銀河英雄傳說 雌伏篇 第五章 審查會
    自由行星同盟政府傳召楊威利還都的命令到達伊謝爾倫要塞是三月九日的事。

    透過超光速通訊熱線,接獲自國防委員會直接傳來的命令時,楊凝視著記錄該項命令要旨的光板,足足有五分鐘之久。當注意到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憂心忡忡的目光時,楊露出笑容說道:「命令下來了,我必須到海尼森報到。」「為什麼呢?」「他們要我出席審查會,就我印象所及,似乎記不得有『審查會』這個名堂,上尉,你知道嗎?」

    菲列特利加姣好的眉毛微微皺著。「軍法會議是有,至於審查會……在同盟憲章和同盟基本法中並沒有規定。」「那就是超出法律明文規定的嘍。」「也就是他們任意捏造的,根本沒有法律根據啊。」

    記憶力頂尖的菲列特利加以熟諳同盟憲章和同盟基本法而聞名。「這樣說來,國防委員長要我回首都報到,根本是於法無據嘛。看來,非得到那虛浮、道德淪落的城市走一趟不可了。」

    雖然出生於海尼森,但聽到這個地名時,楊卻不禁覺得它已淪為特留尼西特一派運策陰謀及搜刮利權的淵藪,而且已跡近無可救藥了。

    目前,能夠委以伊謝爾倫要塞防守重任的人只有一個,楊傳喚卡介倫。

    得悉事情始末之後,卡介倫也皺起了眉頭,就差沒有說出「不要去」三個字而已。「凡事小心呀!不要落人口實。」「嗯,我知道。防守工作就勞煩你了。」

    要塞防禦指揮官先寇布少將似乎也很不放心司令官的首都之行。「不帶著警衛隊嗎?我可以擔任指揮……」「沒有必要這樣勞師動眾吧。又不是要去敵人的陣地,給我推薦一個信得過的人選吧。」「智勇雙全的我如何?」「防禦指揮官離開前線不好吧。你就留下幫忙卡介倫。這次我也不帶尤里安,人數愈少愈好。」

    楊沒有選擇休伯利安當座艦,他選擇了巡航艦-瑞達Ⅱ號,甚至連一同出發,在伊謝爾倫迴廊沿途一路護航的十艘驅逐艦也在他的命令下,只護送至出口地點。

    擁有強大武力的軍人,必須避免威懾政府之嫌,站在楊的立場,他不得不如此小心謹慎。

    先寇布所推薦的護衛是一名叫路易·馬遜的黑人准尉。富有光澤的褐色皮膚、寬厚結實的巨大身軀、與楊的腿一樣粗的臂膀、又圓又和藹的深褐色眼睛、堅毅的下巴-整體看來,宛如一頭心地善良的公牛。但可以想像他一旦發怒起來,那種爆炸性的力量會激發起旋天轉地的能源風暴。「對付首都那班老弱殘兵,他只要一隻手就可收拾掉一個小隊。」「那就是比你強嘍?」「若是我的話,能幹掉一個中隊。」

    說了這句招牌式武斷自大的話,先寇布露出惡作劇似的表情。「對了,你會帶格林希爾上尉一道去吧?」「不帶著副官怎麼行?」「的確。不過,帶上尉不帶尤里安,小伙子可會嫉妒喲。」

    和楊道別後,先寇布來到射擊訓練場,看看尤里安的練習情形,他隨後問道:「我知道格林希爾上尉一向非常關心楊提督,但不知提督這邊怎麼樣?」「嗯……」

    尤里安露出微笑。「不管怎麼樣,他不喜歡讓別人知道自己的心事,也不會亂說話而落人口實,我也不便妄下斷言啊!」「不過你倒是早已經看穿了嘛。你那呆呆的監護人就不必說了,上尉雖然頭腦聰明,氣質好,人又單純善良,但只要是私人的事就會變得鈍感了起來。」「只要是別人的事情,你都蠻清楚的嘛。」「……喂,什麼意思?」「哦,我得趕快去準備晚餐了。先寇布少將,抱歉嘍。今晚要給提督做一份英國式醃肉耶。」

    尤里安敬禮後速速離去。「這個年輕人做事倒挺認真的,只是把難得的才能耗在做菜上,實在太浪費了啊。」

    望著少年的背影,先寇布兀自嘮嘮叨叨地數落個不停。

    不能跟隨楊去首都,尤里安確實覺得很遺憾。他也曾對卡介倫提過,希望能跟在楊的身邊。但是,早在少年說出心中希望之前,楊便明白表示:「讓你輕鬆兩個月,不必做家事。」他說這句話的動機和先寇布方纔的數落,動機是不是一樣,尤里安就不得而知了。楊一直認為,尤里安缺少同齡的朋友,或許他這樣做是為了替尤里安製造機會吧。

    不管怎樣,此次的海尼森之行,尤里安大概幫不上楊的忙了。這點恰巧與菲列特利加不同,沒有她的話,楊處理事務的能力將大為降低。

    不過,至少在出發之前自己還有點作用,尤里安心裡想道,他可以幫楊準備行李和其它東西。在尤里安忙著收拾的當時,自覺到在這個時候出手幫忙反而會給尤里安添麻煩,而在旁默默觀察的楊,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問道:「尤里安,你身高多少了?」「嗯……一百七十三公分……」「唔,明年還會長高吧。第一次看到你時,還不到我的肩膀高呢。」

    雖然只是簡單的幾句對話,少年卻感到一股暖流流過心頭。

    第五章審查會Ⅱ從伊謝爾倫到首都的時間距離,視航路的狀況而定,約需三至四個星期。利用這段意外得來的空閒時間,楊準備著手進行歷史論及國家論的著述工作,雖然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要完成一部完整的作品是太趕了點,但要擬妥草稿應是不成問題的。瑞達Ⅱ號巡航艦一離開伊謝爾倫迴廊後,楊就馬上躲回自己的房間。「……鞏固國防之途有二。擁有比敵國更為強大的軍備,此為其一;其二,利用各種和平的手段,與敵國相安無事。前者較為單純,而後者則因權力者不同,方法巧妙亦各有不同。但擴充軍備與發展經濟互為反比的關係,則是近代社會形成以來的不變法則。己國增強軍備,敵國勢必亦然,陳陳相因之下,各國偏重於軍事擴充,造成經濟及社會極度畸型發展,國家因而崩壞。由此觀之,『國防』也正意味著國家的滅亡,這是歷史上普遍存在的諷刺現象……。」

    楊抬起頭來,視線離開文字處理機,手掌拍打著脖子,經過數十秒的推敲,他接著撰述:「……一般咸認,自古以來,許多國家都因外敵入侵而滅亡。但值得注意的是,有更多的國家卻是因對侵略的反擊、財富分配不均、權力機構腐敗、國民對控制言論思想的不滿等種種內部因素而導致滅亡。坐視社會上不公正現象嚴重惡化,一味窮兵黷武,對內鎮壓百姓,對外發動征戰。濫用武力的結果,是將國家送上滅絕之路。歷史上前車之鑒俯拾皆是。近代國家成立以來,不法的侵略行為,往往並非造成被侵略的一方兵敗覆沒,反而發動侵略的一方最終必自食其果。站在道義的立場上,即使有十二分勝算,也不應任意侵略他國……」

    似乎有點教條化了。楊仍一臉嚴肅的思索著,兩手交叉胸前,接著又寫道:「……具體而言,生在現代的我們,到底要怎樣做才好呢?就各個層面的實質效益來考量的話,第一種方法與第二種方法孰優孰劣,其結果不言而喻-我國必須與銀河帝國的新體制共生並存。有一點必須要清楚,門閥貴族支配下的銀河帝國舊體制,不僅是自由行星同盟的大敵,同時也是銀河帝國的被支配階級-平民-的公敵。因此,打倒門閥貴族後在現階段穩然確立的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新體制,廣獲平民。急速強大的羅嚴克拉姆新體制及其施政內容,也與魯道夫·馮·高登巴姆的獨裁體制形成強烈的對比。高登巴姆體制高舉民主的大旗而成立,卻形成了最反民主的專制政權;羅嚴克拉姆體制以不民主的手段成立,卻交出了漂亮的民主施政成績。

    這雖不能算是『一切操之於民眾』的政治,但就目前而言,卻可說是『以民眾為依歸的政治』。若能認清這一點,則與羅嚴克拉姆新體制的共存關係,非但可能,甚且必然……反之,我們應該拒絕和避免與象徵惡劣的君主專制、日益凋零的高登巴姆餘黨同流合污。一旦同盟被視為與殘酷壓搾民眾的舊體制相互掛鉤、狼狽為奸,敵人將不只是帝國的新體制,連帝國轄下的二五○億人民也將與我們為敵……」

    楊舒展兩臂,發出一聲長歎。他凝視著自己創作的文章,表情略為不悅。他並非認為所下的結論不對,只是,如果現在能夠有一些證據稍稍印證自己的論點就好了。關於這點,似乎有點性急和言之過早,也許有人會因此批評他與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公爵根本沒有兩樣吧。「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公爵……」

    多麼響亮的名字啊!楊甚至覺得這個擁有金黃色頭髮、蒼冰色眼眸、雪白肌膚的俊美少年,是近乎半人半神的結合體,他比自己年輕九歲,但不論是才能或處世方法,卻具有無可抗拒的魅力。現在,萊因哈特在帝國斷然施行的內政改革,實無異於一種實驗-其個人的存在將在一個世界中擴大至無遠弗屆。或許,有一天他會君臨天下成為皇帝吧。但並非依*血統,而是實力!到時,或許會產生非貴族的帝政-以平民為依歸的帝政-史上稱之為「自由帝政」的特異政治體制,而且說不定其規模將擴及全宇宙。

    但這樣一來的話,銀河帝國也將在新皇-萊因哈特的統馭下,蛻變成國民國家了。而且當國民錯將皇帝的野心當作自己的理想時,狂熱的國民軍也很有可能將攻擊的矛頭指向自由行星同盟。

    楊猛然感到室溫驟然降低。當然,他的預感並不是百發百中的,但勉強加以區分的話,壞的預感似乎總是比好的預感準確多了。亞斯提星域會戰亦然、亞姆立札會戰亦然、救國軍事委員會的政變亦然。內心但願事情不會這樣-但實際上事態卻反而朝著壞的方向發展,這並不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

    楊有時不禁暗忖-若自己是生在帝國,不就輕鬆快意多了!他可以效忠萊因哈特,擊破大貴族聯合軍,並全力協助萊因哈特推行一連串的改革運動。只是事與願違,現實中,他生在同盟,而且還得為特留尼西特這種人賣命作戰。

    ……結果,楊並沒有好好的完成「著述」的工作,每一天都在讀書、午睡和立體西洋棋中渡過了。

    三個星期之後,巡航艦瑞達Ⅱ號到達首都海尼森所在巴拉特星系的外緣地帶。放下心頭大石的船員三三兩兩往娛樂室聚集,海尼森的民間播放電台擁有數以百計的頻道,可以不受限制地收看任何一台,而不論是軍艦或民間船隻,總有體育新聞派及戲劇音樂派之分,兩派之間也總是互不相讓,因此爭爭吵吵自然在所難免。

    楊的私人房間有專用的立體電視,算是個小小的特權。他第一個選擇的頻道,恰巧碰上特留尼西特派的政客-德梅克正在大放厥詞:「……所以,我們應該維護歷史和傳統,不惜付出一時的代價和個人渺小的生命。那些一味主張小我權利,罔顧對國家應盡義務的人,只能算是卑鄙無恥之徒!」

    在權力者的眼中,他人的生命輕如鴻毛,賤如糞土,他們所高唱的「渺小的生命」,實是發自他們內心的肺腑之言啊,只是不包括他們自己的生命而已!至於所謂的「一時的代價」,事實上已奉獻了好幾個世紀了,但無論在哪個朝代,無償奉獻的人盡皆市井小民,權力者則眉開眼笑的坐收並瓜分送到口袋裡的既得利益。

    楊的心情愈加沉重,他轉換頻道,權力者傲慢的嘴臉消失了,畫面上取而代之的是穿復古風格服裝的少年,看來似乎是小孩看的動作劇,其他出場的人物都稱這位少年為「王子」。

    王儲流浪記-也就是「流浪的王子」,這類的主題是文學發源的源頭之一,在各種民族的神話及建國傳說中,都流傳著這種故事。該主題衍生出的通俗故事,古今中外不計其數,滋潤了許多作家的創作生命,也廣受百姓的喜愛。

    劇情是描述在某個宇宙王國中,主掌國家大權的邪惡宰相奪取王位,年幼的王子在正義之士的幫助下,矢志復興正統王室。這個劇集觸動了楊的聯想。「格林希爾上尉,這個節目的贊助廠商,是哪一家企業?」

    他轉問菲列特利加。「好像是費沙提供資助的一家合成食品公司吧。至於細節就不得而知了。」「原來如此,我以為又是銀河帝國的舊體制復辟派在搞政治宣傳哩。」「不會吧。」

    菲列特利加正待要笑出來,但看到楊的表情出奇嚴肅,馬上收起笑容正色道:「莫非其中大有文章?」

    算是對楊表示尊重吧。換作是卡介倫或先寇布,早就不客氣地大笑出來了。

    聽到「費沙」一名也是使楊陷進沉思的原因。這個地名不時浮現在楊的腦際,費沙究竟在打什麼主意?它會挾其財富幹出什麼勾當?其目的是在統一銀河系呢?抑或是要造成銀河系的分裂與對立?

    透過經濟需求達成政治統一的先例,歷史上層出不窮。

    成吉思汗統御的蒙古帝國之所以能締建出橫跨歐亞大陸的龐大統一國家,原因之一在於往來絲路的交易商人們從中。沿著絲路而下,一個個綠洲形同個別獨立的小國家,整體治安難以維護;又加上每個綠洲國家往往恣意徵收交易稅和通行稅,這些無一不對商人們構成威脅。

    他們曾對花刺子模帝國(注:花剌子模帝國,位於中亞鹹海和裡海一帶,即今哈薩克,烏茲別克和土庫曼境內,在當時和蒙古帝國並稱東西兩大強國,信奉伊斯蘭教,後被成吉思汗所滅.)寄予厚望,但那位無能而貪得無厭的皇帝卻讓他們大失所望,因此,對宗教信仰具有包容性、擁有強大軍力、又深明東西交易重要性的成吉思汗,理所當然地成為他們的不二人選。

    商人們提供資金、情報、武器及其製造技術、糧食、翻譯、徵稅的資訊等給成吉思汗,協助其征服活動,除了純軍事行動之外,蒙古帝國的誕生實應歸功於交易商人們。在這些交易商人中,維吾爾人的功勞值得特別一提,他們操縱了蒙古帝國的財政和經濟,事實上,整個帝國的商業運作大權可說掌握在他們手中。由是故,有人評斷-表面是蒙古帝國,實為維吾爾帝國。

    難道費沙的目的在於成為「維吾爾人第二」-統一宇宙的「新銀河帝國」背後實際的操縱者?他們希望人類社會的政治得以再度統一,同時也正大力朝此目標邁進?

    這種說法似乎比相反的情況更具說服力,而且似乎也更合理。

    不過,人類及人類群體往往並非僅在合理範圍內才採取行動。

    雖然沒有任何理論根據,但楊卻隱約感到,費沙的動向籠罩著一層不合常理和矛盾的陰影。去年,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策動同盟政變一事,被楊完全料中。那是因為萊因哈特的行徑完全合情合理,楊只要抽絲剝繭,循序漸進,便不難看出萊因哈特思考的理路。

    然而,費沙的動態卻常常令人匪夷所思。儘管費沙再高明,楊仍然認為應該是有跡可尋的,但費沙行動的背後卻包藏著未知的因素,而其中玄妙並非能夠依循常理來加以推敲的。至於這背後的「因素」到底是什麼?目前仍是未知之數……「真慘呢。」

    瑞達Ⅱ號的艦長傑諾中校對沉思中的楊說道。他從海尼森的民間轉播中得知一件災難新聞,運送單座式戰鬥艇斯巴達尼恩機體和駕駛員的運輸艦,由於新人操作不當,導致艦內氣壓急轉直下成真空狀態,造成十多位的駕駛員死亡。「你知道培養出一位單座式戰鬥艇駕駛員要花多少錢嗎?一個人相當於三百萬啊!」「是筆大數目呢!」

    楊心中盤算,自己一整年的薪水也不過相當於這筆錢的二十分之一而已,他在軍官學校時,也曾接受飛行駕駛的訓練,在模擬空戰中,他被擊墜的記錄總共有三十次,而擊墜敵機的記錄只有二、三次,寥寥可數。教官每每總是搖頭大歎:每年都會有一兩個不該來的人來入學。教官說的一點也沒錯,不容楊有反駁的餘地。「是啊,是一筆龐大的開銷。不過,駕駛員可以說是資金和技術的累積體,是貴重的資源啊。就這樣憑白無故地失去了,豈不可惜?我說哪,如果還想打勝仗的話,後方的管理得加強才行……」

    傑諾中校一個勁地咬牙切齒。

    他有權利發怒和歎息-楊這麼認為。因為大概在這之前,事情本身就已有歪常理了。以殺人和破壞為目的,將巨額資金、知識和技術投注在一個人身上,這種作為和想法,原本就非正常。楊本身在軍官學校也接受過這些訓練,不過,他並不是優等生。

    說到國家,或許它只是人類為了使自身的狂妄正當化所捏造的推托之辭罷了。一旦國家成為至高無上的主體,不論多麼醜惡、多麼卑劣、多麼殘暴的行為,都將輕易地為人們接受。所有侵略、屠殺、生化戰、人體實驗的罪孽,都可以一句「這都是為了國家」來解釋一切,甚至有時還因而大受讚賞。批判這種行徑的人反而被扣上「叛國」的罪名,撻伐譴責的聲浪也從四方交逼而至。

    對國家心存幻想的人,想必也相信國家是由比自己更優秀、更有智慧、更有道德的偉大人物所指引,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執掌國家權力核心的人物,與一般市民相較之下,思考更幼稚、判斷力更差、道德水準更低落的例子比比皆是。

    他們比一般市民真正「優秀」的地方在於追求權力的熱情,若將這股熱情投注於正面的方向。它便成為推動政治及社會改革、創造新時代秩序和繁榮的原動力-不過,這種好的例子能否達到全體例子的十分之一就不得而知了。看看歷史上的每一個王朝,幾乎無一不是第一代創建、隨後十幾代坐享其成而告終的。

    不論是王朝或國家,都是非常強韌堅實的生命體,只要在某一個時代出現一個偉大人物,就能夠使它延續好幾個世紀的壽命。現在的銀河帝國-高登巴姆王朝的腐敗頹勢己難挽回。但如果一百年前曼夫瑞二世的改革得以實現,或許,這個王朝的生命還能維持幾個世紀吧……。

    至於自由行星同盟,則不能與帝國一視同仁。因為,將國家的前途寄望於數十年甚至數百年才可能出現的偉大人物身上,實有違民主政治的原則。民主共和制便是植基於排除英雄及偉人作用的根本上,由普通市民來掌握國家和自己的前途,但是要到何時理想才能戰勝現實呢?

    巡航艦-瑞達Ⅱ號悄悄地登陸海尼森的軍用宇宙港,這是因為國防委員長命令他們必須秘密抵達之故。楊本打算聯絡統合作戰本部長庫布斯裡或宇宙艦隊司令長官比克古,但這樣做不但違反命令,也會招致軍部與政府發生衝突。再者,根本也沒有機會和他們取得聯繫,因為奉國防委員長直接命令前來迎接的官員,早已在此等候,楊一著陸之後,馬上便被他們接走了。

    菲列特利加和馬遜正想提出抗議,卻被荷槍實彈的士兵阻止,楊的身影消失在宇宙港的出口。莫非政府方面已經採取高壓手段?事出突然,楊和菲列特利加想都沒想過這個問題。

    行駛約莫二十分鐘後,在一處軍事設施前,他們讓楊下了地上車,一個壯年軍官前來相迎。「我是貝依準將(附言:還記得這個傢伙嗎?本是救國軍事委員會的一員,就是因為他在政變前通風報信,才使得特留尼西特得以逃脫,政變失敗後加官進爵,成為特留尼西特的警衛室隊長.)。擔任最高評議會議長特留尼西特閣下的警衛室隊長,這次奉命擔任楊提督的貼身侍衛,願效綿薄之力,尚祈接納。」「哦,辛苦了。」

    楊裝傻應道,名為護衛,實為監視,這個連小學生都知道。貝依隨後為楊介紹下榻處的接待人員。他是一位目無表情的下級軍官,身形剽悍,眼晴淡藍。

    楊顯得無精打采,為了召開審查會,連接待他的人員,也都經過精挑細選,所有美貌、可親、可憐等的軟弱因素,都被一一剔除。看來他們相當重視極端機能,而且毫無疑問的,這種機能的目的是在恫嚇及阻止逃亡。

    不過,在楊的眼中,這些人儘是百無一用的傢伙罷了。至此,楊對審查會已了無好感,心中也有所警惕。事實上,他也只能在心理上有所準備,不是嗎?

    楊從宿舍的窗戶往外望,只見狹窄的中庭對面,是一片單調乏味的藍灰色建築物。在這裡不但不能欣賞風景,更談不上與外界接觸。用鋼筋水泥建造的堅固中庭,約有一個分隊的士兵無所事事地站立其間,他們的肩上都荷著負電粒子光束來福槍,相當於實戰裝備。用手指敲敲窗戶玻璃,可以發現那是厚約六公分的特殊硬質玻璃,其堅固的程度即使是被一隻正值壯年期的灰色大熊衝撞,也只會有輕微的裂縫而已。

    室內的擺設雖然高級,但卻毫無個性。床、辦公桌、沙發、餐桌……,所有傢俱都欠缺生活感。楊也懶得去理會有沒有加裝竊聽器或監視攝影機了。如果有的話,一定也被巧妙地藏了起來,徒費精力去查看也是枉然。「這算是軟禁罷。」

    接下來該怎麼辦?楊平躺在床上想著。床的彈簧墊雖然舒適,但卻無法使人心情開朗。在這寂靜無人的房間裡,拷問、洗腦和謀殺的陰影一一躍然在楊的眼前,不消說,導演這一切的人正是特留尼西特。

    說起來相當矛盾,楊會穿著同盟軍的軍服上戰場作戰,是因為他認為比起悲天憫人的英明皇帝所統御的專制政治來說,凡人集體營運的民主政治是比較好的,即使它陳義過高、不切實際、甚至一再嘗試失敗。然而,如今在本是民主主義堡壘的海尼森行星上,楊卻被關進了腐化的中世紀權力者的牢籠中。

    不能著急-楊這樣對自己說道。值此之際,不論最高評議會對楊的敵意有多深,他們應尚不至於要不顧一切加害於他,否則只會造成親痛仇快的結果,不費吹灰之力就除去心頭大患,最高興的莫過於銀河帝國了。

    當特留尼西特或最高評議會決意加害於楊時,其原因大概有如下四點:1。同盟軍出現能力在楊之上且又效忠權力者的名將時。

    2。當楊成為銀河帝國與自由行星同盟之間永久和平的障礙時。

    3。當他們認為楊反叛同盟、倒戈帝國時。

    4。最高評議會本身背叛同盟、倒向帝國時。

    關於第1點,姑且不論忠誠度和服從度,目前同盟軍之中,論能力無人可與楊並駕齊驅。自由行星同盟和銀河帝國仍處於半永久性的戰爭狀態,在這個時候殺害楊無異是自殺行為。毫無疑問,就如同人類會自殺一般,國家也會自殺,只是目前似乎尚未到達那種地步。

    關於第2點,顯然有點荒謬。若是帝國與同盟之間能夠維持永久和平,抑或相安無事,楊大可滿心歡喜地退役歸隱去過響往已久的退休生活。但事實與認知之間本來就有出入,因此,也很難避免權力者會在誤解或扭曲事實的認知下採取行動。

    關於第3點,楊本身並無此意。不過,和第2點相同的是,也許政府會搬出春秋大義的道理或莫須有的罪名,藉以行使逾越法規的手段。

    關於第4點,楊正待進一步思考時,內線影像電話響了起來,貝依準將的臉佔滿了畫面。「閣下,一小時之後審查會即將開始,請您準備一下。」

    第五章審查會Ⅲ房間大得有些浪費,天花板高聳在上。照明有意弄得昏昏暗暗的,氣氛陰沉,干冷的感覺浸透皮膚。

    進入室內,就讓人有種物理上的壓迫感,所有的陳設都是黑乎乎的,充份顯露出其象徵意義。審查官的座席高高在上,由三個方向包圍著受審者的座位。

    倘若楊是一個崇尚權力與權威的男子,在踏進室內的那一刻,從肉體到精神大概都要因而萎縮了吧。但是,楊只感到這個房間充滿了惡意恫嚇的矯飾感,這種虛張聲勢的作風使楊厭惡到了極點,了無畏懼之意。

    審查官的位子上,坐了九個人。由楊的角度看去,正面和左右兩邊各坐三人,眼睛習慣了室內的光線後,坐在正面位置中央直盯著他看的中年男子,表情清晰可見。他是特留尼西特政權中官居國防委員長的尼古拉龐提,身高與楊不相上下,但肌肉卻厚實多了。這名男子竟然是審查會的首席審查官,如此勞師動眾,是表示政府相當重視這次審查會吧。當然他只是代言人而已,真正的發言者是沒有出席在這裡的同盟元首。

    一想到接下來的幾天當中,都要面對特留尼西特的這伙黨羽,楊這才覺得鬱悶煩躁、不耐已極。菲列特利加和馬遜准尉都被帶開,楊只有孤軍作戰了。相比之下,軍法會議可就公正多了,被告可以說自己想說的話,還可以選擇三名辯護律師。但這次,楊必須自己為自己辯護,自求多福。

    尼古拉龐提自報姓名後,坐在他兩側的幾名男子也相繼自我介紹。「我是亞林克·馬爾奇諾·伯傑斯·迪·愛倫提斯·艾·奧裡貝拉,現任國立中央自治大學校長。」

    楊行禮表示敬意,這名男子似乎是副首席審查官吧,光憑他記得住自己那冗長的名字,就頗值得尊敬了。

    其他七位審查官也相繼自報姓名,其中的五人為特留尼西特派的政治家和官僚,對楊來說,他們充其量是不值一提之輩;但當看到唯一穿著軍人制服的後方勤務本部長-洛克維爾上將那張面無表情的鵝蛋臉時,楊卻無法再「一笑置之」了。這表示特留尼西特派系的勢力已在軍部內部擴展開來。

    倒是非特留尼西特派的政治家-荷旺·路易,對審查會似乎充滿好奇而非忠誠,表情及印象與洛克維爾大異其趣。或許特留尼西特為了做表面工夫,才選上他為審查官之一的吧,在這矛戟森然的面具劇場上,他所扮演的大概是填充門面的角色罷了。是不能期望過高的……。

    每個人自我介紹過後,尼古拉龐提開口說道:「楊提督,請坐吧。……不可以蹺腿!背再打直一點!你現在是受審者,不要忘記這點!」

    識時務者為俊傑-想到這句話,楊盡量裝出一付恭敬模樣。既已淌了這淌渾水,還是靜觀其變較好。「那麼,審查會現在開始……」

    主席鄭重宣告,但是楊依舊無動於衷,他只祈盼著落幕時刻的到來。

    審查會最初的兩個小時都耗費在確認楊過去身家背景的問答上,從出生年月日,雙親的姓名,父親的職業到進入軍官學校就讀,之間的經歷均逐一加以調查作注,這些資料比楊對自己的認識還詳細。

    最令楊感到反感的是,他們竟把他在軍官學校時代的成績表也投影在壁面的螢幕上,戰史八十九分、戰略概論九十四分、戰術分析演習九十二分……這些科目還好,另外射擊實技五十八分、戰鬥艇實技五十九分、機關工學演習五十九分等等,則令楊有點尷尬。因為其中只要有一個科目的成績在五十五分以下,就要留級了。

    假設楊當時因留級而被迫退學的話,楊本身及自由行星同盟的未來又將會如何演變發展呢?或許伊謝爾倫要塞仍將是帝國軍手中難攻不破的堡壘,那麼也就逃過了在亞姆立札會戰中同盟軍慘敗的命運。而救國軍事委員會的政變,也有可能在「女神的項鏈」守護下,贏得局部成功,進而與擁政府派相對抗形成長期的內戰狀態。在此情形下,羅嚴克拉姆公爵勢將利用同盟內戰之際,乘虛大舉入侵同盟,實現其稱霸宇宙的野心。

    就楊個人而言,就不會被派到艾爾·法西爾星域,也不會在逃離艾爾·法西爾之時,碰上了當時正值少女時期的菲列特利加,後來也不會和卡介倫成為知己,更不可能透過他與尤里安相逢,先寇布也不會成為楊的部屬了。或許他會被徵調至前線作戰陣亡,也或許他會為了躲避兵役而過著亡命生涯。

    時間不可逆轉,在歷史的長河裡,一個人的存在渺小如滄海一栗,在通往未來的無數條路上,只能選擇其一,向現實妥協,與現實產生互動,形成無數的小宇宙,命運弄人之玄妙實教人驚歎不已!「……而,你現在是同盟軍最年輕的上將,擔任前線的最高指揮官,這不能不說是令人嫉妒的好運啊!」

    這幾句話字字刺激著楊的神經,使他由幻想的天地跌進現實中來。審查官的措詞語氣聽起來非常刺耳,要是楊的境遇如此令人艷羨,他倒寧願和別人交換。敵艦發射的能源光束勢如洶湧的波濤鋪天蓋地而來,隨時置人於萬劫不復;為了更有效率地執行殺人和破壞任務,他必須不眠不休地不斷下達命令;這些暫且不提,他還必須從四千光年外的地方,特意趕到首都,老大不痛快地接受審查官的盤問。他倒不致於會說:「請同情我吧。」但以他這種身份和處境,絕對談不上是令人羨慕的對象。若是不知情的士兵及其家屬們會有這種想法,也就不足為奇。但這群只會躲在安全的地方,絞盡腦汁去打擊鋒芒外露的人以維持自己權力的人,有何資格說這種話!「……不過,無論是誰,不管他的身份有多高、功勞有多大,都不容逾越我民主共和制國家的規範肆意行動,為了澄清這點。才召開今天的審查會,那麼,第一個問題是關於……」

    開始了!-楊心裡想道。「去年,鎮壓救國軍事委員會政變之時,你將防衛首都、從國庫中斥巨資建造而成的十二個『女神的項鏈』全數破壞,是吧?」「是。」「你認為這是戰術上不得不採取的手段,但是,你不覺得這樣做過於魯莽粗率了嗎?除了盡數破壞國家的貴重財產外,難道別無它法了嗎?」「我答覆您的問題。正因為沒有其它辦法,才出此下策。如果您認為這個判斷是錯誤的,那麼,請提出您心目中認為可行的替代方案,恭候賜教。」「我們不是軍事專家,戰術方面的問題是你們的責任。不過,我認為只要破壞其中二、三個攻擊衛星,就可進入大氣圈了,這不也是一個好方法嗎?」「用這個方法的話,我軍官兵勢將受到殘存衛星的攻擊,憑白犧牲。」

    這是事實,因此楊也不需要刻意扯聲辨白。「如果閣下認為無人的衛星比官兵的生命更珍貴,那麼,我承認判斷錯誤……」

    對於自己的這番說詞,楊感到賺惡,但不這樣說的話,是不能打動對方的。「那麼,下面這個戰法如何?-政變派被困在海尼森上,我們不見得一定要與其短兵相接,可以圍而不攻,採取時間消耗戰削弱他們的抗戰意志,使他們不攻自破,豈不更好?」「這個方法我也考慮過了,但是,有兩個因素使我不得不放棄。」「你說說看。」「第一,深究政變派的心理可以看出,他們為了突破困境,很可能會不擇手段,將首都的政要當作人質,萬一他們把槍頂在諸位的頭上,前來脅迫交涉,屆時,我們也只有束手無策的份了。」「……」「第二點更為危險。當時,帝國內部的動亂已漸平息,我方若包圍海尼森,好整以暇地等待政變派自取滅亡,那麼,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那個戰爭天才,很有可能會挾其勝利餘威,大舉發兵攻來。那時,伊謝爾倫除了老百姓外,只剩下寥寥無幾的警備兵和管制員而已,後果有多嚴重,相信各位也可以想像得到。」

    楊喘了口氣,很想喝一口水。「基於以上兩點,我必須速戰速決,在最短時間內解放海尼森,讓政變派在心理上產生敗北感。如果大家覺得這樣做應該受到責難的話,我只有甘之如飴。不過,若不能提出比這更穩當的代替方案來,我本人暫且不談,只怕那些在戰場上奮戰抗敵、衝鋒陷陣的軍官士兵,會不能見容吧。」

    這種帶有恫嚇意味的說話技巧,對楊來說,只能算是不得已而為之的賣弄口舌罷了。似乎奏效了!審查官們交相耳語,還不時對楊投以忌恨的目光,看來似已再無辯駁餘地了。唯一例外的是荷旺,他轉頭打個哈欠,似乎不勝其煩。過了一會兒。尼古拉龐提猛地乾咳一聲,說道:「那麼,這件事暫且不提,我們來談下一個問題。在德奧裡亞星域與第十一艦隊交戰前夕,你曾對全體官兵說過,『國家的興亡與個人的自由和權利相比,根本不值一文』,聽過這番話的人證多得是,錯不了吧!」

    第五章審查會Ⅳ「雖然說法不是一模一樣,但我的確曾經說過相似的話。」

    楊回答道。既有人證,否認也沒有用。楊也並不認為自己所說的是錯的,雖然他不是每次都對,但是,那時所說的一切確是千真萬確的。

    國家是由人組成的。沒有國家,人照樣能生活,但沒有人,國家則只是一個空泛名詞而已。人和國家,哪個是本?哪個是末?哪個更加重要?不是很清楚了嗎?國家滅亡了,只要再建造就可以了,曾經一度滅亡卻又復興的國家,歷史上比比皆是。當然,有更多的國家一旦滅亡,就再無中興之望,但那是因為該國在歷史上所扮演的角色結束了,腐敗了,老朽了,而失去了存在的價值。

    國家的滅亡總是一場悲劇,流血在所難免。甚至,為了將不值得守護的國家自無可避免的滅亡中拯救出來,犧牲了許多人的性命,而當這些犧牲的報酬率等於零時,便變成了極端深刻荒謬的鬧劇了。只有當國家的存在和個人的自由和權利沒有嚴重牴觸時,國家的存在才有其意義。反之,失去存在價值的國家嫉恨值得生存的人們,往往將他們一同帶往地獄。拿那些最高權力者來說,無數的死者高喊著他們的名字仆倒在戰場上,而將此情此景拋諸腦後、投身敵國普升貴族,過著優渥生活的人,更是大有人在,歷史上國家的最高負責人戰死前線的例子,古今有幾人?

    個人的自由與權利-楊曾對官兵們這樣說過,似乎應該再加上「生命」吧?楊以前會這樣說,今後也同樣會這樣說,不過,他並沒有大聲表達出來。自己究竟在做什麼呢?有許多事比在戰場上指揮殺人和破壞還要有意義啊!「你不覺得這一番話極沒見識嗎?」

    聲音更是刺耳!軍官學校時代,學生犯錯了,會遭教官白眼,這時候情形亦然,審查官像捉住了對方把柄似的緊接著說道,聲音就像舔舌狩獵的貓叫。「哦?怎麼說?」

    看到楊一副毫無愧色的樣子,國防委員長更為光火,聲音充滿險惡的批評道:「你身為負責守護國家任務的軍人,而且,年紀輕輕就受封提督稱號,旗下大軍之眾,堪與大都市人口匹敵。以你這樣的身份,竟膽敢藐視國家,甚至輕忽自身的責任,大發厥詞,導致官兵士氣低落,這種行徑不是沒有見識,是什麼?」

    無論如何,你必須忍耐眼前的虛偽和無聊!-楊的理性這樣告訴他,但那聲音卻愈來愈微弱。「我有話要說,委員長閣下。」

    儘管心裡很不情願,楊還是極力壓抑著聲調:「我認為自己方纔的那番話可說是見識獨到。國家並不是由細胞分裂而形成個人,國家是結合一群具有主體意識的個人所構成的,在此前提下,何者為主?何者為從?在民主社會中是不辯自明的道理啊。」「不辯自明的道理?我的看法略有不同,我認為對人類而言,國家具有不可或缺的價值。」「是嗎?沒有國家,人仍可活下去;但沒有了人,國家也就不存在了。」「……這句話可真令人驚訝!你很像是極端激進派的無政府主義者嘛!」「不,我是素食主義者。不過,一看到美味可口的肉類佳餚就會立刻破戒。」「楊提督!你是在侮辱本次的審查會嗎?」

    聲音愈發充滿了險惡。「怎麼會呢?我沒有這個意思。」

    事實上,楊正是這個意思,但卻沒有老實承認的必要。接著楊既沒抗辯,也沒有道歉,就這樣沉默不語。國防委員長也無從深究,只是緊抿著肥厚的雙唇,覷視著楊。「我們休息一下子吧,怎麼樣?」

    說話的人是方才在自我介紹之後便不發一言的荷旺·路易。「楊提督一定累了吧。我也快無聊-哦,不,我也覺得很疲倦了。能夠休息一下子的話,真是感激不盡。」

    他的提議解救了不少人。

    休息了九十分鐘後,再度展開審查。尼古拉龐提開始發動另一波攻擊。「你任用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上尉為副官,是吧?」「是的。這又怎麼了?」「她是去年發動政變,陰謀顛覆國家的格林希爾上將的獨生女,你知道吧?」

    楊略微揚起雙眉。「哦?我們這個自由和民主的國家,是和古代的專制國家一樣的採取父罪子償的做法嗎?」「我可沒這麼說。」「那您能做個解釋嗎?」「我的意思是,為避免無謂的誤會,在人事安排上應當要慎重才是。」「您所謂『無謂的誤會』指的是什麼?能不能具體說明一下?」

    國防委員長默不作聲,也可能是無法回答,楊接著說道。「如果是有充分證據的重大嫌疑也就算了,但至於所謂的『無謂的誤會』,本身暖昧不清,下官認為,根本沒預先設防的必要。依據法律,副官的人事安排受到軍部司令官任用權的保障,若是將最有能力、最值得信賴的副官任意解除職務,將有礙於軍事機能的全面發揮,並會使人認為這是故意造成軍部損失的人事安排,這種解釋可以嗎?」

    楊的理論具有攻擊性,先發制人,逼得對方先機盡失。尼古拉龐提有兩三次欲開口反駁,但苦於竭盡枯腸不得反論要領,只好望著身旁的自治大學校長,向他求救。

    這個叫做亞林克又或是奧裡貝拉的男子,根本不像學者,渾身充滿官僚的氣息。事實上,國立中央自治大學就是為培育政府官僚而成立的,在人生的每一個階段,奧貝里拉一定都在忙碌著追求秀才的美名,連指尖都滿溢著自信和優越感。「楊提督,你再用這種說法的話,我們就很難再繼續審查下去了。要知道,我們和你並非敵人,應該拿出良知和理性來,加深彼此的認知才是啊。」

    聽到奧裡貝拉言之無物的論調,使楊大倒胃口。違逆上級也好,覺得困惑也罷,比較起來,尼古拉龐提還算較有人情味一些。「看到你方纔的言行舉止,似乎對本次的審查會有某種先入為主的觀念,你完全誤會了。我們並不是為了指責你才叫你來的,而是站在你的立場替你著想,為了使你瞭解這一點,才召開今次的審查會,所以我們需要你的合作,當然,我們也會竭盡所能的幫助你。」「那麼,我一個請求。」「什麼事?」「如果有標準答案的範本,請給我看看好嗎?我想先瞭解一下各位心目中期待的答案是什麼。」

    剎時間,室內一片悄然,不久,怒氣騰騰,滿室嘩然!「警告受審者!不可侮辱本審查會,嚴禁有損本審查會權威和品格的言行出現!」

    國防委員長的大叫聲變成無可理喻的咆哮之前,便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而剎時凝滯了下來。楊心中暗忖,如果這出鬧劇還有權威品格的話,一定要好好端詳端詳。楊保持沉默沒有說出來,並不表示他畏懼、退縮或在反省。國防委員長的太陽穴浮現肥厚的血管,氣呼呼地喘著氣。自治大學校長奧裡貝拉不知在他耳旁說些什麼。楊不高興的瞪著他們。

    審查會的第一天終於結束了,但解放了的楊還是處於被軟禁的狀態。離開審查會後楊被送上地上車被帶往宿舍。

    見到了負責招待的下士之後,楊便以用餐為由,要求外出。「閣下,這裡已準備好餐點了,您不必特意跑到外面去吃。」「我想到外面吃飯,最起碼不是在這種剎風景的地方。」「您想跨出這扇門到外面去的話,必須先得到貝依準將的許可。」「我不想特別去要求他。」「不想要也得要!」「那麼,可以帶我去貝依準將那兒嗎?」「准將到最高評議會議長的辦公室接洽公務去了。」「什麼時候回來?」「很難說。只有這件事嗎?」「啊,就這件事而已。」

    下士敬禮出去後,楊凝望著窗外有好一陣子,他知道室內有竊聽器,要叫也得壓低聲音。「就這樣被困住了嗎?」

    楊把軍用扁帽丟到床上,然後又無意識地拿起帽子,彈彈灰塵,戴回頭上。他兩手交抱胸前,在室內踱來踱去。

    不幹!這次發誓不幹了!-自去年攻佔伊謝爾倫要塞以來,楊就不斷有這種念頭了,但是他愈是抗拒,地位反而愈高。而加重他的責任,擴大他的權限的,不正是政府那些權力者嗎?

    暫時自審查會解脫出來,楊覺得心情變得愉快了一點,因為今天他在戰術運用上大獲全勝,徹底粉碎了紛紜眾說,同時使得那些厚顏無恥的審查官們滿臉掛綵。

    不過,此番戰術勝利並不代表戰略勝利,若那班達官貴人們放棄召開審查會的話可真是謝天謝地;不過,他們偏執己見,繼續審查的可能性更大。今天的忍耐已到達極限,明天以後更不敢想像,屆時也只有辭職不幹了。

    楊坐到辦公桌前,開始構思辭呈的內容。

    這時,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並沒有袖手旁觀。她走進女性軍官宿舍的一個房間之後,便開始打影像電話到十四個地方,花了三個小時查出貝依準將的去向。步出特留尼西特辦公室的那一瞬間,貝依迎面撞見了與馬遜一道前來的菲列特利加。「我是楊提督的副官,我要求和上司見面。提督現在在哪裡?」「這是國家的最高機密。我不能允許你們會面,也不能告訴你楊提督所在的地方。」

    這種答案無法使菲列特利加信服。「我懂了。審查會是意味著非公開的精神拷問嘍。」「格林希爾上尉!講話請小心一點!」「如果不是像我所說的那樣,請公開審查會,讓辯護人能一起出席,並允許與受審者會面。」「我不能答應你的要求!」「不能答應的理由何在?」「我沒有回答的必要!」

    對方的態度盛氣凌人,菲列特利加並沒有因而退怯。「那麼,一部份政要暗中把國家的英雄-楊威利提督召回首都,施以非法無度的精神私刑一事,讓新聞媒界知道也沒有關係嘍?」

    准將神色窘迫:「你、你敢!你試試看!我會動用國家機密保護法,讓你接受軍法制裁!」「我還不到接受軍法制裁的程度,國家機密保護法中,並沒有審查會這個名堂,所以即使公開內情,也不構成犯罪。你們若是無視楊提督的人權,硬要繼續召開審查會,我也會不計後果,採取任何可能的手段。」「哼!有其父必有其女!」

    准將口中冒出這句惡毒的話。

    馬遜先是一呆,接著一股憤怒湧上心頭。菲列特利加卻絲毫不動聲色,不過,她那淡茶色的雙眸燃起了熊熊烈焰,毫不相讓地逼視著貝依準將。貝依丟下這句卑鄙的話後轉身而去,她並沒制止他。

    去年,當知道父親是政變首謀時,菲列特利加心裡便已有覺悟,副官一職是保不住了。但是,那時楊卻寬宏大量地對著她說:「你不在的話,我會很為難……」

    這一句話支撐著菲列特利加直到現在,也將是往後她的一大精神支柱吧。她轉頭面向那位同行的巨漢。「馬遜准尉!雖然我不想這麼做,但也只有用最後的手段了。我們去見比克古提督,聽聽他的意見吧。」

    揉掉幾十張信紙之後,楊終於寫好辭呈了。他覺得無顏面對尤里安、菲列特利加和卡介倫等人,但以後也不必再與特留尼西特一干人糾纏了。即使沒有自己,只要有伊謝爾倫要塞,帝國軍也無法輕易超越雷池一步吧!-心裡這樣想著,好不容易才讓思緒平靜下來。

    疲倦已極鑽進被窩的楊,當然不知遠在數千光年外的黑暗虛空中,有一個叫禿鷹之城的要塞正在航行。天神也好,惡魔也罷,畢竟楊並不是神通廣大、無所不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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