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節的那場風波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過去了,既然沒有任何人受傷,大家都把那個當成一場小小的意外遺忘在了腦後。
之後,我的日子依然平淡的繼續,就像是清澈晶瑩的流水緩緩經過身邊。
直到幾天之後,一個偶爾的機會,我遺漏了一本重要的文書,想到今晚這些文件就要交給太后了,所以我趕緊跑回采薇宮去取。無意之間我經過太后的窗前。
聽到裡面隱約傳出的聲音。
「……她也未免太大膽了,萬一傷著皇上怎麼辦?就算沒傷到皇上,那也是毀了一個女孩子的容貌啊。」是太后身邊的貼身女官覓青姑姑的聲音,她是從太后晉封妃嬪開始就侍奉在太后身邊的老人了,新帝登基不久就嫁到了宮外一位姓許的人家,但是太后對她極其信任,依然時常進宮服侍,說說閒話。
「只怕她當初打的也不是這樣狠毒的主意,上去掛燈籠的都是那些小太監。只是想要藉著此事,讓她再加上一樁錯處,順便讓她受宮裡人厭惡而已。」太后的聲音幽幽響起。
「而且還能夠搭上一個賈家的女兒。」覓青姑姑的聲音又歎道。
賈家的女兒?
我猛地想起,宮中年關節慶使用的煙花蠟燭都是由盛庭侯賈家進貢來的,他們家的女兒也是我們八個人之一,這一次我們扎燈籠的器具都是她提議我們選的呢,據說是什麼品焰齋之類的名品。
這一次燈籠出了事故,雖然太后並未深究,但她也著實提心吊膽了好幾天。
「……她長得雖然像她,可是心性卻是全然不同。」太后的話語之中隱含著一絲黯淡。
「娘娘,綺煙娘娘都故去那麼久了,如今您對待劉家也不薄。何必因為這些小事傷心呢。」覓青姑姑的聲音傳來。
「唉,也許,這件事早一點定下來也好……」……
她們說地是……雪娥?!
我的心中悚然一驚,有什麼東西在心底裡破土而出,就像是那一夜意外點燃的燈籠,因為火光的竄升而驟然明瞭起來。
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離我最近的雪娥,和我最要好的雪娥。向我口口聲聲說著「其實我根本不想爭這個名頭」的雪娥……
我在恍惚之間離開了太后的窗下,小心翼翼地回到了自己地屋子,心情久久難以平復。頭一次,我意識到,也許愛上他,我所要面對地困難和波折遠遠超過我的想像……
因為我所愛的這個人,是大齊的帝王,是天下的至尊……
無論其中隱含著怎樣的秘密,在表面上,這件事情還是這麼平淡不驚地過去了,似乎已經徹底從宮人的記憶之中褪出。實際上,除了少數地幾個人之外,我相信它確實已經從宮人的記憶之中退出了。
而有意的,或者無意的,我們身邊服侍的宮人變得更加細緻入微了。我在采薇宮之中日常的行事也越發小心謹慎。
對於雪娥,我實在無法決定自己應該用怎樣的態度來對待她。理智告訴我,我應該當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讓一切秘密都沉澱在這個華麗宮闈的最深處,沉澱在內心看不見地陰暗角落裡。可是當我真的面對這個從小到大的朋友時,內心的深處還是有一絲悲哀。
其實,我並沒有責怪她。因為我明白,她也不過是渴望得到她所長久期盼的,和我一樣。
短短幾個月地宮闈生活,已經讓我們這些養在深閨不愁世事的小女孩快速的成長起來,而成長,總是要付出一些代價。
好在這樣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
僅僅在一個月之後,太后下了旨意,身邊的七位女官厚賜一番。放其各自離宮歸家,自行婚配。而只有我,被調入了采薇宮貼身侍奉。
所有地一切都已經昭示地明明白白了。據說,前去恭賀的人群已經要踏平我們家地門檻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是極度的喜悅,還是忐忑的緊張,也許全部都有,所有的這些心情都凝聚成一種深深的幸福,將我填地滿滿的,讓我的心裡再也沒有絲毫的空隙去想那些過往的不快和風波。閒暇時候,禁不住想到那個許在燈籠上的兩個心願,沒有想到這麼快就實現了其中的一個。
跟隨在太后的身邊貼身侍奉,見到他的機會大大地增加了。
而定下名份之後,他見到我的時候,則會有點窘迫了,在不經意的時候,我們偶爾對視,他的臉上還會有輕微的發紅。
而我也會覺得臉上發熱,羞澀地把頭轉過去,心裡卻有一種異樣的甜美升起。
閒暇的時候,太后時常將我召到身邊,與我談論起家常的閒話,對待我就像是平常的親人一樣。
有時候,太后也會詢問起我的家人,在聽到我說起過了年之後,父親與母親之間的氣氛出奇地變得融洽親熱了很多的時候,她流露出欣慰的表情。讓我感動之餘也帶著些微的詫異。
在陪伴在她身邊的所有日子裡面,留給我最深刻記憶的是那一天。
那一天,是一個梔子花開放的春日傍晚。廊下半開的花朵簇擁成一團團,潔白的花瓣如玉石雕琢般玲瓏精緻,散發著淡淡的幽香。夕陽的餘暉在天際緩緩鋪開,采薇宮的一草一木都度上了淺淺的金色。
我正從太后寢殿門前的廊下抱著一卷書經過,然後就看到了不知何時出現在院子裡的他。
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奇跡一般地想到了自己的父親,同樣的俊朗儒雅,同樣的威武英俊,只是他沒有父親的神采飛揚,卻多了一份溫潤深刻。
他就站在那裡,用我所能夠形容的最清澈最純靜的眼神凝視著什麼,彷彿只要這一眼,就摒去了世間的一切浮華。
我順著地視線望過去,太后環珮如水纖麗如月地身影,靜靜佇立於門前。
陽光使得他的眉目模糊迷濛,那模糊迷濛的容顏卻褪盡了她身後的底色。
我看了看周圍,忽然之間生出了一個念頭,他們兩個人這間似乎就是一個完整的世界,讓任何人都無法插足。
於是,我低下頭悄悄地退了出去。連一聲告退都沒有說,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退了下去。在平時是極端失禮的舉動,但在此時此刻,卻讓人覺得最恰當不過。彷彿只要發出些微的聲響,也是對眼前這一副寧靜祥和地畫面的褻瀆,才是真正的失禮。
臨別的那一刻,我最後抬起頭來。只是一眼,依稀看到了有淡紫色的桐花從高桃的枝站上輕輕飄落。
空氣之中瀰漫著淡淡的香氣,就好像……就好像是已經秘藏了幾十年的女兒紅,一打開酒瓶,一種經歷了歲月沉澱地幽香隱隱浮動在空氣裡,游離瀰散……
這是個開著淡淡的梧桐花的季節,淺紫色的花朵掉落下來,像是掉在了由最純淨的綠色染成地底幕上。
花落無聲。
相隔了漫長的歲月,她與他又恍惚對視,十六年的離別不過是彈指的一瞬間,這一瞬間的對視卻已經歷了千萬年。
這時候地她,已經是大齊後宮的妃嬪,這時候地他,也不再是那個宮廷的侍衛。
她不是蘇謐,他也不再是倪廷宣,唯一沒有變化的,是兩人相對的眼神。
這一眼,就像是在百丈懸崖之下醒來之後看到的第一眼,就像是在金戈鐵馬的草原上滿含關切的那一暼。就像是在那溫暖的橘黃色燈火下朦朧的對視,就像是在漫天風雪之中灼熱的凝望,只要想起這份目光,即使在最寒冷季節,她也會被溫暖所包圍。
原來,
這漫長的一輩子,
他看她的目光最真摯,她看他的神情最專注……
之後的歷史不用再多加贅述,我在四月初的時候,返回了家中,等待著最後大婚時刻到來,也渡過這段最後居住在家中的日子。
母親和父親之間的感情奇跡一般的好轉了起來,雖然以前也是同樣的和睦,可是此時卻更多了一份甜蜜,從母親前所未有的幸福的眼神上就可以看出。我不得不懷疑,上元節的那個簡陋的燈籠也許真的被冽總管的一掌送到了神明的面前,因為我最衷心期盼的兩個心願竟然都在這一年的年初變成了現實。
而且,最讓我高興的是,據說,母親又有了身孕,也許,這一次會給我添一個弟弟,連久已不問世事的祖母也整天樂的合不攏嘴。
在我入宮的前一天,父親和我長談了一夜,同時告訴了我他即將辭去兵部尚書職位和交出京城兵權的意思。
我不知道父親是希望能夠多陪陪母親,還是不希望我們慕家變成第二個王家。
但是我沒有阻止他遞上這道折子。
四月二十五日,晴而有風,是我大婚的日子。
我坐在富麗精緻的皇家迎親車輦之上,心中有不安,也有緊張,我清楚,我所要走的道路遠遠沒有它外表看上去富麗堂皇,花團錦簇,甚至,也許這條道路上會有說不清的荊棘和陰影,但是只要想到將來,是和他在一直,是和他共同渡過日後的每一個朝朝暮暮,是和他攜手走過人生的每一段波折,我就充滿了勇氣和信心,我就願意去面對任何挫折和磨難。
朝中也連續幾次人事變動,遙遠的居禹關裡,因為守將在年初的時候戰死,所以副將竇峰被提拔為主將。而我父親所遞上的辭表被駁回了,依然保留兵部尚書的職位,但是卻收回了京城的大半兵權。
這樣的結果我也能夠放心。
五月,太后歸政於皇上,並且前往丹楓山隱居,身邊所帶的不過是貼身的兩三人而已。
辭別太后之後,他消沉得很厲害。我只好不停地安慰他,告訴他可以隨時前去丹楓山拜見母后,他才慢慢振作起精神。
其實,有一句話我不敢說出來,在送別太后的時候,我分明看見太后臉上隱約浮現著的,也是如同我的母親一樣幸福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