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離開慶芳園還不是很遠,不一會兒,蘇謐就循著舊路,有驚無險地回到了園中,隱身於人群之中。
眾人都早已疲憊不堪,大多數都挨著樹木花石抱成一團打瞌睡,少烽清醒的人也都一個個憔悴失神,誰也不會有心情來管閒事,去注意一個面生的太監。
蘇謐依然在那株樹下坐下。
不一會兒,遠遠地就聽見幾個大嗓門的遼軍的哄笑聲,「算你小子有功,下次有好的差使,先算你一份兒。就不用去抗石頭了。」一個大鬍子的遼軍肩膀上扛著一個大罈子,空閒的另一隻手拍著小祿子的肩膀,笑道。
其餘眾人也都扛著大壇大壇的美酒,蘇謐認出,那是很久之前因為她偶爾提起想喝酒,小祿子他們從內務府領來的幾罈酒。領來之後自己的興致又沒了,就一直丟在庫房角落裡沒有動。
幾個人經過這裡,小祿子不經意地回頭之間,看到了蘇謐,臉上頓時變了顏色。
把酒罈搬進大殿,小祿子找了個機會跑出來。
「主子,您怎麼……」眼見周圍沒有人注意,他著急地小聲問道。
「沒有什麼,剛剛出了一點變故,我讓豫親王先走了,」蘇謐安慰道:「他出去之後就會安排晚自然有別的方法離開。」
「原來如此,我說王爺不是那樣無情的人,不會拋下主子您的。」
小祿子輕輕拍著胸口歎息道。
「不會拋下我,」蘇謐心裡頭一動,想著白天的時候,他和自己一起跳下宮牆的那一幕,原本她以為他是個絕對實際而且冷漠的人呢,轉而又想起剛剛他貼在自己的耳邊輕聲說出地承諾,心裡頭禁不住一熱。她輕輕搖了搖頭,轉過臉去。
第二天,遼軍前來分派宮人,那個遼軍小頭目說話倒是算數,將小祿子還有包括蘇謐在內地幾個人都派去了遼軍將領那裡服侍。比較起馬上要去城頭上干苦力的大多數人來說,不啻於天壤之別了。
天上的雪花又開始飄落了下來。
從昨夜就開始下起的這場雪雖然雪粒細小,卻連綿不絕,林林灑灑,如今已經鋪了厚厚的一層。
蘇謐從僕役歇腳地屋角窗戶向外望去,目光停留在院子前面那具已經擺入了兩天一夜的屍身上。
因為寒冷的天氣,她的面容絲毫沒有變化,只是上面結了一層淡淡的冰霜,使得蒼白的肌膚變得彷彿是冰雪一樣的晶瑩,隔著層層地雪幕看去,宛然玉色般華美潔淨。
蘇謐的思緒飄搖,禁不住回憶起兩天前的那一幕。
後宮裡面最中樞,最莊嚴地鳳儀宮自然成為遼軍主帥地寢殿。
那一天,蘇謐和幾個內監理所一起被帶進了這裡服侍,也許這些經歷了征戰殺伐的人都會急切的渴望著享受到自己所征服的國家地一切。無論是女人,是金銀,還是日常的奢靡生活。
蘇謐他們走進大殿,正看見大齊後宮地諸多妃子盡皆林立在殿中。兩旁的坐位上分列著遼軍的高階將領,桌上擺滿了酒肉膏粱,此時他們的注意力卻沒有一個落在眼前的美酒華食之上,貪婪的目光急不可耐地注視著殿中的朱顏玉質,花容月貌。一邊時不時的低聲議論評價著幾句,污言穢語不斷,幾個離地近的妃嬪光是聽著這樣的話語就已經被嚇得花容慘淡了,一個個低聲飲泣著。
不一會兒,遼軍的主帥耶律信到了,滿面紅光,神色開懷,他懷中猶自擁著一個碧衣少女,身姿窈窕,曼妙動人。
她正在耶律信的耳邊說著什麼,耶律信被她逗地哈哈大笑。走到殿中的時候她轉過頭來,婉而一笑,嬌柔嫵媚,宛如皓月工資興空,萃然生輝,一瞬間,滿室的春色都黯淡了下來。
竟然是許久未見的施柔兒。
大半年沒有見到過,她瘦了很多,只怕這半年以來,在宮中的日子過的很不如意吧。
兩人落座之後,施柔兒舉起金花纏繞的酒壺,將手中的玉杯滿上。那一雙纖纖玉手,比羊脂白玉的酒杯更加柔潤,比金色燦爛的酒壺更加動人。
她將酒杯遞上耶律信的手中,一舉一動,無不婉轉香艷,瀲灩生輝,別有不同。
眾將的目光都情不自禁地落在她的身上,「果然難是個絕頂的美人兒,大王今次可真是艷福不淺啊。」「可不是嘛,難怪今天起的這樣晚。」蘇謐聽到兩個離地近的遼人小聲嘀咕著。有幾個格外好色的遼人吞口水的聲音能夠傳到蘇謐的耳朵裡了。
主帥落座之後,眾人期盼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
耶律信接過施柔兒遞上的美酒,一飲而盡,眼光一掃,看著場中的眾將心急火燎的模樣,哈哈大笑了一聲,說道:「本王知道你們如今已經急不可待了。昨天不允許你們動這一批女人,就是因為早就說過,這些女子的資質最好,自然是要按照軍功分配的。今日在這個大殿上,我就把這些女人分配出去。」
「我大齊的宮妃是何等的尊貴,豈是你等蠻夷之輩所能夠侮辱的?」耶律信的旖音剛落,一個高傲清麗的聲音隨即響起。
站在屋子一角的小祿子一起擺弄火爐的蘇謐不用抬頭也知道,有這樣高傲而莊重的語氣的必然是皇后了。
「哼,你們大齊早就亡國了,哪裡還有什麼大齊?如今你們不過是一群亡國無主的婦人而已。」耶律信毫不在意地回答道。
「誰說我們大齊亡國了?」皇后的眉頭揚起,她輕蔑地看著高高坐在台上的耶律信,看著周圍虎視眈眈的遼軍將領,「如今我們大齊地皇帝正帶兵御駕親征,馬上就要征服南陳。班師回京。到時候,你們這些烏合之眾內外交困,豈是對手?」
「哈哈,」耶律信聞言像是聽見了什麼最好笑地笑話一樣,大笑了起來,「你還以為,你們那個無能的廢物皇帝有回來的機會嗎?別做夢了,如今他自身難保,哪裡有功夫來救你們?」
殿中的妃嬪傳出一陣低沉惶恐的哭泣。
皇后地神色卻沒有絲毫的動搖,「你也是蠻人的將軍,豈不知道我們漢人一句俗話『勝敗乃兵家常事』,我們大齊國土遼闊,得失豈是拘泥於一座城池的?你說我們大齊滅國了,可是你們除了這個京城,還到過我們大齊那一處地方?攻陷過我們大齊那一座城池?」
耶律信像是被戳到了痛處一般,眼中閃過一絲狠意。「哼,一介無知女人而已,別以為我們遼人的鐵騎只是困守在一個小小的京城裡?」
不理會他的言語,皇后自信地一笑道:「我們大齊立國多年,先祖征戰殺伐,多少次地驚險敗退都經歷過,豈會被你們暫且的入侵所擊潰?不僅我們大齊的皇帝,我們大齊地每人上子民都不會坐視你們這群強盜地入侵的。」
「你們齊國難道沒有侵略過別的國家?還口口聲聲稱我們為強盜。」座中的一個遼軍將領揚聲反問道。
皇后坦然笑道:」我們大齊自然也是征伐四方,武功蓋世,而那些國家也有無數守節知禮地婦人,雖然是敵國,我也敬重佩服她們。」
「你就算是佩服她們,卻是你們齊國將她們逼死的。」
皇后淺笑道:「國家大事我一介婦人不得而知,我只知道自己地夫君和國家。我只知道我王凝秋身為大齊的皇后,嫁於大齊的君王,食大齊的傣祿供養,受大齊的尊榮顯貴,為大齊的子民們愛戴,就絕不能墜了我們大劉的威風,與其它的國家何干?」
那個遼軍將領一時啞然。
「你們漢人常說識實務者為俊傑,如今這幾句話正好應景,不想伺候我們大遼,難道想著送死嗎?」耶律信嘲諷地說道,一邊看著皇后身後的諸妃。
諸妃被他的眼光一掃,都膽層地低下頭去。
「國禮不可喪,人們這些茹毛飲血的化外野人,豈知廉恥氣節為何物?想要我們侍奉你們這些強盜,想也別想。」皇后輕蔑地笑道。
耶律信被她說的一陣火起,他伸手攬過施柔兒,笑道:「如今,你們大齊的宮妃不是早就侍奉起我們大遼的將士了嗎?」
施柔兒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惡,隨即恢復平靜和嬌媚。
皇后輕蔑地看了她一眼,「無恥之徒,不知禮節,不知自愛,豈配為我大齊妃嬪?死後也難以配的上社稷宗廟。
哼,社稷宗廟,這樣虛無的東西我要來何用?
施柔兒眼中卻浮現出一份輕蔑來,她一邊高舉酒壺,向玉杯之中緩緩注入美酒,一邊輕聲笑道:「大王可萬萬勿將妾身與皇后娘娘相比較啊,娘娘高貴無比,豈是我等卑微女子所能企及的。」說著高舉酒杯,柔聲道:「大王還是勿要逼迫娘妨了,娘娘她其實也是明理之人,只要大王曉以大義……」
「何為大義?」皇后似乎是一句話都不願意多聽一樣,抬高聲音,打斷了施柔兒的話,「卑劣者逐臭之行,狼狽為奸。潔身自好者,便是刀斧加身,亦不能移其志於方寸。「
耶律信頓時大怒,」如今局勢使得,爾等竟敢不從?大齊早已經亡國了,這麼說來,你們是想要殉國了?!那本王就成全你們,乾脆全部賜死算了!「
聽見」死「字,皇后身後諸妃不少激靈靈打了個哆嗦,她們都還是綺年玉貌的少女,生來就是金尊玉貴,她說的道路注定應該是光鮮和榮耀,她們的生活注定應該遍佈綾羅和珠主。血腥和殺戮距離她們遙遠而虛幻,她們唯一需要擔心的也許只不過是夫君寵愛的多和少,以及如何獲得更盛的榮光,死亡這個詞彙距離她們地生活是那機關報遙遠。如今殘忍的現實卻將她們所最不願意面對的一切赤裸裸地擺在了她們的面前。如此突兀,讓她們措手不及。
施柔兒抬起頭來,她用一種嘲諷和譏笑地眼光打量著不斷瑟縮後退的諸妃。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皇后淒然一笑,道:」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說著她轉過身去,眼神之中帶著淒冷的決絕,她掃視著身後的妃嬪們,緩緩說道:「今日我大齊遭此大難,我等婦人之輩所能作者無他,不過是知禮守節而已。與其身遭賊辱,不如坦然赴死。絕不歡顏諂媚,壞了皇上和家族的名聲。」
眾妃一個個臉上都有哀泣之色,卻不敢與她的眼神對視。
皇后不過淒然一笑,也不言語,遼軍將已經有人看出她的意圖,連忙上前阻止,那些手還沒有伸到她地身上,她的衣訣翻飛,人已經箭一般衝向身邊的柱子。
在膽小的地妃嬪們地驚呼聲中。血跡沿著光潔的額頭流下,在天統元年正月的這個日子裡,在這個冰雪交加的冬季,大齊皇后地生命隨著那一抹嫣紅的血跡飄逝了。
風儀宮之中華美依舊,她地主人卻以這樣慘烈而決絕的方式隕落了。
施柔兒依然在平靜地為耶律信斟酒,舉止輕柔和緩,煙視媚行。
蘇謐正在將一塊木炭扔進火爐,殷紅的火焰升騰起來,透過跳動的火焰,她看見她的身影就像是一隻撲火的飛蛾,蘇謐不禁有一瞬間的錯覺,她是在衝向這一處火爐,而不是那冰冷的柱子。
火苗猛地爆出一絲火星,隨即湮滅。她聽小祿子在旁邊提醒她的聲音,「主……小連子,柴火加的太快了……」
耶律信很是惱怒,下令將皇后的屍身丟棄在宮門口不得掩埋,以為齊宮妃嬪宮人的警戒。
筵席重開,金樽飄香,又令場中的諸妃為眾將端茶侍酒。
眾妃戰戰兢兢,猶豫不行,耶律信大怒,指著院中的皇后屍身問道,「哪一個再推諉不從,就乾脆去與她作伴!」
眾妃雖然滿懷憤恨,但是看到皇后丟棄在院子裡的屍身,一個個渾身顫慄,不敢言語。
終於,一個遼將按耐不住,伸手去拉住一個宮妃,那個宮妃尖叫了一聲,被拉進了他的懷裡,終空是不敢掙扎。隨即,場中大亂,在一陣陣肆意放浪的笑聲中,眾將紛紛離席,將看中的妃嬪都拉扯到席上。
諸妃都是年輕的女子,如何掙脫地了。一番僵持之後,少不得敢怒不敢言,含淚依從了。
蘇謐等十幾個小太監低頭在旁邊負責端菜跑腿,沒有任何人注意。
日子就這樣平安無事地一直持續到了今天。
「主子,小心著了涼。」小祿子剛剛從殿上伺候回來,走進了屋子,看到蘇謐正在出神地看向院子裡,眼神也跟著投過去。
看到皇后至今仍然遺棄在哪裡的屍身,他也忍不住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雪片慢慢地變大了,鵝毛一般,從天上揮灑下來,四周白茫茫一片,外面守衛的士兵都因為受不住寒冷而跑下望台,竄到屋子裡面去取暖了,四周沒有一個注意。
一種自然而然地衝動讓蘇謐走了出去,厚密的大雪在她的腳一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伴著周圍雪花落下的「沙沙」聲,交織成一種異樣的靜謐。她來到皇后的身邊,看著這個已經被雪掩蓋了大半的女子。
她的神情安寧而決絕,額頭上的血跡還沒有擦淨,但已經被淺淺的雪花所掩蓋,紅潤潔白,璀璨清澈。
看著那宛如朝露般的容顏,蘇謐伸出手去,將她因為被拉扯拖拉而散亂開來的衣襟整理了起來。那覆了雪的金紅色錦繡霓裳看起來比往昔的任何時候都更加耀眼璀璨,她是抱著這樣坦然赴死的心意,所以特意穿上了這樣的衣服吧……
數步之遙的宮殿裡,散亂的絲竹聲,歌舞聲,哄笑聲,交錯傳來。
風儀宮熱鬧歡愉更盛往昔,而它真正的主人卻在門前永遠地閉上了眼睛,溶化在這漫天雪花之中了。
蘇謐站起身來,她極目遠望,天際暮色陰沉,烏去重重,只餘下千萬片的雪花閃爍著星子般的微光,飄灑游移在空中,亦沉寂瀰漫在她的眸中。她寥落地站在這繁華卻殘存不堪的宮闕里,一種前所為有的清冷孤寂湧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