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貴嬪是采薇宮的主位,居正殿,雖然位列正三品的十二貴嬪之一,卻也是失寵已久了。
原本各宮妃嬪的月例,都是由內務府派人直接送到每一位主子手裡的,采薇宮合宮上下幾個主子沒有一個得些寵愛的。便是位份最高的鄭貴嬪一年到頭來見到皇上的次數也不過三五次,而且還都是在逢年過節後宮的筵席上。內務府自然也懈怠起來,每次的月例,都把全宮上下的供給一趟送到鄭貴嬪那裡,隨個人去領。當然,剋扣一些是少不了的。
蘇謐進了采薇殿,小丫頭領著她進了後角屋,一進門桌子上放著紅紙包著的銀錠子,幾包散開的銅錢和兩個小箱子,鄭貴嬪身邊得力的大丫頭香蘿正在數著。床上還堆了一堆的綾羅綢緞,五光十色的,住在西後院裡的常在郝盈春帶著身邊的丫頭正在那裡翻撿,猛的一抬頭看見蘇謐進來,臉上忍不住一紅。
各宮室定例由內務府送至,但也是有一定的規矩的。
總是先送位份高的,再是位份低的。平時逢年過節的賞賜下來,也是先由上面的娘娘們先挑,然後才一層一層地遞下來。
整個采薇宮,除了一宮主位的鄭貴嬪,就屬衛清兒的位份最高,只是她從未承寵,而且又病怏怏地整天連床都下不了,眾人難免存了輕視之意,行事全無顧忌。這個郝常在卻是個羞怯懦弱、膽小怕事的主兒,此時見蘇謐進來忍不住心虛。
蘇謐那裡有心情計較這些,朝她略略行了個禮便轉頭看向香蘿。
不等她發問,香蘿已走過來拉住她笑道,「我們剛才念叨著你呢,正說著別是惠兒那個小蹄子給把正事兒給忘了,可巧你就來了。你們主子的病可好些了?我們娘娘今個兒早上還惦記著要去看看衛才人呢,又恐怕吵吵鬧鬧耽擱了她養病,唉,衛才人年紀輕輕怎麼就……真是勞累妹妹了。」
「貴嬪娘娘打理采薇宮,事務繁多,姐姐伺候娘娘都日夜勞苦都不辭辛苦,我們幹些微小事又豈敢承姐姐一句勞累呢,再說我們能伺候衛主子是我們的福份,那裡會有什麼勞苦,何況又有貴嬪娘娘一直福澤庇佑,還請姐姐待會兒見到娘娘代我們主子謝過娘娘的心意。」蘇謐連忙正色道。
香蘿是鄭貴嬪從家裡帶進來的家生丫頭,自然是她的心腹。在采薇宮裡,便是尋常主子象郝常在之流也對她客氣幾分,蘇謐自然不會失禮。
「難怪香霖也常說你是個極懂事又明理的,衛才人也是好福氣能得你服侍。你們那兒吃穿用度若有什麼缺的只管來找姐姐我。」她一邊說著,一邊拉著蘇謐的手來到桌子前。
先指著桌子上的銀錢,道,「這是內務府剛送過來的這個月的份例,比照往常,衛才人是一個月三兩月例銀子的,唉,內務府說這個月前線戰事吃緊,偏偏年關將近,又要置辦年貨準備內廷的各項宴會,還有太后的生辰大典又近了,處處都要用錢,一時緊張,只好先挪用一部分,待過一陣子再差人補送過來,一邊說著,一邊秤出一兩銀子並數出30個銅錢交給蘇謐。」
過幾天差人補送?那簡直是笑話了,除非哪一天衛清兒忽然病好了,而且又得了寵,這些剋扣的才會一文不缺甚至加倍地補送回來,而且那些戰事宴會大典這些讓內務府上下「頭疼」的名目,也自然而然地再也不會傳到她們耳朵裡。
「呸,這群殺千刀的,也不想想衛主子正病著,雖說宮裡頭看病吃藥自有太醫料理,費不著銀子。但也不是這麼個剋扣法的。」香蘿也忿忿地罵了兩句。
蘇謐卻忍不住要冷笑,這被扣去的一兩銀子並70個銅錢,恐怕至少有一半是留在鄭貴嬪手裡的,內務府縱然是剋扣,也不敢剋扣這麼多,只剩下不到一半了。
香蘿又打開那兩個小箱子,一個箱子裡紅紅綠綠,裝得是各色精巧細緻的絹花,另一個裡金光閃耀,是幾隻金釵珠玉。
「這是尚服局為慶新年特地新制的堆紗絹花,一併分到各宮。衛主子為正六品,應領十朵。你自個兒挑合意的就行。」
「這一個是皇后娘娘為新年給各宮主子的賞賜,三品以上金釵兩隻,珠花兩朵,六品以上金釵珠花各一隻,六品以下只有一隻金釵。衛才人的你也一併挑出來吧。」
蘇謐依言挑出十朵絹花,一支比目點翠金釵並一朵白玉鑲銀攢芯珠花。
香蘿又走到床邊,道:「這是這個月份例的料子,按照舊例內制的鍛子一匹,再加上年關上裁製新衣,又添了蘇州織造進貢的明絲緞子一匹。」
蘇謐看著那幾匹布料,因為是年關上用的,顏色盡都是大紅大綠的,花紋也是織金描紅,極盡喜慶濃艷。明晃晃讓人看著刺眼頭暈。
她隨便依例挑了兩匹,就待告辭離開,香蘿卻又拉住她道,「妹妹先別忙著走。」一邊叫過一個門外伺候的小丫頭,命她替蘇謐搬回去。
「妹妹且留一下,我這裡還有一件要緊事要與妹妹商量。」說著與郝常在打聲招呼便拉著蘇謐進了內室。
「妹妹可知這個月十三是什麼日子?」
「恕妹妹學淺。還請姐姐告知。」蘇謐搖頭道
「那一天正是雲妃娘娘的生辰。唉,原本也不是什麼重要的日子,本來……雖說雲妃娘娘眼下聖眷正隆,可素來與我們也沒有什麼交情,本來是不用理會的。可是聽說因為上個月娘娘小產之後一直悶悶不樂,皇上為了能夠讓她釋懷,這次生辰特意下了旨意,旨令內務府大辦,要六宮同慶呢。」香蘿說著撇撇嘴。
蘇謐轉念一想,立時明白了。
雲妃曲怡然是如今皇上的寵妃,自從去年入宮以來,一直聖眷不衰,寵冠後宮。僅僅不到兩年的時間,就從從六品的美人晉封到正二品的六妃之一,甚至皇上一度想將其冊封為從一品的四妃之一,只因雲妃出身太低,眾臣勸諫而且當今太后親自出面阻止才作罷。
如此風頭一時無二,見風投效,逢迎拍馬之輩自然趨之若鶩。可這位萬千寵愛在一身的雲妃娘娘卻偏偏是個極其孤高清冷的性子,對送上門去拜望討好的各色人等皆不假辭色,對宮中各種筵席應酬皆冷冷淡淡,甚至聽說她對待當今的聖上也都是這樣的模樣。
當初她冊嬪位的時候皇上知道她生性酷愛蓮花,又愛其色若芙蕖,所以皇上專門為她賜封號為「蓮」,原本後宮中便有很多人對她出身低微卻得到如此盛寵而頗有微辭,封號頒下之後不久,就有人暗暗傳言道,「蓮者,廉也,正好配上這位新近持寵生驕的蓮嬪微賤的出身。」這些話傳到蓮嬪的耳中,她竟然立刻上表向皇上請辭封號,皇上細問之下得知這些謠言後勃然大怒,嚴懲了傳言的相關人等,而對於雲妃請辭封號這種冒犯天威的舉動不僅沒有一句責怪,反而贊其「言觀貞直」,並依言改其封號為「雲」,甚至連曲怡然的父親--一個屢試不中的老秀才,都破格恩典賜同舉人出身,授府廳照磨。真可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之後寵愛不衰,歷遷經娥、婕妤、貴嬪,更在今秋時因為懷有龍裔,進位為妃,可惜皇嗣還懷有不到三個月就在上個月流產了,原本以為一旦失去龍裔,雲妃沒了依仗,寵愛必定大不如從前,可從今天的消息看來,恐怕這寵眷不降反升了。
集寵於一身,亦是集怨於一身。
因為雲妃一直獨佔聖寵,又絲毫不顧念「姐妹之情」,後宮之中對其多有不滿,只是礙於其聲勢,不敢聲張而已。
正五品以上的妃嬪,生辰時自然由內務府按照宮中規矩操辦,去年雲妃的生辰也是如此,她那是剛進嬪位,又向來不得人心,各宮之中不過顧忌她得寵,依例選些禮物派人送去即可。今次卻與以往不同了,既然是皇上下旨了,筵席禮儀固然是內務府的職責了,可是這禮物卻需要各宮費心思了。
送的輕了,不免被人看輕,認為太小家子氣,甚至萬一傳到皇上耳中,引來不快。送的重了,更會被人認為是在討好諂媚,引得有心人忌恨。
「如今我們娘娘正為準備什麼禮品頭疼呢,」香蘿接口道,「陸嬪的事你也是知道的。」
她所說的陸嬪蘇謐自然知道。
今夏的時候,陸嬪還是陸貴嬪呢,數年前她初入宮時也得寵過一陣子,可不過幾個月就被拋在了腦後,再也無緣得見天顏。
她所住的朝安宮離雲妃所居的聚荷宮最近,眼見雲妃盛寵不衰有心討好,以結為援,特意備下重禮拜訪上門,可惜雲妃淡然處之絲毫不為其所動,使得她敗興而歸。
禍不單行,沒過多久,她又被人發現宮中所用的銜珠金鳳有一枝竟然是六尾(宮中規定正二品妃以上方可用六尾鳳),因而獲罪被罷黜貴嬪位,降為嬪。貴嬪與嬪,不過一字之差,品級卻足足差了四級。
只是對於此事,宮中暗地裡另有傳言,是因為有宮中掌權勢大的貴人對雲妃得寵不滿,但礙於她聖眷正濃,只好把氣出在陸貴嬪這樣不長眼色的人身上了。
說道這裡,宮人多半會隱隱約約地向西邊一指,這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西邊的西福宮中所住的皇貴妃倪曄琳,論位份是這個後宮中僅次於皇后的兩位皇貴妃之一,而且出身顯貴,皇上對她也是極為看重,再加上在雲妃之前一直是她最為得寵,如今被人搶了風頭,豈能不怨。
無論雲妃還是西皇貴妃,都不是她們小小的采薇宮能得罪的起的。
「可惜蘇謐愚鈍,不能為娘娘分憂……」蘇謐不動聲色的道,衛清兒病弱避世,這些宮中糾紛自然是旁觀者清。
「其實我們娘娘已經有了計較,」香蘿接口道,「昨個兒就說,『我們采薇宮合宮上下姐妹情深,本為一體,索性我們各位當主子的備了禮物一齊送過去就是。禮物也不必是什麼貴重的,雲妃娘娘那裡什麼奇珍異寶沒見過呢,只是一份心意到了就行。』所以今天趁大家過來領份例時想同各位主子商量一下,郝常在,吳美人她們已經同意了。只是……衛主子一直病著,我們又不好勞動她,好在你是個有主意又懂事的……」
「姐姐過獎了,我們采薇宮的人自然是聽憑鄭娘娘作主,只是不知道娘娘打算哪天過去?也好讓我們備好禮品過來。」蘇謐立刻應道。鄭貴嬪也不過打著個法不責眾的想頭。
「今天已經初七了,這個月十一就是個不錯的日子,眾位主子都議定了這天過去,妹妹可別忘了。」
蘇謐自然點頭稱是,香蘿拉她進來,也不過是交代這件事,眼見已經完畢,兩人隨口說了一會兒家常瑣事,蘇謐便藉機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