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張純良的化工廠造成的紫煙江水污染事件被央視曝光後,日子不好過的可不只張純良一個人。
——也不只李仁澤,他相信書記和市長的日子也不會比他好過到哪裡去。尤其是主管工業的副市長袁通,急得就跟火燎屁股似的坐不住凳子,被曝光的當天就一連找了他三次,一會兒大光其火,一會兒唉聲歎氣,一會兒又催他趕緊想辦法補救。
倒是許市長還算穩當,他得知被央視曝光的消息時正在永康災區慰問視察,組織災後防疫工作。許市長並沒有急著回來,晚上才把袁通和李仁澤叫到了家中。他的態度非常明確:就事論事,不要把事態擴大化。
第二天許市長又單獨找了李仁澤。
李仁澤當然知道許市長真正的痛在哪裡,那也正是他的腰眼兒心窩兒。
一個月前紀檢委書記韋華庚突然找李仁澤談話,詢問紙業公司進口設備的事。李仁澤雖然吃驚非小,倒也還算冷靜,只說紙業公司進口設備的確是乘了他們出訪美國、跟魯斯特市建立友好城市的東風,但進口設備是紙業公司內部的事,具體事宜政府無權干涉,也不可能參與,不清楚。
韋華庚問李仁澤個人是否在其中起了作用。李仁澤說他一直都是例行公事。至於引見伯德等人給政府,也是為響應市裡「招商引資人人有責」的號召。事實上伯德在促成江緣跟魯斯特市建立友好城市過程中起了關鍵性的橋樑跟紐帶作用,伯德不僅是他個人的朋友,也是江緣市政府和人民的朋友。
韋華庚說他不過就是例行工作,笑李仁澤太緊張了。
韋華庚長李仁澤六歲,平時看上去是個非常親切隨和的人,都說他大兒子韋知進表面上是市統計局的公職人員,其實隱在幕後,坐擁江緣兩家有名的大酒店的生意——是不是真的李仁澤無從得知,不過韋華庚的小兒子韋知行跟李仁澤的女兒李詩韻是高中同班同學,兩個人關係一向很好,韋知行還到他家去過兩次,一口一個「李叔」叫著,又懂事又親熱。
韋華庚也因孩子的關係對李仁澤格外友好,開玩笑時還常說要「嘎(結)親家」,有時候也會直接就叫他「親家」。即便這樣子,李仁澤也清楚韋華庚是個城府極深的人,輕易交不透。所以這一次李仁澤決不相信韋華庚只是一般性地「例行工作」才找他。
糟糕的是紙業公司進口的設備的確出了狀況——全是些廢舊淘汰的機器,很多都不能用。跟美國公司聯繫,人家說合同上寫得清清楚楚的,他們要的就是這種設備。細一研究合同,才發現合同上根本就沒寫新舊這回事——給美國鬼子鑽了空子了!馬上找伯德,卻遍尋不到蹤影。孫華年早回了深圳,好不容易找到他,他說伯德也把他害苦了,他也是上了當,受了騙,攤上的事又何止江緣紙業一家,還說「實在不行你們就到法院告去吧」。
紙業公司董事長唐久來黑著臉找到李仁澤,說他們陷進了圈套。李仁澤當時就急紅了眼,到晚上起了一嘴大泡,卻是三天沒大便也沒憋出任何好辦法來。
李仁澤再清楚不過了,豈止他跟唐久來,還有袁通,還有許市長,都沒少得好處,一出事肯定就是大事。所以都不要說往法庭上鬧啊,簡直連風聲都不敢走露半點兒,就只有跟唐久來商量著打掉牙往肚裡咽,自行消化處理算了。
卻想不到這事還在半空裡懸著,一場大水又把張純良的事給衝了出來……張純良十萬火急地找到李仁澤,信誓旦旦地保證說衝進紫煙江的桶絕對都是空桶,水污染事件肯定和他無關,請他全力幫他澄清這事。李仁澤當然也希望這事真的與張純良無關,打撈上來的桶證明都是空桶後,他也著實鬆了一口氣。
可是環保部門給出的監測數據顯示,紫煙江水的確多項化學指標嚴重超標,就說明一定哪裡還有嚴重問題沒查出來,然而公眾需要一個說法,當時正好永康市圖強化工廠年久失修的廠房給洪水沖毀了,停產後封存的設備和各種罈罈罐罐不少也順皓雲河衝入了紫煙江,雖然不能證明污染就來自圖強廠,但圖強廠遭的是天災,而非**,所以不光李仁澤,政府方面也願意把出的問題都推給圖強廠,李仁澤就一手促成了這事。
可是洪水退下去後,張純良擅自埋在山腳下的數百噸化工廢渣雖然大部分給沖沒了影,剩下的還是*在了光天化日之下……政府趕緊動用軍隊清理廢渣,回填大坑,卻不知道央視記者如何得了信……
央視報道招來了省裡和國家方方面面的人下來調查,張純良很快就被隔離審查了。
沒兩天,「焦點訪談」的記者採訪李仁澤,就張純良在建廠初期補辦環評審批手續的事,還有隱瞞紫煙江水污染事件的事,向他提問。李仁澤雖然事前有所準備,應付得還算得體,但情知大事不好……
八月的天氣熱得就跟下了火一樣,李仁澤心裡也在著火。外面的火往裡面燒,裡面的火往外面攻,李仁澤唯希望能趕緊把自己燒成灰,也好盡快得到解脫。「焦點訪談」記者採訪完他的第二天,他就病倒了。
李仁澤一連兩天高燒,趙興榮請假在家陪他打針吃藥,照顧他。
那些天詩韻參加學校組織的夏令營去了,到李仁澤的高燒退下來,他忽然意識到他和趙興榮竟是處在二人世界中了。
自從趙興榮發現了李仁澤私生子的事,有好長一段時間她住回了娘家,後來為了詩韻他們才好不容易又聚合成了一個家的模樣,不過已經和從前完全不同了——倒是不再吵了,可是各睡各屋,早出晚歸各忙各的,除非萬不得已決不講話,並且就連講話時趙興榮也不肯看李仁澤一眼,他們完全陷入了比冷戰更可怕的冷漠中。
趙興榮對李仁澤的事知道得很少,不過相信他這一次病倒肯定和張純良的事脫不了干係。她早就提醒過他,他們家不需要不義之財,不要和商人過從甚密,搞不好會陷進去,可是……
趙興榮照顧李仁澤時一心想著只為盡義務,不過她注意到了,李仁澤看她的眼神和平時完全不同,就像是又回到了二十年前他們剛戀愛的時候。就算她一再迴避,可哪怕就是背轉了身,都能感覺到他那種深情的極具穿透力的目光,叫她沒法不心動、不感慨。
李仁澤高燒還沒有全退時,有一次趙興榮餵他吃過粥,用一張餐巾紙替他輕輕擦著嘴,他突然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也不說話,也不睜開眼睛,就是緊緊地拉著,一動不動。
趙興榮正要脫出自己的手,忽然感覺李仁澤的手顫抖了起來,緊跟著他的全身也都簌簌顫抖,兩行淚水順著眼角緩緩落了下來。她心頭一酸差一點兒也要落淚,趕緊掙脫跑掉了。
後來李仁澤好多了,能屋裡屋外來回走動了,常常是趙興榮走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趙興榮假裝不知道,也不理睬。
有一次趙興榮往洗手間去,發現李仁澤還跟在後面,突然站住腳,頭也不回冷冷地道:「我上廁所!」
李仁澤不再跟著了。
趙興榮進了洗手間,「砰」地一聲關上門,透過門上的磨沙玻璃卻隱隱看到李仁澤就站在外面。
過了一會趙興榮實在忍不住了,道:「我大便!」
李仁澤仍然原地站著不動,又過了一會兒道:「我早就說過你拉的屎不臭。你忘了嗎——我還寫過讚美詩呢!」
趙興榮當然不會忘記,剛結婚那會兒她不會燒菜,有一次兩隻手都給熱油燙傷了,包紮得就跟兩隻熊掌一樣,上廁所都是李仁澤幫她,還幫她擦屁股……
趙興榮是小便,卻在裡面待了很久才出來。出來時緊低著頭,不讓李仁澤看到她的眼睛。
有一天趙興榮從廚房忙完進到裡屋,發現李仁澤睡著了,有個很舊的本子攤在他胸前的被子上。她走過去拿起來,看了一眼就愣住了——上面抄錄的全是他們戀愛時寫給對方的一些零散詩句:
「日子是因人而美好的,人是因愛而生動的。」
「今夜我與你絮語,就像風從樹梢過——風總是過,樹梢總是點頭:是的,是的……」
「每到夜晚我的心都分外柔軟,羽毛一樣輕飄著,假使飄到了你的睫毛上,你的眼睛會為我而顫抖嗎?假使飄到了你的鼻尖上,你打個噴嚏醒來,會知道是我在思念你嗎?假使飄到了你的眼前,你伸手輕輕接住了——請給我一次深情長久的凝望吧!」
「且把寂寂的相思沉下,如夜的影子;且把怒放的歡樂收起,如牽牛花縮回喇叭——但這凝然的一切啊——都在醞釀,才會有更燦爛的黎明,更妖嬈的綻放!」
……
趙興榮撲到李仁澤腳下輕輕啜泣起來,李仁澤馬上就醒了。
趙興榮拿著本子撲進了李仁澤懷裡,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徹底原諒了他。李仁澤這一次有病在家歇了五天,其間既沒有電話打擾他,也沒有人到家裡探望他,那樣的肅靜叫他有時候恍然以為自己已經逃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多麼希望能永遠這樣安寧下去啊!
——明白過來卻又分外膽寒,只感覺週遭非同尋常的肅靜裡埋伏著可怕的殺機……
李仁澤是真心實意要跟趙興榮修復感情的,並且發現他差不多是又重新愛*。可他也同樣清楚,他那種圍著趙興榮跟前跟後黏黏乎乎的狀況也有不正常的一面——他特別害怕一個人待著,非得看見趙興榮才能多少踏實些。有時候卻又心煩得不行,根本就不想見到她,沒別的辦法,只好裝睡……
到了第五天晚上,「焦點訪談」的第一個鏡頭剛一閃現江緣市的影子,李仁澤立馬頭暈目眩,發燒噁心的症狀好像又全回來了。但是他已經不再有逃避的機會了,「焦點訪談」剛一播完,電話鈴響了,是許市長,問他的病情。他硬著頭皮說已經沒事了,正打算明天上班去。許市長倒也沒說別的,只讓他明早一上班就到他的辦公室去。
李仁澤幾乎一夜無眠,第二天早早到了許市長的辦公室。許市長透露給他一個驚人的消息,說水污染事件牽扯出了更大的事:鹹興區當初在創辦產業園區過程中,將主導產業確定為環境風險極大的化工業本身就是個錯誤。而產業園區是高書記來後主抓起來的。經人舉報,反貪局懷疑高書記在各縣市區創辦產業園區、招商引資過程中涉嫌濫用職權,收受賄賂,現在已經開始從外圍對他進行秘密調查了。紙業公司的事他也脫不了干係,孫華年和伯德就是由他授意跟他關係密切的一名女記者介紹給政府的……
李仁澤聽得目瞪口呆,若不是理智尚存,簡直以為許市長瘋了,在說胡話。各縣市區創辦產業園區的事的確是高書記主抓的,但負責落實的終歸還是政府。
沒錯,正如許市長所說,高書記來之前市裡是有動議要把張純良的廠子遷到紫煙江下游去,但是鹹興區政府不幹,他又幫忙斡旋,廠子就在鹹興區留了下來,和高書記根本搭不上關係。
介紹孫華年和伯德的事就更荒唐了……
李仁澤忽然心中一動:舉報高書記的事會不會和許市長有關呢?許市長在這種時候如此不露聲色地跟他說這些,他的意思是……
李仁澤感覺頭上高懸的那把鋒利的寶劍馬上就要落下來了……
有病亂投醫——也或者說明知是死,唯願死個乾淨痛快——李仁澤直接去找了紀檢委書記韋華庚。
韋華庚不露聲色地沉默了半晌,給李仁澤和自己都點了根煙,然後道:「老李啊——我一向是拿你當自家兄弟的,所以都不用你說,之前我已經救過你一回了。實話跟你說吧,紙業公司進口設備的事高書記早就掌握了內部情況,我是根據高書記的指示展開調查的,跟你談話那次就是給你提個醒。」
「——水災前我已經掌握了大量的證據了,如果把這些事全捅上去——老弟,不光是你,都有誰會倒下你心裡最清楚了。」
「——說實在的,大家都是好兄弟,我是真不願意眼睜睜看著這種情況發生啊!誰想『屋漏偏逢連陰雨』,央視一插手,把方方面面的事全扯出來攪在一起了。中央現在要向全國人民作交待,一方面要追究水污染事件的責任,一方面下決心要順籐摸瓜,把牽出的問題一併一查到底。如今好像高書記又出了問題……這邊是許市長,那邊是高書記,兩個人現在全都處在風口浪尖上,又統一不到一起去,究竟會怎樣——很難說呀——」
韋華庚攏了攏頭髮,又敲了敲煙灰,藉機打量了一下一臉沉鬱的李仁澤,接著道:「——你說說看,到了這種時候,我怎麼幫你?你要知道,『品瑞』的事首先牽扯出的就是你,『紙業』的事也一樣——你是疾風驟雨的中心,躲是躲不掉的。我能跟你說的是:你應該好好想清楚了,一定要站穩立場!立場問題可是至關重要的大問題,搞好了也許還有一絲挽救的餘地。」
又是「立場問題」,許市長一再跟他強調的也就是這個「立場問題」。
可是李仁澤比誰都更清楚「立場」對他簡直就沒用,因為就算他願意幫助許市長倒打一耙整垮高書記,不論許市長要不要丟他這個『卒』,保他那個『帥』,他的問題太多,又都擺在明面上,肯定也是沒法自保的。何況他根本也不可能去陷害高書記……
離開許市長的辦公室時他曾想送給許市長一句話——「上帝要讓誰滅亡,必先讓他瘋狂。」但他本來就是一個行將滅亡的人,說這話不是很奇怪,也很可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