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堤下面是完全兩樣的世界,沒了街道,沒了汽車,沒了房屋建築,人一下來,就像是從喧囂的塵寰裡一下子逃了出來,儘管遠遠近近影影綽綽的到處都還是人,可眼前一道大水——漫天漫地,冰藍沉靜——就像是一位哲人,他在那裡——就在紛紛擾擾的塵世間,可是沒有人打擾得了他,也沒有人能夠真正*他,他廣袤幽遠得自有化動為靜收納一切喧囂的本領,使人不必以思想理解他,單只到了他身邊,凝視他,就不由得*到一種博大安祥的境界中了。
孫華年同楚天舒約定的酒店要沿水泥堤岸一路往西,在堤盡頭泊著的一條船上——是這片江面上唯一的一家江上餐廳,名字就叫「天水人家大酒店」,再往西就是荒灘泥地了,所以除了來這家酒店來的客人,真正散步到這邊的人並不多。
孫華年和楚天舒趕在這一個時間過來,早過了飯口,先前一段路還總有人跟他們摩肩接踵,卻是越走人越少,到了那條船近處時,滿世界好像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了,之前還說著話,卻忽然間一句也沒有了。
——也是因為在這裡什麼都好像是不一樣的。沒有了街燈的比襯,籠罩世界的華光是輕清的月色。楚天舒不敢抬頭,只感覺當空罩下了一張迷濛的網,它也許罩不住這浩大的水天世界,卻罩得住人間的凡夫俗子,越收越緊了。……
作為酒店的船是一條老式的鐵皮貨船,船身只一層,不能算大,不過大半個船身高出水面,人到了它近前,也會覺得它寬寬展展的還很雄壯。船上裝修得紅紅綠綠,白天看起來自然像濃妝艷抹的女人經不起不加袒護的陽光,那樣的俗艷是又風塵又粗糙的,可到了夜晚,整條船亮起燈來了,在深邃遼闊的江面上燈火閃爍著——遠看便彷彿江上明珠,近看也會倍覺溫馨浪漫,就好像有了它江才更美,人間煙火才更有味道。
「天水人家大酒店」幾個紅燦燦的大字是給兩條虯曲的金龍懸吐在半空中的,可是熱鬧的只是它們,船舷上這時候沒有人,高挑著一溜四隻大紅燈籠,紅光倒映在墨藍色的江面上,那一方江面便亮閃閃羞答答地妖嬈著了,而有種似遮似掩半敞半露的誘人風情在裡面。紅光也映到了一個個窗口,窗口自有自己的橘色燈光,那紅光便貼了艙壁緊暖著,胭脂般添香增媚,只把萬種風情,更與別人說。
也不知是不是為了故意製造「懸」機,助人上下船的跳板僅是兩條不寬的木板,約有三米長,以粗鐵絲並起來從水泥堤岸斜插上船頭。也許因為這個時間少有客人出入的緣故,並沒有專人在此照料。
楚天舒一向恐高,盯著跳板心裡暗暗打鼓。
孫華年也猶豫了一下,琢磨著是該請楚天舒先走,還是他先走。見楚天舒像是有點兒害怕的樣子,便笑著打頭上去了,回頭朝她伸出手。
楚天舒不好意思地含笑擺了擺手,兩步跟了上去。孫華年道聲「小心」,便在前面走了。走到半截卻感覺後面的人並沒有跟上來,回頭一看,楚天舒還站在原處,正狼狽不堪地扎撒著兩條胳膊一動也不敢動,見他回頭,忙做出繼續朝前邁步的樣子,卻好像連站也要站不穩了。孫華年趕忙過去扯起了她的一隻手。
楚天舒紅頭漲臉地笑稱自己「恐高」,孫華年笑著叮囑她不要朝下看,帶著她慢慢朝前走——幸好邊上沒有人,否則一定會笑他們兩個怎麼好像是走在萬丈絕壁上。
其實給孫華年一拉住手,楚天舒立刻就不害怕了,腿腳也有了跟基和力量,好像都可以飛跑起來,可是她又有整個人都偎進孫華年一隻大手裡的感覺了,而生出了無限眷戀,覺得前面的幾步路又太短了。
楚天舒這樣神思恍惚著,不敢抬頭看孫華年,低了頭,墨沉沉的江水從眼皮底下一晃一晃「刷刷」地過去,「恐高」的症狀好像又出現了,她拉緊了他,他也拉緊了她,可是她好像暈眩得更厲害了。
直到在一間小小的艙室裡坐好,橘色燈光通亮地照著,漁家女打扮的服務小姐笑吟吟站在桌旁等他們點菜,楚天舒才到底恢復了落落大方的記者本色。
孫華年非常爽朗健談,剛一坐下便大發議論,批評江緣的服務意識落後,說「服務最講細節」,連上下船這樣重要的事都不替顧客考慮清楚,根本也搞不好酒店經營,還說由此也就知道為什麼江緣的經濟總是發展不起來了。然後笑了起來,用廣東話跟小姐說可以把他這些話轉述給他們老闆聽。
楚天舒也笑,向那個小姐介紹說「這位是深圳來的大老闆」。小姐誠惶誠恐,連連點頭,再三致歉,楚天舒由此打開了話匣子,也發表對江緣經濟的看法,兩人很快談到了一起。
孫華年給楚天舒講深圳的高速公路、高樓大廈、五星級賓館、別墅、花園小區、拓荒牛,講一個接一個不斷崛起的高新技術企業、合資企業、信息產業,講爆炒房地產、爛尾工程、大喜大悲的股票、期貨,講他們公司豪華的排場、嚴格的管理制度……
又講他的奮鬥史,說:「剛到深圳那會兒真的是太難了……怎麼著我也得搞出來啊!你沒看我那間宿舍,也就6個平方,放上一張桌子、一個單人床和一大紙殼箱子書,再想找個下腳的地方都難。這還不算什麼,關鍵是熱呀,我這輩子還從沒那麼熱過。沒有空調,就一台小電扇支在桌上,到後來越吹越熱,光著膀子待在屋裡,就跟待在桑那浴房裡一樣,身上的汗一個勁地淌,擦都來不及……兩個多月啊,沒白沒黑……挺不過來就沒有我今天……」
孫華年講得激動,楚天舒聽得更激動,也忘了先前一再強調過「不會喝酒」的話了,不能自已地同孫華年一道頻頻舉杯。
楚天舒舉杯道:「為追逐夢想和夢想實現的地方!」
孫華年舉杯道:「任何一個地方,你不征服它,它就要征服你……」楚天舒舉杯道:「苦難是一所大學,你畢業了。」
孫華年舉杯道:「『大學』這種說法好,有能畢業的,也有畢不了業的。人們都說『苦難是一筆財富』,這種說法太籠統,也太奢侈了,要我說只有歷經苦難最終成功的人,苦難才真正是他的財富,而對一個普通人,苦難就是苦難,苦難毀了多少人!」
都無限感慨,無比激動,彼此欣賞,引為知己。
孫華年道:「小楚啊,你在江緣這樣閉塞落後的地方,還在這樣一個小小的電台裡——真太屈才了!你可是能成大事的人啊——是條大魚苗子,應當到大江、大河、大海裡去闖蕩,準保能幹出一番大事業來!」
楚天舒激動不已,馬上談起了她從小到大的理想,又談了她經商的願望和找不著門路的苦悶。
孫華年立刻道:「——我看好你!你放心,從今天起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會全力幫助你的!都不要說幫你聯繫事情做呀——就是需要資金支持,我也一樣可以提供給你!」
沒有音樂,楚天舒卻分明以為聽到了世上最優美動聽的樂聲,激動得眼睛也濕潤了,相信自己真的是遇到了知音和貴人——是上天專為拯救她,派他來的吧!
孫華年執意點了一桌子豐盛到奢侈的菜餚,卻因為兩個人談得太過投機,只顧喝酒而忘了吃,結果直到最後也沒動上幾口。只有那一杯接一杯的晶亮亮黃燦燦的酒,像是收了滿杯的液態的燈光,不斷地被舉起來,不斷地吞到肚裡……
後來便有了楚天舒印象中數也數不清的酒瓶子——深棕色的,一個挨著一個,一顆顆手榴彈一樣的,先前還豎在桌子上,後來桌上擱不下,都豎到地上去了——該是有多少顆手榴彈在她肚子裡爆炸了吧?她該死過不止一次,結果竟還活著,好像還一直都很清醒,除了「酒逢知己千杯少」,還能用別的解釋麼?
後來孫華年一定是熱了,脫了外套——是件雪青灰立領仿綢夾克衫,裡面一件簇新的白襯衫,最上面的一粒扣子早便沒系,挺括的領子在頸下撐開著一個瀟灑的扇面。孫華年脫下外套搭在椅背上,順手又解開了襯衫上的第二粒扣子,那個本還挺括的領口便很舒服地渙散了。
楚天舒注意到了那個領口——領圈覆下深色的陰影,柔和地臥在微醺的肌膚上……她的心忽然就不大踏實了,不敢去看,卻又由不得去看,後來便也不知是心在動,還是那領子在動,只感覺那圈陰影一顫一顫的,就像是少女羞澀地垂下眼簾時,輕盈的睫毛覆下的影子;又像是兩隻小動物——比如小貓小狗什麼的,臥在午後斜著陽光的籬牆根兒,身子一起一伏似眠似夢的,一些熱的暖的使人迷醉的氣息裊裊升起……楚天舒的呼吸不大均勻了……
喝到最後孫華年盯緊了楚天舒的眼睛道:「相見——恨晚!」
楚天舒勉強克制著激動的情緒,微笑著避重就輕道:「有相見就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