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上楚天舒也喝多了酒,沒睡好覺,但是第二天仍然精力充沛,全沒半點兒疲憊的感覺,叫她很是驚異。
楚天舒是當晚的值班,一過晚六點別人全走光了,她才真正感到沒有精氣神了。她並不想到樓上食堂去吃飯,一心只想著趕緊編完稿件,也好早點兒回家休息。
忽然機響了,屏幕上一行簡單的字:「孫先生請回話。」緊跟著一個9字開頭的「大哥大」號碼。
楚天舒就像是突然間受到了驚嚇,雙手一下子捫到了胸口上,一顆心亂跳得壓也壓不住,眼睛瞪直了。
這一整天楚天舒就像是患上了強迫症一樣,一有時間就把孫華年的名片掏出來看,早就把那個9字開頭的號碼倒背如流了,這時候卻仍然難以置信,馬上又從挎包裡掏出名片比對……
喜悅同著疑問,同著不明所以的激動和慌亂,就像是滿屋裡突然躥出了一大群孩子,立刻鬧翻了天。楚天舒是那個束手無策的大人,一個也管不住,只好緊搓著兩手,在屋地上來來回回亂走。忽然她注意到牆上大鏡子裡有一個團團亂轉近乎神經質的身影,滿面潮紅,激動不已,馬上就又是羞愧不安的了。
楚天舒坐下來試圖讓自己鎮靜一下,卻發現根本就是徒勞的。撥號碼時又覺得那些數字鍵也不比平常,忽然間好像全是些活物了,比如小螞蚱、小飛蛾什麼的,全都不安分地跳躍飛舞著,叫她勞神費力了好半天才總算捕捉到了它們,沒鬧出亂子來。
電話一接通先就傳來了孫華年朗朗的笑聲,楚天舒眼前立刻現出了他笑眼彎彎、牙齒晶瑩閃光的樣子。
兩個人相互問了好。孫華年道歉說「這個時間,也不知是否太冒昧了」。楚天舒羞澀地道「哪裡」,然後就都沉默了——是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其實兩個人都明白這時候是需要一個解釋的——為什麼呼她?——是個簡單問題,卻因為一個不問,一個不答,忽然間變得艱深起來。
「這麼晚了——怎麼——還沒下班?」孫華年到底又說話了,口氣裡透著搜腸刮肚的艱澀。
「今晚我值班。」
「噢?記者也要值夜班嗎?」孫華年找到了話題,口氣恢復了輕鬆愉快。「現在我是。」
「又是記者,又是,這麼說——你是全能運動員?」兩個人都笑了,又都放鬆了許多。
「那——你吃飯了嗎?」孫華年又艱澀了些。
楚天舒試圖恢復之前的輕鬆愉快,笑道:「您問的是——早飯?午飯?還是晚飯?」
孫華年朗聲大笑,隨後道:「那,我猜——你肯定是太勤奮了,還沒有吃晚飯!」
楚天舒忽然意識到他別是想請她吃飯吧……馬上就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了。孫華年在電話那端也不說話,好像是非要等她表態不可,楚天舒就更慌亂了。
耳機裡隱約傳來「撲啦啦」的聲音,像是風聲,楚天舒仔細辨別了一下,忽然高興道:「我猜——你是在紫煙江邊!」
「對呀——你怎麼知道?!」
「我是記者,有什麼不知道的?!」楚天舒賣了個關子,很高興自己很聰明,把兩個人都從尷尬中解救了出來。
兩個人都笑了一回。孫華年道:「剛才我和朋友出來吃飯,酒店就在江邊,本來對著紫煙江喝酒我很開心,可是沒一會兒就倒了胃口——有兩個人我不熟——是朋友介紹的——就知道喝大酒,吹大牛,滿口粗話,後來我實在受不了了,找了個借口溜出來,一直就在江邊轉悠。」
說到這裡孫華年忽然有些興奮起來了,又道:「——你能想像我對紫煙江的感情有多深嗎——我一向覺得我什麼時候見到了紫煙江,什麼時候才是真正回到了故鄉!真的,那種天然的親切感就像是遺傳基因,流淌在血液中,生長在骨髓裡,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楚天舒沒想到孫華年會講出這樣一番話來,不免有些激動,盡量克制著情緒笑道:「想不到您不只是位儒商,還是位詩人。」
「詩人?——你太誇獎我了,我可不懂詩!」孫華年笑聲朗朗道,更興奮了些,「——不過,要我說,一個人一旦成了遊子,就不會做詩也能吟了。因為『故鄉』本身就是詩,是遊子的魂,順著魂說,聽起來不就很像是詩了?」
「現在你又成哲人了!」楚天舒道,同著孫華年一起笑了起來,孫華年的笑聲好像是在她心上震盪著。
「月亮出來啦!——」孫華年歎道,「——多美的月亮啊——等一會兒天黑透了一定會更美!」
又道:「你說怪不——全世界就這麼一個月亮,哪兒看著還不是一樣?可是在故鄉看就覺著不同——好像才是心中的那個月亮。」
「沒錯——您說得太好了!」楚天舒到底忍不住激動,讚了一聲,接下去又道:「——我也想過這個問題,還想過太陽和月亮在人心中究竟有什麼不同。」
「——太陽熱烈而坦蕩,盡情展現自我,也盡情*別人——公然,公正,又公開,所以誰都情願共有,從沒想過要私藏。而月亮,清輝幽幽,孤獨寧靜,萬千情愫集於一身,卻永遠沉默著,永遠是種用心傾聽的樣子,所以每個人一看到它,不由自主地就願意把什麼心裡話都跟它說,也相信它能聽得懂,感覺就是自己私人的月亮了——和任何別人眼裡的都不同——只肯分與最親愛的人,在那樣的光輝中與共,好像才是最真心、最美滿的。」
楚天舒是在一種靜幽幽的語氣中說完的,說完也好像仍然仰望著月亮,兀自沉醉在自己的情緒裡,就像是一口鍾靜沉在自己轟響的餘音中,久久體味著那種震撼。
電話那邊也靜悄悄的,好像整個世界都沐浴在月亮的清輝中,靜美得仙境一般,真切而又飄渺。
好一會兒後,楚天舒聽見孫華年低低的聲音輕喚了一聲:「小楚——」靜沉的語氣中有著勉強抑制著的熱切,「——你講得實在太好了!真想不到如此封閉落後的江緣還會有你這樣的大才女。說實話——我見識過的女人多了,還從沒遇到過一個像你這樣的!」孫華年越說越激動了。
「您過獎了!」楚天舒嘴上這樣謙虛著,內心卻一樣是非常激動的,這麼多年來她還是第一次覺得自己遇到了知音,而這知音的身份地位無形中也印證著她的層次。
「我說的可都是真的!」孫華年真誠道。
兩個人談到了這樣投機的一個程度,接下來孫華年很自然地就邀請楚天舒一起到江邊賞月,又說正好兩個人都沒吃晚飯,不妨「舉杯邀明月,對『友』成三人」……
楚天舒不記得她是如何答應了孫華年的,似乎是很痛快,也像是為難了一會兒,但總之她答應了他。
放下電話她一屁股跌坐到椅子上,感覺這間屋子都同之前大不一樣了,就好像一個電話過後,她的人生都已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而來自心底的激動就像是給滾水沖起來的茶葉一樣,亂紛紛地呻*吟著,飽漲著,香氣四溢,一枚接一枚豎起了身子……
見面是在一瞬間完成的。
那時候天將將完整地黑下來,在北方初夏那樣一個時節,也還沒有完全黑透,有種半透明的光輝在裡面。夜色就是濃郁的深藍色墨水緩緩注入了清水裡,江面連著天空全在那種既墨且清的色澤中浸潤流溢著,逐漸加深著夜的印象。
孫華年和悅的目光落在楚天舒的臉上了,是要和她說話的意思。楚天舒原是微笑著回望過去的,可也不知怎麼的,就好像是眼前這人臉上的月光太滑了,她的目光到了上面停不住,直溜著就往上去了,到了半空中又想要掩飾這亂相,搶白一樣道:「果然有月亮!」立刻做出仔細端詳玩味的樣子,叫孫華年也不由得抬起了眼睛。
淡墨的雲天間,不知是太淺的夜托不出太濃的月,還是月色太濃反把雲天照得淡白了,那月亮就好像是一枚圓潤的水果糖一樣——經小孩子嘴裡吮出來的,吮得差不多了,又薄又透明少了一小塊的——甜月亮。
楚天舒眼中的月亮恍惚著,心中跳躍著群星璀璨的金光,就像是那枚甜月亮全碎在裡面了,化成了滿溢的瓊漿……半晌才突然意識到,眼下已經同方才打電話的情形完全不一樣了,月亮不再是可以隨便讚美的,她該隨時記住的只有她的記者身份。
然而那樣的情境,真的是由不得人不心慌的——到處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人,傍著男人——多半是年輕人,一雙一對,趕著這個季節,趕著水天月夜的情趣,調著濃情蜜意,怡然在江堤上、垂柳下、長椅上、草叢中……
他們並肩走在江堤上了,走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雙一對的人流中,顯而易見地,他們也是一對。楚天舒簡直沒有辦法不心虛,情知她來跟他見面便有一百條正當理由,如果膽敢這時候說出來,也一定會笑死所有的人。
一路上楚天舒也跟孫華年說話,不過都說了些什麼她一點兒也不記得了,只是每看孫華年一眼,便感覺是給只小木棰在腦袋上輕敲了一下,「噹」地一聲,就像是敲在了一口鍾上,好像也沒多大聲響,可是幽山曠谷中滿滿的都是,久久迴盪……
楚天舒始終自覺不自覺地跟孫華年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尺來遠——孫華年注意到時,暗自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