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著酒,說著話,尤其是伯德也能說些簡單的漢語,還很風趣幽默,面目表情和肢體語言又豐富多彩,楚天舒逐漸放鬆下來,真正瞭解了一些有關造紙設備方面的事。
孫華年說,中國的造紙機械製造行業連「上造(上海造紙機械設備公司)」都算上,遠遠落後於世界先進水平,產品規格小,技術水平低,質量差,所以大型設備必須依賴進口,這也是為什麼像Beloid這樣有名的大公司更願意向中國出售設備,而不願意搞什麼投資合作的原因之一;另一方面也是出於保護高端技術的考慮。
孫華年說這一年來他一直關注著江緣紙業的動向,現在江緣紙業正在運籌上市,馬上要對老設備進行更新改造,一個新的國債項目也已經確定了下來,他正準備找個合適的途徑跟伯德過來拿下江緣紙業進口設備這一塊的訂單,偏就伯德有命遇到了高書記和楚記者——「真是天助我也啊!」孫華年無限喜悅道,一定要跟伯德一起敬楚天舒一杯。
正是酒酣耳熱賓主相談甚歡之際,楚天舒偶然朝門口抬了下眼睛,立刻吃了一驚。
他們沒進包間,大廳裡華燈璀璨,非常寬敞氣派,總共也不超過三桌客人,他們這一桌遠遠對著門,楚天舒因為坐在上首孫華年身邊的位置,可以算是正對著門,那時候她看到張純良和李仁澤從外面走了進來。
楚天舒臉上的表情給桌上的人注意到了,都順著她的眼光看過去。魏有成還笑著道:「怎麼,看到熟人了?」可是一回過頭他也突然就不動也不出聲了,不錯眼珠地緊盯著其中那個紅頭髮的男人,臉上的肌肉一下子僵硬了。
孫華年忽然起身,起得急了些,把椅子撞得「嘩啦」一響。李仁澤就在這時候朝這邊掃了一眼,瞬時一愣,站住了腳。
——不錯,冤家路窄,差不多又是仇人相見!但是李仁澤和孫華年的目光交接後卻並沒有鋼刀利刃一般碰撞出火花來,有的只是驚疑和錯愕,在短暫又漫長的幾秒鐘時間裡彼此就那麼怔愣愣地對望著。
李仁澤真的沒想到會如此突然地遇到孫華年,一時間只覺得時間的洪水裹挾著過往的一切,滔滔滾滾地直朝他撞了過來,一下子就把他撞暈了,嗆著了……
李仁澤恨過孫華年——他們爺倆怎麼那麼狠哪,為了一個大學名額,不惜給他下絆子,往死裡整他……
*了小芳後,他心頭複雜的*曾叫他一度懷疑:是否也是為了復仇……但無論如何,他的人生命運因為孫華年徹底改寫了……
孫華年想到的未嘗不也是這些——福禍相依,當年當他提筆填寫那張來之不易的大學表格時,他的視線沒法穿透表格,看到它後面馬上就要生成的跌宕起伏的歷史變遷……
那一年因為剛剛粉碎「四人幫」,很多事情都處於撥亂反正的狀態,各大學開學都很晚,所以直到年底了,孫華年還沒有離開村子,家裡人就謀劃著要他跟小芳趕在元旦時喜上加喜,成了親再走。
可是小芳突然發起高燒來了。
小芳六歲那年有一次也是發高燒,那時候正處在三年困難時期,那年冬天有好長一段時間她家一粒米也沒有了,天天吃的就是一點兒豆餅、土豆或地瓜之類攪在一起熬成的薄粥,大人都受不了,更不要說那麼小的孩子了。
小芳爸給她灌藥湯也不好使,折騰到天亮眼瞅著人就不行了,可是她爛樹皮一樣乾燥開裂的*還會不時糾結一下,無聲地念叨著一個誰都聽不見的字——她媽媽哭著說她說的是「粥」啊——她就是想喝碗白米粥,已經惦記好些日子了……說著就號啕大哭了起來。
可那會兒甭說是白米粥了,就是苞米、高梁米家裡也沒有一粒啊!小芳媽突然堅決地說不能讓孩子臨了連口粥都喝不上,立刻瘋了一樣衝出家門,跪在地上挨家挨戶地求。
最後求到了孫華年家,孫華年*流著淚把她攙進屋,自己出去了一陣子,再進來後攤開一隻手,手心裡竟是一小把雪白的米粒。小芳媽當即跪倒磕頭,號哭著說萬一小芳能活過來,今生今世就是老孫家的人了!
孫華年是1954年臘月二十三小年那天生人,因此小名就叫「小年子」,因為上面是四個姐姐,一生下來就被一家三代人寶貝得不行,後來她媽也沒再生養,他更是被嬌寵壞了,一向說什麼是什麼,要什麼給什麼,沒人敢違拗。
孫華年從六七歲「討狗嫌」時起就成了孩子王,成天領著幫小孩子招惹得滿村子雞飛狗跳,大有橫行鄉里之勢。
那時候大隊場院上隔段時間就會放露天電影,多為《地雷戰》、《地道戰》、《南征北戰》之類的戰爭片,也有相關題材的故事片,後來孫華年就常帶著一幫小孩子學著去扮裡面的角色。
奇怪的是孫華年最喜歡去的角色和一般小孩子不大一樣,一般小孩子都喜歡去李向陽之類的大英雄——他當然也願意去,不過最喜歡的還是《白毛女》裡的黃世仁、《洪湖赤衛隊》裡的彭霸天,最高興的是把人抓起來嚴刑拷打。
最初的時候不過是象徵性的,抓也不真抓,打也不真打,都是孫華年直接分派手下聽話的小孩子扮演。
越到後來越出格了,孫華年會帶人半路上搞伏擊,說不定就把誰家的小孩子真給抓了來,然後一切就跟真的一樣,比如往嘴裡塞塊破布、把胳膊綁上什麼的。最嚴重的時候會連腿腳也直挺挺全綁上,一夥人抬著走,弄到山上樹林子裡綁到樹上,孫華年拿根鞭子大搖大擺地圍著那小孩身前身後轉,以嚴刑拷打相威脅,問人「服不服」,「招不招」。
都是小孩子,哪有不怕的?卻無論對方嘴軟還是嘴硬,孫華年都斷斷不會輕饒了人家,採用的方式一般也不是真用鞭子抽——主要是不敢,怕留下痕跡不好交待,所以通常都是用些下三爛的招式,比如讓人跪下舔他和其他小夥伴的腳趾頭,還讓人舔過屁股,不干就抽嘴巴子,還給吃糞——羊糞、馬糞、雞糞,牛糞、狗糞、人糞……
有一次孫華年居然帶人把小芳給抓了來,把她的小辮子用繩繫上吊在了樹上,抓了許多可怕的毛毛蟲,又扯了許多長滿了毛刺的「剌剌秧子」,都擺在了她面前。孫華年說她是「喜兒」,他是「黃世仁」,她若不答應給他當媳婦,就要當眾脫她的褲子,再把些毛毛蟲統統塞進她衣服裡,還要用「剌剌秧子」剌她的胳膊腿……
小芳一聽就嚇得「哇哇」大哭,孫華年把一隻腳上的膠鞋脫下來,威脅說再哭就把鞋塞進她嘴裡去。小芳嚇得不敢哭了,但一個勁兒地打嗝,把些混小子們樂翻了天,高興夠了才把她給放了。
不過孫華年後來漸漸改好了,那是因為他爸孫慶生從部隊復元回家當了生產隊長,突然*起棍棒真刀真槍地收拾他了。
孫華年雖不可能一下子就服軟,淘總歸還是淘,淘大壞的事總算少多了,偶一為之,也都轉入了更秘密的「地下」。
孫華年後來又斷斷續續上了幾年學,便長大了,也長了本事,學得了一手好算盤,十七八歲便到隊上當了會計,雖說跟他爸配合起來未免有點兒「家天下」的味道,但沖孫慶生的為人,還有孫華年那一手打起來疾風驟雨一般無人能敵的算盤,鄉里鄉親還都挺服氣的。
孫華年十七八歲時,小芳十五六,孫華年生得精精壯壯又高又帥,小芳卻還是個未發育的小孩子樣,細腳伶丁的,辮子也焦黃干細,因為總要上山幫她爹採藥的緣故,週身上下常常粘葉掛草的。
孫華年*常在孫華年跟前叨叨:「這孩子命雖大,卻是條*命,屁股都沒有,不像能給我生孫子的樣。咋整呢?要不——給你另聘一個?」
孫華年不說別的,只皺著眉煩煩地道:「還小呢,等兩年再說。」也不知說的是小芳還是他自己。
兩年後——就好像孫華年真的挺有眼光似的,小芳突然生長發育了起來,*和屁股就跟大地裡遇著了好水馬上就抽穗灌漿長得飛快的苞米一般,眼瞅著一天天飽滿鼓脹起來了,原本就好看的五官給百合花一樣盛開的面龐襯托著,晶瑩的露珠一樣水潤動人,大辮子一甩一甩的,飄若仙女。
孫華年*喜得加強了跟小芳家的走動,又天天在孫華年跟前叨叨:「夜長夢多,趕緊娶過門算了!」
誰知孫華年仍舊皺著眉煩煩地道:「還小呢,等兩年再說!」
後來孫華年*急了,打算自己做主了,不想孫華年比她還急,大動肝火,跳著腳不答應。孫華年*不明白兒子究竟是怎麼回事,問又問不出來,究竟還是有幾分怕他的,看著小芳再吞口水,也只得繼續等下去。
孫華年拖著不結婚人人都覺著奇怪,卻唯獨小芳不奇怪,因為她十六歲那年無意中撞見了一件事。
那天她到西山去採藥,從最陡的一處山崖一邊採藥一邊往上攀,很快就到山頂了,還沒冒出頭,忽聽得上面傳來了女人「嚶嚶」的哭聲,嚇了一跳,半天沒敢動,直到哭聲沒了,才忍不住慢慢露出眼睛朝上看。
山頂不過是巴掌大的一小塊地方,矗立著一塊巨大的岩石,一向幾乎沒有人到這地方來,那天小芳卻看到岩石旁立著一雙緊緊擁吻在一起的男女。男的不是別人,正是孫華年,女的她也認識,是臨村小學的林老師,因為長得白晰漂亮,在附近幾個村子很有名氣。
——可是林老師已經嫁人了呀!
小芳忽又發現從岩石邊斜伸出去的那株松樹上掛著個小包袱,細一看,竟是個給小被裹著的孩子,頭上戴著頂小紅帽,小臉圓圓的歪向一邊,安安靜靜一動不動,應該是睡著了。
小芳的心狂跳不已,腳下是懸崖,下去是非常危險的,就只有上去,從對面緩坡下去才好,卻又萬萬不能……
孫華年的手開始急切地扒著林老師的衣服了,只兩三下林老師潔白美麗的*就像兩隻肥碩的大白兔一樣跳了出來。
小芳慌得差一點兒叫出聲來,更差一點兒掉下山去,急忙攀緊了崖邊的石縫和灌木縮回頭,死死閉上了眼睛。
也不知過了多久,小芳只覺得五內俱焚,實在吃不住勁了,咬咬牙打算慢慢退下山去算了。忽然聽到了一種很特別的呻*吟聲——壓抑得厲害,就像是馬上就要斷氣了,忍不住伸頭一看,直驚得目瞪口呆:全裸的孫華年壓著全裸的林老師蛇一樣在鋪了衣服的草地上交扭糾纏著,而林老師高舉過頭頂不斷扭動的雙臂是被繩索牢牢捆紮了繫在後面松樹上的,林老師的嘴裡堵著條雪白的毛巾……
小芳那天僥倖沒有掉下山崖摔死,但以為林老師死了——孫華年一定殺了她!
小芳不敢跟任何人講,魂不守舍地懸心了好些日子,每每看到孫華年都止不住地打哆嗦,奇怪他怎麼還能大搖大擺地到處走……後來她忍不住跑到鄰村小學去看,吃驚地發現林老師竟還好好地活著呢——正在給孩子們上課呢!
但是兩年後林老師還是死了——抱著孩子跳了崖——都說是自殺,說死時肚子裡還懷著一個呢。
小芳認定了林老師到底是給孫華年害死了,有好長一段時間整個人都嚇糊塗了,一心盼著公安能趕緊把孫華年抓走斃了,可是叫她分外震驚又大失所望的是,公安竟也說林老師是自殺。
很快孫華年就同意跟小芳完婚了。
老孫家上門送彩禮那天小芳哭得死去活來,想著早晚都得給孫華年整死,先死一步的心都有了。就在這當兒,她爺爺突然中風,只一天的工夫人就沒了,因為這樣一件突來的喪事,她的婚事才又拖了下來。
元旦前這次小芳發高燒,原來家裡人都認為不要緊,隨便尋些蔥根薑片煎水喝,發發汗,最多三五天也就好了。可是這一次就跟她小時候那一次一樣,任她爸想盡了辦法給她治,也還是越病越重了。眼瞅著大喜的日子迫在眉睫,倒越發燒糊塗了,人瘦得不行,從炕上坐起來都費勁,咳嗽聲徹夜不休,徹底絕了兩家人想要結婚沖喜的念頭。
小芳爸趕緊套車拉小芳到縣醫院看病。醫生說小芳得的是急性肺炎並急性支氣管炎,需要立刻住院治療。元旦結婚的事是不成了,只好改在了春節,過了元旦孫華年就上學走了。
奇怪的是春節前孫華年剛一回來,小芳又病倒了,仍是發高燒,嚇得兩家大人私下裡都「嘀嘀咕咕」說,怕是這兩個孩子命裡「犯沖」。悄悄找人一算,果然犯沖,馬上就把婚給退了。神奇的是,退完婚沒幾天,眼瞅著之前臥床不起就快不省人事的一個人,竟然很快就好了。
這事在附近村子裡越傳越玄,那算命先生的生意緊跟著就火了起來。不過算命先生終歸是附會,這世上真正知道謎底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小芳,另一個就是李仁澤——小芳把所有一切都跟李仁澤講了,說她之所以越病越重,都因為天天半夜掀掉被子,往死凍自己……
李仁澤正愣神兒,卻給張純良使勁兒扯了一把,聽他急切道:「走,換個地方!」張純良說時已經回轉了身。
「等等!」李仁澤道,甩脫了張純良。
李仁澤是看見孫華年含笑朝他走過來了,那神情就好像是見到了多年未見的老朋友。
李仁澤讓自己靜了靜,也含笑朝孫華年迎了過去。
孫華年抬手半空裡指點著,親切地笑道:「溝——底兒!」「小年子!」李仁澤回應。
兩雙大手瞬時緊緊握到了一起。孫華年又馬上鬆開了手,笑著朝李仁澤敞開了懷抱,李仁澤很有幾分彆扭地跟孫華年擁抱到了一起,兩個人都頻頻拍打著對方的後背,一面笑出聲來了。
李仁澤回頭給孫華年和張純良做了引見,這一邊兩個人正握手寒暄著,後面楚天舒和伯德也過來了。
魏有成不明白伯德為什麼也要過去,也起身跟在了後面。
孫華年跟張純良剛握完手,伯德搶前一步把張純良的手抓進了自己手裡——這本已夠令人吃驚的了,伯德又順勢一帶,也跟張純良來了個熱烈擁抱,一面在他耳旁道:「臥們——眼熟!」
張純良馬上低低的聲音在伯德耳旁道:「我們的事——以後談。」別人全都愣住了,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張純良拍著伯德的背笑道:「地球可真太小了!太小了!」鬆開伯德,笑向莫名其妙的眾人道:「我跟詹姆斯從前在香港有過一面之緣。」
「No!No!No——」伯德抬起一根食指大幅度地左右搖擺著,頭也搖晃得跟撥郎鼓一樣,沖張純良笑道,「——張先生耗健忘,臥叫ChapmanBird,你就叫臥『伯——德』耗了。臥的中文名字——『柏——繼——龍』。」
張純良愣了一下,看了看伯德,忽然猛拍一下腦袋笑了起來,道:「瞧我這臭記性!」又朝伯德伸出手道:「騷蕊!騷蕊!伯德先生,很高興又見到你!」
「YouarewWw.b111.neteetyoutoo!」伯德跟張純良熱烈握手,愉快道。楚天舒雖然很多事情都搞不清楚,卻知道這麼多人竟然全是巧遇,只覺得神奇極了,也非常好玩,不由得笑吟吟地站到了李仁澤面前,故意像個小學生一樣低頭行禮道:「老師好!」
「你好!你好!」李仁澤連忙應著,跟楚天舒握手,隨即又笑著跟人介紹他跟楚天舒的師生關係。
張純良這時候笑呵呵地沖楚天舒道:「天舒,你怎麼也跟著湊熱鬧來了?」
楚天舒笑而不答,聽孫華年在一旁吃驚道:「怎麼——你們也認識?」
「何止認識——」張純良笑著看了看眾人,又很篤定地沖楚天舒道:「天舒,你說,你管我叫什麼?」
楚天舒笑道:「哥——我親哥!」
孫華年大笑,連聲道:「不可思議——真是不可思議啊——怎麼全都這麼巧?!」
所有人全都一臉喜悅,一頭霧水,一樣興奮,很想暢敘一下,也好破解種種謎團,顯然就不方便再這樣站著講話了。張純良馬上說如此大團圓的聚會實在是天大的驚喜,他太高興了,一定要盡地主之誼,由他請客,添酒回燈重開宴!
孫華年拗不過張純良,只得由著張純良安排到了樓上最豪華的一間貴賓餐廳裡。楚天舒後來用筷子時一直加著十二分的小心,因為據說筷子是象牙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