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楚天舒見到魏有成時,雖然他一副混得很好的模樣叫她未嘗不是羨慕的,但聽他講了一路走來的坎坎坷坷,又見有種頹廢的東西瀰散在他本就憂鬱的氣質裡,荒草一樣盤踞了他的靈魂,自信她雖然不及他成功,也沒有錢,但是仍然站在內心的制高點上,盡可以憑靈魂的高度和到哪兒都說得出的記者身份俯視他。
但這一次都不用別的,單是魏有成那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語就把她震住了,叫她一下子就從內心的制高點上栽了下來。高書記對她的肯定是替她挽回了一些面子,但她也很清楚,面子就是面子,論「裡子」她肯定是不如魏有成的。
不過魏有成南下後究竟都幹了些什麼,上次他說得含含糊糊的,只說先在廣州雜七雜八幹了些事情,後來到深圳跟了一個大老闆,至於具體做什麼,她一問他就轉移話題,她當然就不好再深問了,卻一直都很狐疑。這一次楚天舒敢肯定,他一定是換了工作了,否則不可能變得那麼有精神。
叫楚天舒沒想到的是,僅僅一個月後魏有成就又現身江緣市,並且主動找到了她,親親熱熱又是客客氣氣地請她到一家有名的酒店吃了頓飯。
魏有成說上次那個美國人伯德也來了,他老闆也來了,都想見見她,跟她好好聚一聚,如果她同意的話,時間就定在明天晚上。
魏有成跟楚天舒透了底,說伯德不只代理銷售Beloid一家公司的造紙設備,也給美國好幾家大型機械設備公司在中國做代理。他老闆近兩年一直跟伯德搞合作,做各種大型機械設備進出口生意。
又說他老闆其實也是家鄉人——外縣的,早就有意跟市裡幾家大型國企搞合作了,只是一直沒遇著合適的機會。上次他帶伯德回去後,跟他老闆講了在機場巧遇市委書記的事,還特意介紹了她,說她幹得好,特別受書記重視。他老闆聽了很高興,這一次來主要是希望能通過她跟市委、市政府取得實質性的聯繫。
楚天舒聽了先就猛一陣心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主要是不敢相信她一直巴望的商業機會就這麼來了,並且是這麼大的一個機會——幾乎欣喜若狂。不過她的理智尚存,馬上又產生了不小的疑問,問魏有成這麼大的事他們怎麼會認準了她,為什麼不直接跟高書記聯繫。而且她一個小記者又有多大能量,就是想托關係也托不到她頭上啊!
魏有成笑道:「你忘了上次高書記說讓你把我們介紹給政府嗎?還說遇著問題他可以提供支持。我們這可是聽了高書記的話——呵呵呵——當然也就是聽了黨的話……」
魏有成開罷玩笑又很誠懇地說,其實之前他們給高書記打過電話,也許因為他們並不像高書記希望的那樣,是要跟江緣的造紙機械公司搞合作,而是有意往紙業公司推銷美國的機械設備,高書記並不想直接出面,所以還希望她能多多幫忙。
其實楚天舒也並不想深究,下意識裡她真害怕太叫真了會錯過這樣一次難得的好機會。
事實上楚天舒自上次在機場見了魏有成後,已經埋進心底的下海經商的念頭又一下子衝出來佔了上風,憑著這股衝勁兒,第二天她就以關心嫂子為由,直接去找了張純良。
楚天舒把鄭飛燕的事問完,在得到一些似是而非的答案後,也不細究,馬上就談起了她下海經商的打算,一副雄心**滿懷豪情的樣子,希望能得到張純良的幫助——給她指明條道路也好,在他公司打工也好,她需要鍛煉鍛煉。
張純良認認真真聽楚天舒講完,沒有立刻表態,而是一臉用心思索的樣子。楚天舒剛覺著「有門」,就見有抹笑痕在張純良臉上游魚出水樣粼粼地閃了閃,叫她瞬時就記起了小時候她為了逃打躲進二樓走廊的那一次——那粒比紅寶石更紅亮的煙頭後面現出的正是這樣一張把她的什麼都看穿了的笑臉。
從前楚天舒雖多次起過下海經商的念頭,之所以一直也沒找過張純良,就是擔心他總把她當小孩子,怕他不以為然,這時候意識到終究也還是這樣子,臉「騰」地一下紅了,張純良卻在這時候爆起了一場大笑。
也不知是什麼原因,張純良自打過了三十歲,腰包越來越鼓,人卻越來越瘦,原來楞角分明很英俊的一張臉成了刀條臉,瘦長瘦長的,一眼看上去就好像阿拉伯數字的「1」字,然而笑到一定程度,一張大嘴橫貫耳際,整張臉就又變成漢字的「十」了。不過這個「十」字並不穩定,彷彿豎在風中的一面紅十字旗上的,踩了滑板一樣在臉上四外亂竄——這裡出溜兒成一堆,那裡撞到一塊兒,喜慶是夠喜慶的,看著未免徒亂人意。從前楚天舒倒不覺得什麼,這會兒恨不能兩手揪住他的面皮,替他把所有的褶皺全抻平了,或是乾脆隨便抓起團什麼直塞進他嘴裡,也好趕快把他這一場叫她又羞又惱的大笑給憋回去。
張純良笑夠了拍著楚天舒的肩膀道:「小妹,你在我心裡可是我最親的小妹了——不比我老婆在我心裡的位置差——你信不信?是不是你現在缺錢了?」
楚天舒恨恨地把頭搖成了撥郎鼓。
「那好,你什麼時候缺錢了只管跟哥說一聲,別管多少,只要是用在正地方,哥保證沒二話!但我就是不贊成你經商,你不適合——這一點我很清楚。所以別的什麼都行——哥養你一家都行,就是經商這一樣我堅決反對!」
「為什麼呀?!」楚天舒瞪圓了眼睛。
「還用問為什麼——我在商場混了這麼些年,還不知道商場的險惡?商場如戰場,多好的人進來,要是還想做好人,肯定就死定了;要是不把自己打扮成好人,總有一天也死定了。無商不奸,所謂的『奸』就是得會使手段。你想想看,你是那種會使手段的人嗎?」
「——當然了,可以練,可是你再想想看,要是有一天你變得詭計多端、陰險狡猾了,還能像現在這樣可愛嗎?而且『經商』就是『經事』,每天都會遇到亂七八糟數也數不清的煩心事,還得時刻準備應對各種突發狀況……」
張純良講了一大堆,楚天舒根本就沒聽進去,她就是不服氣,她還有一千、一萬個可以經商的道理要講呢,問題是看張純良那樣子說也無益,後來她就堵氣走了,恨恨地希望要爭口氣自己找到機會證明給他看,全想不到才過了這麼幾天,機會就從天上直接掉到她眼前了。
楚天舒的心一下子就被井噴式的喜悅漲滿了,感覺中就好像裡面伸出了無數雙手,全都熱切地揮舞著,一心要牢牢抓住這個機會,跟深圳來的大老闆交上朋友。而且別的先不用講,這可是樁大買賣,她若真能幫上忙,按魏有成所說的「決不會虧待」她,怎麼著也能賺上可觀的一筆吧?安排家用也好,下海經商也好,怎麼著不行……
那天魏有成是中午約楚天舒出來吃的飯,完事因為興奮,楚天舒雖有篇稿子要寫,也決定留待明天了,為配合喜從天降的快意,打車回了家。
那天的陽光特別好,午後更是暖洋洋的很有了幾分夏天的味道。楚天舒回家後,把所有的被褥全抱到小院裡曬,掛得帳子上、晾衣繩上五顏六色,滿滿的都是。又把很久沒有好好收拾過的屋子和院子裡裡外外打掃個遍,連雞架棲木上的雞糞都用小鏟子仔細戕了下來。後來又洗了衣服,抱回被褥接著曬。
那天楚天舒家裡裡外外就到處都是陽光了,晚上他們一家人睡在陽光絮成的窩裡,就像是睡在天上的暖雲裡,人飄著,連呼吸裡都有種陽光的味道。
楚天舒睡了個好覺——應該說她很久都沒睡過那麼香甜的覺了,深沉純粹,沒有一絲雜質,沒有一點兒夢影,及至第二天早上醒過來時,有好一會兒都沒有覺出**的存在——是意識先醒過來的,然後才召回了曾經化做了無數分子、原子的**,那以前她完全徹底地托付給陽光的**是金色的,千絲萬縷的,輕盈地飄浮飛昇著,播撒進廣大的時空,優美安靜地降落在起伏的山川、綿綿草地、鮮花叢中、澄碧的大海……——成了其中一分子了,萬千年後才重新聚合成一個女人,在一個陽光如洗的早上重返人間,非常得早。
楚天舒早早起來忙完家務,換上了一身買來一直也沒捨得穿的新衣服——是時下最流行的一款西服套裙,大開領的長上裝覆蓋了整個*,裙子短短的,只在*處露出窄窄的一道邊。她那一套裙子是咖啡色的,就好像是長上裝沿了個咖啡色的底邊。領口和兜蓋也都鑲著同樣的邊——高雅,別緻,與眾不同。面料輕薄柔軟,大收腰,流暢地緊合著體型,白高跟鞋一蹬,更顯*纖腰,**修長。
又化了妝,塗了輕易也不塗的眼影——淡淡的粉紅色暈染了湖藍,馬上便有了黎明天空的效果,有點兒妖氣地朝鏡子裡斜了下眼睛,心馬上一忽悠,因為她看見了波光瀲灩的水塘裡桃花的影子——會淹死人的!
楚天舒上午下午都有採訪,一整天緊著忙,可是仍然覺得時間過得太慢了,好不容易熬到了傍晚,魏有成也不知從哪裡弄了輛奔馳車開著,到台裡接*,把她帶到了江緣市最豪華的五星級大酒店龍興賓館——他的老闆和伯德就下榻在這裡,晚宴也設在這裡。
楚天舒沒有想到魏有成的老闆和伯德先生會在酒店門口迎接她。
之前楚天舒聽魏有成介紹過,說他老闆姓孫,當過農民,讀過大學,搞過科研,做過各種生意,還蹲過監獄,人生閱歷極其豐富,城府也深,印象中該是個五六十歲小眼睛大肚皮半謝頂的老男人,一見之下卻是個四十多歲劍眉朗目,身材適中頭髮茂盛且儒雅有禮的中年人,不由得暗吃一驚。
「幸會!幸會!我姓孫——孫華年。」孫華年搶步上前自我介紹道,跟楚天舒熱烈握手,一面笑了起來,兩隻眼睛立刻成了兩彎月牙,雪白的牙齒一閃一閃的,很讓人目眩。
孫華年的手又大又暖又有力量,叫楚天舒立刻覺出了自己的手的嬌小——又小又軟,給他的大手緊裹著,就好像把她整個人都收進去了——而有了一瞬不安又溫馨的悸動。
「我姓楚——楚天舒。」
「早就如雷貫耳了——」孫華年鬆開楚天舒的手朗聲笑道,又挑起一條眉毛興味十足地看著她,整張臉上波蕩起層層生動,慢慢吟誦道:「萬里長江橫渡,極目——楚天舒!」
楚天舒早就習慣一報上名字立刻就給人吟誦一遍這句詩了,記憶中除了趙興達說過的「你叫『極目楚天舒』」又特別又有趣,平日裡早已經聽膩了,有時候會以為她這名字不過是給了一些淺薄的人一個庸俗到家的炫耀機會,而感到非常彆扭。
不過很奇怪,這句詩從眼前這人嘴裡說出來好像就不一樣,楚天舒已經很久都領略不到這詩的味道了,還以為是自己的味蕾失靈了,可是這時候,暗沉的天空也好像隨著他充滿磁力的朗誦徐徐高遠開去,世界光明而舒展,空靈而優美,而有一縷風,從她的臉上絲綢般清涼涼地滑過……她好像剛剛知道自己竟有這麼好聽的一個名字。
出乎楚天舒的意料,她沒有被直接請進餐廳,而是先請進了賓館二樓的一間小會議室。
伯德把一張碟片放入電腦,不一會兒電腦顯示屏上出現了各種機械設備的照片和一連串的英文。伯德一邊*作電腦,一邊「嘀哩嘟嚕」說英語,魏有成在一旁不停地給楚天舒翻譯著。
楚天舒差不多什麼也沒聽進去,這時的她只覺得所有的陌生元素——五星級酒店尊貴雅致的會議室、廣州來的大老闆、金髮碧眼的美國商人、英語、電腦、造紙機械設備……——一齊朝她襲來,叫她感覺自己就像是夢遊仙境的愛麗絲,突然間到了陌生的異域,完全無所適從了,而由心底深處大起恐慌,額角都滲出汗來了,差不多完全喪失了自信,只能憑僅存的一點兒理智維持著表面的尊嚴,假裝認真地聽著。
好在別人也並沒有指望她一聽完就什麼都懂了,完事後孫華年笑道:「隔行如隔山,想必楚記者不能一下子全都瞭解,大體知道一下也就行了。我們就是搞這個的,初次見面,算是我們自我介紹的一部分,表示個誠意。」
楚天舒很感激孫華年的禮數和體諒,多少放寬了心。但是在江緣見到外國人的機會不多,這又是她第一次跟個金髮碧眼的美國人聚在一起,哪兒哪兒都放不開。後來到了金碧輝煌的餐廳裡,學著鋪餐巾就讓她傷透了腦筋,到一道道精美如藝術品的菜餚端上來,想著該如何動筷子、動嘴,如何擺放餐具,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真的是痛苦極了。
幸好楚天舒本就不是一個小家子氣的人,端起酒杯後也還表現得落落大方,選了個合適的時機向遠道而來的客人行祝酒辭,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