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張純良找到李仁澤時,李仁澤剛參加完市裡為烈士韓傑舉行的追悼會,心情很是沉重,一見面就給張純良一種病懨懨的感覺。
他們出去喝了酒,李仁澤不時地感慨人生,張純良也跟著感慨,又講起了他那些犧牲的戰友,兩個人都欷歔感歎,竟談得十分推心置腹了。
也許是為了打破沉悶的氣氛,後來張純良笑了,道:「我給你講一件挺有意思的事吧。」
說兩年前有一次他急著去長春辦事,眼瞅著要上高速公路了,車壞了。司機趕緊鑽到車底下檢修,他在路邊急得團團轉。一輛過路的出租車停下了,司機搖下玻璃窗道:「大哥,我看你挺急的,乾脆坐我的車走吧!」
「——我說去長春的出租車我可不敢坐,開得也太快了,前兩天還翻了一輛死倆呢!他說:『我開慢點兒不就得了?』我說不行,上了你的船還不就得聽你吆喝了?說完我就回我車裡了。想不到這小子不死心,下了車『邦邦邦』地敲起我的車窗來了,大喊大叫說:『大哥大哥你聽我給你講人生,人生吧——就是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該你井死不能河死……。』」
李仁澤笑了。
張純良笑道:「走吧,在這喝悶酒多沒意思,到『居閒館』薰薰香去。我給你和嫂子準備了不少年貨,都在那兒放著呢,順便拉了去。」
李仁澤苦笑了一下道:「老弟啊,你的心意我領了。這兩年我能幫你的都幫了,你能幫我的也都幫了,不好說我還欠不欠你什麼,反正你也知道,我就這麼大能耐了。」
「你如今可是咱們江緣有名的企業家、納稅大戶,比我的能量大多了,便直接找書記市長辦事也要比我的面子大。這個官呢——我現在是越當越覺著沒意思,真不打算干了,想找個安安靜靜的地方教書去。『居閒館』我以後就不去了。你要知道我是什麼人就會明白,並不是我本性有多*,很多時候,一個承擔太多、壓力太大的男人,不過就是以酒色自戕罷了。現在我既然下定決心要辭職——無官一身輕嘛——從前不能放下的一切自然也就都可以放下了。怎麼樣——老弟,理解吧?理解萬歲——這可是現在最流行的一種說法啊!」
張純良並沒有顯出半點兒吃驚的意思,他笑*地看著李仁澤,不住地點頭道:「理解,當然理解!」聽李仁澤把想說的都說完了,才又道:「不過也不是我勸你,老百姓都知道『有權不用,過期作廢』、『有錢不花,死了白搭』。剛才咱還說人生苦短、生死無常呢,想清楚了,人生就是用來享樂的,不是用來為難自己的。要我說你現在什麼都好好的,就是太拿自己當回事了,所以才總和自己過不去。你剛才說什麼『放下』——這話我倒是常聽吃齋念佛的人念叨。說實在的,你要是真能『放下』了,就當著官又有什麼要緊?說明你心裡還是放不下,在乎得很呢!」
「——既然這樣,有一件事本來我打算自己處理就得了,現在就不能不跟你說一聲了。前兩天我在『居閒館』閒著沒事到處轉悠,順便到值班室看了一眼——這事我可真得跟你解釋一下了,『居閒館』一直由我姑的兒子大壯帶人看著,一般時候我也不管,我的原則是只要能保證整潔和安全就成。我是真沒想到啊——表面上看這幫兔崽子還真給我看得挺好的,可是背地裡幹了不少缺德事。那天我進去的時候大壯正在看錄像,見了我馬上慌裡慌張起身就要去關機器,立刻被我叫住了,因為我發現錄像的內容好像有點兒不對勁兒,細一看——真對不住哇老兄——上面放的不是別的,是你和微微——」
李仁澤忽地一下站了起來,滿面通紅,兩眼噴火,直挺挺地立了一會兒,搖晃了兩下,又「撲通」一聲跌坐下去,雙手抱住了頭。
李仁澤是想痛罵張純良來著,第一句想說的就是:「就這種下三爛的事你也幹得出?!」出口前的一瞬忽然意識到這根本就是句廢話——他當然幹得出——他不一直都在拿小芳的事要挾他嗎?!
——自從他上了張純良的手,張純良一直都做出一副生死至交的樣子,碰到他有什麼難事就猛往前衝,以至於他倒願意相信了,張純良畢竟是一個曾經為國家衝鋒陷陣捨生忘死的軍人,只不過貪婪了些,再加上沒多少文化,看著不大招人待見,但終歸還是講義氣的——是他願意這樣相信,也好給自己跟張純良同流合污找借口吧?!
李仁澤痛苦地發現,他的清醒差不多總是在他遭受沉重打擊的時候同時到來,對他就是內外夾擊的雙重打擊了,比馬上要了他的命還叫他痛苦。
很快他又意識到,應該是張純良又有什麼大事要用著他了吧?最早是因為沒通過審批先建了廠,廠址選在紫煙江上游,距江邊僅三百五十米,經常明目張膽地往江裡排放工業廢水,後來給人捅到了省裡,他害怕上面來人檢查,區裡也保不住他,才慌忙抓他幫忙補辦了環評審批和環保的「三同時」驗收手續,又通過他在省環保局任處長的老同學幫忙說話,一切總算不了了之。之後又抓他幫忙跟江北兩家大企業套關係「挖牆腳」,廉價購入貴重的化工原料,倒手外銷……如今又會是什麼事呢?
張純良把李仁澤帶到了「居閒館」,當著他的面親手銷毀了幾盒錄像帶,說已經嚴厲處罰了大壯等人,警告他們不許到處亂說,把他們全都打發回黑龍江老家了。
李仁澤並沒有問張純良銷毀的是不是原始帶之類的廢話,只是冷著臉道:「說吧,還有什麼用得著我的,完事把原始帶給我!」
張純良笑道:「老兄,你多慮了!說句不好聽的,憑你給我辦的那些事,咱哥倆早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了,還用得著我要挾你什麼嗎?這事你真是誤會我了,我就是一片好心,又跟你不外,要知道你會這麼想我就不跟你說了。」
「——實實在在地講,這兩年你幫了我不少大忙,我感激你還感激不過來呢,怎麼可能害你呢?行了,行了,這事就到此為止,再也不說了。另外我也真的是為你好,想勸勸你——可別再鬧什麼辭職之類的荒唐事了——就真想辭職也別趕現在呀——現在正有一單可以叫咱哥們賺大錢的好買賣在等著咱呢!等完事你腰包鼓起來了,你是想繼續陞官也好,想辭職當老師也好——怎麼著都是正路子!」
張純良所謂「賺大錢的好事」,是相中了一塊100畝的地,他能注意到這塊地,最早也是李仁澤跟他講的。
那時候高學鯤作為代市委書記剛剛來到江緣,很快就在全市範圍內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解放思想大討論活動」,到處講話說:「江緣為什麼落後——僅僅就因為我們是老工業基地,歷史包袱重嗎?還就是因為我們深處北方內陸,不具備地理優勢和政策優勢?我承認,是有一些這樣那樣的客觀原因,但所有這些都不是什麼主要原因,最主要的是我們的思想觀念落後了,膽子不夠大,不敢朝前邁步子……有人說這兩年企業效益每況愈下,為此我們已經加大了改革步伐,關停並轉,抓大放小,積極搞股份制改造,可馬上就產生了大批下崗工人,市裡不光再就業的壓力空前巨大,社會不穩定因素也凸現了出來,面對如此舉步維艱的狀況,我們還要如何再大膽地試、大膽地闖呢?」
「——好問題!事實上我也一直都在思考。但是我們也必須同時看到,改革總要付出代價的,任何困難都是一定歷史發展時期的產物,只要我們牢固堅持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的路線、方針、政策不動搖,堅持『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
「解放思想大討論」是代市委書記高學鯤到任江緣後燒的第一把火,一個多月後第二把火緊跟著就又燒了起來——在他的親自督導下,江緣市和所屬的五個縣市全都開闢了新的產業開發園區,加大了招商引資力度。市政府為此還專門成立了招商局,由許市長親自掛帥出任局長。對這一切高書記給的說法是:「以改革促發展,以發展促就業,實現雙贏!」
正是在這樣一片轟轟烈烈的改革聲中,高學鯤到來不久就在轉年的人代會上順利通過了選舉,轉了正。
但是李仁澤知道,高書記和許市長的矛盾也由此正式拉開了幃幕。
事實上高書記來到江緣是非常突然的一件事,就因為前任書記韋時賢突發腦溢血去逝了。省裡考慮了方方面面的因素,最主要的也考慮到他跟許慶國是老鄉,從前又在同一個縣級市一起共過職,一向關係不錯,要派人到江緣跟許慶國一起搭班子,他當然就是最恰當的人選了。
很顯然,在誰眼裡高書記都是個激進的改革派。但是在高書記來之前,許市長從來都認為自己才是真正走在時代最前沿的改革家,否則怎麼鄧小平南巡講話後不久,全國才剛開始流行建高新技術開發區,他就大張旗鼓地在這麼偏遠落後的江緣也搞起來了呢?
從前就因為他倆都思想新、觀念新,共事的時候才有共同語言,但是經歷了人生幾多輾轉起伏後再湊到一起,言歡的酒勁兒還沒過去,馬上就顯出許市長被動落後了,要給高書記牽著鼻子走了——許市長雖然城府夠深,並未真正顯露出一二,但是李仁澤早就情知事態不妙,想著自己是主管工業的副秘書長,工業又是江緣市改革的重中之重,整個一大爛攤子,以後要是夾在書記和市長兩人中間做事,怕真的是難啊!
這些話李仁澤在政府機關不好跟人講,有時候跟張純良喝著酒,順口就會抱怨兩句。李仁澤自己都忘了他是什麼時候跟張純良講過市裡的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要擴建,打算報批100畝地的事……
張純良跟李仁澤講,他在香港結識了一個叫詹姆斯的美國人,跟他達成了合作協議,以外商的名義註冊了一家公司。他打算利用這家公司在江緣搞開發,要李仁澤無論如何也要幫他想辦法弄到這100畝「一手地」,他打算把其中大約十畝留作自己搞房地產開發用,把其餘90畝地轉賣出去——「賣地的錢一回籠,搞房地產開發的錢就有了,這樣借雞生蛋多保險啊——雞生蛋,蛋生雞——哈哈哈——老兄,就不要說我了,我保你掙的錢至少兩輩子也花不完!」
一年後,張純良成了橫跨房地產、化工、餐飲、娛樂、洗浴等數項領域的大老闆了,成立了「天馬集團」,在江緣市中心建起了堂皇氣派的總部大樓。
張純良的出行也分外講究了起來,不光華服名車,美女相伴,動輒還有數名保鏢前呼後擁。前面專車開道,後面專車墊腳,儀仗隆重,陣容龐大,風頭勁過了書記和市長。老百姓常常指指點點道:「瞧見沒——紅毛不是白長的,祖墳裡冒青煙燒的,都的瑟(顯擺)成啥樣了!」
不過大家也都承認,張純良善事也做得大。他出資給好幾個鄉鎮建了「希望小學」,還幫助一些學校翻修了校舍。又給紅十字會捐款,給敬老院捐款,給許許多多需要幫助的人捐款。當然了,廣播、電視、報紙宣傳的聲勢也大,張純良在收穫了好名聲的同時,從區人大代表又變成了市人大代表。
張純良唯一鬧心的是去年年底他的服裝廠黃了,關鍵是一直乖乖幫他打理服裝廠的他老婆竟然劫了他女兒跑了!一想到這回事他就恨得咬牙切齒——這女人簡直等於背後捅了他一刀!他已經探得了一點兒風聲,撒出人馬到外地找去了,要他們不擇手段也要把那女人給他抓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