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濱青年 正文 第五章 麻煩事
    因為宴會的事,風語特別恩准歐陽崇明天不用上培訓班。歐陽崇也不客氣,一覺睡到明天中午12點多才醒來。潛意識大為忐忑:天哪!遲到了!起了一半,才恍然——今天不用上課!重又倒下,側臉看窗外的景色。眼神漸漸又散了,朦朧又睡去。午後二點多,才又醒來。只覺口乾舌厚,翻身起來尋飲料喝。走到樓梯口,聽到樓下一群男人嘈嘈雜雜的說話聲。知是父親和市裡的官員在開私會,見有那麼多人,他便不下去了,直接在樓上洗手間淨了嘴臉,又回房看了點書。實在有些餓了,壯著膽子往樓下去。走到一半,梅姨正好上來了,見了歐陽崇,笑道:「我還想再去叫你呢!」歐陽崇歡喜道:「梅姨,幫我弄些吃的,端到我房裡來,好不好?」說罷,往樓下擠眉努嘴,梅姨明白了,捏著歐陽崇的鼻子,笑道:「你呀!」歐陽崇摸了摸了鼻子,「都快餓死了,還折磨我呢!快點,快點!」

    歐陽崇一直渴望放假,可真在家裡呆了一天,卻覺滋味不過爾爾。尤其是那天父親正好在家,一切不敢恣肆,倒拘得心煩意燥。所以第二天去上學,竟覺得像出獄一般,懷了歡欣踴躍的心情直奔學校去了。

    他剛下車,就聽到離殤喚自己。回頭看去,發現離殤身邊還站了一個人,現在正嬉皮笑臉的對自己作鬼臉。歐陽崇覺得有些眼熟,等走近了,才認出是陰福利。他警惕道:「做什麼?」陰福利伸出手指在歐陽崇臉上一揩,謔笑道:「好滑啊!」歐陽崇雙眼狠狠一瞪,油然一陣噁心:「混蛋,你再動下試試看!」陰福利涎皮賴臉說:「不敢了,不敢了。阿泉真是小氣。」歐陽崇含嗔帶怒看了一眼離殤,恨恨道:「沒事我先走了!上課快遲到了!」福利一把拉住,「再聊一會兒嘛!難得一見。」歐陽崇使勁一甩,「你很噁心哎!有什麼好聊的!」離殤被歐陽崇一瞪,頓時懊悔難堪,問福利:「你找我們做什麼,真的要上課了。」福利咧嘴瞅著歐陽崇笑道:「我想找公孫遠恆,他說他在這裡讀書啊。」歐陽崇用近乎申斥的聲調道:「你有病啊,那是初中!現在他讀高中啦,早不在了!」福利明知故問:「那怎麼辦。」

    「你不是有他電話號碼嗎?」

    「哦——!」

    「沒事我先走了!」

    言畢,歐陽崇頭也不回的走了。一會兒,離殤追了上來,抱歉道:「對不起!」歐陽崇餘怒未消,並不睬他,一邊快走,一邊粗聲道:「拜託你!以後少跟這種人渣來往了!好不好?來往也就罷了,還要拉上我……」離殤知他動了真氣,忙解釋道:「我也是在校門口撞見他的。這都怪遠恆,交待不清向,害我們遭罪。」

    正說著,離殤手機響了。一接,又是陰福利,他不耐煩道:「大哥,你到底要幹嗎?」那頭,陰福利嘿嘿笑了幾聲,說:「我忘了帶錢出來了,不夠錢坐車,你可不可以先借我一百塊,就一百塊嘛!不要太小氣啦,好歹兄弟一場嘛!」離殤不等他念完「經」,一口答應了。歐陽崇咬牙詈罵:「*!」

    他對離殤的背影說:「你還是花點心思在學業上吧!別盡和這種人交往了!」離殤回身道:「我可沒去找他,是他自己找上門來的。大不了以後不理他就是了。你說好好學習,對我有什麼用!北大清華學生出來不也有賣肉挑糞的。哎,你別不信,這可是轟動一時的,我可以找報紙給你看。」歐陽崇道:「我並沒有不信,既然你說這是轟動一時的大事件,恰恰說明了高學歷的作用!如果它太尋常了,會引起轟動嗎?轟動就是罕見!總該不會,每個學生都去賣肉挑糞吧!我也不是教你什麼——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只是想告訴你,多讀些書,多攢些謀生的本事。也不必將來低三下四的求親告戚!」

    莫離殤看他一臉慍惱之色,只好唯唯諾諾聽著。等他嘮叨完了,一抬頭又看見陰福利的鬼笑,歎氣道:「裡外不是人!」

    未走幾步,一隻雪白的手搭到了歐陽崇的肩上,歐陽崇大吃一驚,一看,是宋雨香。她嬉笑著,俏皮道:「縣太爺公子,你好!」歐陽崇左右望了一下,詫異道:「你叫我?」雨香笑道:「不叫你,叫誰!?你不就是市長的兒子嗎!怪不得這麼有氣質。」歐陽崇臉色立時沉了下去,「誰告訴你的?」雨香奇怪道:「怎麼了?水良秀跟我說的啊!你們是好朋友吧?」歐陽崇哼一聲,並不答話,大步走開,留下宋雨香莫名奇妙的愣在那裡。

    課間*結束後,良秀急急地先跑回教室,抱了生日禮物,在走廊上等歐陽崇。好半天,歐陽崇才懶懶地爬了上來。良秀把禮物放在背後,迎上前,揮手打招呼。歐陽崇正沒好氣,一扭頭,視而不見,從後門直接就進去了。良秀彷彿遭了個晴天霹靂,一下懵了。頃刻間,挫傷的自尊,使得眼圈登時就紅了。她緊緊咬著雙唇,眉頭擰結成一團,兩汪清淚在眼裡直打轉,怔怔的呆了一會,一跺腳,顫聲道:「幹什麼嘛!」回身跑進教室,「咚」的坐下,伏在課桌上,眼淚刷得就淌了下來,將書本濡濕了一大片……

    康水柔和婉晴奇怪道:「你今天怎麼沒和歐陽崇一塊兒走?」離殤苦笑道:「我們經常在一起嗎?」然後,把今早的事說了一遍。歎口氣道:「可憐的我,左右夾擊,水深火熱啊!」婉晴道:「你活該,居然把那樣的東西引過來。這叫『自作孽,不可活』!」離殤後悔道:「我也覺得太離譜了。不過,他要見歐陽崇,我總不能不讓他見吧!」水柔狡猾地加個注案,道:「這不叫『離譜』,根本是『沒譜』了!準備『負荊請罪』吧!」說得離殤一臉懊喪,唉聲歎氣。

    水柔回到班上,見良秀趴在桌上,上前搖了她兩下,笑道:「你昨晚作賊去了。還不快起來,把歐陽崇的禮物送去。」良秀一聽,猛然坐直身子,迅烈的動作嚇了水柔一跳。水柔正要調侃她重色輕友,卻見她眼皮腫腫的,滿臉淚痕,十分納悶。良秀一把從桌屜裡將禮物抓出來,走到垃圾桶旁邊,狠狠地摔了下去。水柔驚駭道:「你,你怎麼了?他又得罪你了?」良秀拿面巾抹乾臉上的淚漬,冷冷道:「沒有什麼,我不想提他了。」說完,又趴下了。

    婉晴和玉侯都來了,站在門外,水柔將上項事與她們說了。

    「給你!」婉晴將禮物一把搡給歐陽崇,歐陽崇哭笑不得,說:「太謝謝了,不過,哪有人像你這樣心不甘情不願的。」白婉晴趁勢問他:「你對良秀做了什麼?」他奇怪道:「何曾做什麼了?」端木玉侯笑道:「她似乎很傷心吶,你作為好朋友,是不是應該過去安慰她一下。」歐陽崇意識到是自己剛剛的舉動傷害了她,心頭軟了,後悔不迭,但是還負著氣,不肯妥協。按束住憐愛不捨的情愫,裝瘋賣傻道:「我又不知道她為什麼難過,怎麼安慰呢?如果是我做錯了,那麼我真誠道歉——對不起!」白婉晴聽罷,提起一口氣,待要發作,上課鈴聲卻響了。「這該死的破鈴!」她睜目瞪了歐陽崇一眼,憤憤的回班去了。歐陽崇看了她的背影漸遠,長長的吁了口氣,掏面巾揩了額頭一層細汗,「可怕的傢伙!」

    水柔回到教室,趁老師還未到的間隙,輕聲安慰良秀:「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好歹,他也向你說對不起了,開心點,哦?」良秀木著臉,緘默不語,一會兒,才哽著嗓子低聲道:「我才不希罕他的道歉呢!」眼淚又冒了出來。水柔拿紙替她吸乾。

    在這個自造的昏天暗地裡,思緒像驟風中的野草一樣,紛雜狂亂,扯得心力衰疲。她凝望眼前一片片哀傷,眼淚在心田里恣意的沖刷,慢慢的將一切都夷平,只餘下白漫漫一片……

    放學後,水柔似乎是無意和歐陽崇並肩走了一段。水柔意味深長的對歐陽崇說:「你和她之間,很多事都牽扯不到原諒和不原諒,只是理解和不理解的問題。你——明白嗎?」歐陽崇礙於面子,妝出一副錯愕的表情,說:「不明白你說些什麼?」「好好想一想吧!」說完這句,水柔上車走了。

    「不原諒!」歐陽崇抿緊*,任性的咕了一句。

    良秀耿耿於懷,在心裡檢飭道:「準是自己太過主動了,他才以為是隨便的人——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要不,就是嫌棄我配不上他!」想到末一句,良秀身體一陣羞熱,又覺得確乎是這樣的,自嘲道:「人家還以為你在『癩*想吃天鵝肉』呢!」短促的一笑過後,頓覺窘迫難堪,身心俱空。

    所有的悲傷、鬱悶和煩躁都囿在懷裡,人也變得懨懨的。回到家,父母還以為她病了,叫她去看醫生,卻又查不出病根來。再叫她去看心理醫師,她又死活不肯。父母萬分焦急,玉侯在一旁勸釋道:「姑姑,你放心吧,一切有我呢!她是因為上次測驗不如意,所以今天精神不振。過些日子就好了!」水良秀父母這才稍釋疑心,安撫良秀道:「不要太在意這個了!身體要緊,我們又不指望你上什麼名牌大學。」面對這施錯了地方的關懷,良秀卻把持不住了,「哇」的摟住母親的肩頭,嚎啕大哭起來。父母愈是體貼,越覺委屈,眼淚連綿而下,愈湧愈多,直哭到氣噎喉乾方止。在淚水的浸泡下,一個決心悄悄萌芽,茁壯成長起來——「再也不……不主動搭理歐陽崇了!」

    歐陽崇天天計算時間,想要在校園裡「不期而遇」良秀,卻每每落空。偶然看到良秀萎靡、憔悴的樣子,心疼不已。可是當要上前去招呼她,她卻埋下頭,佯裝沒看見,匆匆的就走了。

    又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天氣很好,蔚藍的天空,白雲翩翩,清風徐徐,溫暖金黃的陽光淹沒大地的一切,浸透出一股平靜幽美的味道。

    歐陽崇剛下課,離殤便氣喘吁吁跑了過來。一手搭在歐陽崇肩上,歐陽崇笑道:「投胎也不用這麼急!」離殤道:「門口有人找你。」歐陽崇揶揄他道:「不會吧,難道你欠了債,教他們來向我討。我馬上跟他們說——我不認識你!」離殤罵他扯淡,「*!是你以前在二中的同學!」歐陽崇將信將疑。走到門口,不由地笑了——原來是鍾南麓!倆人拉手道契闊。在門衛處登記了,歐陽崇便領著他在校園裡四處瀏覽。

    歐陽崇問:「好久不見了,今天怎麼突然造訪?」鍾南麓雙手將《沈從文文集》托著遞到歐陽崇面前,「為此特來。」

    「嗯,太小心了!」

    兩人信腳走到辦公樓前,正好碰見康水柔和良秀從樓裡出來,兩人手裡各抱了一大堆資料。良秀板著張臉,目不斜視。水柔本要作鬼臉捉弄歐陽崇,因見鍾南麓在一旁,只得微笑致意,鍾南麓抱以溫和一笑。水柔登時有種異樣的觸覺,不覺定定的看了他幾秒鐘。鍾南麓也呆呆的。這時,良秀在前面輕咳兩下,脆聲道:「快點吧,老師正等著呢。」眼裡仍沒有歐陽崇。兩人這才驟然醒悟過來,忙忙得把眼光移開,水柔臉上浮出一片紅潮,鍾南麓下意識的搔搔額頭。

    等良秀她們的背影消失後,鍾南麓對歐陽崇說:「嗯!真是氣韻天成!你認識嗎?」歐陽崇正因為良秀的冷淡暗自傷感,聽了這話,喃喃自語道:「認得,當然認得……」鍾南麓見他*的樣子,覺得好笑,一拍他肩膀,「生日快樂!原本想你生日那天過來給你祝壽的,恰好有事耽擱了,只好今天把禮物送給你。」歐陽崇接過一盒匣子,大感意外,道:「這有什麼關係呢!」

    到了太陰湖邊,兩人都累了,遂找了乾淨的地方坐了下來。歐陽崇望著夕陽中金光粼粼的湖面,突然感喟道:「真是越活越乏力。還是童年時代好,——真是金子般的歲月!為什麼,非得在長大後,才發現這句話是多麼貼切啊!那時候卻絲毫感覺都沒有呢?」鍾南麓道:「這就叫身在福中不知福!」歐陽崇繼續歎氣,「小時候,真好!無憂無慮,什麼都不用擔心,也不必擔心!長大以後,縱然處處小心,步步謹慎,煩惱依然紛至沓來,實在叫人難受!想到未來,又是一片捉摸不透的朦朧,無盡的迷亂悵惘……」鍾南麓不忍心看灣畔垂柳黑乎乎的背影,閉上眼睛,道:「你不看看,我送你的禮物麼?」

    歐陽崇拆開一看——是盤棋!

    「下二局如何?」

    「好!」鍾南麓道:「你有沒有發現,當你走夜路,前面突然打過來一束耀眼的光芒時,自己卻幾乎連路都看不清了。而這束光若從背後投來,前面的道路卻一清二向。這說明,那些前途越顯出光明的人,走得越艱難……,而曾經的輝煌,才是照路的明燈,它會鼓舞你,指引你,最後成全你!所以多回憶一下過去的美好吧!因為那才是生活真正給你的。」

    歐陽崇試探道:「可能是路燈太亮了吧!」鍾南麓道:「這我倒沒考察過。不過,又有什麼關係呢!心懷大志的,就想雄霸天下;秉性浪漫的,也要傾倒眾生;還有那許多*齷齪的,哪個夢想不是登峰造極的!你覺得能找到溫柔的燈光嗎?」鍾南麓說著,在棋盤上一點,「我走這兒。」歐陽崇咬著手指,凝神靜思。他的頭髮有點長了,鬢角已延過耳垂,覆到腮邊了。微風習來,幾絲頭髮在臉頰飄拂,弄得他癢癢的,下意識用手揪住。他盯著棋盤,吃吃笑了起來,說:「這下可輸了。」鍾南麓笑道:「少來了,每每說要輸,到最後往往留了一招,捩轉乾坤。」歐陽崇笑著把車推過去——將軍!司空菀爾一笑,「這麼急!」歐陽崇道:「你挾住我的馬,我只有這樣,才緩得了這一招。」

    歐陽崇漫不經心問鍾南麓:「最近,大家又忙些什麼呢?」

    鍾南麓道:「忙著研究中醫呢!」

    「為什麼?」

    「不為良相,便為良醫嘛!」

    歐陽崇道:「可是我聽說,有人要廢除中醫了啊!說是不科學……」鍾南麓冷笑道:「我記得,有一味中藥,用藥死亡率在七百萬分之一左右,便引來一群無恥之徒一片聒噪。前不久,又一則報道,稱某種西藥導致了三十萬人不適,卻不見得那些愛護人類健康的『大善人』出來伸張正義!你曉得梁啟超是怎麼死的嗎?哼!他就是教西醫錯割了腎,然後一命嗚呼的!可他至死也叫人保守這個秘密——怕影響西醫的聲譽!」

    「這樣死忠的奴才,西醫界應該為他建貞節牌坊了——死有餘辜……不過,失誤也是正常的。」

    「可惡的是,他們『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憑什麼中醫就不能失誤!醫壞個把人,便像瞎貓逮到死耗子一樣,樂得吱吱叫!」

    歐陽崇笑道:「那麼,這些人真是『嚴於律已,寬於待人』了,哈哈……」

    鍾南麓把棋子一頓,搖頭歎氣道:「都不想說了,除了這批崇洋媚外的人,剩下的就是虛驕自大,盲目復古的。你看過報紙上一篇報道某市舉行漢服*禮的文章嗎?那登出來的照片,簡直丟盡天下華人的臉。一個個漢服穿得皺皺巴巴、歪歪扭扭,其中個別女孩子甚至帽子都戴歪了,還敢嘻著嘴笑……」鍾南麓氣得發笑,歐陽崇也忍俊不禁。

    鍾南麓收拾表情,繼續說:「漢代*禮都是這樣的散漫拖踏的?雖然穿了漢服,不過邯鄲學步罷了!」

    「所以,我有預感——中國人亡國滅種是必然的!你只看看,百家講堂的禮儀講堂上講的都是什麼禮儀!全是西方進口貨!堂堂禮儀之邦,竟然……!還有好笑的,居然有人說『握手』是中式禮儀!哼哼!糊塗到這種地步了!怪得有許多人叫耶酥為『天父』了!哎,鴉片戰爭!鴉片戰爭!沒有想到,不過百年來的動盪,一個數千年古老民族的盛氣和活力便消磨殆盡了!一個精神完全潰敗的民族,『亡國滅種』只是時間問題而已。等到全世界*主義那天,也就是『亡國滅種』之時!華夏文明也許是唯一一種在『繁榮昌盛』中覆滅的文明吧!你我現在只有盡情享用她的殘羹冷炙!好歹,死後,也還是炎黃子孫!」

    兩人的眼睛都濕潤了。

    天色漸漸昏暗下來,歐陽崇說腿都坐麻了,便罷了棋,南麓歸去。

    離回家時間還有一點空隙,歐陽崇緣著灣邊,散漫的走著。

    其時,西天像火一樣「燃燒」著,瑰麗的霞彩鋪滿太陰灣的水面,融蕩閃爍!

    他微閉著雙眼,望著這一切,臉上融出一個恬和的微笑。一股柔和的清風徐徐飄來,輕拂他的臉頰,他深深吸氣,愜意的伸懶腰,迎風而眺。

    看著,看著,他的目光卻不由自主的凝住了:她側對著夕陽,柔軟的光輝將她停勻的骨肉、玲瓏的身姿勾勒的格外的曼妙迷人,及腰的秀髮在晚風中曳揚紛拂……,那是一具注滿了青春,婀娜挺拔的身體,自然的光芒借由她的軀體,變得高潔神聖,令歐陽崇不敢直視。

    「汪汪」她懷裡的小寵物乖張的叫了起來——是宋雨香。

    歐陽崇訕訕的轉身離去。

    等鍾南麓到家時,西天最後一點餘光也讓黑夜舔舐乾淨了。

    歐陽崇因為良秀的事,牽連到雨香,一發連她也不甚理會了。雨香似乎也覺得了,便知趣的離他遠遠的。

    為了響應教育廳的號召,市裡又要舉行什麼文科交流大會。此刻,正當所有學生都安心緊張的準備期末考,一時間,哀鴻遍野,大家抱怨道:「勞民傷財!」離殤卻得意道:「嘿嘿!又耽誤了我複習啦!」

    為了不影響學生正常學習,時間定在了星期日,一切培訓暫停。如果當初是好學者在抱怨,那麼,現在輪到厭學者失落了——「簡直喪盡天良!唯一一個休息日都霸佔了!」

    到了那天,上百所高中的代表都齊集在一中。再加上本校的學生,大禮堂裡黑壓壓的全是人。相識的同學湊到一塊兒,照例交頭接耳,談笑風生,整間屋子喧囂嘈吵的像一鍋煮開的粥一樣。教導主任一如既往的勇挑重任——「安靜!」

    待噪音像退潮的海水漸漸落了下去後,校長這才摸了下光溜溜的前腦勺,搬起一疊稿紙,照本宣科。喝足了五杯荼,稿子終於念完了。接下來,各校代表輪流致詞,千篇一律的「榮幸」、「努力」……歐陽崇奇怪二中代表竟不是鍾南麓,只見他坐在一個角落裡,悠遠淡漠的笑著。最後,教導主任收尾,同學們盡義務的鼓掌,不過,似乎有許多人「漏稅」,末了,「唏裡嘩啦」的都不成調子了。

    歐陽崇暗呼「上當了!」百無聊賴,側臉見離殤腿上擱著本書,信手拿了過來——《戀愛寶典》!笑道:「我以為只有《葵花寶典》,沒想到還有《戀愛寶典》!」

    離殤笑道:「都是你提醒了我,要不然真要遺恨終生了。」歐陽崇聽了,一臉茫然,——「嗯?——作孽啊!」

    原來,在期末考的前一個月,歐陽崇見離殤仍在渾渾噩噩的,遂點撥他道:「你想想看,都活了十七年了,究竟還有什麼事沒做的!不要『老大徒傷悲』!」——雖然,歐陽崇說這話時,也覺得很心虛!離殤撓破腦袋,揪光了頭髮,終於如夢初醒:「天哪!我還沒有談戀愛!這太糟糕了!」

    「哎,這個笨蛋。」歐陽崇低下頭,閉上眼睛,用手抵著天庭,表示「回天乏術」!

    離殤的意思是「知已知彼,百戰不殆」,於是逛到書店,買了他十七年來的第一部參考書——《戀愛寶典》。

    歐陽崇瞟到了個題目,是——「如何確認對方愛你」。面上裝作隨意瀏覽,心內卻細細的逐條勘評。自然而然聯想到自己和良秀之間的事,欣然自樂:「原來如此!她是在乎我的,才會這樣做的!」不禁身心舒泰,喜上眉稍,暗暗決計:「待會,就去找她和好!」

    鍾南麓靠在座位上,聽得實在膩,正昏昏欲睡。這當兒,輪到康水柔作為本校政治科代表上台作報告。清柔響朗的聲音,若一顆顆潤滑的珍珠打在玉盤上一樣,輕輕的扣動著鍾南麓的耳膜。鍾南麓張開眼睛,抬頭一看,正是上次和歐陽崇碰見的那個女生。她今天穿了一條白色的百褶裙,上身著一件維多利亞式復古襯衣,紮了個簡便的馬尾。鍾南麓看呆了,動情吟哦道:「朱粉不深勻,閒花淡淡春……」

    接下來,鍾南麓作為特別來賓,上台致詞。兩人掠身而過的瞬息,互相看了一眼,微微一笑。

    離殤本來就是來湊熱鬧的,此時,聽著MP3,一會兒便陶醉了,靠在歐陽崇肩上,「呼呼」睡著了。歐陽崇在他嘴邊墊了塊紙巾,隨他去睡。

    交流會直開到下午五點多才結束。離殤剛好醒來,揉著惺忪的睡眼,砸吧砸吧嘴,問:「下課了?」歐陽崇拿書蓋了他腦袋一下,——「還魂啦!」

    康水柔款款走過來,央離殤辦一件事,離殤道:「說吧!」水柔笑道:「也沒什麼,不過叫你幫我買本上海古籍社的《小窗幽記》。」

    「書非借不能讀也。」歐陽崇笑著起身,一把拉過走上來的鍾南麓,道:「這話就是他跟我胡謅的。以後,你要看書,盡可以向他借,他家的古籍是一撂撂的。」水柔抿嘴笑著,逡巡一回,道:「不知意下如何?」鍾南麓笑一笑,「萬分榮幸。」

    「那麼,明天能借給我嗎?」

    「一定當面奉送。」

    「麻煩了。」水柔笑著去了,腦海浮過一句詩,「看陌上少年,足風流!」

    歐陽崇把他和莫離殤介紹了。鍾南麓早聽說他是本市豪商的兒子,只微笑點頭,又說了些閒話,便要走了。

    歐陽崇和離殤送鍾南麓上車。一路上,歐陽崇為鍾南麓指點周圍華麗氣派的校舍,講解這些校舍隱寓的故典。鍾南麓聽罷,感慨:「可惜,『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年華袞袞,終將一片頹垣斷壁……」

    一行人走到停車場,在那裡,歐陽崇見良秀和一名身材中等的外校男生態度十分親密,有說有笑的。心裡便酸溜溜的以為他們在打情罵俏,趕緊把目光移開,避免思想的沉淪。後來,聽離殤說,那黑不溜秋的男生叫林漁龍,是二中的球類運動的天才。不拘籃球、排球,都是一流的高手。歐陽崇極不公道的誣蔑他——「整個一個混球!」

    送走鍾南麓後,折回來,見兩人還在聊。歐陽崇從良秀身邊走過時,刻意將腳板踏得震天響,面孔卻緊繃著。良秀眼稍注意到了,先是奇怪,忽然明白,原覺得好笑,乍得又想起那樁舊事,引出舊恨,便故意把聲音提高放柔,暖昧道:「回去的時候,一定要小心啊。」

    林漁龍笑說:「多謝了,有空常聯繫吧!哎,時間不等人啊,我得先走了。」

    「拜拜。」良秀只顧自己表演,歐陽崇早走出一大段了。望著他的背影,心裡精密的計算:「他是否全聽見、看見了?」

    歐陽崇雖然目不斜視,眼角的餘光卻自始至終關注著良秀的一舉一動。等轉過花牆時,驀地聽到良秀叮囑那人「回去小心」的話,一肚皮胃汁全變成酸醋。又是妒忌,又是鄙恨,克制不住了,悶悶哼了一聲。離殤見狀,想笑又不敢笑,只歎氣道:「哎,真麻煩!」歐陽崇沒好氣道:「麻煩什麼!」

    「麻煩你幫我把包拎一下。」倆人多唬了一跳,循聲望去,只見宋雨香笑盈盈的從小道裡走了出來,一把將提包放在歐陽崇手上,「等我一會兒,我去辦件事情。」說完,又從小道跑了回去,鑽進花圃就不見了。倆人莫名其妙,離殤哭道:「為啥,我都沒有這樣好運氣。」歐陽崇摸他的頭,安慰道:「沒關係嘛!你還小嘛!哦,乖!」離殤氣得翻白眼。

    一會兒,宋雨香抱著只毛絨絨的哈巴狗兒回來了。小哈巴狗兒坐在雨香的懷裡,將頭靠在主人的肩膀上,眼珠子滴溜滴溜的轉著,來回的瞅歐陽崇和離殤二人。歐陽崇等見狀,各自上前拍了一下它的腦袋,以示親暱。它竟「汪汪」的吠了兩聲,聊表抗議,離殤心裡暗咒:「該死的畜牲!」宋雨香捏了捏它的鼻子,笑道:「再凶。」小狗被挫了銳氣,喉嚨裡「嗚嚕」委屈一聲,把頭扭過去,埋到雨香胸口裡。

    「可以幫我把書包拎到我家嗎?我騰不出手來。」

    「啊?!」

    「我家不遠。」

    「……」

    「就出校門,左拐第一幢樓——教師宿舍五樓。」

    「這還差不多。」

    在電梯裡,三人藉著討論這條狗,來打發尷尬。小哈吧瞅人不防,突然拿舌頭舔了一下歐陽崇的臉,歐陽崇尖叫道:「你敢佔我便宜!」逗得大家都笑了。到了家門口,雨香抱著小哈吧教它捺門鈴。那小東西果然撅了小屁股,探出爪子,極靈活的按了兩下。未幾,門開了,走出一位藹然可親的中年婦女。她身上圍著裙兜,想必是在做飯。小哈吧一到了地面,抱住婦人的腿,又蹦又跳的,脖子上的鈴鐺「」輕快的響了起來。雨香對婦人道:「媽媽,下次找林阿姨算帳吧,她居然把小貝帶出去,不帶回來。哎,太可惡了。我可憐的小貝。」婦人對歐陽崇等慇勤道:「歡迎,請裡面坐。」歐陽崇為難道:「不好意思,我們要早點回去,家離這兒比較遠。」離殤在一邊隨聲附合,雨香母女便不再相留,目送二人上了電梯。

    路上,離殤開玩笑道:「我覺得宋雨香不錯啊,有意思嗎?」歐陽崇笑而不答,思索一會兒,才道:「很多事並不是不好,只是不合時宜罷了。這世界,並非好的就是對的!你看《葵花寶典》看傻了。」

    「不是《葵花寶典》!」

    「還不如《葵花寶典》呢!」

    良秀自從「生日禮物」那件事後,神經受打擊,隨身聽裡一遍一遍的播《情人節》。晚上回宿舍,又把聲音放大了聽,玉侯受不了了——「能不能換一首!」良秀搖頭晃腦,道:「不換!就不換!」婉晴用手扣著太陽穴,「有什麼好聽的。」良秀歎道:「沒素質,這還不好聽!不覺它音律清壯頓挫,乾淨利落,氣概揮霍灑脫——嗎?」水柔插嘴,道:「說誰呢!不要這麼明白的誇獎人嘛!」……

    婉晴笑道:「那我還是覺得《月亮之上》音韻來的更亢朗些。意境高廣,風格淳樸剛健——這是女強人的聲音!」說完,她擺了一個精典的賣弄肌肉的動作。

    玉侯聰明道:「我知道,她是感情受挫了,才拿這道歌麻痺自己。」良秀狡辯道:「哪有!我一直覺得,愛情有沒有都無所謂的!」

    「真的?」

    「那還有假!——我勸你啊,別太*,我看商軒良就不像那種懂感情人!他愛的只有書!」

    玉侯笑道:「你關心自己吧!如果一直是冷靜理性,那就不叫愛情了!『*』是最好的『催化劑』!」

    「哦!」良秀不以為然,說:「那麼,婚前,哎……那個……」玉侯打斷道:「那不叫『*』,那是『蠢動』!」良秀懇切道:「總之,作為你表妹,我還是勸你考慮清向了。沒有愛情會死嗎!」

    「不會,只是沒有意義!」

    良秀安慰自己,說:「不是也有清心寡慾的隱士和高僧嗎?他們就沒有愛情。」玉侯道:「那不過一群行屍走肉而已!我不喜歡!」婉晴聽得瞠目結舌,揶揄道:「你侮辱聖賢——難道,你喜歡花和尚!」眾人大笑。玉侯嗔道:「口沒遮攔的傢伙。」

    近來,歐陽崇養成了一個不良的習慣,一坐到書桌前,總是先清算一下當天的事情。然後,再整理一下由這些事情引發的情緒。再調用各種手段平伏這些情緒。之後,才開始對付作業。這時,往往已是近十點了。而這些作業又是不能延緩的,只好挑燈夜戰。等腰酸眼脹,理完一切之後,發現已經是深夜十二點多了。第二天總睡晚了。

    風語以為他開始奮發圖強了,並不責怪他。一天早晨,歐陽崇飛也似的朝教室奔去,路上師兄弟還真不少,自己沒膽量和他們一樣悠閒自在,只好左躲右閃,前進。突然,腳底一滑,險得摔跤。提起腳一看,居然踩到了*!

    「咦——!」心裡一陣噁心。於是單腳跳到路邊,揀了根小樹枝,捏著鼻子,一塊塊的挑了下來。宋雨香神出鬼沒的繞到他的身後,一下拍在他的肩膀上,「怎麼了,一大早就走*運啊!」歐陽崇叫道:「該死,這都是你們家小貝作的祟,隨地大小便,一點公德心都沒有。」「哪有!我們小貝絕對不會隨地大小便的!你別誣陷它,好不好!」歐陽崇瞅人不見,拿腳板在草地上使勁搽了幾下。宋雨香悄笑道:「你才不講公德呢!」歐陽崇翻白眼,道:「還說呢!如果教我抓到了你們家那隻小貝,我一定褪下它的皮,打它屁股。」「哎!」宋雨香嘟嘴,道:「你這人怎麼這樣,都說了不是它啦!」

    「你有什麼證據證明不是它?」

    「你有什麼證據證明是它!」

    「你……」

    「你這傢伙,膽敢侮辱我們家小貝……」說時,手不自覺輕輕推了一下歐陽崇的頭。歐陽崇有些吃驚,他總覺得女孩子舉動不可太放肆了。便乾笑道:「這麼粗魯啊。」宋雨香臉微微一紅,「我,我為我們家小貝討回公道不行啊!」

    「你看,宋雨香用手推他腦袋的時候,他竟然還樂呵呵的,這該死的歐陽崇!」良秀對婉晴的話置若罔聞。「不理他!」她命令自己,把頭一扭,作出正留意身邊花草的神情。可是眼不見,心卻不能為淨。宋雨香快樂的笑聲刺得她心裡熱剌剌的陣痛。於是,拉著婉晴的手,粗魯的從倆人身邊穿過,頭也不回,逕直上樓去了。歐陽崇知道一切都落在她眼裡了,先是侷促不安,而後,看到她那副模樣,竟有點得意了。

    鍾南麓如約前來,親自將書交給了水柔。歐陽崇在門口碰到了他,調侃道:「什麼機密文件,非得自己送來!」鍾南麓笑道:「你少裝蒜!既然受人這托,自然竭誠盡瘁的辦好了,你以為有什麼意思!」

    「我覺得有!」

    「我也覺得有!」

    兩人胡鬧一陣,看時候不早了,各自回去。

    今年的雪如期而至,但似乎較往年大了一些。只消半天的功夫,偌大的天地,茫茫渺渺,一片雪白。白得很純淨,不曾摻雜一點雜色。這對良秀而言,與其說是美景,毋寧說是慘狀。她趴在窗台上,下巴磕在手背上,凝目遠眺,眉宇間一片淒黯。手掌上壓的就是今天剛剛收到的成績單。成績又退了下來,已經跌出前二十名了!女生第一的痤次已經教宋雨香奪了去了,康水柔也在年段前十名中,婉晴也進了五十強。

    離殤捧著成績單,神經質的揚聲大笑,大抵是又退了幾十名了吧!歐陽崇則搖搖晃晃擠進了百強榜。

    今次,學校規定學生須親自到學校領成績通知單。那一天,商軒良很晚才來,當他擠到隊伍裡看成績時,聽到幾個學生在那裡談論自己。其中一個驚歎道:「這個商軒良好厲害!自從他來之後,好像每次考試都是第一!」「天才!」另一個躊躇滿志,道:「我這輩子最大的目標就是成為商軒良心中的最強者!」大家聽了,都「噓」他。商軒良鼻子冷「哼」了一聲,暗道:「在我心裡,誰都沒有資格稱最強!」這時,又有人說:「黃月凱和水良秀以前一直都是最好的,現在兩人都被打敗了!這可惡的外校生!」商軒良不屑一顧,心裡道:「笑話,戰勝黃月凱一點意思都沒有!我從來都沒有把他當對手!就算他曾經是最強的,也不是我心裡的最強!」

    歐陽崇則對自己的成績絲毫不介意,因為他知道,無論如何,父親都是不會滿意的。自己沒有必要為了他的意志而苦惱。可是一想到,要親自去取成績單,不禁有點忐忑不安——班主任的嘮叨比父親還厲害!

    他剛轉過牆角,漫不經心一瞟,發現良秀孤身一人,從對面懶懶的走過來了。迴避不及,兩人四目相對,只一瞬間,又頂靈便的挪開,俱都低下了頭。

    「應該打招呼吧?」歐陽崇腦子裡一片空白。手一會兒插在口袋裡,但馬上又抽出來。想放在腰上,又覺得不倫不類的。就讓它自然垂著吧!可是這該死的袖子又太短了,手踝都露了出來,那一塊*來的骨頭實在太難看了!而且這種造型人不會太顯呆滯了?糟糕!心怎麼跳得這麼厲害!她也許聽到了!可惡,臉怎麼又辣辣的……歐陽崇一忽兒將手按在胸口,想掩住「砰砰」的聲音。一忽兒又摸摸臉頰,好教它平復下來。大概只剩了十來步了,歐陽崇趕緊收拾表情,盡量顯得瀟灑自然,可是,面部神經似乎一下子全部壞死了,都不受控制。計劃中理想的溫菀一笑,卻變成呲牙咧嘴的怪相。

    「一定要打招呼!數五下——五、四、三……」數還數完,良秀便擦肩而過了。「二、一!」歐陽崇終於壯大膽子,轉身,伸出手,準備拍一拍她的肩膀,然後說聲「嗨!考得怎樣,繼續努力。」但當手快要觸到她的肩膀時,卻情怯躑躅了。手就那樣僵在半空中。良秀微側了一下臉,眼荷毛閃了閃,腳步停頓一刻,又馬上調緊步伐,下一秒,她的肩膀便走出了歐陽崇手掌的範圍。

    歐陽崇懊喪無奈的慢慢握緊手掌,無力的垂下。目送良秀走遠,直到她轉過了牆角,歐陽崇仍在那癡癡的望著——「我不能給你什麼!」

    良秀在拐彎的一瞬間,側目瞥到歐陽崇的身影。她轉過頭,看了看那堵佈滿青苔的石牆,悠悠地出了一會神,輕輕說了一句,「傻瓜!」然後,便黯然低頭,肩上的秀髮披散下來,將雪白的臉都蓋住了……

    歐陽崇怔怔的駐守在那裡,眼神憂傷的,脈脈的;良秀抬手攏了攏秀髮。

    兩人透過石牆,往對方的方向默哀了一聲——「再見!」便都轉身走開,步子越走越快,像在逃避,又像在追趕。

    歐陽崇這次數學又考砸了。班主任指點他看,好幾道是練習捲上出現過的。歐陽崇心思全不在這兒,因為說什麼都已經晚了。其實,之前,他早準備把那些練習做了,可是一看到密密麻麻的數字就頭暈目眩,四肢乏力。便把時間往後推,於是從「前天」推到了「昨天」,「昨天」又挨到了「今天」,「今天早上」遷到「今天下午」,再延到「晚上」,「晚上」偏生又忘了!因此重新安排,週而復始,循環往復。所以,直到考試完了,那幾道習題還毫髮無損的保存在那裡。叫老師一挑撥,歐陽崇才開始擔心,這樣的成績讓父親看到了,一頓訓飭是免不了。雖然也算是久經沙場,可一想到父親凶獰的表情,還是心驚肉跳。

    良秀的成績已經退了很多,對此,他抱有一種深深的內疚。畢竟是自己讓她分心了啊!自責道:「難道,要拿這作為她受你影響深重的證據而高興嗎?」

    康水柔和幾個女學生正在開離殤的玩笑。其中一個女孩子笑說:「莫離殤,你笑得好有特色,簡直是一中一絕!」康水柔道:「那可是奸商申請專利的笑,不准盜版喏!」

    見歐陽崇過來,她劈手就將成績單奪了過去。歐陽崇順勢把她的也搶了過來。到手後,才後悔莫及,「我看她的作什麼!這不是自取其辱嘛!還給你!」嘴上雖這麼說,手卻已經打開了,略略掃了一遍,又翻到下一頁——是所謂的教師鑒定。不出所料的「天資聰穎,勤奮好學!」

    離殤也要看,水柔一把奪回去——「不給!」

    「真的不給?」

    「不給就是不給,你奈我何!」

    「不給就搶喏!」

    歐陽崇在一旁幽遠的笑著。突然,水柔往後一退,不留神正撞在歐陽崇胸膛上。歐陽崇立腳不穩,一個趔趄,身子往後仰倒,情急之下,趕緊扯住身邊的一叢花牆,才勉強立定身子。恍過神來,才發現手已經被花刺劃開了一道小小的口子,血珠一點點冒出來,匯聚成團,沿著手臂徐徐往下滑。紅白分明,十分耀眼,歐陽崇看得癡了——血液在肌膚上潺潺,血腥在空氣中瀰漫,就這樣,讓生命慢慢流盡了,也算是個完美的謝幕吧!

    血流越匯越粗,分成幾道血線,通過瑩亮的指甲,落在地上,濺開,就像一朵朵綻著光輝的太陽。

    水柔見了,驚駭道:「你瘋了,這麼多血也不止!」一壁趕忙掏出紙巾,替他把血揩拭了,然後,迅速用手巾將傷口包紮了。離殤一手拍在歐陽崇的腦袋上,嗔道:「你腦子有坑啊!」連忙同水柔帶著歐陽崇去將血跡洗乾淨了。歐陽崇卻笑道:「緊張什麼,像這樣靜美的逝去,也是造化!」離殤哭笑不得,說:「活著有這麼令你難受嗎?該不是因為考試的緣故吧!你已經夠好了,比我整整多了100分!你還想怎樣!」

    歐陽崇依然自顧自的說:「倒不如早些死的好,早死早超生!你看,活著多累!在學校,擔心功課;在社會,要籌謀生計;在外,考慮交情;在家,用心親情;隨著年歲的增長,漸通人情了,又有許多兒女情長,思念糾葛。真是千頭萬緒,應接不暇。實在讓人身心疲累。與其這樣拖泥帶水的活著,倒真不如死了乾脆些呢!」

    水柔默默無語的盯著歐陽崇的臉看了一會兒,歎道:「這麼說,枉費我們一翻心思。你真的要拋下我們嗎?」歐陽崇心中一動,笑道:「玩笑而已,何必作真。」

    離殤教歐陽崇,說:「你可以偷偷改一改其中的分數。就算他知道了,你就賴老師記錯了,總之,先混過去再說。」歐陽崇苦澀一笑,道:「對家裡人竟然使起了陰謀詭計來,那還是一家人嗎?」離殤鼓起胸膛,氣色儼然,道:「我可沒有哦!我只是不忍心你難受,才這樣教你的……,你別用這種眼神看我!」說完,拔腿就想跑,被歐陽崇一隻手拎住了。離殤伶俐的將成績單掖在兩腿之間……

    「砰」風語猛地的巴掌拍在荼几上,震地荼碗蓋一蹦三尺高。他睜圓雙目,瞪著歐陽崇:「你考的這是什麼?簡直是丟人現眼……」歐陽崇瞅著荼碗,空空的看,心被良秀牽扯的綿軟疲廢,無力響應父親的暴動,一言不發,任他教訓。

    「不會吧!英語你給我考了個蛋!」鍾南麓往沙發一「癱」,挑眉道:「你一向是知道,我對它不感興趣,懶得搭理它!」父親逗趣道:「好兒子,將來你對爸媽不感興趣的時候,是不是也把我們丟到一邊呢!」鍾南麓露出奸笑,「這倒不會,我像那種沒心沒肺的人嗎?不過,您將來羽化登仙之後,我倒是會『鼓盆而歌』的。」一席話,嘔得大家都笑了。然而,那笑容在父母臉上並沒有駐留在久,父母臉上呈現如夜空在煙火一閃而過後的漆暗神色。母親問他:「聽說,你最近又迷上中醫了。怎樣,總該有一點成就吧?!」鍾南麓道:「還在參悟呢。」父親又逗他,說:「看來,本世紀所有的絕症都有望攻克了,是吧!鍾先生!」鍾南麓笑道:「父親大人,我又有高論,你要不要聽聽?」父親道:「何妨說說。」

    「有些疾病,我根本就不希望它們彌絕了。我覺得那是上天懲罰人類貪肆的一種手段。尤其是那些因為生活的淫縱而滋生的頑疾,在這個物慾橫流的時代,它很有效的鉗制了某些人的行動。從而起到維護風化的作用——有些人可能說這種手段太殘忍了。他們也許會提倡用教育來感化人類。可是我一點都不信任所謂的『道德觀念』,因為這已經是一個沒有道德的時代了……」

    正說著,電話響了。祖父要起身去接,父親按住,道:「不煩勞您,由我代勞吧。」須臾,父親摀住話筒,對鍾南麓喚道:「小鬼,找你的。」

    鍾南麓接過話筒,「你好,是誰?」話筒那邊「呵」的笑了一聲,「是我!我的書看完,想當面奉還。」鍾南麓聽了這柔潤的聲音,就知道是康水柔。抑制不住聲音裡的顫動,驚喜道:「是你……那這樣吧,你到一中門口等我吧!」對方停頓了一會兒,似在思考,「嗯,麻煩你了。」

    母親開他玩笑,「要去見女孩子吧!那你得打扮得乾淨點。」鍾南麓若無其事,道:「什麼?打扮做什麼?心裡乾淨就行了。即使蓬頭垢面,照樣也是錦心繡口!」

    候鍾南麓到來,水柔早已等在那兒了。她今天穿一條棕白色花格短裙。上身著雪白色薄透棉絨長袖,腳上踏一雙紅面黑邊的鏤空皮鞋。烏亮的頭髮披在肩頭,頭上戴了一隻髮夾,髮夾上繪了五彩斑斕的蝴蝶和花朵。

    水柔雙手將書捧上,笑道:「多謝!」鍾南麓接了,躊躇再三,鼓足勇氣道:「你很喜歡這些古籍嗎?我可以再多借一些給你,讓你消遣這漫漫長假。」康水柔感激不盡,「太感謝了!我原想自己去買,可是總找不到……,嗯,屢次叨擾,真不好意思。」鍾南麓笑道:「不借你,也只能讓它們霉在那裡,交給了你,倒是物盡其用了。」

    當鍾南麓邀她去家裡挑書的時候,水柔卻猶疑了一陣子,說:「冒昧造訪……嗯,不太好吧。」鍾南麓見她一副小心審慎的樣子,笑道:「沒事,我們家很隨意的,不必什麼繁文縟節的。」

    一踏進綠意盎然,鳥鳴啁轉的庭院,水柔心中的拘緊一下了卸下大半。是時,鍾南麓的父母正在客廳裡閒話。水柔隨鍾南麓進去,對諸位施禮鞠躬問好。母親細細打量著水柔,微微頷首,道:「不必多禮,請坐吧。要喝什麼荼?」水柔忙擺手說不要麻煩了。鍾南麓也道:「不坐了,我還要帶她去書房去選書呢!」然後,對母親嬉皮笑臉道:「荼就送到書房來吧。」水柔對眾人施禮道:「打擾了。」便和鍾南麓一齊朝小閣樓走去。

    母親在背後歎賞道:「是個好女孩子!」驀然,又神色黯然:「可惜……」父親趕緊將話叉開,說:「想哪去了,別越俎代皰,杞人憂天了。*心一下今晚吃些什麼吧!」母親收淚,嗆笑。

    良秀將成績單交給爸爸,慚愧的低頭站在一旁。父親看了,並不生氣,反倒笑道:「考得不錯嘛,下次再努力。」母親也安撫道:「勝敗乃兵家常事,你可不要氣餒。我們女兒是打不倒的,嗯?」良秀眼圈一紅,抱住母親,感激道:「謝謝爸爸媽媽!」端木玉侯在一旁直衝她弄鬼臉。水媽媽問她:「丫頭,你考得怎麼樣?」玉侯幡然醒悟,跳起來道:「哦!姑姑,好狡猾,拿我開玩笑——自然比不上你們女兒咯。哎,姑姑,姑父,我想帶良秀去我家玩幾天,可以不可以?」姑姑、姑父笑道:「有什麼可以不可以的,你們是預謀好的了……,去散散心吧,要講禮貌啊!」良秀燦然一笑,「知道了,我最愛你們啦!」玉侯便挽了她,坐自家的車回去了。

    一進門,舅舅端木上灑腆著大大的將軍肚子,馬上樂呵呵的迎了進來。良秀忙致禮:「舅舅好,舅媽好!」舅舅端詳著良秀,笑道:「你個丫頭,好久沒來了!又長高了不少,而且越發標緻了。」良秀擠眉弄眼道:「哪裡比得上表姐呀!」舅媽笑道:「她!又是粉啊,又是霜的,醜八怪都能抹成天仙了。」玉侯跳腳抗議道:「哪有!拜託,我今天就沒有化妝,難道不好看嗎?端木上酒,教訓你老婆!」舅媽趕上來,輕輕的一巴掌打在玉侯屁股上,「越發沒大沒小了。」端木上酒道:「你媽說的是實話,我起先看你,就覺得有些眼生。」大家都笑了。玉侯也不禁咬牙笑了,然後假妝生氣道:「怪不得我腦袋這麼笨,原來是基因問題!」舅媽氣得打嗆,道:「你骨頭又癢了,這回考了多少?」玉侯三緘其口。端木上酒便問良秀的分數,良秀羞愧的如實相告。

    端木上酒重重歎了一口氣,「所以,我準備讓你表姐回澳大利亞去。比不了中國學生,到了外國,總可以給我掙些名譽回來吧!」而後,又一手支著下巴,滿腹心事得沉吟道:「我們端木家的智商是錯不了的,看來,某個環節出了問題!」玉侯幸災樂禍的笑道:「媽,他說你不好呢!」舅媽嗔笑道:「越老越沒正經了——我想,我確實腦子有問題!不然,怎麼會嫁給你!」一語既出,引得包括傭人們在內哄堂大笑。端木上酒也呵呵的摩著唇上的一字髭鬚。

    「你跟歐陽崇還好吧?」玉侯問。

    「說什麼呢!」良秀的心猛地一沉,但她喬作輕鬆,深深吐納一口氣,巧笑道:「說說你跟商軒良吧!上次送他的禮物,他有接受嗎?」

    「他沒接受,他說他不能接受……」

    「那麼放棄吧……」

    「為什麼要放棄呢?」

    「都這樣了,你還堅持嗎?」

    玉侯的眼睛洞穿時空的阻隔,望著當日的那一幕,癡癡的笑道:「可是他說他領我的情啊!」

    那一天,商軒良有生以來,可以說是第一次對一個女孩子露出了笑容……

    「你笑得很難看吶!」

    「嗯?」

    「因為嘴巴咧得不夠大!」

    「哈哈……」

    「呵呵……」

    玉侯猶嫌人少,不夠熱鬧。遂打電話去邀水柔和婉晴一道過來。水柔正在潛心研讀《拾遺錄》,不忍釋卷,便推說家中有事,分身不開,婉詞拒絕了。婉晴則直接道:「我哪有你們那麼閒,我現在要送黃月凱上車呢!改天再說吧。」

    婉晴掛了電話,舉目四顧,發現月凱正拎著一大袋行李遠遠的走過來了。婉晴迎上前,打趣道:「搬家呀!帶這麼多東西!」月凱不由紅了紅臉,吶吶道:「該帶的我都帶了。不然,去買新的,又要花許多錢了。」洛心笑道:「打個工,就這架勢。好像要到個千里迢迢的地方去了——給我一種感覺,似乎一輩子不見了……為什麼不在市區裡找個事做,偏偏要跑到那麼邊鄙的地方去呢?」月凱實話道:「郊區的工資比較高些。」接著,又憨笑吞吐道:「你別取笑我了。還煩你代為照顧一下我爺爺奶奶呢!」婉晴看他鄭重模樣,忍俊不禁,「你這算是『托孤』嗎?放心吧!我已把電話留給他們了,有事,我自然知道。安心去打工吧!賺了錢要請客哦!」

    忽然,婉晴正色道:「你為什麼這麼相信我呢?」月凱不假思索,「我相信,我相信!」

    「你猜得透我的心思嗎?」話一出口,婉晴就懊惱說得太露骨了,臉頰一片緋紅,擔憂他會不會認為自己輕佻不自重呢?

    月凱看她的形狀,沉思一會兒,莊重道:「我明白!」

    「什麼?」

    「我明白。」語氣喃喃吶吶。

    「啊?!」

    月凱一下子輕快的躍上了中巴,心上一陣狂跳,驚訝自己居然有勇氣說出那句話。婉晴愣愣地,慢慢才回過味來,莫名其妙的熱淚盈眶。

    車子啟動了,月凱依依不捨的揮手作別。婉晴矜雅地抬起右手,緩緩地搖晃著,臉上掩不住的憂慮。

    汽車披著一身的光輝朝西駛去。繞過一片樹林便不見了。只剩下一點斜陽掛在一棵青柏的樹稍上。驟雨剛過,地面上濕膩膩的,陽光落在上面,一閃一閃。眼看車站裡只剩了幾個稀稀拉拉的人。婉晴倏忽間心裡湧出一味蕭條冷落的感情,自己好笑道:「又不是永遠不見了,怎麼這樣扭扭捏捏的!真沒出息!」馬尾一甩,昂然而去。

    月凱坐在車上,笑望著車窗外公路筆直的向天邊延伸,直插去端。道旁一叢叢的行道樹,蔥翠茂盛,宛若一團團的輕煙。心境從沒像今天這樣慷慨且從容,似乎在雲端徜徉一般。

    眼前這個和尚彎眉星眼,皓齒明眸,奇異的是眉心一粒胭脂痣,頗有嫵媚風姿。他的嘴角終日不懈的上揚著,臉上依戀著一抹笑意,端莊而詳和。他的法號——慧空!

    歐陽崇不自覺聯想那些在街市上看到的浮浪「少林弟子」,心中疑竇叢生:「他該不會也是個欺世盜名之徒吧!?」於是不客氣道:「我不信釋迦!」

    「我也不信。」慧空恬然道。

    「你是出家人,如何不信?」歐陽崇大驚失色。

    「我不信神,只信良心。我相信釋迦牟尼先生並不是希望世人為他塑金身,焚高香,頂禮膜拜。佛是凡人,他教你做人,不是做神……」

    「那麼,你就沒必要出家啊!俗世中也有你想要的信仰啊,譬如,人們宣揚的『平等』精神。」歐陽崇不解。

    慧空舒然一笑,道:「那只是權利的平等而已。詮釋清向了,也就是說你可以坑蒙我,我也可以拐騙你。而我佛的平等,那是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情!是對生命由衷的呵愛與敬戴——是真正的平等。」

    「那死生何解?」鍾南麓突然問道。

    慧空瞑目深思,半晌,悠緩道:「釋迦捨身喂虎,先生以為呢?」

    「我以為無故自戕乃罪過也!」鍾南麓別有深意的看了歐陽崇一眼。

    歐陽崇看著佛祖的前世、今生、來世的三尊金像,浮想聯翩,當思緒觸摸到良秀時,頓然生出一種旖你的令人心碎的美妙情懷——

    如果,生命裡沒有你,又會是怎樣的呢?是孤單的一個人走,還是背負起另一份承諾呢?

    宿命就像茫茫渺渺宇宙中一點燭火,真是令人心悸的一種嚮往啊!

    「你為什麼要帶我來這?」歐陽崇問鍾南麓。鍾南麓道:「我發現你心中鬱結過多了!該適時解釋一些,以後可常來。」

    兩人沿著仄仄石道緩緩下山。

    歐陽崇坐在車上,回味方纔的景象,自我寬慰道:「既然花開花落都有時候,我又何必這樣脆弱呢!一切隨緣吧。只是不知道,等我的生命如煙塵般消逝後,還有誰?像我這樣把心腸都傷透。而他卻永遠不可能知道我的存在,卻似我這般,望著明月,悠悠的喟歎——吾誰與歸?離殤是相近的,可是個懵懂少年。鍾南麓是相親的,無奈又不能常聚,殊途豈能同歸?水柔、婉晴、向荷,淳於玲,夏雪微等等,又太遠了……良秀……」歐陽崇強硬的將念頭掐斷,可心還是一陣陣掣痛……

    梅姨將一碗熬好的中草藥端了進來。放在桌上,苦口婆心的勸:「別站在窗口了,小心被風吹了,又生病了。快把藥喝了。」歐陽崇笑道:「哪裡就這麼嬌弱了,吹一下就生病染恙了。」走到桌前,看到黑稠稠的一碗湯藥,不由倒抽了一口氣,後退幾步,皺眉道:「不喝!」梅姨笑說:「不喝病就好不了了。」「不喝就不喝,好不了?讓我死了吧!」說罷,一下子跳到床上,用被子蒙了起來,梅姨過去,娓娓勸說,無奈,歐陽崇死活不聽,在被子裡嗡嗡的說話:「我不喝,打死也不喝!太噁心了!」梅姨無可如何,最後,靈機一動,「既然這樣,那我把藥潑了……」歐陽崇掀開被子,笑道:「好啊!」梅姨接著說:「然後,告訴你爸爸,說中醫醫得沒效果,得用西醫——那可是要動針的喲!」歐陽崇一聽,「骨碌」爬起來,說:「我以為你好心!原來是在將我,喝就喝!有什麼了不起的。」端起碗來,略一遲疑,閉上雙眼,一仰脖子,「咕通」的直灌下去。喝完後,乘機扒著梅姨的手,仰面,涎著臉皮,央求著要梅姨去做水果沙拉,給他去苦味。梅姨只好應承了他。

    晚上,父親回來,手裡捧了一撂的花花綠綠的單子,命令歐陽崇過去看看。歐陽崇莫名其妙,全心戒備。

    粗略一看,才知道,原來是市裡為暑假舉辦的形形色色的大小比賽而發的傳單。風語道:「你也報幾項,順便測一下,近來是否有長進了。」歐陽崇不耐煩道:「我對這些科目全不感興趣。」風語大不以為然,說:「學習也是感興趣就學,不感興趣的就不學嗎?商軒良可是報了七、八科了!」歐陽崇一萬個不願意,道:「那有什麼意義,第一又怎樣!」風語怫然,道:「你膽子越大了!期末考考成那樣,還沒跟你算帳!現在還振振有詞了!如果你達到了商軒良那種水平,我隨你怎樣!」歐陽崇輕蔑地哼了一聲,冷笑道:「原來,我不過是你沽名釣譽的一顆棋子而已!」風語急怒攻心,暴戾道:「你還不配!你只會給我丟臉。」歐陽崇把單子一摔,道:「那麼,你就不要自取其辱了!我不參加了!」言畢,拂袖而去。風語氣得雙手微抖,兩眼火星直冒,可又無可奈何。

    「媽媽、爸爸!」

    黃月凱跌跌撞撞的摸出一段漆黑的隧道,在路的盡頭,忽然現出一團白光,逼射得令他睜不開眼睛。

    片刻,才緩過來,漸漸適應。朦朧中,父母就站在那片光暈正中。

    「來。」

    母親和父親慈藹的招手。黃月凱奔到他們面前,跪倒在地,抱著兩人的腿,委屈的哭了起來。父親摩著他的頭,深沉的歎氣。

    「如果……如果不逞強……」

    月凱哽咽難言,使勁的搖頭,示意他們別說了……

    幾天後,月凱的葬禮隆重舉行。

    事後,爺爺奶奶便被工廠老闆接走了。婉晴說要「靜一靜」,隻身一人踱到了黃月凱家。「吱呀」一聲,輕輕地將木門推開,屋子裡靜靜悄悄的,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只有當風刮過的時候,釘在窗框上的灰布才發出「撲撲」的響聲。驟然,「噹啷」一聲——是從月凱房間裡傳了出來的,婉晴神經質的箭步衝了進去。只見到窗戶「咯咯」的磕著窗台。一串掛在窗口的風鈴,此時,也「叮鈴、叮鈴」唱了起來。婉晴緩緩上前,輕輕的觸摸著,腦海裡一片白光漫過……

    「謝謝你的風鈴。」

    「你只謝我的風鈴,難道不謝我嗎?」

    「呵呵……那我也謝你!」

    「真沒意思,還得我自己去討……開玩笑的,頭皮抓破了,還抓……」

    「呵呵……」

    「呵呵……」婉晴不禁和著記憶裡的微笑也笑了起來。倏地,臉色陡然一變,又沉鬱起來。這時,本來陰了一整天的天空,卻放出一片殘陽來,昏黃的陽光疏懶的撫著窗台,慷散的蒙在婉晴的臉上。風徐徐地飄來,拂弄著她的髮絲,婉晴呆呆的瞅著眼前的一切,靠在窗台上,一動不動,夕陽將她黑黑的身影投在斑駁的牆面上……風鈴「叮鈴,叮鈴」清脆心碎的撞擊著,那聲音在風中悠悠的淌著……

    月凱身死的悲傷在世間一切善良的人心中蔓延開來。

    鍾南麓噙著熱淚,偏頭望著窗外,半天一動不動。

    「走了?」鍾南麓求證似的望著歐陽崇。

    「嗯……」歐陽崇鼻子裡慘淡應了一聲,雖然咬緊了牙關,但肩膀的微微顫抖還是看得出他在啜泣著。

    鍾南麓悠悠歎了一口氣,站起來,踱到窗前,望著庭院的翠綠的楓樹,自言自語道:「走了嗎?唯一敢同命運抗爭的鬥士……」漸漸,那棵楓樹連同天地間的一切都朦朧了……

    歐陽崇的頭沉沉的垂下——理想中最能駕馭自己命運的人都敗在了命運手中,我又能如何呢?良秀啊,我發現我好無力……

    「什麼!月凱死了?」端木玉侯從沙發上跳了起來,大驚失色道:「人命關天,你不要開玩笑啊!」良秀愀然道:「我開這玩笑做什麼?你說吧,好好的一個人就這樣無聲無息的走了!我只擔心婉晴,萬一她再有什麼事,該怎麼辦呢?」玉侯聽良秀的聲調都變了,這才相信是真的,不禁也呆了。她恍惚記得婉晴曾得意洋洋的對她說,「月凱——命運的舵手!」

    良秀在心裡默默道:「黃月凱就這樣走了,永遠的走了!這是殘忍的一課!生和死是一條永遠無法逾越的鴻溝,人世無常,要珍惜……他……!」

    因為這件事,端木玉侯心事重重,整夜翻來覆去的睡不著。翌日,早早的就起來了,一咬牙,攤開紙來,提筆就寫……

    吃完早飯,商軒良正準備上樓去做練習,父親把他叫住了。遞給他一個藍封皮的快遞信件,說:「你有同學叫端木玉侯嗎?」軒良愣住了,「這是她給你的練習薄。」軒良滿腹狐疑的接了過來。回到書房,打開課本,翻了幾頁,見題型確實不錯,乘興又往下翻,一張用粉紅色信箋折疊的心形圖形赫然映入眼簾,猶豫一下,便輕輕打開,一看,只有幾個娟秀的楷字:午後,街心公園見,望務來!軒良趕緊掩了起來,心砰砰直跳。再三研究,才確定父親沒有看過這張字箋,長長的抒了口氣,又陷入了痛苦的掙扎之中。呆了半晌,提起筆來,略一遲疑,回了幾個字:對不起,我只能和你做朋友。然後,把回信掖在褲袋裡,借口買資料,跑到附近郵局裡偷偷的寄了。趕快到商店裡隨便買了幾本書,便回家去了。

    過了幾日,正當軒良安心以為「風波」已息時,父親又遞交給他一件同城快遞,依舊是一本練習薄,父親奇怪道:「你跟這個端木玉侯很要好嗎?」軒良支吾了幾句,匆匆上樓。翻出信箋來一看,上面寫著——

    無論如何,我還是想告訴你,不管你喜歡的是不是我,我都依然喜歡你。因為愛是一個人的事,愛情才是雙方的。縱然得不到『愛你』的權利,我也要履行『愛你』的義務,盡我所能的愛你……

    軒良額頭直冒熱汗,脊樑上卻直出冷汗,忙跳看後面的……

    「陪在你身邊就是我莫大的榮幸,莫大的愉悅」軒良的臉皮漸漸發燙,心頭隱隱一陣飄裊,轉而,又憂懼起來:萬一被父母發現了怎麼辦!還有我的學業(商軒良第一次覺得這不該成為理由,可是潛意識裡父親的咆哮又響了起來:「你是商家的子孫,唯一的使命就是光耀我商家門楣!」)嗯,只有這樣了,不然,她又寫過來,父母早晚是要發現的。

    下午,玉侯就收到商軒良的回信了。她迫不及待的打開,上面只有短短的幾行字:一切等開學了再說。她把信貼在胸口,開心的以為商軒良接受了自己,於是拽了裙角,滿屋子旋轉。

    商軒良剛寄完信回到家,父親劈頭就罵:「明天就要比賽了,你還滿世界亂跑!上次奪走你奧賽冠軍的『東南理工王』余志龍也來參加比賽了,這可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你不把握,今年一年,又要被人家踐踏在腳底下,惹人恥笑了!」商軒良唯唯道:「知道了。」

    午後,商軒良去熟悉比賽場地。在物理科考場,迎面撞上正走出來的「東南理工王」余志龍。

    「你未免太自大了吧,一個人報八項比賽,貪多嚼不爛!物理科冠軍對我來說猶如探囊取物!」

    「除了上天,這個世上沒有人可以真正戰勝我,連你也在內!」

    兩人身高相當,余志龍要做出鄙視的表情,便歪了頭,乜斜著眼睛,陰冷的笑著:「雖然這是你的地盤,但是近代以來,凡是有成就的理工名人全是南方人,我就不舉例了。你們北方人似乎在這方面不太靈光啊!」軒良睥睨著他:「走著瞧!」兩人傲慢的錯身而過。

    第一科是化學。商軒良只花了三分之一的時間,便做完了,又檢查了一遍,第一個交了卷。出門時,傲睨了全場的人一眼,「哼」的冷笑了一聲。

    第二科是數學。考場距此地約摸有10分鐘的車程,司機風馳電掣載運了他去,正好趕上入場時間。

    第三科物理,則是重中之重。因為余志龍做為特邀選手,也參加了這次比賽。考完數學後出來,商軒良掏手巾擦汗,卻帶出了一張玉侯的信紙。原故是怕父親發現了,於是一直都藏在身上。他轉身府拾之際,一陣風貼地襲來,將信紙托了起來,往遠處飄去。軒良趕緊去追,這風卻像有意同他玩笑似的,挾著紙張,忽高,忽低的飄蕩著。最終,把它晾在樹枝上,便撇下不管了。軒良跳了幾次,都夠不著,無奈,只得吃力的攀援上去——總算拿到了!還來不及高興,卻見家裡的司機老楊風風火火的跑了過來,軒良馬上把信紙藏了起來。老楊氣喘吁吁道:「我的小祖宗,你還在這做什麼!那邊的比賽就快要開始了!」軒良這才幡然悔悟,火燒火燎的跑上車。

    行到一半,前面的車突然全都不動了——原來塞車了。老楊一邊擦汗一邊怒罵:「*的,這時候塞車!」一邊又抱怨:「假如早出發,現在已經到了。」軒良又急又悔,漲紅了臉,道:「知道這兒離考場有多遠嗎?如果近,我直接跑過去。」老楊道:「大概還有十幾分鐘的路程吧。跑過去,起碼要半小時左右。再說,時間也不夠啊!」軒良急得汗如雨下,不住的往窗外張望。終於,前面的車啟動了,他吩咐老楊把車速調到最快,一路不斷超車。

    等他趕到時,余志龍已經在那兒了。現在,正悠哉悠哉的坐在休息室裡喝荼,看見商軒良氣急敗壞的樣子,他啜了一口荼,揶揄道:「閣下,是趕著投胎嗎?」軒良在空調前坐下,閉目將息,絲毫不理會,余志龍冷笑一聲,便不言語了。

    「噹」入場鐘聲響起來了,余志龍「忽」的坐起,走到軒良面前,邪惡的笑道:「五年前,你在我的腳底下!五年後,你還會在我的腳底下!你所有的成功都是虛幻的!」言畢,昂然而去。軒良恨得七竅生煙,三屍亂蹦,心神不寧的癱坐在椅子上。喉頭又乾又燥,全身發燙,彷彿要燒起來了。只得一邊拉襯衫,一邊看題目。怎麼也集中不了精神,常常一行沒看完,眼睛便瞟到了下一行。短短幾十個字的題目,他竟然看了一分鐘多才算看明白意思。

    這時,又聽到了幾個人翻捲子的聲音,一下子又慌了神:難道他們快做完了?!這一急,剛想好的解法又忘了。手心裡的汗愈出愈多,連筆桿都弄得滑溜溜的,手不住的在襯衣上抹著,監考老師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少頃,走到他身邊,說了句:「請保持安靜!」軒良恍若五雷轟頂,自尊心被劈得粉碎,益加六神無主,心亂如麻。

    余志龍已經交卷出場了。接著,又有幾個人退場。軒良見了,心裡著急,越急越錯,越錯越急,剛剛穩定的情緒又狂燥起來,方寸大亂。等到終場的鈴聲響起來時,他竟然還有一部分未做。走出考場,整個人都萎靡了,腦袋裡一片空白,後腦勺彷彿擂鼓似的,一下一下重重的捶著。

    余志龍走上前來,對商軒良伸手道:「恭喜!」軒良全然不顧體統,拉下臉來,咆哮道:「滾!」周圍人都莫名其妙,余志龍卻訕訕地笑了幾聲,揚長而去。

    物理的失利,使商軒良耿耿於懷,剩下的幾科,沒有一場順利的。當他狼狽不堪的回到家裡,母親關切的詢問道:「怎樣?」他倦怠道:「還好。」

    黃月凱的死,對於鍾南麓脆弱的神經來說是一次沉重的打擊。從此,對於探索命運公平與否的興趣蕩然無存。幸喜有了水柔的出現,使得他對情感的憧憬終於有了最堅實的寄托。這種寄托漸漸融化成一種對生命的依賴。

    一路上,山風徐徐,花香陣陣,鳥鳴啾啾,溫煦的陽光撫在身上。水柔愜意的享受這一切,鍾南麓愜意的享受水柔的快樂。不知不覺就走到了一排竹籬前,鍾南麓輕輕將其推開,引水柔進去。進門,抬頭就見一根用漢白玉雕的華表柱,柱頂安了一盞百合花狀的花燈,一根青籐盤繞而上。在華表柱的右側,不過五步遠的地方,有一灣瑩瑩的水池,池水清靈明澈,乾淨的宛如一塊剔透的翡翠一般。華表柱和水池之間是一條用青磚鋪的小徑,許多野草從磚縫裡蓬蓬而出,在路面上「繪」了一個個小格子。小路兩旁是一叢叢秀麗纖直的細竹,竹葉翠嫩欲滴,葉尖上挑著清亮的陽光,晶晶耀耀。曲折的小路盡頭是一幢純樸典雅的棕色小木屋。小屋有兩層,屋後又圍了半圈的柵欄。

    鍾南麓邀她登樓。進了屋子,一肌沁人的涼意撲面而來。水柔這才發現,這間屋子其實還挺軒敞的。緣木梯上去,二樓是一塊寬闊的涼台。涼台左下側,便是那個池子。半人高的欄杆前放了一張紅棕色、古色古香的桌子。桌子兩側各擺了一把椅子。水柔問:「這是你家的房子嗎?怎麼蓋在這荒山野嶺處,也沒著人看管呢?」鍾南麓笑笑:「哪裡,我因為你要來,所以叫他迴避了。這是家父的一翻心血,預備為晚年養老用的。他以為這樣便可逃過塵世的紛擾,過祥和泰平的日子。換做是我,我才不滿足於這小山丘呢!我是要埋進那深山老林中才覺舒坦!」康水柔欣羨道:「也不錯啊!很幽靜的啊,而且進退便宜,實在很適懷。」鍾南麓淨了杯子,替她斟了一杯荼,笑道:「你是第二個到我家的人,卻是第一個到這裡的人。」水柔道:「哦?我想知道捷足先登的是誰,哈哈……」「是歐陽崇!」鍾南麓品了一口,放下,說:「味道不錯,請嘗嘗。」水柔說:「我還以為你們是親戚,看來不是?」鍾南麓說:「不是。因為他是個有靈性的人物,所以才走得近了。說起來,你們一中還真是『人才濟濟』!」水柔不禁就想起黃月凱來,未免有些神傷。鍾南麓知道她的意思,沉默了半晌,從荼杯裡傾出一滴水點落在池水裡,說:「生命就像這一片寧靜的池水,一個人像這一滴荼,在水面上綻放過了,便融進去。從此,水波不興,一切都很平靜,他也不應例外。」水柔突然問道:「那商軒良呢?你認識嗎?」鍾南麓不屑一顧道:「他只是一陣風而已,刮過也就算了,連融進池水的資格也沒有。」

    水柔看著那片池水,問:「為什麼不種些蓮荷進去呢?不太單調了嗎?」鍾南麓巧笑道:「並不單調啊,那不是浮著好幾片浮萍嗎?既使是浮萍,也是天地靈氣所鍾的,比了蓮荷也是一樣的。」水柔吟哦道:「碧湖湖上采芙蓉,人影隨波動,涼涼冷衣翠綃重。月明中,畫船不載凌波夢。前來一段,紅幢翠蓋,香盡滿城風!我並不是傾慕作者文筆的精妙、俊雅,僅僅是歡喜於這月色朦朧中,幾許煙羅霧紗的意境。所以種荷花未必圖它好看,只是『香遠益清』的品質。」鍾南麓點頭:嗯,又要麻煩老頭子了,叫他搜羅些蓮子種下去。

    「你為什麼不種?」

    「哎……這是難題。」

    「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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