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像什麼?」
「像天空在落淚!」
歐陽崇耳邊彷彿又聽到了良秀的聲音。起身,四處張望,想起十四歲那年良秀的打扮來,不同慟倒在地,哽咽道:「不能再見了……!」
「許久不見,別來無恙?」歐陽崇循聲望去,是一位和尚,一手拈轉著佛珠,臉上溶溶的蕩著一團恬和的微笑。歐陽崇滿腹狐疑,「你是誰?不曾見過。」和尚悠然一笑,道:「小施主難道忘了,我們曾索探過佛理。」歐陽崇低頭,潛心搜索記憶,猛然覺悟過來,菀爾一笑:「大師,許久不見,仙風依然。」和尚笑道:「心不變,容亦不變。」
歐陽崇奇怪道:「當時,您一直閉著眼睛,根本沒看過我。您是如何認得我的?」歐陽崇指著他的額頭,「憑那眉宇間的一縷愁恨。」歐陽崇突發奇想,「看他形神飄逸,似是位傳說中的得道高僧。莫非,我是碰到所謂的『神仙』了……」於是,試探道:「你不會以為我是佛佗轉世,特來點化我的吧?」和尚朗聲笑了起來。歐陽崇不解:「何意?」和尚止笑道:「你我相遇,一切皆由一個『緣』字,那有那許多深義可追究的。」
歐陽崇心中一動,起身施禮:「望高人幫忙解脫一樁煩擾。」那和尚反詰道:「施主憑什麼肯剖心相照?」
歐陽崇莫名其妙——「憑感覺啊!」
「那麼,就憑感覺幫你解脫吧。」
歐陽崇天資聰穎,略一指點,便釋然,道:「那就隨它吧!就像太陽,它從這個地方落下,又從另外一個地方升起。崦此和扶桑不是永恆不變的!結束並不意味著結果,沉倫伴著升騰,死亡隨著新生……」
歐陽崇正在沉吟,那和尚卻已飄然而去了。
晚上,歐陽崇趴在窗台上,心想:「雖然良秀走了,但我跟她都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共同仰望一天的星星,一起欣賞那輪明月,同樣沐浴太陽的光輝。說不定,到了此刻,她也和我一樣,倚在窗口,對著萬家燈火,或者一點漁光,靜靜的思念我。」思緒至此,歐陽崇滿腦子都是她雪肌雲鬢、白裙當風的旖你風姿。心重又抽搐起來,思想是一片混沌和幽暗。忽然瞥一點燈光——雨香!對!還有雨香!他就像落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浮木,安心的閉上了眼睛……
明天,氣象不太好。起先,太陽被灰雲籠罩著,像紗罩裡的紅燭一樣,發出晦澀渾濁的光芒。一會兒,雲層越來越厚,漸漸濃雲滾滾,成團成簇,把藍天密密實實的擋住了。天彷彿沉重的要塌下來了。
歐陽崇又起晏了。他抓了一塊麵包就衝了出去,閃身上車。此刻口乾舌燥,跑到學校的超市裡去買飲料。出來時,見宋雨香拎著書包走了過去。匆匆趕上去,卻見她已上了台階。
「總不至於追上前去,跑到她面前,然後回頭搭訕吧!這麼矯情,斷斷做不得!」他只好跟在後面,看著她的背影,十分懊喪。
這時,宋雨香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復轉過身去。但腳步明顯是加快了。歐陽崇見狀,心情變得比天空還要陰霾,懨懨無語。
第一節課間休息,歐陽崇坐在窗前,諦聽淅淅颯颯的風聲,凝望迷濛的雨景。一絲涼風透進來,吹得歐陽崇寒毛都豎起來了。心裡登時覺得淒冷異常,下意識抱緊了雙肩……
冷不防,離殤趴在窗口大叫:「姓歐陽的,今天晚上等我,我坐你家的車回去。」唬得歐陽崇險得跳起來,鎖眉道:「小聲點,你要死!」離殤拉了他到走廊上,指了指窗口,歎氣:「你們班的風景越來越差了!」歐陽崇不明白,問:「什麼?」離殤笑道:「自從端木玉侯走了以後,你們班在我心裡就從春天轉到秋天了,實在沒意思。」這又勾起歐陽崇的宿病來,——良秀又在腦海裡笑了……!他趕快敲了敲太陽穴,笑說:「總算看清你的真面目了,原來也是個重色輕友的東西。咋的,我長不漂亮嗎?」「你……!」歐陽崇倒吸了一口冷氣,瞪大眼睛,抖著嗓子,叫道:「我的牙買加!」然後,臉色陡然一變,作出一副神志不清的樣子,「天哪!我沒做什麼壞事,為什麼要這麼對待我,居然跟變態的在一起!」
歐陽崇板起臉道:「那麼,你今晚騎著車輪迴去吧!」離殤陪笑道:「高難度啊……哎!喂!別這麼無情嘛!好歹也狼狽為奸過……好,好,好,我不說了。記住!今晚要載我!」
「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是啊,這一走,都杳然無蹤了。人生浩浩渺渺的煙波裡,幾乎只剩我這一片孤帆了!」歐陽崇說到這,住了口,他在心中懷想:此刻,她在做什麼呢?真的就此錯過了,永世不再見了嗎?今後,你遇見了誰,怎樣的男孩子會成為你的另一半……。至此,心裡竄出的一股淒酸苦向刺痛得令歐陽崇閉上了雙眼,咬牙堅忍。
「瓊枝玉樹,蘭姿蕙質,有女如斯——」鍾南麓說到一半,見歐陽崇的神色,便嚥住了。食指一推,「已經將軍了。」
歐陽崇站起來,望著窗外,一時神情非常滄桑,說:「不曉得是這雨在打擾我的心思,還是我的心思在迎和這雨?也不知道,這種不死心算不算作『癡心』……」
過了一會兒,歐陽崇走了,走的時候表情很淒沉。
雷聲越逼越近,彷彿天花板上滾著幾面大鑼,愈滾愈響,雨勢卻不見得大,依舊是稀稀朗朗,清清爽爽的。「都入秋了,居然還有這麼響的雷。」鍾南麓擁了一衾毯子,盤膝坐在窗台前,他閉著雙眼,任習習的微風偶爾夾了點雨絲,輕輕的拂著臉龐。幾縷秀髮在風中垂垂的蕩著,沉靜的就像一座石塑。
過了許久,雷聲漸漸消匿了,雨勢也住了。一道溫暖的陽光緩緩的流進來,正拂在鍾南麓身上。他徐徐的張開眼睛,一枝沾滿了水滴的桂花在陽光中晶晶閃閃。
——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他突然一躍而起,奔下樓去,拿起電話。
「您好,請幫我找一下康水柔同學,謝謝!」
水柔趿了拖鞋,跑了過來。
「嗯,您好,我就是康水柔。請問您是哪位」
「是我,鍾南麓!」
「有事?」
「沒……沒什麼事,只是……」
「嗯?」
「不知,閣下有沒有空?唔,現在桂花都開了,我想冒昧請你前來,一起去罔川別墅去賞花呢。」
「似乎不太合宜。」
「那……呃,康突了,請見諒!」
「嗯……先這樣。」
等了良久,兩人「撲哧」一聲都笑了。
「怎麼,還有事嗎?」
「沒有。」
「那麼為什麼不放下?」
「你為什麼不先放下呢?」
「桂花開了嗎?」
「是的。」鍾南麓心頭一躍,感覺天光愈亮了。
「一定很美吧!」
「是,再加上雨水的滋潤。」
「哦,那就去看吧,不要辜負了。」
「我是這樣說的,你呢?」
「好的,午後就過去!」
「恭候!」放下電話,鍾南麓緊緊握住胸口,只聽到心臟「砰、砰」的亂跳。
「耶!」一陣風似的就「飛」到樓上了。
……
「呀!」歐陽崇撒然覺醒,一下子坐了起來,窗外一片頹廢的陽光,四周闃寂無聲。一種恍如隔世的惆悵油然而生,似乎歲月在這一段睡眠中跑了好遠。抓過鬧鐘一看,不過才午後一點鐘而已。可是為什麼一切都這樣陌生了起來呢?宛如置身於另一個空間裡。
滿屋子瀰漫的蕭瑟氣味,壓得歐陽崇胸口十分難受。他趕緊穿好衣服,抓狂似的往樓下飛奔,直至看到偎在沙發上打盹的小芸,才又定下心來。頃刻,思想又再度淒惶起來。
「雨香,雨香……」歐陽崇眼張失落的往記憶裡竭力覷探那熟悉的身影。在心裡一遍又一遍的溫存著。不覺脫口而出,碎碎念叨了起來。直到重又置身於熙熙攘攘的校門口,才稍覺安頓,接著,便急切的尋覓宋雨香的身影。
莫離殤四體不勤,坐歐陽崇的車上了癮,「搭順風車」成了家常便飯。
今天放學,歐陽崇照例倚在門口等他。老半天了,還不見人影,正自浮燥不寧,宋雨香這時走了出來,歐陽崇不自覺的直看著她。
她微微側過臉來,眼稍的餘光發現歐陽崇也在注意她,便陡然將眼神斜飄上了歐陽崇身邊的一棵槐樹上去。然後嬌笑著對左右的夥伴道:「看,有只麻雀在上面。」「你傻不傻!」同伴奇怪的看著她,「麻雀有什麼好看的!」雨香臉上沁出一片緋紅,傻笑:「呵,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歐陽崇心裡一陣快活,暗暗應和。
「母親大人!」莫離殤上前,一把擁住媽媽。他一回家,就見母親正坐在沙發上,雙眉緊蹙,一臉愁鬱,於是詫異道:「發生什麼事了?」母親一聽這話,忙掩住嘴巴,肩膀一聳一聳的抽泣起來了。離殤頓時慌了手腳,道:「到底發……發生什麼事啦!」說時,啞著嗓子也要哭了。母親緘默不語,離殤再三逼問,她才吞吞吐吐,但一會說沒事,一會又失神哀歎「完了!」
「到底怎麼了!」離殤心頭籠起一片陰雲,莫名的恐懼和急燥令他歇斯底里的跳腳。母親這才勉強止住了,有氣無力道:「你爸爸——他破產了!」
「啊?!」離殤彷彿遭當頭棒喝,腦袋「哄」的一片慘白。回過神來,懷著僥倖的心理牽強笑道:「想騙我!有那麼容易嗎?」母親突然用力的抓住他的雙肩,使勁搖晃他的身體,失控道:「破產了!破產了……」她一邊說,一邊淚流如注,趴在離殤身上,泣不成聲。
離殤這才意識到「這個玩笑」是真的。雙腿一虛,癱坐在地毯上,身子恍恍蕩蕩,如同在大海裡浮沉一般。
半夜,父親喝得爛醉如泥回來。離殤和母親去扶他,「哇!」父親身子一傾,吐出一大堆穢物來。一股濃烈的酒味撲面淹來,離殤給熏得胃裡直泛噁心,趕緊別過臉去,大口大口的換氣。母子二人踉踉蹌蹌扶父親上chuang躺著。他還是喃喃自語,母親一邊照料一邊落淚。
離殤回屋,倒在床上,耳畔但聽得一聲聲沉重的歎息:完了!完了……
一整夜,他雙眸炯炯直瞪瞪的看著天花板,直至天將拂曉了,才朦朧睡去。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了。原想打電話去學校請假,但是懶得動彈。思想:算了,請不請假都無所謂了。他躺在床上,心癡鈍的不覺悲傷,只感到倦累,迷迷糊糊又合上了雙眼……
不知到了什麼時候,母親屈膝扶在他的床頭,啞著聲音喚他起床。他睜眼瞧見母親風鬟霧鬢,滿面淚痕,眼睛又紅又腫,不忍目睹。遂又閉上了雙眼,懶懶得問:「什麼事?」母親用手撫著他的頭髮,沙啞道:「該去上學了。」「上學!」離殤不禁啞然失笑,「上學?」
「難道你要讓你爸爸再傷心嗎?」
離殤無言以對,長長透了一口氣,「算了,再混些日子罷!」於是掙扎起身,自去盥洗了,草草吃了飯,踩著腳踏車出去了。
可他並沒有去上學,只是獨自一人在處晃蕩,直到華燈初放,才無精打彩的回家去。
一進門,就見院內停了輛搬家公司的車,幾個員工正在由屋裡往外搬東西。離殤連忙衝進屋子,父親目光渙散的靠在沙發上,一動不動。母親坐在一旁,默默無語,神形枯槁。只有老傭人秦熾在一邊打點一切。離殤倚倒在門邊,望著來來往往的人,淚水斷斷連連的滑了下來……
原來,為了還清債務,父親只好把房子賣了,但也只償還了一半而已。新房主突然下札通知,限定在晚上十二點之前搬離。幸虧郊區還有祖父遺下的一幢別墅,一家人才不至於淪落街頭。
包括老傭人秦熾在內,所有的傭役一併都開發了,母親忍痛親自*持一切家務。事後,母親含淚告訴離殤:「東兒,媽媽對不起你!家裡現在已是捉襟見肘了,下學期你只能回四中去讀了,好歹念完高中吧!以後就要靠你自己了……你爸爸還有幾千萬的負債……過兩天,就要開庭了……」聽著母親行將消失的聲音,離殤的心全灰了,腦子裡混混沌沌,一踏糊塗,只怔怔的……
離殤這兩天都沒來上課。歐陽崇正奇怪他跑哪裡去了。這時,水柔卻攥了張報紙匆匆的跑了過來。歐陽崇接過一看,駭得面白如紙,竭力安慰自己:「不會是真的吧!」水柔鎖籠眉頭,道:「怎麼不是,這照片上的人不正是離殤的父親嗎?我爸爸也跟我說了,難道有假!」歐陽崇慌問:「那離殤呢?」水柔焦急道:「我也正找他呢!」
「哼!」莫離殤趴在太陰灣邊的柳樹幹上,望著一池的春水乍然神經質的冷笑一聲。然後,信步繞灣緩走,不覺來到一塊功德碑面前,駐足看了一會兒,癡癡的伸手去觸那幾個鎦金大字——莫振宗。突然心中一動,舊病復發,潸然淚下:「完了!結束了……」遠遠的有幾個同學過來了,他趕緊用袖子胡亂揩拭了臉上的淚漬,匆匆轉身走開。
晚上回家,父親見了他,劈面就問:「你書念得怎麼樣了!」離殤撒謊道:「還好。」「還好?」父親顫聳著肩膀,輕蔑的冷笑起來,「你會『還好』,笑話!笑話!『還好』有什麼用,頂多一個高中生!」說時,沖離殤比出小拇指。離殤先還憐恤他的難過,對於他的冷嘲熱諷,每每淡然化之。沒想到,他不知好歹,竟用小拇指比示自己!怒不可遏,一腔憤恨立時抖洩出來:「不能把自己的兒子送入大學,那是你的恥辱!你還好意思,嘮嘮叨叨的!」父親*然變色,叱喝道:「是你自己沒出息!你會做什麼?你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我一放手,你早就餓死、凍死在大街上了。你還跟我橫啊!你仔細看一看,這裡有哪一樣東西是你賺來的!」離殤血氣一湧,漲紅了臉,毫不客氣,以牙還牙道:「笑話!這棟房子是爺爺的,也是你賺的嗎?」「你滾!」父親抓起桌子上的煙灰缸就砸了過去,離殤閃身避開。他沒想到父親會變得這樣*凶殘,駭怒想加,厲聲道:「好!我會還你的,你等著!」說罷,一甩眼淚,跑進自己房間。
少頃,拉了個旅行箱就往樓下走,到了大廳,母親已聞聲趕來,她一把挽住,對父子倆苦苦相勸。父親一揚手,喝斥道:「讓他走!滾!永遠別回來了!」離殤雙眼瞪得圓圓的,用力撥開母親的手。
這時,貝貝「叮叮」的甩著脖子上的項圈兒,一顛一顛的跑了過來,撲倒在離殤的腳下。用前肢抱住了他的腳,拿頭輕輕的蹭著他的褲子。然後,抬起黑溜溜的一雙眼,汪汪的瞅著離殤。離殤心裡一酸,鉗制不住,眼淚就滾了下來。這時,父親衝上前來,雙手一搡,幾乎將離殤推dao,「你走啊!走啊……」離殤彷彿焦雷打了一般,頃刻愣住了,繼爾一咬牙,將貝貝忍心一腳踢開,拽著箱子絕決的走出了大門。為了防止貝貝和母親追出來,他「砰」的一聲將鐵門摔上。母親聲嘶力竭的挽留,無奈父親厲聲阻止:「讓他去,誰敢留他,一併趕出去!」貝貝趴在鐵門邊,雙腳拚命的抓挖著地磚,一邊「嗚嗚」的哀鳴著。母親則軟倒在了地上,渾身哆嗦著慟哭……
離殤拖著行李,耷拉著腦袋,沿著公路漫無目的走著。腳下的路從一片金輝變的灑滿銀光。他此時已經又累又餓,可是舉目遠眺,直到地平線都沒有一處店舖。走得腿都酸了,腳板傳來一陣陣的疼痛。他一屁股跌坐在路旁的草叢上。這才覺得身上又燥又膩,宛似蒙上了一層油脂,體內的鬱熱散發不出去,有可能隨時都會燒著了一般。而且有些困了,可是不敢睡,擔心著傳說中的土匪和蛇蟲!只得掙扎著起來,繼續往進城的方向走著。不經意一摸口袋,竟還有幾百塊錢和一張銀行卡,不禁欣喜若狂。
又走了一會兒,一輛車閃著燈靠了過來,真是「痞極泰來」!
到了市區,逕去洗了個澡,又到西餐廳飽吃了一頓。等結完帳出來,一摸口袋,竟空空如也。突然想起今晚睡覺的地方還沒著落,這才有點懊悔……好在還有一張銀行卡!忙忙得跑到銀行旁邊的自動取款機前,滿懷期待的等著。不料卻被告知「資金已被凍結了!」——「*的!王八蛋!」他一腳踹在機器上,機器並沒喊疼,倒是他有些不好受,冷汗一出一大片,將那頓牛排的能量消耗乾淨,不由心虛腳軟。只好垂頭喪氣的拖著身體走進街心公園,覓了個位置,坐下閉目養神,實在困了,片刻便睡熟了。
水柔和歐陽崇曠了一下午的課,滿世界尋找莫離殤。到了離殤家一看,花草依然,大門緊閉。打了一會兒門,對面的一位老人家從鐵門探出頭來,喊:「別叫了,他們都走了!」二人忙問去哪了!老人道:「不清向!聽他們家傭人說是搬到城外去了……」兩人聽罷,計較一翻,只得怏怏而回。
她們進校門的時候,和宋雨香打了個照面。雨香用一種莫名的眼光盯了她們一眼,嘴角一抿,埋頭徑直走了。歐陽崇滿腹心思,無暇理會。
靠著*賣行李箱中的幾件值錢東西,離殤勉強維持了幾日。但這種舉步維艱的日子他如何過得慣,自覺不是長久之計,左思右想:要厚著臉皮回家去。可是回想父親那翻刺心的話,又恨恨不甘;要待問朋友們借錢,又抹不開面子;意想天開的要找份工作,卻又拈輕怕重,挑三撿四。
一日,在公交亭看到這樣一則小廣告:本酒店招數名男公關,月薪二萬……。
雖然待遇不是很豐厚,但總比做服務員一個月才一千多要強多了!於是撥通了聯繫電話……
經理冷眼將他從頭到腳一陣打量,滿意道:「好吧!你被錄取了。」接著一名女服務員來帶他去宿舍。離殤趁便問:「這男公關做什麼的?」服務員似笑非笑的說:「做那個的,你不會不知道吧?」離殤不明白,服務員見他真懵懂,附耳說明了。離殤嚇了一跳,滿面紅漲,擺手道:「啊?!我不做了,行不行!」服務員驚愕不語,一會兒,才冷漠的說:「我們經理是不會放過你的。」
離殤到了宿舍,暗自籌劃。最後,借口出去買些日用品,連行李也不帶,倉皇逃逸。
他一路狂奔,直跑到德勝公園門口。回頭看了看,確信沒人追蹤過來,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哧、呼哧的喘粗氣。
其時,一個穿花褲叉的男子捧著一張報紙,興沖沖朝遠處的幾位朋友歡呼:「快看啊,莫振宗自殺啦!」
「什麼?」莫離殤但覺一陣電流打過,渾身一麻,「騰」的躍起,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領,劍眉倒豎,問:「你說什麼?」
「莫……莫振宗自殺了!」
「你再敢胡說!」
「不信,不信你自己看……」那人抖抖嗦嗦的將報紙遞給莫離殤,離殤慌忙打開,這一看不要緊,只感到眼前一陣暈眩,三魂六魄俱被轟散了,腿腳虛軟,「咚」的一聲,撞倒在圍牆上。那痛苦起先似煙雲一樣氤氳在心頭,是渾渾沌沌的難受,待神志稍微清醒了,那痛才像利刃一樣*身體,一陣鑽心剜骨的感受讓他終於意識到——父親是真的走了!淚水「忽」的洶湧而出,他拔腿就往城外跑去……
莫媽媽受不了夫死子散的打擊,終日愁眉苦臉,釵橫鬢亂,以淚洗面,看上去,已確鑿是一個老人了。此刻,她正失魂落魄的收拾衣服,偶然瞥一眼臥在一旁的貝貝,不禁想起離殤,僵硬死板的臉又抽搐了起來,心頭又湧出一股揪心的悲哀。連日來,她不斷的給兒子打電話,可兒子的手機偏偏一直關機。她還想再遷延些時間,等他一等。可是,法院已經派人來了——要封屋了!
莫媽媽摟緊了貝貝,目光昏散,由娘家人攙了出來。出了院門,她一個激凌,回首怔怔的望著祖屋,一邊的警察瞅了她一眼,冷笑道:「人都養不活了,還帶條狗作什麼!」莫媽媽並不理會他,遲遲的上了車,往城裡去了。
對面一輛出租車風馳電掣開來和莫媽*車錯身而過,離殤就坐在裡面。
他一下車,見門口停了輛警車,便預感不妙,跑到大門前,眼裡搖搖晃晃的竟是雪白一個「×」號!「媽媽」他使勁的擂捶著大門,鐵板「哄哄」的空響著,一聲聲砸在心口,心臟疼得似乎要爆裂了。
出租車司機在車上火燒火燎的催他付錢。離殤身上一個子兒也沒有,受不了他一再的咄咄相逼,隨手便把手機扔給了他,權充車費。司機竊笑:「碰到個傻子!」
一輛紅色敞篷車開了過來,「嘎」的停下。離殤一眼瞧出是習富志,窘迫不堪,羞憤難當。習富志摘下眼鏡,大搖大擺走上前,招呼隨來的「哥們」,道:「看看,這就是大名鼎鼎的莫離殤少爺!就是他以前打了你們大哥我的!給我廢了他!」三四個嘍囉得令,便如狼似虎的一齊擁了上去。離殤身心交疲,軟弱的連招架的意識也沒有。自暴自棄的屈著身子受打。最後,習富志撥開眾人,走上前,「砰」的照著他對胸口就是一腳,痛得他蜷在地上,口角、鼻腔裡鮮血直冒。一行人這才罵罵咧咧,心滿意足的揚長而去。
離殤從暈厥中醒過來,撐著身子坐起來。此時,他已是萬念俱灰。只有一個念頭熊熊燒著:「我一定要報仇!」
「要報仇?!」警察對莫振宗嘲笑道:「找誰報仇?找政府嗎?你們這些資本家最可惡了!平日裡,吃喝嫖賭,橫行霸道!要知道,這可是社會主義,能容你們放肆!我看你別盡想報仇了,還是檢討一下自己吧!」一席話,說得莫振宗哈哈大笑起來,警察以為他瘋了,歎口氣,搖頭走了。
笑了一陣子,他倏地又哭了起來——「完了,一切都完了!完了……完了……」
就這一句話,他反覆念叨了大半夜。一會哭,一會笑,直折騰到凌晨三四點,突然沒聲音了。獄警以為他鬧乏了,睡下了。結果第二天,卻看見他直挺挺的躺在了床上。鼻孔裡插了一柄牙刷,床板上,地上一大灘凝固了的血液……
歐陽崇晚上回到家,父親早已到了。見了他的神色,猜疑道:「什麼事?弄得這麼葳蕤不振的?」歐陽崇冷漠道:「沒有什麼。」風語心生不悅,一轉念——孩子都這麼大了,不能老拿父親的威勢去逼迫他。於是忍住不發,徐徐道:「明天晚上,有康夏華女兒的生日晚會,你早些回來吧。」歐陽崇滿腹疑團:「怎麼她沒跟我說?而且她頂不喜歡那種浮華囂嚷的氣氛……」可是又不便問父親,面無表情應道:「知道了。」
離殤拖了疲倦的身體,摸爬了一整夜的時間,終於回到了市區,他無處可去,便窩在了公園的一處涼亭下。他一頭蓬蓬亂髮,滿臉油垢,鞋也磨破了,衣服也皺巴巴的,渾身一股汗酸味,活脫脫一副乞丐樣子。偶爾路過的人,無不用怪異的眼神不住的打量他,離殤覺得了,忙拉直了衣領擋了臉。低頭縮頸匆匆跑開,躲到僻靜的角落裡去了。
到了晚上,他才敢出來走動。猛然瞥到一張尋人啟事:莫離殤,男……。上面貼的照片是自己十七歲生日那天西裝領結、意氣昂揚的照片……一股暖流湧過,還來不及欣慰,一波酸潮卻澎湃而至。他眼角一潮,咬牙,顫抖著腮幫子,伏在貼紙上,低聲抽泣了起來:「爸爸,媽媽……」
信腳亂走,不覺就到了天河大酒店的門口。燈光中,輝煌的大廳裡影影綽綽全是人——「爸爸」、「媽媽」、「歐陽崇」、「良秀」、「水柔」……離殤一個個的辯識著,眼淚在臉上重又衝出兩道溝痕。
他正哀痛之際,幾輛車停在了門口,一個熟悉的身影從車子裡走了來——歐陽崇!他趕緊越過馬路,追了上去,可歐陽崇早隨父親進了大廳。正待進去,門口的迎賓員卻伸手攔住,目光凌厲的盯著他,用手指扣了扣身邊的牌子,上面赫然幾個貼金大字——「衣冠不整,怒不接待!」
離殤看著玻璃門上自己的倒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那樣的邋遢骯髒。於是冷笑一聲,黯然轉身。只聽背後有人在小聲譏笑:「這年頭,要飯的也敢進酒店了!」
離殤如同挨了鞭了抽撻一般,頭垂得更低了。過馬路的時候,沒注意到往來的車輛,「砰」的一下子被撞倒在了地上。開車的探出頭來,破口大罵:「*的!眼睛長屁股上了!臭要飯的,還不給老子滾!」離殤咬緊牙關,從地上撐起來,忽覺大腿膝蓋處一陣陣劇痛,才發現那裡已是血淋淋的了,又驚又拍,眼前一片模糊。
「還不走,老子撞死你!你信不信!」離殤含淚一瘸一拐的跑到了馬路邊。實在忍無可忍,抓起一塊斷磚,狠狠的砸了過去。車主正得意,卻「光啷」一聲,飛來滿臉的玻璃渣子。他跳下車要追,卻早沒人影了,只是自認「晦氣」,悻悻的開車走了。天河酒店門口的幾個迎賓員開心的拍手,「哇!那小乞丐真有意思!」
進了二樓的宴會廳,歐陽崇離開父親往水柔的方向走去。他衝她*的笑了一下:「生日快樂。」水柔滿臉憂鬱走了過來,開口就問:「看了今早的報紙了嗎?」「嗯」歐陽崇低下頭,鼻子裡酸向的應了一聲。水柔也啞了嗓子,再問:「有離殤的消息嗎?」「沒有……」歐陽崇眼睛一酸,熱淚就流了下來。水柔的眼圈也紅了,哽咽道:「離殤每次生日都會在這裡舉行聚會。我原想,也許機緣巧合,我們會在這裡碰見他,也好幫他一幫。我已經將他的相片交給門口的保安了,如果發現了離殤,務必要留住他,請他進來。或許他已經上來了,你我留神吧!」說著,說著,倆人不由慟感五內,唏噓對泣了起來。擔心被別人撞見,倆人趕緊拿紙巾擦了眼睛。歐陽崇抬頭往人群裡掃瞄一圈,哀喟道:「只剩下我們兩人了……」水柔眼裡又泛起來淚花,「別再撩人傷心了。明天我打算印些尋人啟事,到各處熱鬧地方去張貼,你有空過來幫忙吧!」歐陽崇沉沉得點了點頭。水柔開釋道:「今天我生日,高興點吧!」這時,人群裡一陣騷動,原來,商斌福帶了夫人、兒子來赴宴了。水柔對歐陽崇道:「我得去招呼一下了。」於是,回來父親身邊,迎了過去……
離殤捂了傷口,在幽暗的小巷子裡蹣跚著。對面過來一對情侶,看了他一眼,在背後小聲議論:「這乞丐真可憐!」「乞丐?!哈——」離殤發狂的轉身沖那對情侶吼道:「我是乞丐!」「瘋子!」倆人駭得立馬飛竄而逝。
離殤找了塊乾淨的地方坐了下來,怔忡癡望著。膝蓋上的血半凝固了,在昏黃的路燈下閃著暗澀的血光。他喃喃道:「錢……,有錢真好……我要賺錢……賺很多錢……」好一會兒,他攀著水管站了起來,跌跌撞撞的便向小巷盡頭的一團黃暈跑了過去……
自從良秀走後,不遂心的事變接二連三的發生。眼見身邊的知交朋友日漸稀疏零落,歐陽崇便把一腔的心思都壓注在了雨香身上。
半期考成績下來,雨香破天荒的跌出了前二十名。歐陽崇心疼不過,想要安慰安慰她。可是她最近老是愛理不理的樣子。他細細揣測,認為是前幾次因離殤的事冷落了她,所以她生氣了。急切想挽回,臨場卻又怯懦不敢進前,真是愁腸百結。思之再三,狠下決心:既然真心的喜歡她,連生命都可以漠然視之,何況真是自己的不是,那麼就無所謂尊嚴不尊嚴了。再說了,即使她沒有那心思,也可見得我的溫存大方;如果有,那她自然也明白我的心思,一舉兩得!
明天上學的時候,歐陽崇知道雨香還沒來。便故意在走廊上延磨時間。終於等到雨香婷婷款款的走了上來。他一回首,笑呵呵的打招呼,雨香抿嘴,幽幽一笑,繼爾,又陰下臉色,直視前方,似有怨意道:「我還以為,你早忘了我呢!無事不登三寶殿,說,有什麼陰謀!」歐陽崇訕笑道:「哪有,前幾天發生好多事,所以一點心情也沒有,我誰都不理的!」
雨香:「哦?」
「不信算了,好心當成驢肝肺!」
「什麼好心?」
「啊?!」
「傻瓜!」
歐陽崇也跟著笑了起來,以為前嫌冰釋了。但是,以後發現雨香不似從前那麼坦率自然了。為人矜持了許多,說話也極邊盡限,太過禮貌,反覺生疏了許多。
轉瞬之間,又一個秋天到了。校園裡的梧桐和楓樹又開始落英繽紛。有幾株已凋散的差不多了,露出嶙峋的枯枝,愈顯出蕭瑟光景來了。
水柔坐在太陰灣邊的長凳上,掩了手中的信,沉吟道:「清涼一葉舟,芙蓉兩岸秋……」鍾南麓輕手輕腳走了過來,停在背後,用手輕輕替她拂掉肩上的墜葉,兀得笑道:「雅興不減啊!」水柔唬了一跳,嬌嗔道:「鬼鬼祟祟的幹什麼。我朋友來信了,她說她現在那裡放了暑假了,正和她表姐在打工呢!」
「誰?」
「水良秀啊!」
……
「表姐,史萊利來電話了,說他姐姐來了。叫我現在就將練毛筆的字帖借她。」玉侯道:「不會明天給嗎?洋鬼子真麻煩!」良秀狡黠道:「真的這麼認為麼?搞不好,我將來就有個洋鬼子表姐夫了!」玉侯笑道:「你別貧嘴,我看你快有個洋丈夫了!我常聽見史萊利在背後誇你好看。估計今晚『不懷好意』哦!」良秀說她瞎扯,玉侯突然向天花板叫道:「歐陽……」瞬息省悟,趕緊住了嘴,訕訕的笑。良秀一聽,心像被什麼狠狠拽了一下,結結實實的撞在地上。接著,一陣掣痛,連忙挾了字帖等匆匆一樓。剛坐上車,玉侯就從樓上探出頭來,調笑道:「早點回來哦!」良秀白了她一眼,叫司機老張快開車。
史萊利生得面貌白淨,身材中等,架了一副金絲邊眼鏡,顯出很斯文的樣子。他還會說幾名簡單的中文。
良秀一下車,就見他領著一男一女在公寓樓前候著了。通過介紹,良秀知道,女的是他姐姐,叫做羅莉安,羅莉安又高又瘦,滿臉雀斑。旁邊那個鬍子拉碴,後腦勺留了根小辮子的是他姐姐的男朋友,長得十分高大健碩,名字也是很霸道的「沃特酷斯」。
他姐姐的中文顯然要好很多,一見面,拉手擁抱,親熱的了不得。一面轉述他從史萊利那裡聽來的信息,連誇良秀了不起。良秀免不了謙遜幾句,然後將帶來的東西恭呈給她。她一見到文房四寶,便興奮的尖叫,非要良秀寫幾個字讓她見識見識。
眼看時間晚了,羅莉安又慇勤挽留良秀留下來吃飯。良秀表示心領了,但有要事在身。羅莉安卻堅持要她嘗一嘗自己新學的中餐手藝。史萊利和沃特酷斯也極力鼓動姐姐去買菜,招待良秀。良秀還來不及再度推脫,羅莉安已出去了。
沃特酷斯等羅莉安一上電梯,馬上回屋,將門「砰」的一聲撞上,衝著良秀「嘿嘿」的怪笑。良秀以為他要開什麼玩笑,剛想和史萊利說話,卻聽他們兩個用西班牙語嘰裡咕嚕說著,眼神不時瞟向良秀,還一個勁的點頭。良秀警覺起來,控制住聲音裡的顫慄,用英語故作輕鬆道:「你們說什麼?有什麼秘密,我能聽聽嗎?」沃特酷斯*著用英語回道:「當然可以。我們在講,你是不是*,有興趣接受檢查嗎?」
良秀一聽,面紅耳赤,又羞又惱又怕。史萊利對沃特酷斯奸笑道:「喲,寶貝!她還臉紅呢!」兩人呲著牙,放肆的笑了起來。
沃特酷斯摩拳探掌,躍躍欲試,良秀強抑住心裡的恐懼,凜然道:「史萊利,你難道不知道這是犯法的嗎?」史萊利瞅著沃特酷斯笑,沃特酷斯揪了腦後的一串辮子,道:「為了你,坐幾年牢又怎樣!完全值得!」說著,一縱身,便撲了過去,一把抱住良秀,尖著嘴要吻。良秀緊閉雙唇,手掌抵住他的臉,誓死不讓靠近。沃特酷斯卻無恥道:「嗯,好香!」竟然舔起良秀的手來了。「啪」良秀本能的奮力一掌,打得沃特酷斯措手不及,退後一步。史萊利在一旁早按捺不住了,乘勢上前,一把攬住良秀的腰。良秀照著他的胳膊,使勁的一口咬了下去。「啊……」史萊利鬼哭狼嚎的慘叫。沃特酷斯惱羞成怒,過去一把揪起良秀的頭髮,然後將她抱起,就往沙發後面拋了過去。良秀痛得趴在地上,動彈不得,瞧見陽台門敞著,便嘶著嗓子大聲呼喊:「救命!」
沃特酷斯衝上去,摀住她的嘴,騎在她身上,一隻手就開始撕扯良秀的T恤衫。良秀拼了命的掙扎,淚水漣漣而下。史萊利握著血肉模糊的胳膊,錐心的疼痛使他箭步上前,對著良秀又踢又踹,以洩心頭之恨。沃特酷斯見良秀氣力似乎漸漸衰微了,於是扛起她往房間裡走去。良秀軟綿綿的,任其擺佈。
在經過一個櫃檯時,良秀迅速抓起上面呈放的一尊瓷像,狠狠衝他的後腦勺砸了下去。沃特酷斯一痛,便將良秀「撲通」一聲砸在了地板上。良秀忍痛掙扎起來,就朝陽台跑去。史萊利和沃特酷斯追了過去,把良秀迫到了牆角,*笑道:「看你往哪兒跑!」說音剛落,二人就一齊撲了過來。良秀雙眼一閉,縱身一躍,就從陽台上跳下。
那姿影就像歐陽崇小時候做給良秀的純白紙蓮花——從高處打著旋,翩翩裊裊!
風從眼稍呼呼掠過,將眼淚一顆一顆抽出來,然後扯碎……
再見了!歐陽崇……
「裁剪冰綃,輕疊數重,淡著胭脂勻注。新樣靚妝,艷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鍾南麓向水柔笑道:「這雖是詠歎杏花的,放在芙蓉身上也是很相宜!蓮瓣的根處不也渲染著淡淡的紅色——一樣水靈、*!」水柔點頭,又問還有什麼好的。鍾南麓略一沉思,昂首道:「論氣節,牡丹算是剛烈的,『玉可碎不可毀其白』,可惜這世間沒有幾塊美玉了!」
一息風過,殘荷飄舉,斜陽鋪展,融在水中,漾漾的一池「血水」。
老張在車裡等得不耐煩,剛想打電話給良秀。卻見一團白色從天而降,砸在了離車不遠的地面上。
周圍納涼散步的群眾,唬得俱尖叫了起來。老張疾忙下車去看,似有些眼熟,心「突突」的狂跳了起來,及至到了面前,不由失聲叫了出來。彷彿一個晴天霹靂,轟得他魂魄俱散,跪在地上,搖晃著良秀的身體,「良秀,良秀……」
最後一顆晶瑩的淚花順著她的鼻樑脈脈滑落,溶在了殷紅的血液裡……
「我是清白的!」含著一道血絲的嘴角,輕輕的上揚,款款合上了眼睛……
圍觀的人中早有人報了警。一會兒,救護車就到了,警察迅速封鎖了現場。
史萊利和沃特酷斯在十五層樓陽台上看著這一切,慌得手足失措。回到屋裡,急得團團轉。突然「咚……」傳來一陣急促暴烈的敲門聲,兩人戰戰兢兢問:「誰?!」只聽一聲咆哮:「我!羅莉安!」史萊利一聽是姐姐,立刻開門拉她進去,又「匡」的把門頂住。
羅莉安紅著眼,厲聲喝道:「說!樓下到底是怎麼回事!」史萊利兩股戰戰,跪在地上:「姐姐!我錯了!」沃特酷斯糊亂抹了一頭的汗水,抖著嗓子,道:「我只想跟她上chuang,沒想她卻死了……」「啪」羅莉安劈手給了他一掌,滾下兩行淚來——「*!」然後,轉身揪住史萊利的領子,一把將他拽了起來,切齒道:「真是恥辱啊!你個魔鬼,你害死了一個天使!我真希望你被判絞刑!」史萊利全身直冒冷汗,不住的嚥口水。
史萊利突發奇想,抓住他姐姐的胳膊,兩眼放光道;「姐姐,我們就說她入室偷盜,被我們撞見,她怕我們送她去警察局去,所以才跳樓自殺了!啊!好不好?啊?」沃特酷斯跳起來,「好主意!」羅莉安一聲不吭,衝著史萊利鼻樑就是一拳,全身戰慄,哽咽道:「史萊利,你真讓人毛骨悚然!簡直是奇恥大辱啊!你不配做我的弟弟!——還有你!喬治!我們斷絕所有關係!你的辦法很好,但我絕不會答應,除非你們殺了我!否則,我絕對會出庭指證你們的罪孽的!」她說完後,警覺的退後一步,說:「喬治,想動手嗎?!警察就在樓下。」
「寶貝!我不想坐牢!殺一個也是殺,殺兩個也是殺!我豁出去了!」
「沃特酷斯!」史萊利伸手攔住他,「她是我姐姐,你女朋友啊!」
「現在什麼也不是……嘿!她逃走了,王八蛋!」
兩人追出去,羅莉安早就進了電梯……
「我定叫他們血債血償!」端木玉侯坐在客廳的椅子上,面罩重霜,出奇的沉靜。羅莉安雙手合十,萬分抱歉道:「對不起!是我害了她!我不該上史萊利的當,不該那個時候教她帶東西過來!」端木玉侯幽幽道:「謝謝你,羅莉安。她是我最親的表妹,是我姑媽唯一的女兒……」說到這,玉侯僵硬的臉不能自己的抽搐起來,漫溢而出的淚水將下面的話全淹沒了。羅莉安也哭道:「我會讓他們受到應有的懲罰的。」玉侯點點頭,叫家人送她出去。另外吩咐家人:「通知奧卡爾,就說我有緊急事情,叫他過來一趟。」家人領命去了。
少頃,門房領了一個身材高大,相貌槐梧的白人男子進來。此人四十歲左右,臉上連鬃鬍子刮得乾乾淨淨的,一套筆挺的西裝纖塵不染。皮鞋也擦得油黑珵亮的。
見了端木玉侯,他在門口就恭肅的鞠躬行禮。玉侯吩咐上荼。奧卡爾趕緊接了,玉侯笑笑說:「奧卡爾叔叔,越發有儒者風度了!何必拘謹,今天請你來,有事相求。」奧卡爾謙遜道:「小姐,有事儘管吩咐。」玉侯直接將兩張照片放到桌上,說:「我知道奧卡爾叔叔一向崇尚中國的俠義之道,請幫忙處理這兩個人渣!哦不!畜牲!」奧卡爾道:「你父親知道這事嗎?」玉侯坦白道:「他還不知道。但是,他們害死了你父親最疼愛的外甥女!我父親是不會放過他們的!只不過,他此刻正在悲痛中,無暇思想到這一層罷了。再說,即使他不同意,有我作主,您還顧慮什麼呢!——我決不相信澳大利亞的法律會還給我們公道!」奧卡爾原還遲疑,及至聽了後面一段話,便笑道:「我是怕你父親那麼高大沉重,要是壓下來,可是喘不過氣的!」玉侯笑了笑,「一切拜託了。」
「小姐放心吧!這也算是『替天行道』!」奧卡爾將兩張照片掖在西裝內衣袋裡,恭敬的辭了出去。
歐陽崇正在上課,傳達室有人來說:「校門口有人找你。急事!」
歐陽崇莫名其妙,只好跟了出去。原來是梅姨,她站在校門口,搓手頓足,似熱鍋上的螞蟻一樣。見了歐陽崇,一把拉住,「快走!」歐陽崇還來不及詢問便被拽上了車。坐定位置後,歐陽崇喘了口粗氣,詫異道:「發生什麼事了?」梅姨一聲不倒一聲的歎氣——「你爸爸,教人給抓起來了!」「什麼!」這不啻一個驚天霹靂,歐陽崇駭怕的瞪圓了眼睛,「為什麼?」梅姨神情憂慮,表示不知情。
汽車快開到家門口時,遠遠的就看見三四個警察押了父親正往警車走去。繼母和歐陽夏雪從屋裡追了出來。繼母攀著警察的胳膊,身體前傾,伸手空抓著,哭喊頓足,好不淒慘。歐陽崇沒等車停穩就跳了下去,一直跑到警車旁,站住了,定定的看著父親。風語側過臉來,看了一眼歐陽崇,羞愧的將眼神逃躲開,低了頭,任由警察推著上了車。臨走,他又隔了車窗向外瞅了一會歐陽崇。
歐陽崇木然杵在那裡,眼角漸漸潮潤,可他倔強的吸了吸鼻子,抬頭挺胸,努力抑住眼眶裡的淚水,直盯著警車消逝為止。
中央早已下達文件,責令所有官員一律不准投資企業。可是風語執迷不悟,且涉嫌濫用職權。幾天後,一審判決下來,因證據確鑿,且金額特別巨大,決定從嚴處理。但念其為官期間勤謹恪職,酌情輕判,無期改為有期徒刑20年。
起先,歐陽崇聽說是終生監禁,昏慘慘險得暈過去,幸虧梅姨在一旁服侍著。最後,聽說只是徒刑,才略回過神來,只是臉色依舊發青。繼母和夏雪哭得驚天動地的。
風語至始自終都垂著頭,一言不發。直聽到了判決,才不能自禁的痛哭起來。當被押著過旁聽席時,和歐陽崇四目相對,他彎腰低頭,沙著嗓子:「對不起!」歐陽崇眼神空空的盯著他,面無表情,只是腮幫子抖了抖,兩行清淚汩汩的流了下來。繼母此刻哭得聲噎氣堵,好半天努力說了三個字:「我等你!」雪兒「爸爸」、「爸爸」一聲聲摧肝斷腸的喚著。風語回頭,緊緊摟住她,在她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爸爸對不起你!」……
小姨姜秋慧扶住歐陽崇的肩膀,「到小姨家去吧!外婆在等你呢!」
「不,我要回家!」
「你家已經被當作不正當財產給封了,還回哪裡去?」
歐陽崇默然,隨了小姨往外走。臨上車時,回頭看了一眼繼母和歐陽夏雪。看到憔悴的繼母和哭得淚人一樣的歐陽夏雪,不由心頭一酸,輕聲問小姨:「她們呢?」姜秋慧把頭一扭,「不用理她們,她娘家有的是錢,餓不死的!」
歐陽夏雪凝望著歐陽崇,幽幽的在心裡喊了一聲——「哥哥!」
雖然外婆和小姨願意撐持自己的學業,但生性敏感脆弱的歐陽崇不想欠人太多,於是決定高三年回到原學校去讀,省了昂貴的寄讀費。
自從下了離開的決定後,歐陽崇連睡夢裡都惦念著宋雨香。猛然記起「人事無常」的古語,而自己和宋雨香還是這樣不冷不熱的膠滯著,難道要重蹈和良秀之間的覆轍嗎?——不!他不甘心變成這樣,而且心裡隱隱有種「責任」,總覺得自己的暗戀似乎也得擔負起道義上的責任,即使不是為了純粹的愛情,為了良心的安靖,自己也要將話挑明了。至於結果,他倒覺得自己不是特別在意。
期末考最後一科剛考完。他便特意到走到宣傳欄前的樓梯上,看著過往的人群,心緒不寧的左顧右盼——好奇怪!自己一方面渴盼著她馬上出現在面前,卻又希望她緩著點,盡量延遲些時間。
未幾,那張朝思暮想並且畏憚著的笑臉穿花度柳的過來了。看著雨香愈走愈近,歐陽崇的心「彭彭」的隨了她步伐的節奏越跳越快,呼吸也益加的急促,好像快窒息了。待她走到了跟前,一咬牙,一跺腳,——「雨香,我有事問你。」登時,頭暈目眩,天旋地轉起來了,神思恍惚,彷彿另一個自己脫離了出去,在那機械似的信嘴胡說,「沒什麼,我不過是要一個答案而已……我……我有點喜歡……你……哎……你呢?」
「什麼!?」雨香一聽,腦袋一下子白茫茫一片,臉皮發燙,眼皮沉重的抬不起來,目光開始在歐陽崇的腳下四處游離。手腳都失了主張,僵硬的垂在那兒。半天過後,才捂著臉頰,眼睛瞧著別處,自顧自的說:「啊!好熱!」然後,才看著歐陽崇,結結巴巴道:「對不起,我只是想做你,嗯,最好的朋友……」
「不知為什麼,聽到這句話後,我的心情竟像春風漸止,波紋漸息的湖面一般平靜、坦然……」
「這似乎不是愛情……,難道一絲難過也沒有嗎?」
「我也奇怪,並沒有想像中的痛徹心扉,連輕哀淡愁都沒有!反而如釋重負一般——只是有些難堪——真丟面子!」
鍾南麓望著他,突然呵呵笑了起來,道:「你這傢伙!」
歐陽崇繼續道:「經過漫長的暑假,我起先也迷茫了——為什麼不見她的時候,心中便沒有了掛念。只有懷戀往昔的時光時,注意力才像聚光燈一樣的,猛地集束打在她的身上,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才開始牽動我的每一根神經,泛溢出無盡的惆悵與落寞。或許,我根本不是愛她,而是將她當作了那個時代的標誌而已。就像在海面上簸箕浮沉的漁船,忽然看見眼前出現了一座燈塔,欣喜若狂的感情一樣,並非為了燈塔,而是燈塔所意味的——『生存』罷了!難道真的是這樣嗎?可是為什麼,偶爾看到她和其他的男孩子在一起,心裡又會那麼明顯的酸痛和忍不住的妒忌……她的背後似乎隱藏著另一個身影……是……——良秀!呵,長得真是挺像!」
鍾南麓悠悠的望了他一眼,不作聲響。
「我一直在權衡著,愛情是要安靜,還是要喧嚷;是熱情的好,還是清淡的好;我害怕別人指斥我為浮華之輩,又恐懼自己的迂訥。對於她真是既擔憂失去更擔憂玷辱了。愛情她是纖塵不染的,潔白無瑕的!我似乎不配擁有她,可是又捺不住**的想zhan有她……難道,這個世上根本沒有愛情,還是她根本容不下真正的愛情呢?」
歐陽崇出神的自言自語,目光沉沉的靜止在書架的一角。
鍾南麓也起身,將目光迷茫的散落在窗外,眉頭輕鎖,漠然道:「一個骯髒的世界是不容許乾淨的事物存在的!我的水柔啊!」最後一聲吶喊他是放在心中宣洩的。沉思良久,他猝然而笑,用如釋重負的口氣道:「好了!不要再煩心這事了!——我們可以單純為了愛情去死,但卻不能僅僅只因為愛情而活啊!」
小姨恐怕歐陽崇在家胡思亂想,憋出毛病來,極力慫動他出去逛逛。歐陽崇也委實坐不住,便常常出來透氣。但盡量避開那些以前常去的地方。譬如,一中校園、自己的老宅,離殤的家……想像那草木零蕪,庭軒寂寞、物是人非的光景,就不勝悲慟起來,只敢在喧擾的鬧市區走動。卻還是勾起了許多的淒涼、傷感。
「哎,人面不知何處去,綠波依舊東流……」
百無聊賴的沿著江畔懶洋洋的踱著。對面來了一位少年,染了一頭的金髮,姜海長得將臉都蓋了半邊,低著頭,匆匆的趕路。兩人不小心肩膀撞上了,歐陽崇連忙回頭說:「對不起!」那人心不在焉的瞟了他一眼,隨口回道:「沒關係。」及走了幾步,愈覺面熟,歐陽崇一個激凌,驀地轉身,喊道:「離殤!」金髮少年先是一愣,停頓片刻,反又加快了腳步。歐陽崇見此情狀,更加確定是他,追了上去。哪知離殤卻拚命的向前奔跑,歐陽崇一邊喊,一邊竭力追趕。
風在耳邊「嗖嗖」的抽過,歐陽崇的聲音慢慢地模糊了,但卻一下一下的打在他的心坎上,離殤痛苦道:「別追了……」他愈跑愈快,任眼淚一顆一顆的在風中破碎開……
拐了個彎,追到市中心花園時,離殤一下子沒了蹤影。前面就是海口大橋了,他能躲哪兒去呢?
歐陽崇此時精疲力盡,雙手撐在膝蓋上,又咳又喘。突然感覺鼻腔裡呼出了一縷熱乎乎的氣息,接著,流出一股粘漿。伸手一摸,鮮艷的一片血。他趕緊仰了頭,掏紙巾堵住。
當他低下頭來,第一個看到的人竟是生命第一道交集線——向荷。向荷看了他一下,便順下眼睛,乖順的問:「最近好嗎?」
「好。」
「找到……莫離殤了嗎?」
「沒有……」
一種強烈的*,使得歐陽崇想要抱著她,暢快淋漓的哭一場,但僅有的一點理智鉗制住了他。他看到向荷的頭髮已經長到肩膀上了。
「我曾向向荷表白說喜歡她……」
向荷問他:「你喜歡我什麼呢?」離殤一時對答不上,胡扯道:「頭髮!」結果,第二天向荷便把一頭青亮的秀髮剪了,留了個刺蓬蓬的短髮。
歐陽崇試探道:「你知道他……喜歡……」
「嗯。」向荷垂下了頭,沉默得哭了起來,似乎連抽泣聲都行將消失了,眼淚卻一個勁撲簌簌的往下掉。
歐陽崇凝視她沾滿了淚花,長長的荷毛,打消了繼續盤詰的念頭,重重歎了口氣,抬眼往茫茫渺渺的西海望去。
夕陽將海天染成一片,一塊塊的斑彩在橋下黑幽幽的水面上融融蕩蕩,明明滅滅。天邊,幾隻鍍了餘暉的飛鳥,零零散散,疲軟無力的蠕動著……
夜色更加沉重了,霧靄越籠越厚,一點昏暗的夕照在沉沉濃霧中慢慢暈染開來,天地間一片混沌,就似鍾南麓彌留之際淒暗慘淡的瞳仁……
整座城市模糊一團黑影,像是寥闊蒼涼的宇宙中唯一的一點孤城。但是那深邃無底的黑暗正張開了大口一口一口的將它吞噬著……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