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還是月大雲稀的好天氣,到凌晨卻起了霧。日頭還沒有出來已經有了熱氣,大霧這麼一壓,更是潮熱難當,黏黏糊糊的衣裳貼在身上叫人好不煩躁。
「鬼老天,生生要熱死個人哩。」路丙寅從地頭的草棚裡起來,嘟囔著發句牢騷,瞇縫著眼看了看外面再次躺倒睡回籠覺。
草棚外是好大一片西瓜田,翠翠的瓜秧糊嚴了地面,一個個或大或小的西瓜隱在瓜秧中著實喜人。這片瓜田是路丙寅夫婦二人硬生生從樹林中開荒墾出來的,由於不是熟地,地性也瘠了許多,所以地裡的西瓜比別人家要晚成熟一些。
如路丙寅這樣的佃戶日子過的實在恓惶,每年繳罷了東家的租子之後還要繳這稅那稅,家裡也剩不下幾斗谷。自己要買酒喝,家裡婆姨也嚷著要去集市上扯幾尺花布,兒媳眼看著要誕下娃娃,女兒到了愛美的年齡,也要置辦幾件看的過眼的首飾,儘是花錢的路數,一家子都指望這些西瓜過日子哩。
到了這個季節,路丙寅不得不每天晚上來到瓜地的草棚裡看管。並不是怕賊娃子偷瓜,路人口渴摘個瓜吃算不得偷,主要是怕小山豬和野獾亂啃。
尤其是小山豬,總是在夜裡成群結隊的跑下山,不僅把好端端的西瓜糟踐了,還連啃帶刨的把瓜秧也禍害掉,不得不多多提防。
家裡的房子太破,重建的話一時拿不出許多銀錢,裱一裱算了;過了熱季也該買隻豬崽,要是賣西瓜的錢還有寬裕的話就再打一套鐵驊犁,那物件兒耕田缺不得……
正掰著手指頭盤算,隱約聽到外面有些個響動,立刻睡意全無,摸起塊石頭就出來。
大霧瀰漫之下,影影綽綽看見地頭有個黑影伏在瓜秧之間晃蕩。不由心頭火起,劈手把石塊丟出:「好畜生,又來禍害我的瓜……」
「哎呦……」石塊落出,那黑影忽然人立而起,大聲呼痛。
想不到是個人!
「是哪個?砸疼了沒?」不等那人說話。路丙寅先不好意思起來。為了個小小地西瓜就丟石頭砸人確實不值得。若是叫村子地鄉親知道。又要說自己不厚道。
「沒事。沒事……」那人隔著老遠就火急火燎地解釋:「轉悠了一整夜也找不到出山地路徑。實在是餓地半死。忽然見到西瓜又沒有看到主人。忍不住就先吃了。實在不是有心偷竊……」
聽口音是外鄉人。路丙寅笑呵呵地靠了上去:「一個半個地小瓜說甚麼偷不偷地?口渴就儘管摘來食。來。我給你找個火候大地。咦。你怎這般裝扮?」
吃瓜地是個年輕人。約莫廿歲年紀。體材魁梧樣貌周正端得一幅好皮囊。只是他地頭髮只有寸許。身上地衣衫分成上下兩節。實在古怪。
路丙寅年輕地時候也曾走南闖北。見過跨千山越萬水遠道而來地大食人和波斯人。但是面前地這個年輕人明顯是中華人物。衣著比那些胡人還要古怪。
「怎能白吃你地瓜?這是錢你先拿著……咦。你怎麼這樣裝扮?」那年輕人拿出張花花綠綠地紙片正要遞過來。見到路丙寅也是驚訝。問出同樣地問題。
「我這衣衫怎了?」路丙寅摸摸腦袋上有些蓬鬆的髮髻,看看身上斜襟子青褂,除了腳上的多耳鞋破了綻之外,沒有感覺哪裡不對:「可不大伙都穿這樣的衣衫麼?」
山路上已經有早起下田的鄉親,都是這樣的裝束。
那年輕人明顯就是一楞。
「也只有讀書人和富貴的老爺們才穿長衫,俺們下地幹活的穿袍子不方便,也忒熱不是?大明朝哪有農人穿袍子的?」路丙寅發問:「你這頭髮怎這般個短法?是新近還俗的和尚?」
早就感覺不對頭了,明明就在左近的公路一直找不到,高高的通訊架台也看不見。眼前的古人裝扮的農民和不遠處的村莊,都不是這個景區應有的,難道我也穿越了?
年輕人含含糊糊的回答「嗯,啊……那啥,我就是新近還俗的僧人,現在是明朝?山中無歲月無論魏晉,我還以為這世道仍舊的大宋的天下呢……」
「大宋?早過去幾百年了。」路丙寅爽朗的哈哈而笑:「想來你是在那個深山古剎出家的吧?連如今的年月也不知道了,怪不得會迷路呢,還不知道**師上下……」
「既然已經還俗,以前的法號也就不必提了,我叫……叫我李四吧。」李四也不願意過多提及自己的來路,簡簡單單一句話揭過。在山林中轉悠整整一個晚上,渾身濕透不說,更要緊的是又累又餓。互通姓名之後小聲詢問:「路大哥能不能先給我點吃食,實在是餓的緊……」
李四,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名字。山野村民之中,諸如張三李四這樣的名字也不知道有多少。
「李四兄弟,來我棚中歇歇吧,看你滿身都叫露水打濕透了。」路丙寅道:「還有我帶的高粱餅子,你將就食些,過會子我帶你到家裡。讓我家婆姨燒鍋好粥,熱湯熱水的用幾碗……」
確實是餓了,糙高粱餅子雖是難以下嚥,就著西瓜也吃了倆。
山民思想單純,也沒有許多花花腸子,即便是素不相識的路人也願意施以援手。路丙寅笑著看李四狼吞虎嚥,摸出煙鍋子,實實的裝上煙葉,擦上火美美的吸一大口。
「那個啥……路大哥,你的煙能不能給我也吸一根……一鍋。」李四雖然年輕,也有好幾年的煙齡,一整天沒有吸煙本來就忍的難受,路丙寅在他身邊吞雲吐霧,煙癮立刻被逗了上來。
「嘿嘿。原本以為只有當兵的才好這口,原來你們做過和尚的也吸煙。」路丙寅狠吸幾口之後,把鍋子裡的煙灰磕去,再裝的海海滿滿用拇指摁實了,和火鐮一併遞給李四。
煙這物件分南北兩路傳入大明,路丙寅曾是關寧軍的士卒,吸的煙也是北派。崇禎初年朝廷裡曾禁煙,種植煙草者鞭三十,偷偷吸煙的官軍同樣也是要抽三十鞭子。後來洪承疇以「士卒愛之若命」為由替吸煙的將校開脫,朝廷雖沒有撤下禁煙令卻也不再理會這些小事情。
這些年下來,官府對種植和吸食煙草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於禁煙令終於沒有撤去,所以人們種植的時候也是偷偷摸摸。路丙寅本人就好這口,所以特意在西瓜地裡種了兩畦。
「因為洪承疇的緣故,如今官家也不管吸煙的事情,按說咱吸煙的應該念叨洪承疇的好處……」路丙寅忽然恨恨的說道:「不過這個軟骨頭投降了建奴,提起他來還怕污了兄弟你的耳朵……」
用慣了ZIPPO,再用火鐮實在是不順手,擦了幾次才把煙點上,很解氣的深吸一大口。這沒有經過加工的煙葉子和紅塔山差的太遠,不僅嗆人而且乾澀,到了喉嚨下面好像小刀子一樣。
對於李四來說,就是這麼劣也比沒有煙要好太多,在沒有煙的時候煙屁股也是好東西。
拐彎抹角的了幾句,路丙寅也是個厚道人,不大功夫,李四就知道現在是崇禎十六年,這裡是一個叫刀把村的小村子,屬於密雲轄下。
又衝又烈的煙氣猛的刺激咽肺,精神也為之一振,深深呼出胸中濁氣喃喃的念叨:「大明……大明……我來了……」
2
刀把村的鄉親們聽說村口路家撿了個外鄉人,紛紛過來看稀罕景。也沒有過幾天,李四那短頭髮和奇怪的衣衫就失去了吸引力,人們也就習以為常,整個村子又一次安靜下來。
這些天李四一直住在路丙寅家,逐漸適應日出而作是落而息的農人生活。
路丙寅的婆姨黑黑壯壯,才四十二歲,無論針線還是農活,都拿得起放得下。嗓門粗大的像個爺們兒,走起路來都帶著風,心腸卻是好的很,總是念叨李四一個人不容易,每到飯時也是加意的把好吃好喝給李四碗裡添。
李四眼裡看的見活,人也勤快,很快就和路丙寅一家相處的融洽。
後晌的時候幫著路丙寅把那塊休耕地犁了一遍,直到日頭落山才回到家中。
饒是李四健壯如牛,也架不住這樣的農活,再加上手生,一個晌午下來,累的身子骨都要散開。看到比自己年紀要大一倍的路丙寅一幅若無其事的樣子,也只能咬牙裝出談笑風生的架勢。
「當家的回來,開飯開飯。」路大嫂火急火燎的招呼飯食:「娥子,還在磨蹭個甚?趕緊把碗筷擺好,沒有見到你爹和四叔到家了麼?真是沒有眼力的丫頭。」
莊戶人家的女兒也懶得取個好聽的名字,索性就叫娥子。這丫頭才十四,或許是經常幹活的緣故,身條已經長開,荊釵布裙梳倆朝天的小髽鬏,清秀的好像山中野荷,。初見李四的時候還怯生生躲的老遠,幾天下來就混的熟絡,「四叔」「四叔」叫的親切。
娥子特意把一大碗插筷子不倒的米飯遞在李四手中,慇勤的像個小婦人一樣。
「怎又給我開小灶?」
「四叔不曾做過莊稼的活計,要吃的好些。當家的和澗兒都習慣了,吃稀些不要緊。」路大嫂有給李四一個黑紅黑紅的高粱餅。
澗兒是路丙寅的兒子,已經分開住的,因為老婆很塊要生娃娃,沒有空閒做飯所以過來吃。這小伙子敦實的像個鐵砧,和他老子一樣是黑臉膛,也和他老子一樣少言寡語,只是悶著頭喝稀飯。
家裡本就沒有幾斗糧,一天只能兩餐。別人碗裡的粥稀的能照出人影,唯獨自己碗中是稠飯,這幾天一直這樣,讓李四自己也感覺不好意思了。站起身把碗裡的稠黃米飯倒進鍋裡,拿木勺攪勻了:「大嫂又拿我當外人了……」
「四叔嘗嘗我採的蘑菇,可鮮了呢。」小娥子得意的說。
這樣的莊戶人家不能養閒人,也養不起。所以兒子路澗和女兒娥子都要想辦法幹活,路澗捏著胡叉背著弓箭轉悠了一整天,野獸毛也沒有打到一根。娥子拎了小筐跟在哥哥屁股後頭,卻撿了不少的蘑菇。
蘑菇也是好東西,甩幾個鹽粒子煮一下就能吃,曬乾後還能撂到冬天食,只是這些日子雨下的少,也不大容易採摘到。
李四嘗了一口,鮮是最夠鮮了,卻少油淡味的,實在談不上好吃。其實也可以理解,家裡本就沒有幾兩油,又不是年節,自然捨不得經常炒菜來吃。
「娥子,這蘑菇多不?」李四問。
「稀少的很哩,要雨後才能多些,春裡採了許多爹爹送到集市上,換了許多鹽回來。」娥子這樣的年紀就懂得為家裡創造收入,頗引以為得意:「今日我還採到幾株草芝哩,哥哥說可以賣給縣裡的藥鋪……」
所謂的芝就是靈芝,山裡雖不常見也算不得如何稀罕,是一味比較名貴的藥材。這東西和人參一樣,要是多年的野山靈芝確實值錢不少,若是草芝價格就要大打折扣了。
「路大哥,這草芝好賣不?」李四尋思著比較省力氣的賺錢之道,耕田實在是太累了。
「怎不好賣?一到縣裡就有藥鋪子來收,只要有貨,要錢給錢要鹽給鹽,一株大點的草芝能換件好衣裳呢。」
「大讚。」李四笑道:「我卻想起個來錢的路數,咱就種草芝,雖不敢說發大財也,卻比種田強一些……」
「草芝也能種?」
路家人都詫異的看著李四,就連一直悶頭拔飯的路澗而抬起頭來。
「李兄弟不我說笑吧,我聽人說這東西是天生地養自然生成的,又不是谷子粱粟……」
「哈哈,草芝和莊稼都是一樣,莊稼是種下一粒種收穫一把糧,草芝也是一樣的道理。早年我在學校……寺廟的時候,就曾經種過……」李四有十分把握,笑呵呵的給一家人解釋。
當年上中學的時候,曾夥同一幫人做菌類孢子的試驗,結果種植出幾十斤靈芝。一股腦的送到學校食堂,於是乎,食堂菜譜的「蘑菇炒肉」就成了「靈芝炒肉」。只不過靈芝味中帶苦,還不如蘑菇好吃……(該經歷是作者親身體驗,作者就曾有幸吃過靈芝炒肉,這裡的靈芝說的就是草芝。其實草芝和靈芝的區別就好像千年老山參和人工種植的草參一樣,不值錢。)
「要真能種出草芝的話,那真是好,不管種啥總是要有種子的,我活了幾十歲年紀,還沒有見過草芝打籽,沒有籽怎麼種?」一聽說李四有種草芝的本事,幾個人眼中都閃出神采。還是路丙寅穩重些,一針見血的指出問題的根本。
李四呵呵一笑,拿過那株老芝,在手上輕磕幾下:「種子就在這裡了。」
「哪裡有?兄弟是說笑的吧?」路丙寅放下飯碗,看著李四空空如也的手掌。
手中明明就是空的嘛。
「再細細看來。」
還是娥子這丫頭心細,掰著李四的手中說:「好像是有些黑色的東西?是灰塵的吧?」
「這就是種子了。」李四指著手心中灰濛濛的一層類似灰塵的東西笑道:「估計當年種這物件的手藝還沒有忘記,能不能多賺幾個錢就靠它了。」
PS:兩個小章節並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