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家公館在南虎街中路,大門前有兩個石獅子猙獰地蹲在那裡。進了威風凜凜的大門,來到磚砌的前院,只見院中有精巧的荷花池,窗台放著金魚缸,整個院落佈置得優雅美觀。這是區長劉鎮生和兒子們接客的地方。二進院又是兩排房子,是他們辦公和供奉祖先的祠堂。最後頭一幢樓房,則是家眷、管家、帳房、侍女、丫鬟的住所。這座佔地廣闊、建築雄偉、人口眾多的三進大院,在成都被稱為#39;劉家公館#39;。
我從九歲到十一歲,在這裡生活了兩年多。
劉公館的主人姓劉名銳,字鎮生,是成都市赫赫有名的一霸。成都分八個區,一區管幾個鎮,他任第八區區長。他是成都青幫的頭頭,正頭由當時四川省長鄧錫侯兼任,他與鄧還是拜把子兄弟,鄧尊他為兄,整天酒肉相交,過往甚密。有了這道護身符,劉家更是為所欲為了。
說起劉家的驕奢淫逸,那真是難以盡述。他比四川大邑縣的劉文彩,有過之而無不及。劉文彩是鄉下的大地主,他是城裡的百萬富翁。他的幾個兒子有的當國民黨軍官,有的是資本家,他集官僚、買辦、資本家於一身,有財有勢,專門漁肉窮苦的市民百姓。
劉鎮生七十七歲,長得面紅絲白,鶴髮童顏,走路異常穩健,要論他的身板,看上去不過五六十歲。他留著長指甲,拿著文明棍,一副道貌岸然的派頭。他為什麼保養得這麼好呢?
劉鎮生不像劉文彩那樣,靠幾個奶媽的乳汁來補養身子。他府上除雇著十名丫鬟外,還養著幾個六歲以下的小女孩,這幾個女孩甭說伺候人,連生活都不能自理,她們被買到公館,整天不幹什麼活計,奇怪的是,先前紅頭粉顏的嫩臉,漸漸變得黃皮纖瘦,不上一二年就一個個枯弱而死了。人們一直覺得納悶,可是又弄不清是什麼原因。後來我才知道,他有一個養生秘方:將新摘的大紅棗子塞進幼女**裡,不讓幼女吃喝,不讓大小便,這樣捫上兩天,再取出來洗淨泡茶喝,紅棗將幼女的精血吸乾了,劉鎮生卻被紅棗養壯了。
我給劉鎮生的孫女劉清翰當丫鬟,她當時正上女子大學,是一個進步青年。後來她發現了爺爺慘害幼女的罪惡行徑,便跟爺爺大鬧了一場。狡猾而殘忍的劉鎮生,表面向孫女賠禮認錯,暗地裡卻給孫女下了毒藥,把個如花似玉的孫女毒死了。
我十一歲那年春天,劉區長慶八十大壽。寬闊的前庭後院,到處豎立佛像,燈火通明,劉家人穿紅掛綠,喜氣洋洋。慶壽的、送禮的,一撥接著一撥,擠滿了屋院,幾十桌酒筵,擺滿闊庭長廊。那熱鬧場面,簡直盛似春節元宵燈會了。我們十幾個丫鬟照前顧後,個個累得半死。
慶完壽的第二天早上,劉區長坐在太師椅上練毛筆字。他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為的是提神運氣,保養身體。這時,一個闊太太又哭又鬧地闖進屋,我們一看,原來是他膝前二小子的二姨太。
劉區長的二兒子任成都市第二戰區副官,這女人原在醫院當護士,長得特別漂亮。去年兩人勾搭成奸,就把她娶到家裡。
二姨太向公公哭訴了委屈。原來,她從美國捎來一件價值上千元的舞衣,昨天慶壽時穿在身上,後來脫下放在屋裡,不知怎麼就不見了,她懷疑是丫鬟們偷的。
劉區長一聽就火啦,立即把十個丫鬟全部傳到前廳挨個拷問,最後問到我。昨天,我只顧擺酒端菜,壓根兒就沒見過這件舞衣,當然不會承認。劉區長見問誰都不知道,就衝我這最後一個出氣,左右開弓,連扇幾掌,把我的臉打得頓時腫起來。這幾年,我什麼樣的苦沒吃過,什麼樣的罪沒受過呀,苦難中養成了執拗的脾氣、倔強的性格,沒看見就是沒看見,我還是死不承認。
劉區長見問不出來,又問昨天丫鬟們的家屬有誰來過。二姨太說,我父親曾來這裡。父親昨天確實來過,是來告訴我,他的腳跛後改行當了泥瓦匠,娶了劉媽做後娘,現已遷到了沙河鋪,讓我安心伺候劉家,等有了錢設法贖我出去。父親來看我,連劉家大門也沒進。天哪,為什麼父親偏趕昨天來呢?我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劉家懷疑衣裳是我偷出去的,劉區長讓二姨太把我帶到她屋裡去#39;教訓#39;,二姨太抽出籐條雞毛撣子,又把我一頓好揍。籐條劈頭蓋臉打下,打得我的臉腫得像冬瓜,眼腫得像鈴鐺。
見我還是不招,劉區長派來他的長著一張棗核臉、外號叫#39;壞棗#39;的心腹爪牙,他在一旁看了會兒熱鬧,這才把手一揮說:#39;別打啦,把她揪到警察局去審問得啦!#39;壞棗領我走在大街上,街上的人們好奇地看著我。
警察局在丁字街,局長姓馮,昨天曾帶著夫人去拜壽,他低頭拜壽時,我看見他右耳後邊露出豆大的一顆紅痣,所以對他印象很深。
見劉家送來犯罪的使女,他馬上升堂審問。恫嚇逼供,當然什麼也問不出來。便命人拿來一塊竹板子,一個警察拉住我的手,另一個警察用竹板打我的手心,兩隻手各打了幾十板子,腫得像饃饃,我還是不招。
這時,壞棗附在馮局長耳邊嘀咕了幾句,馮局長點點頭,便留下我和壞棗,他躲進屋裡。
壞棗軟硬兼施,哄勸我承認,可我那時沒有學會說瞎話,怎麼哄也不會胡編亂造。他大概看出是冤枉了我,但弄不出結果又交不了差,顯得有些左右為難,又跑進屋去和馮局長商量。
過了好一會兒,馮局長和壞棗滿面春風地走出屋。叫來兩個便衣警察,讓壞棗領我一起走。
我一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被帶著走街串巷,左拐右轉,轉到了簸箕街。只見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正擔著擔子,沿街叫賣收破爛。壞棗滿臉堆笑地對我說:#39;等一會兒問你,你就說把衣裳偷來賣給他了!#39;沒等我回答,他用手一指,兩個警察早撲上去把老頭綁了。
回到警察局,馮局長馬上升堂,嚴厲地拷問起這個無辜的老頭。老頭不招,馮局長又命人把他吊在樹上,用皮鞭狠命抽打。我急得在一旁大聲喊:#39;你們冤枉好人啦,快把他放了!#39;馮局長哪裡肯聽,讓人往死裡打,不一會兒,老頭便被活活打死了。
馮局長怒氣未息,又怕留下我這活口生事,又命人把我吊起來活活打死。
正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他那年輕漂亮的太太走出來,誰都知道,馮局長怕老婆怕得出了名。局長太太問明原因,看我被打成這樣子,發了善心,讓人給我鬆綁,囑咐我別再回劉家公館,趕快另逃活路!就這樣,我出人意料地逃出了牢籠。壞棗因有個屈死鬼頂著,自去向劉家交差去了。
這件事在我的心裡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國民黨官員官官相護,不知冤枉了多少無辜的人們。有朝一日,我要為屈死的老大爺報仇。後來,我終於找到一個機會,為壓在底層的窮苦兄弟出了一口氣。這是被賣進妓院以後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