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文定一開口,本耷拉著頭,雙腿發軟的蘇州知府臉色忽然顯得有些異樣。那臉上的神情頗有幾分看好戲的意味。
武文定是湖北人,之前任常州推官,因為在任上對魏國公徐傭與民爭田,秉公斷案而名聲崛起,人稱強吏。去年各省官員考核,時任吏部尚書張彩聽聞此事,有意將他提拔為蘇州府同知,但文書還未下放,張彩就入閣拜相,曹元接任吏部尚書後,對公務又需熟悉。這事一時便就拖著,直到翻年後,於今年二月吏部才正式下達任命文書。
伍文定為人正直,很講忠義。蘇州知府雖然為官略有建樹,治下尚算清平,可是他卻是個極其好色之人,每每見到美貌女子總想偷香竊玉一番。伍文定便是看不慣他那副見了美貌女子便垂涎三尺的樣子。
說起兩人的矛盾,有一件事到是非常有趣。有一次,伍文定跟著蘇州知府穿著便衣到城外散步。走到一處宅院門口,見一個年輕姑娘正蹬著梯子,往外看風景吶。她穿著粉紅色的衣裳,像是一朵花。蘇州知府見了這麼漂亮的姑娘,眼睛就直了,使勁盯著看。姑娘趕緊縮回了身子,不見了。知府還呆呆地站在那兒直發愣,還搖晃著腦袋說:「牆內桃花,露出一枝難入手;」
「桃花」是指那個姑娘。知府是說,剛才牆上露了一面的姑娘真漂亮,可惜我沒法兒弄到手。
伍文定聽了,從心裡覺得噁心,就挖苦他說:「園中梅子,不消幾個便酸牙!」
「梅子」就是酸梅。伍文定是說,你這個堂堂的知府大人,看人家姑娘漂亮,就這麼酸溜溜兒的不長好心眼,可真有點不要臉。
蘇州知府不管怎麼說也是個讀書人,雖然好色一點,但肚子裡墨水卻並不少,哪聽不出伍文定的挖苦之意。只是,此事他本就不佔理,也不好發作,便暗暗記恨在心裡了。
所以,當伍文定大搖大擺站出來時,蘇州知府心裡就生出了一種看好戲的心思了。因為在他看來,伍文定如果提出的意見非常好,得到太師嘉獎,那勢必就證明太師身邊的幾位將軍都不如他,如此便就落了那幾位將軍的面子,即便現在幾位將軍明著不說什麼,暗地裡肯定是不快的,這樣子便就把太師身邊的幾位將軍給得罪了,日後恐怕就是自己不找他茬。這伍文定恐怕也是混不下去了。
如果他胡說八道,那就更不用說了,試問,當朝李太師之英明豈容一個莽漢玷污?
蘇州知府嘿嘿一笑,心中大樂。見太師目光睨了自己一眼,發現自己有些失態了,忙微微咳嗽了兩聲,端正身姿,正色不語。
李月軒看了蘇州知府一眼,然後看向伍文定,伍文定絲毫沒有在意蘇州知府那副嘴臉,恭敬的向李月軒作了一揖,施施然道:「下官以為,杭將軍說的有一點是對的,寧王若反,朝廷必須盡快給予處置,以免禍害江山。但是如今寧王謀反只是道聽途說,並無真憑實據,朝廷又如何敢相信太師之言,調兵佈防呢?」
李月軒愣了片刻,漸漸的,臉上有了笑意,過了片刻,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杭雄、楊博幾人也都跟著笑了去起來,讓滿臉肅然的伍文定不由迷糊之餘,心中大氣。
李月軒笑了片刻,笑容漸斂,沒好氣的瞪了杭雄和楊博一眼,向伍文定道:「這點,伍大人不必費心,伍大人若是對剛才杭將軍說提幾點有更好的建議,不妨先說出來」
伍文定心中一陣不快,心說你雖然貴為當朝第一人,卻也還沒有左右朝廷決定的權力,怎麼?自己剛才那句話很可笑麼?
李月軒見他漲紅了臉,久久沒有開口,心中瞭然,只好稍稍解釋道:「本座並非取笑伍大人,本座既為內廠廠督,代朝廷監察天下,本座的話,朝廷還是會相信一點的」
李月軒的話讓伍文定心裡好受了不少,他也知道李月軒的這重身份,可是藩王謀反這種事,豈是能隨便說的?在還未找到絕對的證據之前,如果貿然上報朝廷,事情屬實還好,如果不實,對方參你一本誣蔑宗室,陷害忠良之罪,這可是要殺頭的。
不過看李太師那模樣肯定是不在意這些了,伍文定欠了欠身,拱手道:「杭將軍剛剛所言其實已是唯今之計最好的辦法了。不過以下官看來,南直隸各州府除了南京金陵的守備軍外,其他的衛所兵戰力都十分低下,太師若是要速戰速決,這些衛所兵恐怕難以做到」
李月軒眉頭一跳,欣然道:「那伍大人有何好的提議?」
伍文定沉吟了片刻,道:「下官以為,一,朝廷應立即向江西總督陳大人告知此事,陳大人總制江西軍務,身懷兵部調兵文書和陛下聖旨,應早作準備,若是被寧王奪去,大為不妙;二,太師可立即向朝廷上書,調浙江、福建兩省大軍回金陵,由太師犒賞三軍,如此便可不動聲色的完成對寧王的佈防。因為寧王若反,南京必是首取之地,這樣一來,寧王即便反了,有十幾萬精銳駐紮於金陵,亦可無恙;三,朝廷應立即撤消寧王護衛,由陳總督全權負責寧王府安全。並派人前去安撫。如此,朝廷佔據大義。寧王反與不反,都危害不到國之根本了。」
李月軒欣然一笑,擊節道:「伍大人當真是文武之才,你這番話可比杭雄說的好多了,哈哈哈」
杭雄老臉一紅,剛才那番話他並未深思熟慮,只是急忙中想出了一點而已。雖然太師並未見怪,但作為李月軒的臂膀,還是讓他一陣汗顏。
這一幕終究還是沒出蘇州知府的料想,心說這下子伍定文可就算是把杭雄給得罪了,嘿嘿,以後你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
蘇州知府心中哼哼的笑了笑,也裝模作樣的向伍文定恭維了兩句,心裡其實想著:老夥計,做官可不能太耿直啊,越耿直可就死的越快,你就多學著點吧。
蘇州知府的心思可沒人知道。李月軒聽到伍文定的話心說自己都沒他想的這麼具體,不由對此人刮目相看。誇讚了伍文定兩句,李月軒道:「此事就按伍大人說的辦吧,不過此離京城千里之遙,一去一回便就是月餘,對朝廷而言十分不利。」頓了頓,李月軒忽然神色一凜,朗聲道:「楊博」
楊博大步出列,單膝跪地,昂首向李月軒看去,昂然道:「末將在」。
李月軒忽然掀開公案右邊的一張黃布,只見黃布下擺放著一張已經蓋了玉璽,卻是一字未寫的聖旨,蘇州知府、伍文定及趙鐩不敢置信的爭大了雙眼,一時只覺得腦中嗡嗡一炸,簡直以為是不是自己看花眼了。
李月軒看著三副空白聖旨,卻是暗暗舒了口氣。這三副空白聖旨本是永福、永淳兩個丫頭為自己討來的,本以為此行應無用處,沒想到在這個時候卻發揮了關鍵的作用。
當初,李月軒在濟寧遇楊虎行刺最後反誅賊首之事。雖然在上報朝廷時對於他的危險只是淺淺提了一下,卻還是把京裡的兩位公主嚇個半死。非要正德從京城派兵南下保護。
從京城調兵南下,有這必要麼,大明朝處處都有兵,讓月軒調動沿途官兵不就行了,何需這麼大老遠勞師動眾的從京城裡派。這本末倒置的事,正德可不幹,可是兩位公主卻是見到過李月軒身死的一幕,如何還敢再讓他冒險,說什麼也要正德保護好李大哥。
正德拗不過自己的妹子,只得口頭上答應了。恰巧李月軒此番誅殺楊虎夫妻有功,又查探出聞香邪教的藏身之處,合著開海禁與霸州鎮壓劉氏兄弟造反,實在是不賞不行了。內閣和六部商議後,覺得李太師官居極品,已實在是沒什麼封的了,最後只得給了兩個正一品文武勳階,又加封了爵位。
正德便就懷著「以資鼓勵」的目的,附送了三張蓋好玉璽的空白聖旨,就讓李月軒自己照顧好自己吧。也算是對兩位妹子有個交代了。
這內中的緣由,李月軒自然是知道的清楚,此刻他心中對京裡那兩位的先見之明當真是說不出的感謝。滿臉正色的從旁拿出一分聖旨,擺放在案上,李月軒提起毛筆,一邊奮筆疾書,一邊朗聲道:「楊博,你帶著聖旨速去海疆領大軍前往金陵,接受犒賞,半月之內,務必到達」
楊博小心翼翼的跪接聖旨,然後退了回去。李月軒又拿過一副聖旨,朗聲道:「杭雄」
杭雄出列一步,跪道:「末將在」
李月軒依然一邊書寫,一邊道:「本座任命你為江西宣慰使,攜旨前往江西撤消寧王護衛。」
杭雄心中一凜,心說自己這下完了,寧王如果真個要反的話,自己這一去不就是自投羅麼,這可怎麼是好?
「太師---」杭雄想了想,在場幾人只有自己能擔此任務,看來是推不掉了。既然是九死一生的事,杭雄不由有些淒然道:「末將家中尚有老母待養,末將此去若有不測,還望太師多多照應」
說罷,杭雄領旨便退下了。
李月軒聞言才恍然想起這可是有去無回的事啊,不由神色有些黯然,可是如今事態緊急,卻是容不得他猶豫。微微歎了口起,李月軒皺眉道:「杭大哥,朝廷大義不能失,此事只有你去本座才放心。本座知此行兇險,你自己要多加小心。」頓了頓,李月軒忽然又道:「寧王十之八九是要反的,他苦心經營這麼多年,恐怕容不得朝廷再次撤消他的護衛,杭大哥大可在途中散播朝廷即將撤消他護衛的消息,看看他作何反應,再見機行事。至於伯母那,你放心吧,本座自會照料的。」
杭雄苦笑了一下,李月軒說的雖然在理,可萬一寧王就是個沉的住氣的人怎麼辦?他拱了拱手謝過太師後,便不再多話。
楊博聽著杭雄此行竟然這般危險,早就按奈不住了,一見他退了回去,忙出列就要求情。李月軒目光忽然掃了他一眼,那眼中的悲傷和無奈讓楊博看的心神一顫,話到了嘴邊只好又生生嚥了下去,退了回來。
李月軒定了定心神,拿出最後一副聖旨道:「伍文定」
伍文定沒想到太師的這最後一份聖旨會是給自己的,怔忡了片刻,忙出列道:「下官在」
「本座升你為定遠將軍,暫領總兵官一職,即刻前往金陵,調度南直隸各州府兵馬備戰,另,升南京太僕寺少卿王守仁為左僉都御史,監軍。軍機大事需得你二人共同商議後再作決定」
「下…下…下官領命」伍文定傻了,一聽李月軒竟然以他為總兵官,開心之下,連話都說不清了。他急忙跪下,激動著雙手顫抖著接過聖旨,表情癡癡傻傻的,卻是像個二楞子一樣。
李月軒看著伍文定的模樣,微微一笑。他會這麼決定其實也是臨機一動。眼下楊博和杭雄都已經漸漸成熟,已然成長為能獨當一面的大將之才,可朝中能領兵的人卻仍寥寥無幾。
正德掃平草原的計劃勢在必行,朝廷雖準備用三年時間來準備北伐之事,但千軍易得,一將難求,伍文定的謀略和才華自己是見識過了,再加上讓老爺子和兵部尚書王瓊都十分器重的王大哥,兩人若是能在此戰中歷練一番,說不定大明又將出兩位不世出的名將。
想起在京城時王瓊當著百官的面誇讚王守仁的情景,李月軒心中不由好笑,當初還以為這王瓊和王華兩人是本家,王瓊才這麼誇讚王華的兒子,沒想到王守仁到了南京後,竟然多次獻策幫助南京守備馬炳然平定了漳州詹師富、大帽山盧珂、大庚陳日龍、橫水謝志珊、桶岡藍天鳳,浰頭池仲容等匪徒暴亂,實在是讓人刮目相看。
讓楊博幾人各自下去準備後,公堂上只留下了李月軒和趙鐩二人。
站在大門前,李月軒長長舒了口氣,似覺得好累般伸了伸懶腰。在門前佇立了片刻,李月軒似乎忽然想到了什麼,急忙反身回到公案前提起筆寫了封信,叫人送去杭州。然後略略苦笑著向趙鐩道:「趙大哥,你知道麼,我此刻真希望寧王能夠早點反,這種打打殺殺的日子實在是很累人。」
趙鐩微微一愣,隨即亦是露出一個苦苦的笑臉,喟然道:「所以太師就讓杭將軍去逼反寧王?」
李月軒微微詫異的看了趙鐩一眼,不置可否,只是臉上苦色愈濃徑直走了出去,直到走出了幾步,他才忽然停下了步子,喃喃自語般道:「這天下當真就是這麼好爭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