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城 第九章 七十一
    第九章七十一

    這許多不如意的小事使柔嘉怕到婆家去。她常慨歎說:「咱們還沒跟他們住在一起,已經惹了多少口舌。要過大家庭生活,須要訓練的。只要看你兩位弟婦訓練得多少頭尖眼快--嘴利,我真鬥不過她們,也沒有心思跟她們鬥,讓她們去做孝順媳婦罷。我只奇怪,你是在大家庭裡長大的,怎麼家裡這種詭計暗算,全不知道?」鴻漸道:「這些事沒結婚的男人不會知道,要結了婚,眼睛才張開。我有時想,家裡真跟三閭大學一樣是個是非窩,假使我結婚了幾年然後到三閭大學去,也許訓練有素,感覺靈敏些,不至於給人家暗算了。」柔嘉忙說:「這些話說它幹麼?假如你早結了婚,我也不會嫁給你了--除非你娶了我懊悔。」鴻漸心境不好,沒情緒來迎合柔嘉,只自言自語道:「Shoolforsadal,全是Shoolforsadal,家庭罷,彼此彼此。」他們倆雖然把家裡當作「造謠學校」,逃學可不容易。遯翁那天帶來鍾來,交給兒子一張祖先忌辰單,表示這幾天家祭,兒子媳婦都該回去參加行禮。柔嘉看見了就撅嘴。虧得她有辦公做藉口,中飯時不能趕回來。可是有幾天忌日剛好是星期日,她要想故意忘掉,遯翁會分付二奶奶或三奶奶打電話到房東家裡來請。尤其可厭的是,方家每來個親戚,偶而說起沒看見過大奶奶,遯翁夫婦就立刻打電話招柔酃去,不論是下午六點鐘她剛從辦公室回家,或者星期六她要出去頑兒,或者星期天她要到姑母家或她娘家去。死祖宗加上活親戚,弄得柔嘉疲於奔命,常怨鴻漸:「你們方家真是世家,有那麼多祖宗!為什麼不連黃帝的生日死日都算在裡面?」「你們方家真是大家!有了這許多親戚有什麼用?」她敷衍過幾次以後,顧不得了,叫李媽去接電話,說她不在家。不肯去了四五回,漸漸內怯不敢去,怕看他們的嘴臉。鴻漸同情太太,而又不敢得罪父母,只好一個人回家。不過家裡人的神情,彷彿怪他不女起解似的押了柔嘉來。他交From:qili02:40:8-0700

    假使「中心為忠」那句唐宋相傳的定義沒有錯,李媽忠得不忠,因為她偏心。鴻漸叫她做的事,她常要先請柔嘉核准。譬如鴻漸叫她買青菜,她就說:「小姐愛吃菠菜的,我要先問問她,」柔嘉當然吩咐她照鴻漸的意思去辦。鴻漸對她說:「天氣冷了,我的裌衣不會再穿了。今天太陽好,你替我拿出去曬一曬,回頭給小姐收起來。」她堅持說,柔嘉的裌衣還沒有收起來,他不必急,天氣會回曖的,等柔嘉曬衣服一起曬。柔嘉已經出門了,他沒法使李媽瞭解年輕女人穿衣服跟男人不同,只要外套換厚的,裌衣可以穿入冬季。李媽反說:「姑爺,曬衣服是娘兒們的事,您不用管。小姐大清早說出去辦事了,您為什麼不出去?這時候出去,晚上早點回來,不好麼?」諸如此類,使他又好氣又好笑。笑時稱她為「李老太太」或者HerMajesty,氣時恨不能請她走。夫婦倆吵架,給她聽見了,臉便繃得跟兩位主人一樣緊,正眼不瞧鴻漸,給他東西也只是一搡。他事後跟柔嘉嘰咕道:「這不像話!你們一主一僕連起來,會把我虐待死的。」柔嘉笑道:「我勸她好幾次了,她要幫我,我有什麼辦法?她說女人全吃丈夫的虧,她自己吃老李的虧——吃生米粽子。不過,我在你家裡孤掌難鳴,現在也教你嘗嘗味道。」

    柔嘉的父親跟女婿客氣得疏遠,她兄弟發現姐夫武不能踢足球打網球,文不能修無線電開汽車,也覺得姐姐嫁錯了人。鴻漸勉盡半子之職,偶到孫家一去。幸而柔嘉不常回娘家,只三天兩天到姑母家去頑。搬進房子一個多月以後,鴻漸夫婦上陸家吃飯。兩人吃完臨走,陸太太生硬地笑道:「鴻漸,我要討厭你,勸你一句話,你以後不許欺負柔嘉——」彷彿本國話力量不夠,她訂外交條約似的,來個華洋兩份——「你再Bully她,我不答應的。」鴻漸先聽她有討厭相勸,跋像箭豬碰見仇敵,毛根根豎直,到她說完,倒不明白她的意思,正想發問,柔嘉忙說:「utie,他對我很好,誰說他欺負我,我也不是好欺負的。」陸太太道:「鴻漸,你聽聽柔嘉多好,她還回護你呢!」鴻漸氣沖沖道:「你怎麼知道我欺負她?我——」柔嘉拉他道:「快走!快走!時間不早,電影要開場了。utie跟你說著頑兒的。」鴻漸出了門,說:「我沒有心思看電影,你一個人去罷。」柔嘉道:「咦!我又沒有得罪你。你總相信我不會告訴她什麼話。」鴻漸爆發道:「我所以不願意跟你到陸家去。在自己家裡吃了虧不夠,還要挨上門去受人家教訓!我欺負你!哼,我不給你什麼姑母奶媽欺負死,就算長壽了!倒說我方家的人難說話呢!你們孫家的人從上到下全像那只混帳王八蛋的哈巴狗。我名氣反正壞透了,今天索性欺負你一下,我走我的路,你去你的,看電影也好,回娘家也好,」把柔嘉的勾住的手推脫了。柔嘉本來不看電影無所謂。但丈夫言動粗魯,甚至不顧生物學上的可能性,把狗作為甲殼類來比自己家裡的人,她也生氣了,在街上不好吵,便說:「我一個人去看電影,有什麼不好?不希罕你陪,」頭一扭,撇下丈夫,獨自過街到電車站去了。鴻漸一人站著,悵然若失,望柔嘉的背影在隔街人叢裡出沒,異常纖弱,不知那兒來的憐惜和保護之心,也就趕過去。柔嘉正在走,肩上有人一拍,嚇得直跳,回頭瞧是鴻漸,驚喜交集,說:「你怎麼也來了?」鴻漸道:「我怕你跟人跑了,所以來監視你。」柔嘉笑道:「照你這樣會吵,總有一天吵得我跑了,可是我決不跟人跑,受了你的氣不夠麼?還要找男人,我真傻死了。」鴻漸道:「今天我不認錯的,是你姑母冤枉我。」柔嘉道:「好,算我家裡的人冤屈了你,我跟你賠罪。今天電影我請客。」鴻漸兩手到外套背心褲子的大小口袋去摸錢,柔嘉笑他道:「電車快來了,你別在街上捉虱。有了皮夾為什麼不把錢放在一起,錢又不多,替你理衣服的時候,東口袋一張鈔票,西口袋一張郵票。」鴻漸道:「結婚以前,請朋友吃飯,我把錢擱在皮夾裡,付帳的時候掏出來裝門面。現在皮夾子舊了,給我擲在不知什麼地方了。」柔嘉道:「講起來可氣。結婚以前,我就沒吃過你好好的一頓飯,現在做了你老婆,別想你再請我一個人像模像樣地吃了。」鴻漸道「今天飯請不起,我前天把這個月的錢送給父親了。零用還夠請你吃頓點心,回頭看完電影,咱們找個地方喝茶。」柔嘉道:「今天中飯不在家裡吃,李媽等咱們回去吃晚飯的。吃了點心,就吃不下晚飯,東西剩下來全糟蹋了。不要吃點心罷——哈哈,你瞧我多賢惠,會作家;只有你老太太還說我不管家務呢。」電影看到一半,鴻漸忽然打攪她的注意,低聲道:「我明白了,準是李媽那老傢伙搬的嘴,你大前天不是差她送東西到陸家去的麼?」她早料到是這麼一回事,藏在心裡沒說,只說:「我回去問她。你千萬別跟她吵,我會教訓她,攆走了她,找不到替人的;像我們這種人家,單位小,不打牌,不請客,又出不起大工錢,用人用不牢的。姑媽方面,我自然會解釋。你這時候看電影,別去想那些事,我也不說話了,已經漏看了一段了。」

    等丈夫轉了背,柔嘉盤問李媽。李媽一否認道:「我什麼都沒有說,只說姑爺脾氣燥得很。」柔嘉道:「這就夠了,」警告她以後不許。那兩天裡,李媽對鴻漸言出令從。柔嘉想自己把方家種種全跟姑媽說談過,幸虧她沒漏出來,否則鴻漸更要吵得天翻地覆,他最要面子。至於自己家裡的瑣屑,她知道鴻漸決不會向方家去講,這一點她相信得過。自己嫁了鴻漸,心理上還是孫家的人;鴻漸娶了自己,跟方家漸漸隔離了。可見還是女孩子好,只有父親糊塗,袒護著兄弟。

    鴻漸從此不肯陪她到陸家去,柔嘉也不敢勉強。她每去了回來,說起這次碰到什麼人,聽到什麼新聞,鴻漸總心裡作酸,覺得自己冷落在一邊,就說幾句話含諷帶諷刺。一個星期日早晨,吃完早點,柔嘉道:「我要出去了,鴻漸,你許不許?」鴻漸道:「是不是到你姑母家去?哼,我不許你,你還不是樣去,問我幹麼?下半天去不好麼?」柔嘉道:「來去我有自由,給你面子問你一聲,倒惹你拿糖作醋。冬天日子短了,下午去沒有意思。這時候太陽好,我還要帶了絨線去替你結羊毛坎肩,跟她商量什麼樣子呢。」鴻漸冷笑道:「當然不回來吃飯了。好容易星期日兩人中午都在家,你還要撇下我一個人到外面去吃飯。」柔嘉道:「唷!說得多可憐!倒像一刻離不開我的!我在家裡,你跟我有話麼?一個人踱來踱去,唉聲歎氣,問你有什麼心事,理也不理——今天星期天,大家別吵,好不好?我去了就回來,」不等他回答,回臥房換衣服去了。她換好衣服下來,鴻漸坐在椅子裡,報紙遮著臉,動也不動。她摸他頭髮說:「為什麼懶得這個樣子,早晨起來,頭也不梳。今天可以去理髮了。我走了。」鴻漸不理,柔嘉看他一眼,沒透過報紙,轉身走了。

    她下午一進門就問李媽:「姑爺出去沒有?」李媽道:「姑爺剛理了發回來,還沒有到報館去。」她上樓,道:「鴻漸,我回來了。今天爸爸,兄弟,還有姑夫兩個侄女兒都在。他要拉我去買東西,我怕你等急了,所以趕早回來。」

    鴻漸意義深長地看壁上的鐘,又忙伸出手來看表道:「也不早了,快四點鐘了。讓我想一想,早晨九點鐘出去的,是不是?我等你吃飯等到——」

    柔嘉笑道:「你這人不要臉,無賴!你明明知道我不會回來吃飯的,並且我出門的時候,吩咐李媽十二點鐘開飯給你吃——不是你這只傳家寶鍾上十二點,是鬧鐘上十二點。」

    鴻漸無詞以對,輸了第一個回合,便改換目標道:「羊毛坎肩結好沒有?我這時候要穿了出去。」

    柔嘉不耐煩道:「沒有結!要穿,你自己去買。我沒見過像你這樣的asty人!我忙了六天,就不許我半天快樂,回來准看你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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