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 第九卷 第一章 孔學
    羅澤南顫巍巍地摸進曾國藩的簽押房,看到曾國藩正坐在如豆孤燈前一個人發愣,昏暗的燈光映著他日漸蒼老的面容,顯出幾絲晚年的殘景來,曾幾何時,意氣風發的滿清大員已經淪落到如此頹廢的地步。

    「大帥,你看誰來看你了?」

    曾國藩緩緩地回過頭來,目光昏黃而又呆滯,他看到了同樣蒼老不堪的羅澤南,死魚一樣的眼珠忽然動了一下,有氣無力地說道:「澤南啊,你怎麼來了?軍糧籌集到了嗎?」

    羅澤南歎息了一聲,黯然搖頭。

    曾國藩目露落寞之色,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緊跟在羅澤南身後的人影終於失聲痛哭起來,急步走到曾國藩跟前,嚎淘:「大哥,小弟可算見到你了,嗚嗚……」

    曾國藩的眸子忽然亮了起來,乾枯的雙手用力拉著那人影的雙手,使勁地說道:「滿弟,你怎麼……你怎麼……」

    說著,曾國藩的臉色突然就沉了下來,猛地甩開了來人的手,長身而起,走到距離來人遠遠之處,厲聲道:「如今你已經是叛變投敵之降將,還有何臉面回來見我?從今天起,我曾家也再沒有你這樣的不孝子孫,你給我滾吧,滾!」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曾國藩的滿弟曾國葆,後又改名曾貞干,剛剛被秦漢任命為護國軍第九師的師長,這一次是乘著率師前往廣東的半途,折道前來定南探望曾國藩的。這次探訪也是獲得了秦漢的允許的。

    看到曾國藩聲色俱厲的模樣,曾貞干忍不住心中大慟,他知道曾國藩這樣做是為了保護他!否則,以他投降護國軍一事,一旦被湘軍舊部知悉,眾怒難犯之下,必然難逃一死!而曾國藩這樣一發怒,將之逐出曾氏家門,湘軍舊部倒反而不能說什麼了。

    「大哥!」曾貞干悲呼一聲,托地跪在地上,已然泣不成聲,「小弟此來,是向你傳述爹爹臨終前的遺言的……」

    曾國藩劇然一震,臉色頃刻煞白,只覺兩眼一黑差點昏死過去,還是旁邊的羅澤南眼疾手快,趕緊扶著曾國藩坐了下來。

    曾國藩好半天才緩過氣來,目光呆呆地盯著曾貞干,嘶聲道:「爹爹他……是幾時歿的?」

    曾貞干止住悲聲,答道:「九江易幟之後,小弟便護著爹爹返回湘鄉老家,誰曾想回家之後,爹爹日夜思念大哥,每日以淚洗面,才三日就……就見背了。」

    曾國藩張嘴吐出一口污血,又是捶胸嚎淘一番,最後才在羅澤南和曾貞干的勸阻下止住悲聲。

    羅澤南識趣,知道曾家兄弟久別重逢,眼下兄弟倆又身處敵對陣營,必然有許多話要說,便退了出去,還吩咐親兵把守四周,不許閒雜人等靠近。

    「滿弟,老家可好?」

    曾貞幹道:「老房子還好,曾四爹一直就照料著,不過家裡的一千多畝水田已經被政府給強行收購了,只按人頭留下了每人兩畝水田,四畝旱地。」

    曾國藩神色一緩,歎道:「看來,護國軍倒也沒有像發逆那般胡作非為啊。」

    曾貞干臉上露出凝重之色,肅然道:「大哥,護國軍和發逆相比,那可真是雲泥之別啊!這幾年你一直沒回過湖南,那裡的變化可大了!九江易幟之後,小弟護送爹爹回鄉,曾經過長沙,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裡的變化經真是太大了。」

    曾國藩道:「變化再大,護國軍奉行的終究是離經叛道之法!軍政府之所作所為,無一不違背孔孟之學、聖人之訓,長此以往,必然家非家、國不國,我華夏一族,亡國滅種之期不遠矣。」

    曾貞干自幼對曾國藩十分崇敬,甚至可以說是崇拜,在曾國藩創建湘軍之後,曾貞干也正是因為心中的這份崇拜才投身曾國藩麾下,成為曾家軍的一員骨幹!一直以來,曾貞干就對曾國藩的學問和治國之道推崇不已,在曾氏兄弟們的心裡,他們的大哥就是曾家的驕傲,他所說的都是真理。

    可自從秦漢的護國軍出現之後,曾貞干對曾國藩的崇拜就經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打擊!湘軍在和長毛交戰的時候,每每以少擊多也勝多負少,可在和護國軍交戰的時候,縱然是佔盡兵力優勢也同樣大敗潰亡。

    樟樹一戰,湘軍精銳傷亡殆盡,曾氏兄弟中最是勇悍擅戰的九哥曾國荃陣亡,更讓曾貞干對曾國藩的迷信開始崩潰。在曾貞干看來,曾國藩所提倡的,天下大事還得依靠讀孔孟之學的讀書人來支撐之說,未必就是正確的。

    護國軍鮮少讀聖賢書的讀書人帶兵,但他們照樣將完全由讀孔孟之學的讀書人領軍的湘軍殺得落花流水。從那時候開始,曾貞干就認為,護國軍跟太平軍是完全不一樣的!太平軍的那一套拜上帝會不見得能夠打敗湘軍,可護國軍的那一套所謂的新政改革,卻絕對能夠重創湘軍。

    九江易幟,曾貞干所部湘軍也接受了護國軍的整編,曾貞干也終於有機會回到了湖南,在親眼目睹了家鄉翻天覆地的變化之後,曾貞幹才恍然頓悟,要想使中華強盛,絕不能像大哥所說的那樣崇尚禮教、倡導孔孟聖學,以孔孟儒學來治世理家,而應該大力改革、倡導新政。

    曾貞幹不想和曾國藩爭辯,只是問道:「大哥,在你看來,真正的盛世中華應該是什麼樣子的?」

    「這個……」曾國藩略一思索,便即答道,「細數中華歷朝歷代,當得起盛世的也就大唐貞觀之治以及本朝之康乾盛世了,所謂盛世當以此為準繩,需得國泰民安、吏治清明、武備強盛,使得四方蠻夷爭相來貢。」

    曾貞干搖頭道:「可大哥也知道,縱然是在康乾時期,照樣也有饑民餓斃路邊!照樣有俄國毛子叩邊擾民、裂我疆土,如何當得盛世之謂?」

    曾國藩被駁得啞口無言,反問道:「那以滿弟你的看法呢?怎樣才算是盛世?」

    曾貞干歎道:「若說真正的盛世,其評判標準其實很簡單,那就是百姓富足,不必為生計發愁,國力強盛,不致遭受他族欺凌!大哥,一家天下,萬民困苦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現在,暫新的時代已經到來了,華夏的希望在湖廣啊!」

    「放肆,你這是替湖廣軍政府當說客來了嗎?」

    「不敢,這只是小弟一派肺腑之言,聽與不聽全在大哥。」

    曾國藩怒氣未消,厲聲道:「你口口聲聲說華夏族的希望在湖廣,那我倒要問你,湖廣的百姓就過上富足的生活了嗎?護國軍強大嗎,六國聯軍不照樣在廣東境內橫行無忌,秦漢不照樣束手無策?」

    曾貞干誠懇地說道:「大哥,事實勝於雄辯,小弟建議你抽空回一趟湖南吧。」

    曾國藩臉色一變,沉聲道:「滿弟,你這是想和護國軍聯起手來算計大哥嗎?」

    曾貞幹道:「大哥多慮了!眼下湘軍的處境,你我兄弟皆是心知肚明,軍餉告盡、軍糧不繼,沈葆楨在粵北又擁兵自重,拒聽大哥調譴,長此以往,不出半月,軍心必散,到時候,就算護國軍不打過來,湘軍只怕也要分崩離析了。」

    曾國藩道:「困難總有熬過去的時候,要我投降護國軍卻是休想!我曾國藩絕不與秦漢這等敗壞孔孟聖學之徒同流合污。」

    曾貞干歎道:「大哥口口聲聲說秦漢敗壞了孔孟聖學,又有何憑據呢?據我所知,軍政府對孔、孟等先賢的遺世之著還是很看重的,並沒有像長毛亂黨一般肆意焚燬,而是專門由教育司保護了起來。」

    曾國藩道:「然軍政府廢棄科舉制度在先,棄用文言改用白話文在後,所謂婦女解放又令女子拋頭露面、當街淫亂,行徑與發逆何異?所推行之新政改革,又大肆屠殺士子儒生、掠奪士紳財產、所作所為與盜賊何異?這不是將歷代先賢古聖之心得貢獻悉數拋棄了嗎?莫非這還不算侮辱斯文、敗壞孔學?這簡直就是無恥之尤!」

    「大哥此言差矣!」曾貞幹道,「科舉制並非孔孟所創,乃是唐宋後人所為,傳世千年早已經失去了當初選拔人才的效用,已然成為禍害天下讀書人之罪魁禍首!如果大哥去過長沙,參觀過湖南師院和湖南大學,當會有小弟同樣的感慨,至於廢古文、興白話乃是大勢所趨,文言文本就是歷代皇權愚民政策的產物,早就應該淘汰了。」

    曾國藩吃驚地看著曾貞干,生平第一回對自己的滿弟感到陌生,真所謂士別三日即當刮目相看,滿弟的一番言論讓他很是心驚肉跳!在曾國藩看來,滿弟是完全被軍政府的洗腦宣傳給毒害了,已經徹底分不清是非曲直了。

    在感歎滿弟喪禮失節之餘,曾國藩也心驚湖廣軍政府的影響力之大!滿弟投降護國軍不過是一個月前的事情,可自從去了一趟湖南,再見面已經判若兩人,所言所行已然大相逕庭,簡直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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