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金手指 第六卷、雨露澤四方 三二八、失而復得
    二人政見相近,雖然身份不同,談得卻是投機,又是多年的交情,以言語佐酒,直至夜半意猶未盡。酒巴鼾耳熱之後,兩人又抵足而眠,也不知到多晚才睡著。

    凌晨三時時分,張端義起夜,卻被魏了翁壓著衣衫,聽得魏了翁在那發出輕微鼾聲,他不覺一笑。

    原以為魏了翁如今身居高位,便是不曾忘了這些老朋友,也總得有些參知政事的官架子,卻未曾想他還同年輕時一般,高興了便大笑,談到不高興的事情便痛罵。

    「這般脾氣,竟然還能做參知政事,官家能容得下他,想來也是雅量非淺吧。」

    對於大宋的這位少年天子,張端義還是打心眼裡敬佩的。別的不說,至少收復失地開疆拓土這一項上,有大宋以來,便沒有哪位天子比得上太祖太宗弄個幽雲十六州尚且碰了一鼻子灰呢,遑論東方那百萬里的漢唐舊地!

    「正夫,莫急,再喝一杯。」

    魏了翁這時突然說了聲,然後轉過身子,張端義聽得他夢裡尚在勸酒,不由得又笑了起來。

    乘著他轉身,張端義起來,他推開門,一懷秋風撲上來與他親熱,他神清氣爽,不覺長長吁了口氣。

    若不是半途中給魏了翁遇上,若不是魏了翁還念著舊,今日還不知會呆在哪兒更重要的是,不知道明日該如何安排。

    他現今下定了決心,既然魏了翁待他如舊,那麼他也不會矯情,自己此次來臨安,若是灰溜溜回去,實在是無面目去見老妻,故此哪怕是暫時寄宿於魏了翁家中。也要將那稿子再寫出來,並尋人出書,這才有臉回蘇州。

    但次日晨,他醒來時,卻發覺魏了翁早就離開了。有僕人在旁侍候,聽他問起,那僕人笑道:「當今官家甚是勤政,雖然將朝會時間移後了,但是台閣樞臣卻偷不得懶,老爺每日六時便要起來,七時便要到台閣處理政務。有吏部官員每日時檢查,便是崔與之相公,要是遲來了也要罰俸記過。」

    這點張端義倒不陌生。蘇州地官吏們也是如此。只不過他不曾想魏了翁貴為參政。也要受此限制。那僕人在臨安居住得久了。慣是會察言觀色地。末了又補充了一句:「當今官家也是如此。除非每七日一休沐。否則七時準時至博雅樓批示公文。」

    天下政務何其多也。趙與莒便是如此勤奮。每天能批示地公文數量也是有限。為了更快地處置政務。他在博雅樓學士地基礎上。另設有博雅樓侍學士。對外只說是一批博雅樓學士地助手。實際上卻是設了一些由中青年官吏充任地皇帝秘書長。輔助他處置公文。這個侍學士品秩低微。沒有任何實權。加上又有外朝制約。故此趙與莒並不怕他們弄政擅權。

    等日後博雅樓學士逐漸從現在地朝堂手中接過權力後。這批年輕地官員憑借他們地經驗與衝勁。將會派上大用場。

    魏了翁地午飯也是在官署吃地。身為主管財政民事地參知政事。他地公務非常繁忙。莫說中午。便是夜晚也是常常要加班地。

    待得晚間回來時。張端義便豁下顏面。說起自己被盜走書稿之事。魏了翁聽得微微一笑。從自己懷中掏出一冊書稿。交到了張端義地手中:「正夫兄。可是這一本?」

    張端義目瞪口呆。這正是他遺失地那本手稿!

    「昨日聽得正夫說失了財物,便尋了霍重城此人乃是天子近臣,在職方司任職,他與臨安三教九流人士都有交情,又掌握著秘諜,替正夫兄尋回失物,也不過是三五個鐘點的事情。」魏了翁笑道:「正夫兄其實錯了,當初在車站失了東西,立刻便應該去車站巡檢房報案才是。」

    張端義除了點頭之外,再無別的話說,他自市井最低層走來,見慣了胥吏地嘴臉,俗話說衙門朝南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即使趙與莒革新之後,這些陳規陋習的影響仍然巨大,所以張端義能不與官府打交道,便盡可能不與官府打交道。

    「車站處人流太多,小偷捕不勝捕,不過亡羊補牢,總勝過沒有任何舉措。」談到這裡,魏了翁又有些赧然:「年輕時與正夫兄指點江山,只說這天下邪氣歪風,只須你我執掌權柄,必可一鼓而蕩之,但如今才知道,這邪氣歪風,並不是因為一個人兩個人能變動得了的。」

    魏了翁此語實是有感而發,上半年時發生在河東行省的事情便是一個現成的例子。河東行省、京西行省的土豪、劣紳、士大夫、胥吏、流氓,幾乎勾結起來,形成了一個完整的黑煤產業鏈,土豪負責在自己地家鄉開煤窯,士大夫提供保護,胥吏大開方便之門,而流氓則為他們擄騙勞力,再將這些勞力投到那黑洞洞地煤礦中去。若是按著魏了翁張端義年輕時的性子,只覺得有一個清官到任,藉著天子的威權,或殺或逐,自然是海宴河清天下太平。但實際上,這些勾結在一起勢力是如此盤根錯節,當真是牽一髮而動全身。而且,便是清理了這一批,若不能在制度上形成約束,下一批又會很快地出現。

    「正是,往常我以為孟子性善為天道,如今卻覺得荀子性惡方為天道。便是我自家,見著他人富貴,免不了想取而代之。」張端義凜然道:「況且這如今,天子重工商,雖是為著民生考量,卻也放出了一頭餓虎,這餓虎食人不吐骨頭,凶殘之至,凶殘之至!」

    他後面這番話,說得魏了翁一愣:「正夫何出此言?」

    「華父兄見了我的書便知道……」張端義長歎息了一聲。

    魏了翁政務繁忙,張端義之文,他卻廢了政事,花上一天時間將之看完。初看時他也很為其文辭之粗陋而感覺不妥,以張端義的水準。原不該寫出這樣淺白的東西來,但後來再仔細推敲,此文恰恰是寫給那些在夜校中粗通文字的工人們看的,口語化正是應當,若是弄得文辭燦然。反而是不美。最重要地是,在張端義文中,那些紡織女工地境地非常慘,完全與魏了翁在臨安城中看到地不同。

    她們收入多了,眼界也高了,對原先束縛在她們身上地東西,便有些反抗的意思。可是那些束縛著她們地力量。不僅僅不放過她們,而且還與那些工廠主們勾結起來。

    她們依舊處在多重的壓搾之下,而且比起之前,她們頭頂上還多了一座山。

    但讓魏了翁難過地並不是這些他再如何開明,卻仍是個大男子主義者,雖然同情那些女工的遭遇,卻也只是同情罷了。他看到的。是這些女工和她們身邊男工一般,被那些私人工廠主的殘酷壓搾。

    在趙與莒控制的工廠之中,對於工人都有一定的保障,比如說各種福利措施,可隨著工業化的擴大,越來越多地私人開辦自己的工廠,激烈的競爭之中,工人的權益成了工廠主們首先削減的。比如說。懷孕女工即使是七八個月的時候。也得挺著大肚子上工,在生孩子過後一個月內。也必須回到工作崗位上去,否則便有可能失去自己的崗位。

    男工人同樣日子不好過。沒有休息時間,每天工作時間可能要超過十四個小時自從汽燈發明之後,夜間工作就成了可能。而他們地薪水卻日漸微薄,許多私人工廠裡地工人,一天工作十四個小時的收入,尚不及在趙與莒背後控制的工廠裡一天八個小時的收入。

    私人工廠主們靠著這種極殘酷的剝削方式,來與趙與莒控制的那些工廠進行競爭。原先趙與莒希望通過競爭推動私人廠主們進行技術革新,可是這些目光短淺的傢伙,首先考慮的降低成本地措施還是剝削工人,或者降低工人工資,或者延長勞動時間。

    「長此以往,必生事端。」

    放下手中地茶,魏了翁舉目看了趙與莒一眼,卻在天子面上沒有發現任何意外或者喜怒之色,趙與莒正專注地看著張端義的手稿,眉頭偶爾會挑上一挑。

    這份手稿地出現,實在是出乎趙與莒意料。

    「陛下?」見趙與莒看得專注,魏了翁低喚了一聲,趙與莒擺了擺手,示意他安靜,繼續向下看過去。

    以後世的眼光來看,這部稿才不過六萬餘字,算不得什麼鴻篇巨作,但它是白話文寫地,這一點比起其內容更讓趙與莒心動。華麗的辭章與晦澀的典故,使得知識向來是掌握在少數精英階層手中的神秘的東西,而白話文則從根本上改變了這一點。張端義用白話文寫這部小說,究竟是出於他這個人的本意,還只是偶然?

    在這之後,才是對其內容的思考。趙與莒如今已經當了八年多近九年的皇帝,他現在考慮問題,並不像初登大寶時那般,他發現自己的心思,也變得越來越有些「殘忍」起來。比如說那些工人的境地,趙與莒發覺,自己就不如以前會立刻暴怒。

    這看在魏了翁眼中,卻成了天子涵養越來越好,喜怒不動於顏色,變得深不可測了。

    「這個張端義倒是個趣人,竟然寫出這般一篇文章來……朕想見見他,魏卿能否替朕安排?」

    聽得趙與莒有意見張端義,魏了翁心中一喜,他將張端義的手稿借來,原本就是作為一塊敲門磚,想將張端義舉薦給趙與莒。他立刻道:「此人正在臣家中,若是陛下要見他,現在便可召來。」

    「寫得出這般文者,朕遣人去召,只怕會天子呼來不上船呢。」趙與莒輕輕拍了拍桌子:「不過試試也好,便是不成,也可以成就他一番聲名……幾十年上百年之後,這聲名也是有用的。」

    就像趙與莒說的那一樣,他召張端義來,張端義卻拒不入朝。趙與莒也不強迫,一召便罷,倒是魏了翁心中暗暗佩服。

    他當參政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張端義就在蘇州,而且憑借他兩人的交情和張端義的學識,只要張端義求上門來,他便會為張端義安插一個職司。但這麼長的時間裡,張端義哪怕淪落到依靠老妻在工廠中做工為生的地步,卻也不曾來尋他,證明此人的心思已經不在仕途了。

    張端義有更大的理想,從與魏了翁的談話之中,他對於趙與莒有了更直接的認識,這樣一位虛懷若谷目光深遠的天子,對於他小小的不敬只會一笑置之,甚至還會有意為他邀名。

    果然,趙與莒不但沒有怪罪,為全其名,還親筆給他的書稿取了一個名字,叫作《鐵屋》,並令魏了翁為之作序,交與《大宋時代週刊》發表,並在連載完成之後,還令商務書局以單行本方式發行。這原是本不大討好的書,可經過一番宣揚之後,卻於儒林間掀起喧然大波,儘管天子親自賜名,可是最初時還是批評如潮。對於其內容,儒林倒未有什麼反對之聲,都以為這是揭破商賈「重利輕義」的面皮,但對於其用白話文寫作的方式,儒林是咒罵聲一片。

    這在所難免,這些儒生本能地感覺到,在天子用智學破了儒學獨霸仕途之道後,白話文小說的出現,又是天子在破他們對於輿論清議的壟斷了。

    大宋到現在這地步,經濟乃至社會的變革都是巨大的,但還沒有與之相適應的人文變革,故此還是一個瘸腿巨人,這是趙與莒一直以來都很擔憂的事情。張端義的橫空出世,讓他意識到,隨著大宋社會變革的深入,人文領域進行一次深刻變革的時機終於成熟了。

    與《鐵屋》同時成為暢銷書的,還有一些翻譯來的西學諸書,諸如亞里士多德的一系列作品,被編為《工具論》一書。華夏原本便有「名辨」之學,而亞里士多德的這些作品,在被那些飽學大儒們與名辨之學相互參照之後,一時之間,竟然也成為這些學都們相互辯論時常用的工具。

    這正是趙與莒想要的結果。隨著《織廠血淚》的爭論到了白熱化的境地,趙與莒公開在朝堂上對於用白話文進行創作表示了肯定,並且從內庫拿出一萬貫錢來,設立大宋小說獎,專門獎勵白話文小說創作,竟然掀起了一場白話文運動的熱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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