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統大人,宋國使者求見。」
完顏彝是個黑壯的漢子,看上去有些木訥魯鈍,他字良佐,另有個別名叫完顏陳和尚。聽得這話,他嘿嘿笑了一聲,微微瞇了一下眼。
宋國的使者現在才來,已經讓他很是詫異了,他原本以為入龍城之後,宋國使臣就應該在半途等著他,卻不曾想直到他兵臨徐州城下,這才遇著宋國使者。看來宋國果然兵力空虛,此次前來,無論如何也要將徐州奪回!
「讓他進來。」完顏陳和尚慢悠悠地說道。
不一會兒,一個寬袍大袖的青年男子踱著方步,緩緩出現在他的視線之中。這男子腳步不急不徐,神色也很淡然,彷彿此來只是一場對友人的例行拜訪,而不是兵臨城下後的出使。
「在下逯信,字子康,見過完顏都統。」
逯信,義學五期出身,原先擅長的是工程規劃,目前正與方有財一起督促徐州治水事宜。他是個極和緩鎮定的性子,在流求時,曾經一次在堤上吃飯,颱風帶來的暴雨都漲到他腳背,他仍然不緊不慢地吃他的。事後有人問他為何鎮定如此,他笑道曾計算過洪水流量,至多也不過到他的膝蓋,原本無須閃避。
「逯先生甚是年輕,莫非徐州城中沒有老成持重之人麼?」完顏陳和尚原本不是個喜言善辯之人,可見著逯信那慢吞吞的模樣,他便忍不住譏嘲了一句。
「自是有之,不過今日只是犒軍,無須老成持重之人來。」逯信淡淡地說道。
「犒軍?」完顏陳和尚吃了一驚。
「聞說完顏平章與完顏都統來我徐州,一路多有辛勞,故此遣我來犒勞。」逯信仍是不緊不慢地說道:「因為怕引起誤會的緣故,在下先來通稟一聲,半個鐘點之後,犒軍之物便將送出城。還會鳴炮致敬。」
「鳴炮?半個鐘點?」
完顏陳和尚勇猛過人。卻並不是沒有腦子,他第一個念頭想起「緩兵之計」。但片刻之後,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自己原本就不打算立即攻城,若是依著線報,徐州的宋軍主力盡數去了台莊,那麼宋人再緩半個鐘點又有何意義?難道說這半個鐘點裡還會出現什麼變故?
「若是完顏都統有暇。不妨與我出去觀看。」逯信慢慢地說道。
完顏陳和尚隨著他來到金兵大營門口,他自負勇武,絲毫不擔憂逯信這樣一個文質彬彬的書生能如之奈何。
「前些時日桃花汛,不知金國如何?」站著無聊之際,逯信突然問起了一個完顏陳和尚沒有想到的問題,他先是一愕,然後答道:「某不知……」
他這說的是假話,去年一年他因事被囚於監中,在監中頗讀了史書兵法,遇赦之後被命為紫微軍都統。眼界卻與入監前完全不同。除了兵事,民政也頗為關注,三四月份的時候,黃河桃花汛極厲害。沿岸因之流離失所者,幾乎有數十萬之眾。金國朝廷雖說下詔救災,可如今金國控制的地盤就是那麼一點兒,去哪裡弄錢糧來救災!
便是此次征徐州之錢糧,還是緊巴巴地扣出來地。
「在下在此治河,自上游飄下地百姓財物、屍首頗眾,在下心有不安。」逯信歎息著道:「天地不仁,故此百姓有此災厄。在下命人將死者屍骸打撈起來。盡數葬在那邊。」
完顏陳和尚順著逯信所指,在遠處小小的緩坡之上。一處向南地地界,果然墳丘林立。
「打撈上來的財物,在下也令人分類收好,原本想是汛期一過,便與貴國交涉,力爭能尋到失主。只不過蒙胡來襲,此事便被擔擱了。」逯信又道:「想那災民,受此澤國之苦,定是傾家蕩產,若這些財物能送還其手,或可助之度過難關。在下向來聽聞完顏都統的聲名,都統至孝,必然亦是至仁之人,不知可將此事托付都統否?」
完顏陳和尚愕然站立,看著逯信的臉,想要看到他此話是真是假。逯信卻是面不改色,只看著徐州城,再也不出一聲。
「多謝。」覺得自己實在無法應付這個年輕人,完顏陳和尚勉強道了一聲謝。
「好了,出來了。」逯信又道。
只見徐州城門大開,然後城頭八門火炮齊齊發射,巨響震得地都翻動起來。雖然有心理準備,可這不似人力所能及的威風,還是讓完顏陳和尚變了顏色。
從此前與宋軍在徐州地爭奪來看,火炮的運用,已經使得個人的武勇在戰爭中成為微不足道的事情。
炮響之後,城門中整齊地走出一隊人來,完顏陳和尚善用兵,自然也善相兵,一見著這些士兵,脫口便讚了一聲:「好兵!」
盡數是壯年的漢子,走路之時都是凝視前方,沒有一個左盼右顧的,他們步伐整齊劃一,行動乾淨利落,顯然是訓練得極好的。
「如今城中這般老兵尚有八千餘人。」逯信淡淡地說道:「再加上忠義軍,城中守軍有三萬。」
「這如何可能?」完顏陳和尚瞪大了眼睛:「分明精銳盡去了台莊……」
「這些倒不是現役,而是退出流求護衛隊的老兵,依流求之制,他們年過二十三歲,便須得退役。」逯信微微一笑:「雖是退役,戰時立刻便可拿起武器,畢竟曾當了六年兵,那功底還在。完顏都統,覺得如何?」
完顏陳和尚心中一凜,逯信如此實言相告,自然是覺得沒有什麼可隱瞞的,他竟然對這些流求老兵如此有信心?
那隊宋軍出來之後左右散開,確實訓練有素,絲毫不像是已經自部隊中出去的百姓。再接著,自城中出來兩百騎騎兵,這些騎兵馬術嫻熟,雖然比不過方才宋軍步兵那般紀律森嚴,但也不容小視。
完顏陳和尚抿了一下嘴。三萬兵。其中有一萬左右精兵,忠義軍戰力雖是不強。但守城時也不可大意。就憑著完顏合達與他地近十萬人,想要攻破徐州,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完顏陳和尚相信自己的眼睛,城中的旗幟,還有對方地表現。都讓他認定,徐州之兵攻或不足守卻有餘。
又過了片刻,城中推出十輛大車,車上儘是糧食酒肉,宋軍將這十車推至兩邊之前,便棄車回走,他們出來時因為推車的緣故有些亂,但棄車之後,立刻整好陣列,緩步回到城中。
「完顏都統。聽聞金國遣平章與都統來徐州助戰,大宋無以為報,謹奉米糧酒肉十車,以備犒賞之用。」逯信這時轉向他。不慌不忙施禮:「還請都統引見完顏平章。」
完顏陳和尚咂巴咂巴嘴,無力地笑了笑。
「長生天保佑你們,全軍——進攻!」
鐵木真揮動一下馬鞭,就像是趕走一隻微不足道的蒼蠅一般。隨著他地鞭子,無數蒙胡,無論是真正地蒙胡還是依附的各族,都狂嘯、怒吼,像是發情地野豬。血紅著眼睛。流著口水,向已經千瘡百孔的台莊衝了過去。
聲震四野。各種語言地喊殺聲混成一團,即使是面對面,也無法聽見別人嘴中說地是什麼。
因為地勢平闊,故此蒙胡的兵力可以展得極開,充分發揮他們兵力上地優勢。但同時因為台莊之後的運河,蒙胡最拿手的迂迴自後方包抄之術無法可用。宋軍相當於背水佈陣,這一段運河為東西行向,固此宋軍只需守著北、東、西三面,而無須擔心背腹受敵。
鐵木真不是沒有想過遣部隊繞道過河,但運河上的大小船隻盡數被拖走,他們唯有擊破台莊的宋軍這後,才能再設法過河。
李鄴微微一笑,拔出自己的劍。
一道鐵流自北傾瀉而下,馬蹄聲震得大地都在顫動,灰塵揚起,匯成一團黃雲,而這黃雲裹著的,便是數不清的蒙胡。
轟的一聲劇響,這劇響甚至蓋過了台莊中火炮的咆嘯,那道鐵流地前端重重撞在礁石一般的宋軍陣上。
礁石巍然不動,而鐵流卻倒捲回去,無數細碎的血沫飛揚起來,原本便腥氣撲鼻的戰場上,又增添了一些膻臊味。
那鐵流並未因此而停止,它們前赴後續,以一次比一次更為猛烈地方式衝擊著礁石。一層層將礁石的外殼剝落、腐蝕。它們也很有耐心和韌性,反覆地衝擊與碎裂,並沒有讓它們失去活力,相反,血腥激起了它們更大的怒火,它們就像是大海中嗅到腥味的鯊魚,瘋狂而貪婪。\
架在河堤前高台上的三十門火炮,幾乎盡極所能地噴射著怒火,在那鐵流當中激起一團團血的浪花。但在這巨大的洪流中,小小的浪花微不足道,立刻會被後來者補上。
李鄴沒有站在第一線,他地身後還有一千人地步兵預備隊,他在等待時機,將這一千精力充沛的部隊投入進去。
僅僅是十分鐘地時間裡,橫在鐵流前的礁石便被削去了三分之一,已經有忠義軍拾起流求軍的武器,模仿他們的模樣,開始接替他們的位置。雖然忠義軍同樣堅毅、勇敢、頑強,就像他們腳下的這塊大地一樣,但他們畢竟不是流求軍。損失越來越大,車陣有幾處已經開始出現缺口,守候在後邊的流求軍立刻撲上去,以自己的身軀、血肉,堵住這缺口。
流求的武器很鋒利,但再鋒利的武器在這種慘烈的戰鬥中也紛紛豁口、卷刃、折斷。當他們手中的武器失去了戰力之後,他們就用手,用腳,用牙,用自己的頭顱,迎著蒙胡的利刃衝過去。他們會傷,會流血,會戰,卻不會後退。
後退一步,便是家國。
在流求之時,他們的先生,那些來自義學的少年們便如此告訴他們。
李鄴嘴抿得越來越緊,他眼中到處都是血,是鋼鐵與烈火。他一遍遍掃視著自己的陣地。尋找可能被敵人突破的地方,然後命令一支支帶著這樣那樣傷口的部隊去用他們的血肉之軀填住。
宋思乙已經不知道自己捅死了多少個蒙胡。最初的時候,他可以輕易用長矛刺透蒙胡地皮甲,但現在,便是刺中咽喉,他也要用上全身之力。才能殺死對手。
石大勺半跪在他身邊,一邊吐著血,一邊用盾替他擋住身體,他們地盾手已經陣亡大半了。宋思乙沒有時間去看石大勺的傷勢,他能做地,只是機械地尋找目標,刺出,再刺出。
他們這裡,是最關鍵的所在,流求軍能否扭轉戰局。便要看他們這個位置能否堅持住。
大炮終於無法再發射了,炮兵護衛隊用了濕布、尿液還有他們能想得到的一切降溫的方法,但現在炮管還是可以自人手上撕下一層皮。他們不得不流著淚停下射擊,有人想抓著刀槍衝向最前方。但被光著腦袋的李一撾擋住。
「要去,也是老子先去,你們先給老子呆著!」他睚眥俱裂地叫喊。
就在這個時候,李鄴發出憤怒之至地吼聲:「該死!」
石大勺終於未能護住宋思乙,一柄彎刀砍中宋思乙的頭頂,宋思乙身體呆了片刻,緊接著又是兩根長矛刺中了他,石大勺嚎叫著撲向他。拼盡全力將盾舉起。擋在兩個人身軀之上,但旋即他們被從這個缺口處湧入的無數蒙胡淹沒。
更多的蒙胡向這裡湧了過來。李鄴回頭一望,田解虎猛地竄了出來:「李參領,讓我去!」
「什麼?」
「我們忠義軍也是男兒,讓我去!」田解虎咆哮著怒吼,只差不曾揪著李鄴的衣領。李鄴猛地點頭,用力拍了他的背一下,同樣怒吼著道:「去吧!」
武權像他往常逃跑一般,沖在了最前頭。
在武權與田解虎之後,數百名忠義軍士兵跟了上去,他們都是田解虎選出的最為悍勇者,他們已經看了很久流求軍的戰鬥,他們渴望也能如此戰鬥。
若是死於戰場之上的命運不可變更,那麼便讓他們像個真正的男兒一般去戰鬥,讓他們地血膏沃腳下生養他們的土地,讓他們的魂依舊守護這個國家。
如同七百年後他們的子孫一般。
武權使用地不是一般刀槍,而是根粗大的狼牙棒,他就像瘋虎一般撲向自那缺口處湧進來的蒙胡,他完全沒有任何躲閃與招架,面對任何一個敵人,都是當頭一棒。
「叭,叭,叭!」
腦漿與血液自那狼牙棒下濺起,他就像是一頭發了瘋的牛一般,誰都無法阻擋他。田解虎與另外兩個忠義軍在旁邊保護著他,替他分擔傷害,讓他心無旁鶩地攻擊,再攻擊。一個人倒下,立刻便有人補上位置,直到將突入的蒙胡又趕了出去,武權才驚訝地發覺,自己身上雖然濺滿了鮮血,有的來自於敵人,有的來自於袍澤,卻沒有一滴是他自己的。
他對田解虎一笑,剛想說什麼,一隻冷箭突入他地胸膛,他抓住那只箭地箭尾,用力將箭拔出來,但他的力量隨著血液一起,迅速流逝了。
「狗日地!」田解虎大罵著扶著武權,想要尋找那個射出冷箭的敵人,但放眼所見,車陣對面儘是蒙胡。
「扶他回去,拖回……」田解虎將武權交給身後的忠義軍,才喊了一半,就覺得背後一痛,又是一枝冷箭貫入他的後背。流求產的鐵甲讓這枝箭只穿入一半,他轉過身來,蒙胡已經再度自這缺口處突入。
(修改加入:好像有好幾章沒求月票的樣子……)
注1:台莊運河可能是明清時重挖的,此時因為黃河奪淮的緣故,嚴格來說應該是黃河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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