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份被稱為《流求貸款協議》的小冊子,並不只給予這兩位廣州商人。
實際上,流求發展至今,已經遇到兩大瓶頸,而且矛盾日益顯現了。其一是勞動力,流求迫切需要大量合格的作坊工人,這些工人必須擁有基本素質,像是識字、能算,像是紀律性、組織性,而自大陸運來的新移民,顯然不能立刻滿足這一點。為解決這一問題,淡水初等學堂和這年新開的淡水中等學堂,面積已經擴大了數倍,這也是整個淡水之中佔地面積最廣的建築,在其中為孩童服務的人工,便有五百餘人,而其中共有少年、孩童總數,超過了一萬。
其二便是原材料的短缺。流求物產極受歡迎,不僅僅銷往大宋、胡人和金國,而且還遠銷西夏、西域,東至倭國、高麗,南往南洋諸國。這是一個極龐大的市場,可要滿足這麼龐大的市場需求,就必須有充足的原材料。像是鐵,淡水對鐵礦石的渴求,幾乎從建城開始便是如此,早期憑借流求本身的鐵礦和自倭國、大宋進口,還可以勉強支持,現在則缺口極大,已經影響到流求製造局與鐵場的運作了。故此,在自王鈺處輾轉得知此事之後,趙與莒便發出指令,讓陳子誠執行預定計劃,將後世海南的石祿鐵礦拋出來,這可是全中國最好的一個富礦,儲量也大,開採不難,離港口又近,正好適合流求所用。除了對鐵礦的渴求之外,就是對生絲、棉花的渴求了。織坊、綢紡都集中在淡水,使用了大量女工,又是半機械化生產。故此產量極大,原料同樣供不應求,特別是棉花。如今還只是在閩粵等地種植,原料來源較少,遠遠無法滿足淡水需求。
故此。這份《流求貸款協議》便適時拿了出來,提供給那些來流求的海商。這份看似極優厚的協議之中,其實藏有大量隱蔽條款,比如說,像是提供給那兩個廣州海商地百萬貫巨資,並非同時發與。而是前後分五批,先提供五分之一,在對方打通官府門路,拿下採礦之權後,再提供五分之一,當勘察出礦並開始開採之後,接著提供五分之一,而第一批礦石抵達流求。才有最後五分之二發放。
再有就是這新辦礦場的財務。須得接受流求派駐的監管員監督,保證自流求地貸款,每一筆都是用於礦場及相關內容之上。
而且流求給予的貸款,也不是現款,而是大量貨物,如何將這些流求貨物變為現款,還需要這些商人自己去想辦法。
此時民間雖說也有借貸生意。但如同這種嚴謹細緻的。卻未出現。在流求來說,即便是貸款失敗。損失地也不過是五分之一的貨物,在流求以外賣得昂貴無比的流求工業產品,實際上成本並不算高,這樣的損失,他們承受得起,而且不會影響到流求正常運轉。在這些海商來說,平白得到一筆巨額貨物,若是能夠辦成事情,後續還有源源不斷的收入,雖說條款過細了些,但世上沒有白吃的午飯,既是有得,自然須得有捨。故此,只要稍有些野心地海商,幾乎都接受了這份協議,這兩個廣州海商也不例外。
為避免今後流求工業原材料來源過於單一,也為防止培養出一個流求都無法控制的龐大力量,除鐵礦之外,這份貸款協議提供給不同的海商,讓他們之間相互競爭。
「二位可以在這望月樓住下,我可以給二位三天時間細細思量,不過咱們醜話說在前頭,流求實力二位是見過了,若是存心騙貸,流求雖是管不到大宋去,可只要在這海上,二位今後便不要想討生活了。」
禮送完,接下來便是兵,陳子誠說這番話時,仍然是笑嘻嘻的,可聽得兩個海商都是情不自禁地打了下寒噤。
陳子誠告辭了這兩個海商,出了望月樓,沒走幾步,便聽得身後有人道:「伯涵,如何了?」
他回過頭去,看到李雲睿抱著胳膊,有些無聊地站在陰影處,嘴裡還叼著根草莖。陳子誠嘿嘿一笑:「你躲得倒是隱蔽,方纔我明明不曾見到你,如何便冒了出來!」
「若是隨意便被你看到,還如何盯人?」李雲睿走了過來,指了指樓上,又問道:「如何了?」
「還是一樣,先讓他們想個兩日再說,反正他們也得在此呆上兩天。」陳子誠說道:「景文,這兩人莫非有何問題,否則為何勞煩你大駕,親自出來盯人?」
「在屋子裡坐久了,總得出來活動活動。」李雲睿沒有正面回答陳子誠的問題,二人肩並肩行走在淡水大道之上,此時正是工作時間,街頭行人稀少,只是偶樂有護衛隊排著整齊的隊伍巡視,見著二人,都是立正行禮。自從開港之後,護衛隊的巡視任務便加重了一倍,想到這裡,李雲睿皺了皺眉:「如今護衛隊人手略有些不足了。」
「你與漢藩不是還有一支人手麼,也調出來用便是。」陳子誠道。
「那支人手卻是不能動用的,我寧願再招募五百護衛隊員,也不會動用那支人手。」李雲睿指了指北方:「官人不知何時便會傳出信來,要動用這支人手,故此他們絕對不能派出去,必須能隨時出動。」
他們說地那支人手,是這些年來,李鄴與李雲睿自護衛隊中抽調出地最精銳人手組成的小部隊,不過是百餘人,都是用趙與莒親自製定的特殊訓練方法操練出來的。這一隊人,是趙與莒為備不時之需而設的,他們絕對忠誠,而且個個身手了得,便是楊妙真這般好手,一對一擊敗他們不成問題,一對二便自己也要受傷。一對三隻怕死的是楊妙真,一對四五的話,楊妙真便是想逃都逃不掉了。
「初等學堂那邊情形如何。如今這麼多人,你這學正只怕是忙得焦頭爛額吧?」李雲睿問道。
「流求大小事情,還有你景文不知道地麼?」陳子誠半開玩笑道。李雲睿看上去是一副笑嘻嘻懶洋洋地模樣,實際上口風緊做事細,又總有些奇思妙想,故此趙與莒委以重任,讓他負責流求地治安與司法,實際上便是半個特務頭目了。
李雲睿淡淡笑了笑。對自家工作未曾多說,陳子誠也自知失言,便又說起初等學堂地事情來:「如今初等學堂裡各色人等都有,其餘倒好,便是中山國來的那些有些麻煩,不過有司馬重在,他們也被收拾得服服舒舒地。中等學堂裡人相對少些,又在學堂裡呆了這許多年。早就熟悉咱們的規矩。都挺老實的。」
經過六年建設,淡水學堂已經分為初等、中等兩階,初等學制是四年,凡是適齡淡水戶籍地孩童,無論是移民還是土人,都需得入學,這是強制性的。因為供給衣食的緣故。故此幾乎人人都贊成。宜蘭、基隆兩地的孩童,也都是送至淡水初等學堂上學。不過在宜蘭還設有專向土人的歸化學堂,土人孩童在其中學習漢話和少數漢字,再送至初等學堂。初等學堂如今有孩童、少年八千二百人,隨著淡水授田戶的人口滋生,可以預計將來會有更多孩童等待入學,故此初等學堂是流求公署最重要地工作。中等學堂則不再是強制性的,必須經過考核,唯有通過考試標準,才能進入。中等學堂開辦只有兩年,如今有兩級三百餘人,這是因為師資力量有限的緣故,能在中等學堂授課的,郁樟山莊義學少年中也只有二十餘人。
「我聽說前些日子中等學堂那邊出了事,你還說他們挺老實。」李雲睿笑道。
「出事?哦,原來你是說……歐八馬幹的事情吧。」聽得此言,陳子誠先是一怔,然後也笑起來:「你知道學堂裡有一句順口溜麼,一不怕死蕭伯朗,二不要命歐八馬,三不惜身敖薩洋。只要是這三人,免不了會鬧出些事來,上回四娘子去基隆,不就遇著蕭伯朗弄炸了蒸汽機麼!」
提起這事情,二人相視一笑,面色都有些古怪,蕭伯朗那次僥倖未死,但自當時傳聞來看,他身上某個男人重要零件卻是出了些故障,至於這故障是否讓他太監,卻只有蕭夫人才知曉了。蕭伯朗如今還在養傷,但也有人說他傷勢早好,只是知道外頭風言***甚多,故此縮在家中避風頭。
「前些日子是敖薩洋做個試驗,他要調整火藥配方,結果連炸了中等學堂試驗室六次,自家也受了傷,不過這小子和蕭伯朗一般命大,竟然啥事都沒有。」陳子誠苦笑著搖頭:「那新的配方竟然給他搞了出來,往後咱們火炮威力便更大,射程也會更遠了。」
「老方那鼠目寸光,每日就說初等學堂徒耗錢糧,不如限制入學人數。」聽到此處,李雲睿冷笑了聲,將話題轉到方有財身上來:「他也不想想,今後初等學堂裡能出來多少個敖薩洋,只要有一項發明成功,那麼這許多錢糧豈不都回來了!」
陳子誠斜斜看了李雲睿一眼:「你與老方一般見識做什麼,莫非他最近又惹你了?」
「他家侄子,竟然在流求橫行霸道,欺負土人,強佔土人之地。」李雲睿眼中凶光閃了閃:「若說背後沒有他撐腰,誰相信?這島上每一寸地,每一塊石頭,都是我們家大官人的,豈容這刁奴私自侵奪!」
聽得他話語中森森的殺意,陳子誠嚇了一跳,李雲睿與方有財不對付,還是在郁樟山莊時便結下了舊恨。這些義學少年之間也有矛盾,但相互還能退讓,可對著方有財,李雲睿卻不曾讓過。聽他口氣,頗有些想藉著此事將方有財徹底打倒地念頭,陳子誠攔住他地胳膊,思忖片刻之後道:「景文,前些日子王玉裁自臨安回來,將與大官人會面之事說了,大官人知道這些年來方有財頗有些不對之處,可他密信中卻不曾說要將方有財拿下,反倒好生撫慰,你說這是何故?」
李雲睿皺了皺眉,並未作聲,在他想來,陳子誠與方有財關係稍好些,若是以說動陳子誠在動方有財上支持他,哪怕只是保持中立,那此事便有十足的把握,但聽陳子誠口氣,是絕不可能支持他的了。
「景文,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友。」陳子誠又拍了拍他肩膀:「我自然知曉你是一片忠心,只是這世上好心辦壞事的教訓還少了麼?方有財粗鄙自私不假,但沒了他,你想過沒有,便是咱們直接對著四娘子了!」
這話說出來,李雲睿悚然動容,四娘子楊妙真身份與方有財又不同,若沒有方有財居中平衡,那麼義學少年必然會直接與紅襖軍移民相對,也就意味著要對上楊妙真和她舅父劉全了。
「方有財下了,那麼必是劉全上來,咱們都年輕,子曰、晉卿也年長不到哪兒去,你想想看,是方有財在上頭你放心些,還是劉全在上頭你放心些。如今李全在京東東咱鬧得風聲水起,他侄兒李銳也在咱們流求,雖說這些年來不再嚷嚷著要回去助他叔父,可他在學堂當自治會副會長多年,初等學堂七期、八期之人如今畢業,多是他故舊……景文,我們自然不將這些小字輩放在眼中,可是若因此弄得流求分崩離析,你如何去見大官人?」
李雲睿半晌不語,好一會兒勉強一笑道:「伯涵,你在嚇我。」
「我確實是在嚇你,但你自家說說,事情最壞,是否會如此?大官人當初授你們兵法時,不是說過麼,未算勝先算敗。」陳子誠微微一笑:「臨機決斷我雖不如你,但權衡利弊你卻不如我了。」
二人邊說邊行,已經到了淡水學堂大門前。李雲睿略一猶豫,問道:「那便放任方有財侄子仗勢欺人?」
「若我是你,便先去拜會方有財,將事情攤開說與他聽,老方雖是目光短淺,卻有些小聰明,知道事情輕重緩急,自然會將侄子推出來,反正不過強搶些田地,最多不過是鞭笞罰金罷了,他老方出得起。」陳子誠笑了笑:「我看他未必真喜歡那侄子,你看他為何對女兒女婿約束得極嚴厲?」
李雲睿半晌無語,片刻之後歎道:「無怪乎當初四娘子來流求時,大官人囑咐他說內事不決問伯涵。伯涵,你一向不顯山不露水,其實胸中自有丘壑啊。」
「少在此吹捧我了,過些日子便要過年了,還是想想這年如何過吧。」陳子誠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