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是秋末,江南卻陰雨連綿,臨安城也籠罩在一片輕愁般的秋雨之中。
夜幕降臨,趙與莒伸了個懶腰,長長出了口氣,回過頭來,見韓妤在身後站著,書房裡沒有旁人,他微微一笑:「阿妤,在這籠子一般的王府裡,可是覺得沉悶了?」
「奴不覺得悶,只要在官人身邊,哪兒也不會悶。」韓妤一邊說話,一邊拿來件衣衫,披在他的背上:「官人穿好,方才雖是活動了一番,可如今秋意漸涼,若是病了,奴可要被十二罵上幾日的。」
聽著她絮絮叨叨,趙與莒心中覺得極為溫馨,輕輕拍了拍她的手。韓妤很早就開始照顧他的起居,這樣親暱的動作是常有的,故此她只是笑了笑:「倒是官人自家悶不悶?」
雖然書房裡只有他們二人,但兩人都極謹慎,誰知隔牆是否有耳呢,他們都極少提起當初在紹興的生活,對其餘義學少年也是隻字不提,只有跟在趙與莒身邊的龍十二,才偶爾會說到。至於龍十二,更是個少言寡語有如木頭般的人物,旁人不把他當啞巴已經是謝天謝地,更別提自他嘴中套出話來了。
「我?」趙與莒聽得韓妤這般問他,不由得失笑,笑容有幾分苦澀,悶不悶,當然悶,而且不是如今當了嗣子才覺得悶,自從穿越來起,也便覺得悶了。這個時代之中,沒有英超與NBA,沒有魔獸世界與網,甚至沒有會發出「小霸王奇樂無窮啊」的老式遊戲機,他如何能不覺得悶!
只是眼見著韓妤她們一天天長大,眼見著自己種下的種子一年年成長,這沉悶受也受得。
他一時失神,韓妤以為自己問錯了話,小心翼翼地替他穿好衣衫。良久之後。趙與莒才道:「我早就習慣了,早就習慣了……」
韓妤瞅了一眼刻鐘,已經是夜裡九點,外邊傳來沙沙的雨聲,像是春蠶在吃桑葉,她輕聲道:「官人,該睡了。」
若是在郁樟山莊。此時尚不是睡覺時間,但在這裡,趙與莒一舉一動都怕受到監視,故此早睡早起已經成了習慣。他點點頭:「你也早些睡,不要再做什麼女紅了。」
「奴想給官人織件毛襪呢,寒從腳起。官人最怕便是腳冷了。」韓妤細聲細語地道:「雖說市面上買得到,但都不如奴織得好。」
趙與莒失聲一笑,對於自家手工女紅。韓妤倒是極有自信的,在郁樟山莊之時,她侍候趙與莒睡下後,往往會再看會兒手抄本兒。可在沂王府中,她不能將那些記載著趙與莒教的奇學的本兒拿出來。只能做些女紅。她原本便是極為手巧,又尋了高明的織匠指點,如今女紅功夫更是十足了。
他有個習慣,那便是要用熱水泡了腳之後再上床睡覺,當他睡下後,聽得韓妤問道:「十二,可要加件衣裳?」
「十二在門口守著呢,也是他固執。在這王府之中。有誰敢闖進來不成?」趙與莒一邊這樣想一邊閉上眼,有龍十二守著門。他心中極是放心。
龍十二倒不是時時都這般守著,他一般是夜裡守門而白天睡覺,他本來就有些木訥怪異,王府裡其餘人看來,他若不是自幼隨著趙與莒,那便是一個毫無用處的傻瓜了。
韓妤睡在外間,她又織了會兒棉襪,因為怕外間地燈光影響趙與莒睡眠,到了十點,她也躺下睡了。
除去秋雨的沙沙聲,一切都靜了下來,整座王府都睡著了,只有龍十二,靠在趙與莒地門外,默不作聲地瞪著眼睛。便是一隻忠犬,也做不到他這般不知疲倦。
過了子夜,刻鐘時間兩點鐘左右,龍十二無聲無息地活動了一下手腳。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腳步之聲。
王府之中,自然是有侍衛巡視,這些侍衛來自殿前司,龍十二此前也見過他們在這個時候出來巡視的,只不過如今這小雨中也來的,卻很少見。而且,他們一般就是繞上一圈,然後回去,卻不像今日這樣,在院子外頭停住。
龍十二立刻警覺起來,他悄悄握著自己手中的刀柄。
不一會兒,聽得院牆上傳來金屬搭上的輕微聲音,聲音雖小,但在這般夜裡卻傳得很響。牆外之人似乎也被這聲音嚇住,停下動作,傾聽院子裡的動靜。龍十二放鬆呼吸,目光變得冷厲起來。
他雖是木訥,卻不愚鈍,這般鬼鬼祟祟地,自然來意不善!
牆位又傳來習習索索的聲音,那人在爬牆了。龍十二藉著他的聲音,將自己身體貼在柱子後面,此時只要有一點異動,都會驚走這人,龍十二不希望官人身後總有一雙陰險的眼盯著,既是要動手,便要一擊即中。
片刻之後,那人爬上了牆頭,因為黑暗的緣故,只能看到一個極模糊的人影。龍十二凝神瞪視著那人,見那人跳下之後,立刻撲了出去,怒吼了一聲:「死!」
他在海賊第一次攻打懸島之時,為了護衛趙與莒,手頭上沒少殺過人,與其餘義學少年殺了人之後噁心嘔吐不同,他冷酷而穩定,凡是威脅著自家主人地,在他眼中便是不共戴天的死敵。
他突然撲出,那人嚇了一大跳,還沒回過神來,便被龍十二一腳踢翻在地。因為下了許久的雨地緣故,地上儘是泥水,那人低呼了聲,揚手撒出一把泥漿,就地一滾,抽出了腰刀。
他撒出的泥漿恰好蒙在龍十二眼上,龍十二閉住眼,就連一點微光也看不見,只能一邊胡亂揮動腰刀一邊抹眼。那人看到有機可乘,側身向龍十二撲過來,一刀砍向龍十二頸脖,龍十二剛抹去眼上的泥漿,想要完全閃開已是不及,只能一邊前衝一邊還了一刀。
那人之刀砍在龍十二肩上。被肩骨卡住,不待他將刀拔出,龍十二的腰刀已經捅了過來。用刀捅是楊妙真教龍十二地,若是距離近,用刀劈砍威力反倒不如用刀尖捅來得大。龍十二原本想活捉那人,但發覺那人極強悍,自己又受了傷。為著趙與莒的安危考慮,他改了主意,這一刀捅入那人腰間,那人慘叫了聲,想要把龍十二推開,卻被龍十二順勢擰腕攪動。將肚子裡地臟器都絞得稀爛。
龍十二撲出去的時候,韓妤便被驚醒了,她自枕下取出一隻短劍。翻身下床,挺身站在趙與莒門前。因為害怕,她牙齒輕輕地響,雙腿也戰慄不止。
「官人。官人!」她心中急想呼喊,但趙與莒早就教過她在此時應如何應對。此時屋內黑暗,她是對屋內情形極熟悉,方才找得到門口,若是出聲,便會為入侵之人指明方位。故此,她雖是害怕擔憂,卻始終不曾開
聽得外頭兵刃破空聲、悶哼聲、怒吼聲、慘叫聲,淚水不知不覺流了下來。韓妤知道龍十二會守在門口。也猜得出與入侵者殊死對決的正是他,但不知這般廝殺之中。他安危如何了。
片刻之後,她聽得龍十二的聲音響起:「阿妤姐,官人可好麼?」
「官人!」韓妤心中一鬆,立刻撲向裡間:「官人?」
趙與莒也早被驚醒,他沒有點火,不知外頭還有多少刺客,點亮火是自己找死。故此他只是平靜地說了一聲「我無妨」,然後又問道:「十二,受傷了麼?」
「些許傷勢,不打緊,一人侵入,已殺了。」龍十二地回答簡潔。
聽到他受了傷,趙與莒皺起眉,他來到韓妤身邊,自她手中奪過短劍,然後推開門。龍十二背對著他站在門前,用身體擋著門口,聽得背後響動,皺眉回頭道:「阿妤姐,休出來。」
當見到出來的是趙與莒時,他眉頭皺得更緊了:「官人且回去,還不知有沒有其餘刺客。」
「混一人進來已經是不易了,應該不會再有。」趙與莒淡淡地說道:「你傷勢如何?」
「肩上,不打緊。」龍十二沒有撒謊,低聲說道。
這屋子裡的廝殺慘叫聲早驚動了外邊,立刻有王府侍衛跑來察看,聽得門外是侍衛的聲音,趙與莒要親自去開門,卻被韓妤一把拉住:「讓奴來。」
韓妤打開門,侍衛都知道她是趙與莒貼身使女,倒不敢無禮,點起火把之後,他們才見著地上地屍體,那死人渾身濕透,瞪大了眼睛,嘴巴也張得老大,彷彿是要大聲吶喊一般。
趙與莒掃了那死者一眼,他可以確定,這人他不認識。
「啊呀。」韓妤回轉身來,卻見著龍十二半邊身子鮮血淋漓,驚得喚了一聲。趙與莒看著龍十二那模樣,也是面色一沉,流了這麼多血,還說只是些許傷勢!
「喚郎中來,快喚郎中來!」他有些驚惶地喊道:「外頭多留些人,莫再讓賊人闖進來了!」
侍衛們個個面色難看,趙與莒如今身份不同,可是沂王嗣子,將來便是大宋親王,便是一根頭髮,也要比他們性命精貴,如今卻被賊人闖入寢處,他們卻一無所覺,而且這賊人穿地也是殿前司侍衛服飾,深究起來,他們誰都免不了受罰。
趙與莒嚷完之後,只作膽怯,快步走進屋子裡,他轉了轉,然後又爬回床上,低聲對韓妤道:「只說我受驚嚇過度,故此病臥在床。」
韓妤會意,再行到外邊,郎中已經被喚了來,正在手忙腳亂地給龍十二包紮。龍十二仍舊是一副呆若木雞的神情,那些侍衛看著他,都是既羨且妒。
當史彌遠起床之時,趙與莒遇刺之事便為他所知,他心中大怒,險些要摔杯洩憤。
他自家當初便是以這等刺殺手段幹掉韓胄,故此更是害怕有人用這等手段對付自己。那賊人雖說不動機,但穿著殿前司侍衛地服飾闖進沂王嗣子寢院,若說背後沒有主使之人,便是傻瓜也不相信。
只是那人死得透了,身上也沒有任何可供查驗之物,史彌遠雖是猜到可能是皇子趙指使,卻苦於並無證據。況且趙貴為皇子,出入盡在宮禁之中,他也不可能隨便找著一個人來行刺殺之事,這背後,定然還有一大串人。
「沂王嗣子如何了?」按捺住心中怒火之後,史彌遠問道。
被他問的人雖青衣小帽,聞語之後恭聲道:「回稟相公,嗣子受了驚嚇,正在臥床休養,御醫替他號過脈,說是無礙。」
「他那忠僕呢?」史彌遠想到那深更半夜攔著刺客的忠僕,心中也有些驚訝。
「那人極是木訥愚笨,平日裡能三天不說一句的性子,問他話語也是茫然不知回復,肩上之傷深可見骨,問他他卻道不痛無妨。」
史彌遠一笑,他原本有些擔憂,趙貴誠不過小小年紀便有如此忠僕,收徠人心的手段倒不能小視,但聽得那所謂忠誠不過是一木訥愚笨之人,他便釋懷大半,這種人最愛較真,倒不見得是如何忠心。
趙比史彌遠得到消息要晚,當他聞說那刺客身死而趙貴誠卻只是受了驚嚇,不由得大歎。
「不是說那傅山叉是墨家刺客麼,竟然如此不濟,給一僕人發覺殺死。」他對著皇子妃吳氏抱怨道:「經此一次,那野種宿處戒備必將更為森嚴,下回便不好再遣人去了。」
「殿下原本便不該遣刺客去。」吳氏歎息道:「父皇待殿下視如己出,殿下只需孝敬父皇,自有遂意之時,偏偏要遣刺客去,若是那刺客不死,牽連到殿下,只怕……只怕……」
她說到此處還有些害怕,再也說不下去了。趙不以為然,搖了搖頭道:「便是活著也尋不到我們身上,自有人出來頂罪。」
「殿下,此事可一不可再,真景希不是給殿下回信了麼,殿下只須依言而行便可,何必去冒這等奇險?」吳氏苦勸道。
前些時日,趙寄給真德秀的信件有了回音,如今真德秀因為丁憂正在家守孝,他信裡說得極隱諱,只要趙孝順天子與皇后、禮敬當朝大臣,等待天命到來。這原本是極穩妥求全之計,但趙一想到真德秀信中所說地「當朝大臣」便是指史彌遠,他便覺得難以忍受。
「真景希膽小怕事,不是可將國事托付之人。」他搖了搖頭,覺得與吳氏說話乏然無味,便起了身:「我去鼓琴了。」
望著他出去的背影,吳氏只覺得心境極不安寧,但她能勸說的都勸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