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妙真所掛念的趙與莒,坐在一頂小轎之中。他掀開轎簾,有些悵然地望著外頭的街道、行人,雖然他可以看到外邊,但他知道,自打他選擇了這條道路,外邊的這一切便不屬於他了,他過的將是牢中鳥一般的生活。
這是在慶元府昌國縣,也即是沿海制置使駐軍之地。上次臨安之行,雖然史彌遠私心之中已是屬意於他,可是因為全保長大張旗鼓的緣故,最終趙與莒兄弟還是被送回了山陰。此事令全保長極是羞慚,四鄰也多有譏嘲者。趙與莒兄弟回鄉過完年之後,余天錫再次到了虹橋裡,偷偷將趙與莒帶走,有過一次教訓,全保長這次自然不敢聲張。
余天錫也沒有把趙與莒帶回臨安,而是帶回他的家鄉慶元府昌國縣,由他母親照看,並且教導趙與莒宮庭禮儀。此地距懸島並不遠,不過趙與莒還是盡可能深居簡出,更是盡量避免與懸島聯繫。
他知道自己身邊定然佈滿了眼睛,史彌遠絕不會將他擺在此處便不再關注了。
路旁熙熙攘攘的人流來來往往,因為懸島的緣故,這昌國縣極為繁華,在懸島之上賺得錢的沿海制置使軍士,還有來此收購刻鐘、洋布和玻璃的商賈,讓這昌國縣遠勝一般縣城。
趙與莒正要放下轎簾,突然聽得路旁有人「咦」了聲,他側過頭去,卻看到胡福郎吃驚地盯著他。
趙與莒苦笑了一下,沒想到自家出來晃一晃,還是會被熟人遇上,不過遇上胡福郎倒是無妨,他原本便是全家遠親。史彌遠便是查也查不出什麼破綻來。故此他踩了一下轎底,抬轎子的兩人放下轎子。他自轎中出來,向胡福郎行了一禮:「九哥原來也在此處!」
胡福郎神情驚訝,自己常駐於昌國,正是趙與莒的安排。他前些時日讓楊妙真帶來的信,說是將會有段時日不再來,為何又突然乘轎出現在此?
「與莒,你如何……」他是個極機靈的。只道是趙與莒被人挾持,故此看了那兩個轎夫一眼。兩個轎夫雖說面露不耐之色。目光倒不凶狠,這讓他有些放心,看了看周圍,一個義學少年也沒有,這又讓他不解。
「九哥,我如今在此求學。」趙與莒悄然擠了一下眼,讓胡福郎不要多說話,胡福郎會意。拱手道:「與莒在此求學。何不讓人告訴愚兄一聲,也好有個照應。」
「不敢麻煩九哥。九哥店舖依舊在原處?」趙與莒道。
「正是,與莒若是有暇,不妨到我這來。」
趙與莒不敢多做耽擱,兩人拱手話別,望著趙與莒消失在轎子中,胡福郎皺緊眉,心中突的一緊。
跟在趙與莒身邊地,分明不是郁樟山莊的人,雖說山莊三期之後地義學少年他都叫不出名字,但趙與莒身邊的卻不然,大多他都認識。這些年來,托著趙與莒的福,他專售繼昌隆的生絲與綢緞、江南製造局地刻鐘,已經為自己置辦了大量家當,雖說趙子曰、孟希聲先後分去了他不少權柄,不過他對自家的境地已經極是滿意。可他也明白,自家有今天,皆是趙與莒之力,離了趙與莒的支持,憑著這幾年的積蓄,他還是可以當個足谷翁,卻未必能更進一步了。
他地利益,與趙與莒是緊緊綁在一起的,在義學少年長成之後,趙與莒對他地倚重不如以往,可在胡福郎心中,卻如同當初開「保興」時一般。
他正思忖當如何是好時,旁邊有人拉著他道:「胡掌櫃,你為何還在此處發愣,快上樓吧,今日愚兄做東,你無論如何也得給小弟這個面子。」
胡福郎拱手道:「小弟臨時有事,須得回去一趟,陳兄還請見諒。」
那人原本請他吃酒,是想藉著他地關係多收些刻鐘,聞得此言不免失望,還待再勸之時,胡福郎已經匆匆離開了。
他走時匆忙,卻未發覺有人跟在身後,回到自家店舖之後,他寫了封信,剛喚來僕人,想讓他送去懸島,忽然又覺如此不妥,便起身想要自己送出去。
出門不久,他終於發覺有個人跟在自己身後。那人自與趙與莒偶遇起便一直跟著他,他偏偏是個極好的記性,對人可以說是過目不忘。發覺那人跟著後他心中再次一凜,確信趙與莒真的遇著了麻煩。
他是個極小心的人,當下便改了主意,藉著自己熟悉周圍情形,甩脫了跟著之人,乘船離了定海,連夜兼程趕回山陰。當他趕到郁樟山莊後,他才自趙與芮口中得知一切,這才恍然大悟。
「據說朝庭有意為沂王擇嗣,莫非與莒能入嗣沂王府?」知道趙與莒並無妨礙之後,胡福郎心中暗想,他來山陰時匆忙,回昌國時卻沒有那般緊張了。
他並不知道,就在他回昌國的途中,有關趙與莒與他見面之事便被呈到了史彌遠桌前。
「是與莒舅家遠親?」看到那份陳條,史彌遠皺了皺眉。
趙與莒極合他的心意,不僅因為他覺得這少年性子遲緩,便於他操縱,更是因為余天錫與他說起過的種種異端。他極信天意的,故此才會篤拜佛釋,覺得若是趙與莒在手,他之大計定然能成。因此之故,他才對趙與莒格外關注。
條陳上寫地極詳細,包括早年胡福郎曾經替郁樟山莊開「保興」之事都寫得分明,就連最後「保興」為人所迫,不得不關張也有記載。史彌遠算了算時間,當時趙與莒才值七八歲,這磨坊或許是他玩出來地,但開「保興」定然是與他無關,想來應是他母親為了維持家業所為。若趙與莒真是天縱之才,又怎麼會被區區行首所迫。不得不關了能為自家生財的糧鋪?
心中雖如此想,史彌遠還是覺得。讓趙與莒繼續呆在昌國已經不妥了,他喚來余天錫,沒有與他提起胡福郎之事,而是問道:「純父。那少年在你家有多久了?」
「回稟相公,已經有兩個多月了。」余天錫笑著拱手:「相公便是不問,學生要也說地,家母有信來。說是他已學得差不多了,便是一手字。也大有長進。」
「看來倒真是靜心苦學了。」史彌遠微微一笑:「純父。明日辛苦你回去一趟,將他接回臨安吧。」
聽得此言,余天錫心中大喜。他久居相府,自然也習得一些史彌遠權術本領,知道此事若成,那便是擁立之功,史彌遠固然將因此而權勢永固,便是他論功行賞起來。也少不得分一杯羹。
自臨安往昌國。不過是數日功夫便一個來回,當趙與莒再次踏入臨安城門後。他才鬆了口氣。自己韜光養晦,終於到了這一步。
在臨安住了幾日,眼見三月就要過去,趙與莒終於等來聖旨,原先的沂王嗣子趙貴和改名為趙,成為皇子,而他則被選入沂王府為嗣。
這消息經郁樟山莊傳到流求時,已經是大宋嘉定十四年的五月了,將消息傳來地是孟希聲。
「此言……此言當真?」
楊妙真便是再能想,也想不到那個總是冷著臉一本正經模樣的少年,分離不足半年之後,竟然成了王府嗣子,她反覆問了孟希聲數遍,孟希聲也不著惱,滿臉是笑地道:「自然是真,霍重城在行在得地消息,立刻傳了來,難怪官人說將有大事,原是要入嗣王府!」
他們這些義學少年,也由衷地為趙與莒高興。
「官人可曾傳出信來?」楊妙真則是喜憂差半,她定了定神,抱著一線希望問道。
「不曾傳出信來,不過,阿妤姐被接進了沂王府。」孟希聲看了楊妙真一眼,想到趙與莒寫的最後一封信,如實將情形告訴她道。
楊妙真先是心中一酸,接著又覺得歡喜,到了王府裡用不著打打殺殺,她跟去用處不大,倒是韓妤,既細心又謹慎,當更能為趙與莒臂助。她喃喃了好一會兒,突然說道:「好生生的當什麼王子,哪有在這流求逍遙自在!」
孟希聲忍著笑,拱手道:「小人怕四娘子擔憂,故此親來淡水告知此事,四娘子,這些時日咱們流求還好麼?」
「自然好,有俺在,如何會不好?」楊妙真哼了一聲。
這半年來,她在流求並未閒著,想到此處,她又笑道:「審言,你來得正好,且住上些日子,我們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
孟希聲先是一怔,接著明白她所指之事,吃驚地道:「真的?」
「正是,以給五十畝熟田安家、妻兒終生由流求養護、回來之後無論生死皆給金元券一千元為賞格,招集齊了人手。」楊妙真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便是那個鄧肯,也說要為他家兒子賺塊封地。」
孟希聲沉默了一會兒,搖頭苦笑道:「若此事不是官人交待,我無論如何也要阻止,太過冒險了些,咱們如今並不缺田地,也不缺錢財,何必要冒這般大險?」
「自俺到郁樟山莊起,便未曾見到你家官人說錯過,他說此事事關重大,比起咱們開拓流求也有過之而無不及,那定然是如此地了。」楊妙真不自覺地將目光投向西北方向:「審言,你留下來也可以送他們一送。」
「只好如此了……還有件事情,好教四娘子歡喜。」孟希聲覺得心中沉重,忙搖了搖頭,將那困擾之事拋開,指著碼頭方向道:「也是官人吩咐過的,小人花費了兩年時光,耗費價值數十萬貫銅錢,總算得手了,四娘子要不要去看看?」
「何物如此之貴?」楊妙真有些興致缺缺:「俺對那些海外奇珍並無興趣,數十萬貫……花費得也特多了些。」
「四娘子可莫後悔,此物你說沒有興趣,我便又回船拉走了。」
見他如此說,楊妙真覺得反正也無甚急事,便起身道:「隨你去看看,若是不對俺脾氣,莫怪俺給你一槍。」
二人出了楊妙真住所,楊妙真要騎馬,孟希聲卻說想看看這淡水街景,故此二人步行出城。此時淡水建城已經有五年,當初種下的樹苗,如今已經長得高大了,此時又是溫度適宜,行走在淡水街道上,孟希聲只覺得心曠神怡。
自規劃時起,淡水便借鑒了大量後世城市建設內容,完整的下水道系統與垃圾處理設施,使得整座淡水城地街道極乾淨。一般的牛馬等大型牲畜,都是不能進入城區,而只能在城中一側,即使是進了城,若有糞便,也立刻有基建隊地年老體弱者將之清理乾淨。因為水泥生產不斷擴大,淡水地水泥路面也擴大到了六米——這是自義學少年在淡水開辦學堂之後,便迅速推廣一套全新的度量衡,初到流求來的人可能會有些不適應,但對義學少年和淡水初等學堂裡畢業出來的人而言,這些都不成問題。
即使是出了城,街道也沒有變窄,楊妙真因為心中無可無不可,故此行得不快,指點著周圍道:「如今淡水糧食已經吃不完,宜蘭開出的田畝更多,方有財與我商議,要將糧田改種棉花、桑樹,你說如何?」
「那自然是好的,棉花可以織布,桑葉可以養蠶,到時候我將之送往倭國,再自倭國換回黃金白銀來。」孟希聲笑瞇瞇地道:「咱們家要養的人越來越多,糧食雖是能自給自足,衣物也無需外求,可鐵器礦藏,卻總也不夠。」
「這島上鐵礦不好,歐老根不只一次抱怨,說是鐵料不足。」楊妙真深以為然:「你還需自倭國多換些倭鐵才是。」
「小人知道。」孟希聲道。
「你究竟運來了什麼……」見他直到此處仍是故弄玄虛,不肯說出究竟運來了什麼,楊妙真終於急了:「俺又不是買你貨的商人,你再賣關子,俺也不可能多出價錢!」
孟希聲先是一愣,然後搖頭苦笑:「確實是小人地毛病,總盤算著如何吊起別人胃口,好將價錢抬得更高些。」
「那你便說,究竟是何物?」
「拉上岸了麼?」孟希聲沒回答,而是扯著嗓子向碼頭處地水手長喊道。
「上岸了上岸了,就在棚子裡!」那水手長回答。
「四娘子,請看吧。」孟希聲向碼頭邊的棚子一指,楊妙真性急,也不等他,三步兩步跑了過去,然後「啊」地一聲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