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 正文 八十回 想當初何不自收斂 至如今後悔已遲了
    張廷玉連忙遜謝說「哪裡哪裡?十三爺過獎了。臣不過是遵從皇上旨意辦了點事而已若說功勞應當首推十三爺您和方老先生。沒有皇上的決策沒有您和方老先生的襄贊年某人是不肯這樣順從的。」

    雍正笑著說「是啊是啊廷玉說得一點兒不錯。平心而論年羹堯還是有一些功勞的這功勞也不能一筆抹煞。你們瞧這是他剛才呈進來的認罪折子。說他知道錯了而且表示願改這就很好嘛。怕的是他心口不一難以讓人相信。朕這裡還有給鏡的批復你們拿去看看如果沒有什麼不妥就明發出去吧。」

    張廷玉接過那份朱批看時只見上面寫道

    年羹堯不過是一市井無賴。爾之奏折發出彼之職位降調矣!君子不為己甚朕將依從此道。從此他再也無法干政你放心做事好了。

    在座的人誰都清楚皇上這話是不能相信的。因為他恨年羹堯早已不是一天了。如今既然抓住了他就絕對不會輕易放過!

    斗轉星移滄桑更迭昔日氣焰囂張的國舅、一等公爵、節制十一省軍事的征西大將軍年羹堯如今已成了人人喝打的過街老鼠。

    眼下最忙的莫過於各地的快馬驛傳兵士和上書房大臣張廷玉。年羹堯一倒趁熱攻訐的人要多少就有多少。全國上下的官吏誰不想表示自己的清白誰又不想在這風雲變幻中立功報效呢?所以彈劾的奏章像雪片似的飛向北京直達九重。張廷玉今天看了皇上給鏡的朱批感觸之深更是難用一句話來說清楚。他誠懇地對雍正說「皇上不為已甚的初衷實在讓人感動。年羹堯不法到了這種程度皇上還親自為他開脫罪責想給他以改過自新的機會也已經做到了仁至義盡。但下邊臣子們的看法也值得皇上留意。臣這裡帶著各地呈上來的奏章並都做了節略請皇上過目。」說著把厚厚的一疊奏章節略送了上來。

    雍正稍一例覽便皺起了眉頭。光是這份經過整理的節略就有一百多條!全都是控告年羹堯橫行不法四處插手任用私人索賄受賄等等情事的。雍正苦笑著說「你們看這真應了那句『牆倒眾人推』的話。唉世上的人情如紙薄只有錦上添花誰肯雪中送炭呢?朕意把這些奏章全都留中不發你們以為如何?」

    張廷玉一聽皇上這話可就急了「萬歲臣以為切切不可。這一百多位大臣的奏章代表的是民意啊!全都留中不發拂了眾意往後辦事就不好說話了。」張廷玉說著從奏章中抽出一份來「皇上請看這裡說的是年羹堯在路上的事。他表面上雖然遵旨去杭州了可是卻帶著一千二百名親兵護衛二百七十乘驛轎和兩千載驛馱還有四百輛大車。誰能有這樣的氣派?誰又敢擺這樣的闊氣?本來已經是眾口鑠金不得安寧了可他還給杭州要叫那裡的布使衙門再給他準備一百二十間房子讓他安置家眷。這實在是太大膽了!」

    在一旁的方苞心如明鏡。他知道年羹堯之所以要這麼做就是想在朝野造成一種印象好像他年某人是個沒有野心的人也不是什麼「犯上不規」只不過想當個守財奴罷了年羹堯這是要分散人們的注意減輕自己的罪名啊。另一方面皇上要除掉年羹堯這是早就定下來的事情。可是事到臨頭皇上又站出來為年說話。什麼「不為己甚」什麼「牆倒眾人推」其實也都是為了掩人耳目。這就給當宰相的張廷玉出了難題他不得不揭露年羹堯也不能不維護皇上的面子。所以方苞不想在這個時候插嘴他既不能說穿了張廷玉的難處和心事也想看看皇上自己到底準備怎樣辦。

    果然雍正一聽到這情形就煩燥起來了「哼年羹堯真是死有餘辜。他做不成大將軍卻要回過頭來做贓官了!那好啊朕可以成全他。這是他自己情願觸犯國典也是他自己要和朕清理吏治唱對台戲的。朕就是想救他保他也救不了保不住了。那朕就立刻下旨把他徹底拿掉連這個杭州將軍也不讓他做!」雍正的臉色一時變得青中透白冷笑一聲又說「朕不想為年羹堯擔罪也不想讓人說朕這是『兔死狗烹』。可他一定要逼朕這樣做朕也絕不手軟!朕既不怕他造反也不怕他當贓官。不管他是明著造反還是暗中做手腳都別想逃過朕的懲罰!難道朕能讓天下的官員都像年羹堯那樣來當貪官嗎?難道朕要看到的吏治清平和天下大治只是一句空話嗎?」

    雍正這樣長篇大論慷慨激昂地吐露心曲使殿中的人都覺得不知所措。方苞賠笑說道「皇上此言真是震聾發聵臣聽了很是感動。不過帶兵的人都有錢這也是人所共知的事情。皇上若用這個名目除掉年羹堯不是烹狗也會有烹狗的議論。老臣以為年某這行為實在是過於囂張跋扈了。不如循著這個思路去追究他的目無國法擅權亂政之罪更為合適。」

    雍正細思了一下點點頭說「你們的心思朕何嘗不明白?你們怕別人背後議論朕說朕刻薄寡恩說朕是一見天下太平就忘了功臣說朕是個無情無義之人。這些天理人情之事朕又何嘗不懂?但朕做事一向是只講良心只問民意而從不怕小人們說長道短的。朕意已決你們不要再說了。」

    他回頭來到龍案邊埋頭在年羹堯的認罪折子上批道

    朕早就聽到謠言說「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戰場」。觀你所為你既然被朕發落到杭州一定是想與朕在嘉湖逐鹿的了。朕想你如果自封為帝那可真是天數朕就是想不聽大概也不行的。如果你不肯自己稱帝那麼你帶著幾千兵士去杭州難道要是為朕守土防著別人在三江口稱帝的嗎?

    雍正一口氣寫完把筆往案上一擲對張廷玉說「廷玉你拿去明發天下。把你帶來的這些奏章也全都明發。告訴年羹堯讓他看了以後一一據實回奏。再給六部官員們打個招呼今後凡有彈奏年羹堯罪行的奏章一律具本明謄發至全國。」

    張廷玉接過皇上的朱批看著朱批上那些誅心的話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他和方苞早就知道雍正要除掉年羹堯已是既定的國策了。但這一行動卻不能讓人鑽了空子說皇上是「藏弓烹狗」。為了堵住可能出現的各種議論就要找到一個叫得響的借口。雍正說年羹堯帶著幾千人到杭州去是為了與皇上在嘉湖「逐鹿」。這就是把陰謀造反的罪名硬加到年羹堯的頭上並為撤掉他的一切職務做了最好的註腳。

    不出張廷玉所料這次談話後五天雍正皇上就下了詔諭「著杭州將軍年羹堯降十八級聽用!」

    這個旨意傳到杭州可難壞了杭州巡撫折爾克。按大清的官制朝廷官吏共分九品十八級。從正一品開始往下以次為「從一品」、「正二品」、「從二品」以次類推最小是「從九品」。年羹堯現在這杭州將軍的職位是從一品再要降十八級就只能是「來入流」了。來入流就是沒有級別而且這一級上從來也不設武官哪!折爾克既無法遵旨又不敢違旨。沒法子只好去請示兩江總督李衛。李衛不愧心思靈動他很快就答覆回來了「你這個折爾克真是一個大笨鱉連這點小事兒都辦不來。你沒有看見皇上不就是要革掉年羹堯的職務嗎?你給他找個破城門讓他到那裡當個老軍看看城門掃掃地什麼的不就行了嘛。你告訴年羹堯說過幾天老子親自去看他。」

    折爾克心想好個李衛你可真能出點子。可是要想在杭州這號稱天堂的地方找個破城門又談何容易?找了幾天終於在離杭州三十里的一個小鎮上找到了這座「破城門」。這是個十分偏僻的鎮子全鎮只有幾十戶人家。鎮子的名字也很怪叫「留下」。鎮上有座城門不假可早已破爛不堪了。不過從今天起這個留下小鎮的破城門口卻多了一個看守城門的老軍。

    從位極人臣、權傾朝野的大將軍到穿上帶著大燒餅一樣「兵」字號褂的守城士兵看起來雖然只有一步之遙可對年羹堯來說卻是多麼大的變化啊!此刻、他才真正知道了人生的可貴活著的美好。他十八歲從軍二十二歲便官居四品游擊。在聖祖康熙南巡時因參與擒獲偽朱三太子護駕有功被抬入旗籍撥歸四爺雍親王門下。兩次隨康熙西征准葛爾在烏蘭布通之戰和科布多戰役中憑著一桿銀槍出入於萬馬軍中如入無人之境。他武藝超群勇敢善戰常在刀叢劍樹中橫衝直闖出奇制勝。一次奉差徵糧他竟敢不顧性命以一名偏將身份斬掉了甘肅總督葛禮保障了前線供應也因此受到康熙的特別重用和喜愛。從此他便一帆風順年年晉陞。從四川布政使、巡撫直到將軍……可以說在他三十年宦海沉浮中總是一個得意的弄潮兒。眼下他卻突然從頂端栽下來落到一個小兵的下場他怎麼能想得通又怎麼能甘心呢?

    「留下」是一個風景秀麗的江南小城。北臨富春江南依龍門山河湖港汊四處縱橫。鎮子的北門因年久失修早已無法容身了。但是今日這芳草萎萎、苔蘚斑駁的門房裡卻住下了「老軍」年羹堯誰也不知道他從哪裡來又是什麼樣的人。百姓們只是看到他每天默默不語地掃地開關城門偶而也見他打打太極拳。有時他閒著沒事便拔那城頭上的草。他用的是一把破鏟子慢慢地、一下一下地鏟啊鏟啊……他從不與任何人交談當然也沒有人來打擾他。只是在夜幕降臨時才從省城那裡跑來一匹快馬給他送來一些邸報。那上邊一一列舉著他的滔天大罪。他便用唯一能得到的那枝禿筆在邸報的背面寫上自己的答辯或認罪折然後交給兵士帶回去。他在等著朝廷對他的最後裁決也在等著李衛來看他。昏夜裡他望著面前那殘破又古老的城牆聽著鎮子外傳來的富春江的流水聲不禁百感交集。他期望著自己能如這小鎮的名字那樣也被人們「留下」。哪怕是從此消聲匿跡永遠再不出頭露面他也心甘情願。但是李衛遲遲沒有來朝廷上發來的聖訓卻是越來越嚴厲了。

    五月底上諭裡說「年羹堯幾乎陷朕於不明思之痛切!」還好這只是皇上的自責。

    七月裡上諭又列舉了他顛倒是非任用匪類排斥異己虛冒軍功等等罪行。他想這已經是在清算了。

    九月中兵士給他帶來的已不是邸報而是在他認罪折子後面的朱批。血也似的朱批和雍正皇上那刻薄的話語讓他看了心驚膽顫「爾尚望活命耶?朕已令圖裡琛去廣州擒拿你的哥子隨後便要去拿你了。」

    年羹堯受到了全國上下的一致討伐。凡是曾與年羹堯有過一面之交一事來往的人無不紛紛倒戈落井下石。上書房遵旨把這些奏章全都彙集起來摘要節錄光是目錄就有好幾大張。大理寺和六部會同審議定下了五條大逆罪、九條欺罔罪、十三條狂悖罪和六條專擅罪另外還有貪婪侵蝕罪十八條十五款……總共是九十二大罪。處分的辦法也已擬定「請旨將年羹堯立正典刑。」

    雍正看了沒有發話他在等待等年羹堯自己有所表示。或者「畏罪自殺」或者「以死向天下謝罪」。但讓皇上失望的是年羹堯不但不想自盡他的求生慾望反倒越來越強了。九月十七面對著破窗明月他用那支禿筆寫下了《臨死乞命折》

    「臣今日一萬分知道自己的罪了。若是主子開恩憐臣已經悔過求主子饒了臣吧。臣年紀還不老還能慢慢地為主子效力……」

    寫完年羹堯「卡」地撅斷了那支已經不能再用的筆聽天由命地在窩鋪上躺了下來。他的心已經遠遠地飄走了飄到桑成鼎那裡去了……

    張廷玉接到李衛轉過來的年羹堯乞命折一刻也不停地趕到養心殿見駕。他來時雍正正在和馬齊說話。見到張廷玉進來皇上笑著說「好好好廷玉你快來幫朕勸勸馬齊這匹老馬要撂挑子了。」

    張廷玉也笑著說「皇上臣早就知道這件事了。馬老相國已經和我談過說他心意已決臣怎能勸得了呢?皇上要是不想讓他歇臣想他是歇不了的。」

    雍正歎息一聲說「唉朕怎麼能強人所難呢?外面的人都說朕刻薄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們比誰都清楚。就說馬齊吧先皇曾經把你打入天牢是朕把你放了出來委以重任賜以高位。為的是你沒有私心做官清廉也為的是你的心中有朕這個君王。所以朕把你看作賢臣看作依靠。可是你何忍離朕而去呢?」

    馬齊聽皇上這樣說也不由得心中難受。他站起身來向皇上深深一躬說「皇上既然把話說到這份上臣就說句心裡話臣也是戀恩難捨呀!但臣已是七十有餘的人了在這個位子上就要辦好這個位子上的事。臣老了不中用了臣若辦不了這些事情豈不負了皇上的重托?該騰出位子來讓年輕的人上去了。」

    張廷玉說「皇上臣以為馬齊可以退下來但卻不能讓他還鄉。主上有事情時也可就近咨詢豈不方便。」

    雍正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卻拿起了年羹堯的乞命折子來看。馬齊問「萬歲還是年某的折子嗎?他的事全國上上下下已經議論了一年了是非早有公論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唉他不肯自盡讓朕有什麼法子?」雍正長歎一聲又說「朕下不了這個辣手啊!他與朕私交很深他的妹子年妃正在病中。朕今早去看她時見她只剩下一口氣了。朕看著心疼卻沒有話可以安慰她。朕雖是皇帝但也有血有肉常人都能有的感情朕豈能沒有呢?她們家跟著朕已有幾十年了朕怎麼……」他說不下去了。

    馬齊卻不動聲色地說「萬歲年妃是年妃年羹堯是年羹堯兄妹二人不能混為一談。年羹堯犯了不可饒恕的罪行皇上不株連到年妃已經是天高地厚之恩了。國家公器也怎能與私誼連在一起呢?」

    雍正很滿意馬齊的話因為他正說出了自己的心願。年羹堯的事情是應該做出最後的決斷了。他疾步走向案頭扯過一張紙來寫道

    乞命折已覽爾既不肯謝罪朕只好賜爾自盡了。縱觀自古至今的臣子有不法如爾者嗎……朕待爾之恩如天高如地厚。爾擅作威福植黨營私如此辜恩負德於心何忍也?爾自盡後若稍有含怨之心則天地不容爾將永墮地獄而不得超生矣!

    他把這朱批諭旨交給張廷玉說道「拿出去發了吧。」

    張廷玉沒有多說迅速走了出去。多年的宰相生涯使他敏銳地想到年羹堯既除下一個便輪著八爺允祀了。八爺是雍朝的一個瘤子不除掉它雍正要刷新政治的雄心只能是個泡影。比起死有餘辜的年羹堯來八爺的罪名並不在年某之下。皇上對他的妒恨更超過了其他政敵。現在八爺也已是坫上的魚肉只不過要剁掉它是要沾上血腥的。因為八爺不同於年某殺他即是「屠弟」。皇上他他能下得了這個手嗎?

    皇上的這份上諭是雍正三年十二月十一日發出去的。幾天之後的一個淒風黑雨之夜年羹堯聽到了這個旨意也不得不服從這個旨意。他含著悲切也許還含著憤怒離開了人間離開了這個曾經給了他榮耀也給了他不幸的世界……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