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旁邊的桑成鼎看了一眼不禁大吃一驚「大帥你這奏折前半段很好後邊的幾句話卻說得不大合適。你知道皇上心胸狹小是個最愛計較的人。他見到你又是表功又是叫屈的定會很不受用的。」
年羹堯接過奏折來把上面「鳥盡弓藏兔死狗烹」這四個字拉掉說「就這樣吧。正因為皇上事事計較我才要寫出心裡話。你不瞭解皇上你越是下軟蛋他就越是要欺負你。可是你要敢硬頂他他倒會相信你是說了真話。桑哥你回過頭來想想史貽直和孫嘉淦不全是頂出來的英雄嗎?」
三天以後年羹堯回到了西寧大營。岳鍾麒親自率領著一百多名軍官在接官廳恭候年大將軍歸來。他一如既往還是那副笑面虎的模樣一說話就先自笑個不停。年羹堯見他親自來接當然也十分高興。哪知走到近前一看這麼多陌生的面孔卻讓他大吃一驚!汝福、玉允吉和魏之躍到哪裡去了?他們為什麼不來迎接呢?
岳鍾麒焉能看不出年羹堯的心思不過他卻沒有多說只是按著規矩率領眾人向年羹堯行禮然後又熱熱鬧鬧、風光排場地簇擁著這位大帥回到了城裡。進到大帳以後年羹堯再也忍不住了他氣憤地問岳鍾麒「岳兄想必你也一定看到皇上的旨意了。真是好景大家誇牆倒眾人推呀!我年某一倒霉放屁都能砸了腳後跟兒。九爺今天不來我不能責怪他身份貴重而且有他的處境和難處。可是我手下的這些人也真夠混蛋的他們全都鑽了沙當了縮頭烏龜嗎?」
岳鍾麒一邊笑著讓座一邊給年羹堯敬酒說「大帥您請坐坐下來有話慢慢說嘛。亮工兄剛走不久朝廷就來了旨意說你這次進京大概要多住些天叫鍾麒來大營暫時主持一下營務。兄弟來到這裡是蕭規曹隨一切都按大將軍的制度辦事不敢有絲毫走樣。他們幾位不來年兄可不能生氣因為他們都奉調離開這裡了。臨行匆忙來不及給你告別。你先乾了這杯酒閒話咱們有的是時間說。」
年羹堯一聽這話就炸了「慢!我現在最怕聽的就是『閒話』。不過我還是想請問岳將軍你怎麼可以任意調動我的部下而且一下子就把幾個大將全部調走?我問你你把他們調到哪裡去了?」
岳鍾麒呵呵一笑說「大帥我可沒有那麼大的膽子啊!這件事說來話長但我看你也真是貴人多忘事。他們不都是西線大捷後你親自保舉的人嘛。汝福被調到蔡珽那裡魏之躍去了阿爾泰王允吉則調到了伊克昭盟。他們不但調走了而且都晉職為將軍陞官了。這都是你年大將軍的面子大他們跟著你才能有這個福份啊!這麼大的事情你不說話我哪有那麼大的權?我實話實說只有福爾一個人是我安排的。我讓他把部隊帶到青甘交界的地方那裡背風向陽好過冬不是。老兄路過那裡時一定看到了他們。你是大將軍你現在既然回來了我說過的全都不算數。你要是覺得不妥一聲令下他們就能回到你這裡來。」
聽著這有板有眼又挑不出毛病的話年羹堯覺得心裡陣陣發涼。到了現在他才明白雍正皇上對他說過的「不調一兵一卒」原來竟是這個意思。是的這次確實沒調動他年某的一兵一卒但他手下最得力的大將卻一個也沒有剩下!突然他發出一陣撕裂人心的狂笑端起面前的酒杯來一飲而盡。他惡狠狠地盯著岳鍾麒說道「讓我試著猜猜看眼下大營裡新換的三個都統大概都是從岳將軍那裡補過來的?或者你老兄的大營已經移到西寧來了?九爺呢哦他也許已經被你『禮請』到川北過冬去了?」
「哈哈哈哈……」岳鍾麒仰天長笑「亮工啊你連一條都沒有猜對。我一個人都沒有往你這裡安插九爺也還是住在這裡。我並沒有拘管他。他今天是身子不爽可能不會來見你了。至於我本人那更好說我只帶了我的六百親兵到你這裡而我的老營還在原來的地方!你要是不信就請親眼看看吧看這些新都統是從哪裡來的。餵你們怎麼不上來給年大將軍敬酒啊?」
岳鍾麒話剛落音三位都統從外面走了進來齊刷刷地站在年羹堯的面前。岳鍾麒上前來一一引見說「大帥您瞧這位叫曹森這位是德彪這位嗎就是大名鼎鼎的吉哈羅。你看我說的不假吧?有一個我的人沒有。」
年羹堯往下邊一看幾乎笑了出來。這三個人一個瘦得像麻桿那兩個卻都是大胖子。這些人要是能當我這裡的都統我大營裡所有的兵丁都能當將軍!但他們既然不是從岳鍾麒那裡來的多少總是讓年羹堯放了心。他想著這或許不算是在奪我的軍權。況且汝福他們幾個的陞遷也全是應該的。自己倒不能責怪別人既不能怪岳鍾麒更不能怪皇上。就在他沉思不語的時候那個瘦得像麻桿似的人搶先說話了「年大將軍標下吉哈羅奉聖命來到大將軍麾下效力。大將軍不要看標下貌不驚人但標下卻不是個窩囊廢。康熙六十年苗寨土司叛亂標下曾率領手下三十人深入苗寨擒斬土匪七百餘人。康熙爺聖明曾經御口親封標下為『孤膽英雄吉將軍』。從今而後大將軍若有什麼指令標下水裡火裡誓不皺眉!」
年羹堯看他的模樣知道他因自己其貌不揚常常受人白眼這才一見面就先自報家門。年羹堯心裡順了對他當然就不肯小瞧便說「好既然大家都是為皇上效力本大將軍定會一視同仁的。下頭的兵如果不聽號令你只管來向我稟報。但我要把話說到前頭你們也都要自尊自愛。哪個膽敢觸犯了我的軍令我也是無情的。來我借花獻佛與三位軍門共飲一杯!」
岳鍾麒在一旁笑著說「好我這就算是當面作了交代。年大將軍今日一到我也該回去了。今天這酒既是給年大將軍接風也算給我自己餞行。哈哈哈哈……來大家都舉起杯來共敬年大將軍。也共乾一杯同心酒!」
直到這時年羹堯的心情才稍稍好轉。岳鍾麒既然願意回去兵權就仍舊還在自己手中別的什麼事以後自可慢慢說清的。他這一路實在是累了也乏了。眾人敬酒他就來者不拒。一場酒宴下來竟有些醺醺欲醉。他踉踉蹌蹌走出宴會廳時卻迎面碰上了九爺允禟。年羹堯連忙上前見禮問道「九爺你怎麼才來?酒都吃完了!」
「是嗎?我還敢來吃酒嗎?」九爺咬著牙說「告訴你我正在預備後事。既預備自己的順便也預備著你年大將軍的。」
「九爺你怎麼這樣說話?我聽不懂你的意思。」
「聽不懂不要緊過不了幾天你自會明白的。知道嗎?你已經被奪去兵權了。」
年羹堯搖搖頭說「九爺說的是什麼話我不還是大將軍嗎?」
允禟連聲冷笑著向外面走去回頭對年羹堯說了聲「韓信大清朝的韓信!」
年羹堯吃驚地看著九爺他已經走遠了但他的話卻一直震響在耳邊。韓信難道我果然是死在漢劉邦手中的韓信嗎?
九爺的預言被可怕地證實了。幾天後還沒有把虎皮交椅暖熱的年羹堯就收到了皇上的朱批諭旨。皇上的口氣變得越來越嚴厲了「……年羹堯你在紅古廟寫的奏折朕看了不勝駭然。不知是你吃醉了酒還是殺人過多讓惡鬼奪去了你的魂魄……」
這話是年羹堯從來都沒有聽到過的。皇上還說「……朕將鏡的折子發給你看是要啟發你的天良讓你從此斂去鋒芒做個以公心事主的好臣子。豈知你卻大放厥詞喪心病狂乃至於此真讓朕大失所望……」
看到這裡年羹堯心裡還存著一線希望。當奴才的挨主子的訓斥也是常事嘛。自己跟隨雍正這麼多年了哪一年不受他的訓斥?哪一年不看他的臉色?他就是這麼一個主子嘛!
可是再往下看年羹堯坐不住了「……爾奏折中本應寫出的『朝乾夕惕』四字竟錯寫成『夕陽朝乾』。一字之差輕慢之心溢於言表矣……」年羹堯連忙把皇上發回來的奏折原件翻出來一看之下他自己也哭笑不得了。「朝乾夕惕」是頌詞是說皇上勤勞國事無分晝夜之意的。自己怎麼卻一時糊塗寫成了「夕陽朝乾」呢?在給皇上的奏折中寫了錯別字或者用錯了詞意是有罪的。假如是在關鍵地方寫錯用錯那更是不得了少說也能發落一個「大不敬」的罪名。按說年羹堯一向以儒將自許是不應該出這種錯誤的。可是那天大概自己真是氣急了氣瘋了才出現了這樣的筆誤。要在過去自己立了大功皇上正在高興時這其實也是付之一笑的事。皇上最多罵他個糊塗怪他太過粗心。但現在自己已經不得勢了還敢這麼想嗎?他知道光是這一字之錯就能要了自己的性命。是怎麼說也不能原諒自己更不能得到皇上諒解的。
繼續往下再看就更加不得了。皇上說「爾既然不許朕『朝乾夕惕』則你西疆之功朕也在許與不許之間。」
這就是說皇上原來封賞過的一切都要全部收回了他說過的話許過的願也全都付之東流了。
果然雍正說「朕已下旨給岳鍾麒征西將軍之職由他接替。看來爾也當不起這個『大』字著即改授杭州將軍見諭即行交割印信。」
這就是說只因一字之差他的「大將軍」一職就被撤了!到了這時年羹堯可真是欲哭無淚了。
朱批中還有這樣一段話「爾放心朕斷不肯做藏弓烹狗皇帝。但爾也要成全朕火速啟程回歸。你那裡小人太多把你挑唆得患了失心瘋!朕想保全你怎奈尚有國法在呢!」
年羹堯捧著這份朱批看了又看足足地看了小半個時辰。他想再寫一份辯折可是他知道再寫也是白搭。皇上叫他火速回歸他敢不從命嗎?桑成鼎來到他的身邊他也沒有抬起頭來看一眼。他像一棵被雷擊倒了老樹一蹶不振再也沒了力氣了。他自言自語地說「黃梁一夢黃梁一夢啊!」便失神地走出了軍帳。
天色陰得很重但卻沒有雪。大塊大塊的雲層聚在頭頂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塞外肆虐的狂風捲起了怒濤翻滾似的風沙。門外鐵旗桿上那面寫著「大將軍年」的軍旗也彷彿不勝其寒在風中籟籟地發抖。年羹堯知道那個曾經縱橫疆場叱吒風雲的「大將軍」再也回不來了。這面作為歷史見證的軍旗也將隨之消失而且永無展現之日!他悄然轉回軍帳見桑成鼎還在這裡也還是默默無言地站在他的身旁。他苦笑一聲對桑成鼎說「桑哥你不要覺得奇怪這事是遲早總要發生的。急也沒用怕也不行。我不敢說是為皇上立了大功但誰要想一手遮天掩盡天下人的耳目恐怕也是辦不到的。桑哥你不要難過。你看我這官當的容易嗎?拚死拚活不說辛苦了大半輩子圖的又是什麼?看看你跟著我吃苦受累早早地就白了頭髮看起來像是七老八十的人。現在我們總可以解脫了也沒有留下什麼憾事。我們錢掙足了官也當夠了。慢說皇上還給我留了個杭州將軍的虛名就是貶家為民我這輩子也活得值了。」
桑成鼎憂心忡忡地說「我看沒有那麼輕鬆的事兒。皇上不會就此罷手的他一定要……」
年羹堯擺手止住了他的話從櫃子裡取出一份卷宗遞了過去桑成鼎打開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原來裡面裝的全是銀票。桑成鼎大約一數足有七八十張每張都是見票即付的十萬兩龍頭大票總數有七八百萬兩哪!他眼盯盯地看著年羹堯說「二爺你這是要幹什麼?我們家是世受年家大恩的家生子奴才你這樣做讓我在死後怎麼去見我們老爺子?」
年羹堯歎息一聲說「我的好桑哥呀正因我們兩家世代相依我才要這樣做啊。要真的像你剛才說的那樣皇上要對我下毒手恐怕不但是我我們全家誰也逃不過這場災難!你知道我早就收留了十名蒙古女子做侍妾現在她們之中有兩個已懷了身孕。」年羹堯壓低了聲音說「今晚你就帶著她們離開這裡。我派兵送你們到山西境內你在那裡把兵丁們打發回來然後就遠走高飛。不要投親更不要靠友最好是找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躲起來。我如果能過去這道關口會找到你們的。皇上也許會抄斬我家滿門你千萬替我留下一個後代。假如能有個男孩兒年家的香煙就有人承繼了。」
桑成鼎剛要阻止他說下去就被年羹堯攔住了「別別我的好哥哥你什麼都不要說我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呀。你想讓他把咱們全都一勺燴了嗎?你想讓我給你跪下求告嗎?桑哥呀……」他已經淚流滿面了。
桑成鼎抱著那卷宗好像是抱著一個尚在褪褓中的孩子。他老淚縱橫地說「二爺你的心我全都明白了。你……你不要再多說我照你的話辦就是……咱們會有相見的那一天的你可要多多保重啊……」
突然一名軍士闖了進來稟道「年大將軍岳鍾麒將軍已經來到儀門他說是奉旨來見還有旨意要宣。」
年羹堯回頭對桑成鼎又看了一眼大聲吩咐「放炮開中門擺香案!你這就去告訴岳將軍說等我更衣之後立刻出迎!」
一份由岳鍾麒拜發的八百里加急軍報乘著凜烈的西北風來到京城呈在了雍正皇帝的御座之前。岳鍾麒在這封奏報中說「年羹堯已經俯首聽命交出軍權。臣岳鍾麒將他親送至潼關年亦奉命趕往杭州上任。」
雍正的心放下了張廷玉和方苞的心也放下了。雍正向正在陪他下棋的方苞說「方先生這盤棋朕不下了再下也是輸朕輸得起;就像與年羹堯這盤棋一樣朕贏了也贏得起!」
十三爺正坐在皇上跟前他病骨支離瘦成了一把乾柴。聽了雍正的話他慘然一笑說「皇上這事情辦得如此順利真多虧了廷玉啊。他為皇上建立了不世之功應該受到褒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