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天清雲淡。
這日,明陽邀了桓灝出外遊玩。旋露早早備了茶點預備路上吃,也隨同前往。
在朱槿幾人的取笑下,三人以及四個隨從便微服出了宮。
趁著太陽還未大熱,幾人沿著古道上了城郊的青雲山。
青雲山雖不高,卻很有幾分險意。因其峭壁林立,青松傲然,被許多人稱道。桓灝是早來過的,明陽卻從不曾到過,自然處處驚喜,處處要拉著他問東問西。
如此停停歇歇,終於到了山腰間可歇腳的「忘憂亭」。那原是前朝的幾個文人見山色雖好,卻無地可下腳而集資修的。這亭背後就是懸崖,坐著只覺得青山盡攬眼前,很是壯麗。
天氣有些熱,也沒有其他人到這裡,偌大的亭子就只有他們幾個休息。
拿出涼茶點心,明陽邊吃邊聽著桓灝講這山中的典故,倒也津津有味,連嘴中嚼的茶點也不知其味了。
正說著,亭外守衛的侍衛忽來報:「前面有個女子朝亭子走過來,似乎是遊人。」
明陽抬頭,見山間一粉衣女子漸漸走來,遠遠地看,只覺身姿姣好,卻萬分疲累的樣子,便道:「若是普通客人就算了,你們也別凶巴巴地嚇著人家。天氣炎熱,總要讓人歇歇腳步的。」
「是。」
說話間,女子已快到亭前,忽聽「咦」一聲,明陽回頭,只見桓灝滿臉不悅,奇道:「你認得這個人?」
桓灝不答,只沉著臉道:「莫讓她進來了,擋著就行了。」
明陽詫異問:「就算與她有仇也得與人方便啊!只是一個女子而已,你不要太難為人家了。」
桓灝聞言不再說話,臉色卻越來越差。
那女子走近,果然是清艷無比的女子,見到他也「咦」了一聲,卻是驚喜的歡呼,但見到明陽,臉色卻黯了下來。
明陽省悟過來,忍不住冷笑,「雪姬。是不是?」
桓灝不語。
來人正是雪姬。她站在亭前,也不知該不該進。
侍衛回頭看兩人臉色,明陽冷哼一聲,白了桓灝一眼,揚聲道:「雪姬姑娘嗎?進來坐坐吧,天氣漸熱了,裡面涼快些。」桓灝抓住她的手,卻被明陽掙開了。
雪姬強笑著,「謝謝姑娘。「終於進來了。
明陽端了一盞茶,笑意盈盈,「姑娘喝口茶吧。」
雪姬猶豫著看著桓灝,但明陽一轉身,遮住了兩人的視線。雪姬尷尬道:「謝謝了。」
兩個女子微笑著打量對方。
雪姬放下茶,忽然鄭重道:「小女子冒昧,請問您是不是……陛下?」
明陽一怔,笑道:「什麼陛下不陛下的。你我都只是出來遊玩的閒人而已。」
雪姬卻慌忙跪下了,「小女於冒犯鳳駕,罪該萬死!」
明陽忙伸手去扶,「都說了是在外面,不必拘這些虛禮。」
變故就在運轉瞬之間。
雪姬倏地扣住了明陽的手,將她拖到身前,在所有人不能反應之前,一把匕首架到了明陽的喉頭。
兔起騖落,當一切靜止之時,明陽已淪為她的俘虜。
桓灝見情勢有變,已伸手去拉明陽,卻終於慢了一步。見架在明陽喉間的寒光,他的臉色煞白,「雪姬你做什麼?快放手!」
雪姬艷笑著,已沒有剛才的尷尬緊張,「丞相終於也有求於我了嗎?」
旋露暗暗執起手邊的茶壺,向側旁邁出一步,卻被雪姬喝制:「小宮女,不要輕舉妄動。不然小心你主子的性命!」
旋露停步,冷靜道:「放開她。有話好好說,何必如此?」
桓灝緩緩走近雪姬,「正是。你要說什麼或是要什麼,盡可以跟我說。又何必做出這種要賠掉性命的事?現在放手,就當什麼事也沒發生,可好?」
雪姬的手卻不見鬆動,「是嗎?桓大人果然是玩弄權術的高手,明明心裡恨不得將我碎屍萬段,卻還能平靜說出這許多話,佩服佩服。」
所有人的心都往下沉,只有明陽平靜如昔,「說吧,你要什麼?能給你的,我們自會滿足,若是做不到的,你就算殺了我一樣沒有用。」
雪姬在她耳邊輕笑,「早聽說昔日的大公主,今日的平昭帝只是姿色平平之人,今天一見,果然平凡。我正想為何桓大人會為你著迷呢,原來大膽無畏,總算是可以讓人傾心啊。我算見識了……我不要什麼,只是想來見見你而已。」說著,望著已站在亭中,臉色凝重的三個守衛,「你們也要小心了,千萬別嚇到我。不然也不知會發生什麼事。不是還有一人嗎?快出來。不要耍什麼花招!」說著,拉著明陽,漸漸退向亭子靠懸崖的一側。
忽然,一個聲音在亭外響起:「雪姬!你不要浪費時間!」在眾人皆緊張地無暇顧及四周時,有人靠近了忘憂亭。
桓灝目光如電般直視來人,冷笑道:「王爺,原來是您!」來人正是逃亡的鎮西王明廣。
明廣朗笑著,「真想不到居然還有機會見到皇上和丞相。原以為這輩子只怕是無緣相見了,還好老天有眼,讓我還能平平安安走到兩位面前。」
桓灝轉頭,「雪姬,是他讓你這麼做的?」
「當然,雪姬是我的忠臣……」明廣的笑聲未完,雪姬打斷了他的話,「不是。早就說過了,我只是想見見皇上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物而已。」
明廣斂了笑容,「雪姬,快殺了她!」
桓灝一震,一字一頓地怒道:「你們敢動她一根毫毛,我讓你們兩個死無全屍!」
明廣狠毒地笑著,「既已到了這裡,我原就不打算要這條命了。死也要拉下你們兩個。」
雪姬卻不理睬兩個男人,只對明陽說:「他們全不懂,他們從來不聽我的話。我知道你是個聰明人,
一定知道我是來幹什麼的,是不是?」
明陽平靜地笑著,「你愛上了桓灝了,是不是?」
聞者變色。
雪姬卻大笑著,「果然,聰明的人總是明白得快些。」
桓灝冷笑,「沒想到,你居然厚顏無恥到能講出這個字!何必偽裝呢?你只是尋求強者來獲得權勢地位而已,偏偏冠冕堂皇地硬要加上一層面具,真是可笑!」旋露偷偷拉著他的袖子,生怕他激怒了拿著匕首的人。
雪姬凝住了笑臉,雪白的臉上儘是悲憤,「你又對我如何呢?我只是尋常人家的女子,偏偏生了這樣的相貌。人人都想從我這兒佔便宜,可是沒有人看得起我。我不尋求權勢又怎麼能保護自己?你們這些所謂的正人君子,一邊佔著便宜,一邊卻輕視我,心裡罵我。你們又高尚得到哪裡去?」
桓灝沉默了,良久,他緩緩道:「那麼,你今天不是為了明廣而來的,而是為了報復我,是不是?你要什麼,說!」
雪姬笑了,正欲開口,忽然沉下了臉,「亭外是什麼人?何不進來聚一聚?」朱槿和紫眉幾人趕到了。
桓灝一怔,紫眉輕聲道:「抓到了明廣手下的流軍,知道他和雪姬密謀要對你們不利,所以馬上過來了。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朱槿按劍,目光炯炯地盯著雪姬。
雪姬柔聲對明陽道:「真不知你為何有那麼大的力量,無論男女,似乎都願意為你賣命。」她含笑的眼掃過亭中幾人,幾人心中卻升起了寒意。她笑道:「那麼,我且來看看,看看他們是不是真的願意為你賣命!」聽到她的話,原本平靜的明陽臉變得雪白。
雪姬揚眉,「桓大人,要我放了陛下,簡單得很,請您從這兒跳下去,我立刻束手就擒!」
所有的人臉色都變了,紫眉罵道:「瘋子!」
明陽狂怒著,喊了出來:「不要!」咽喉卻被雪姬的匕首扼住,一絲鮮血沿著刃流了下來。然而驚恐蓋過了痛楚,她的眼睛直看著桓灝,只能用眼神哀嚎著:「不要……」
桓灝怔住了,望著那鮮血滴落到地上,只覺得心如刀割,而冰冷的寒意籠罩了他的心。
從來不知道,有一天居然要面對著她的死……自從消沉了後,他便說服自己放棄了自己的野心,滿心以為這樣也許可以得了小小的幸福,而今天,居然連這個也無法保全……
到底為什麼,要讓他們相愛,卻總是面臨著分開?
雪姬催促著:「如何?桓大人為陛下傾心竭力,滿朝皆知,大人又打算怎麼做呢?」臉上是惡毒的笑意。
明陽只能輕輕地搖頭,眼中全是哀傷,不知不覺,淚水流了下來。
桓灝深深看著她的淚眼,心痛的滋味讓他按住了胸口,他緩緩點著頭道:「好!我跳下去,你放了她!」
明陽愣住了!望著他決然的眼,她的全身都冷得發抖。
一直知道,他用情很深,原來,竟是至深……
但每一次,總是她,要拖了他入地獄……
「不!我原已負了你!你何必如此為我?你死了,我能獨活嗎?」明陽終於哭喊了出來,雪姬卻拉著她慢慢往一側退,讓出了懸崖的所在。
一剎那,明陽心中轉過萬千景象,彷彿看到了當日宣佈聖旨時桓灝痛苦的眼神,彷彿看到了冷冬裡他將她的手藏在懷裡的微笑……
比思想更快地,她撞向了身後的雪姬。雪姬促不及防地被撞歪了身子,而匕首也割人了明陽的咽喉。
「不!」桓灝狂叫著,伸手要抓住明陽,而朱槿已搶到他的前頭。
但是,斜著身子的雪姬卻翻出了圍欄,在朱槿的手將要抓住明陽的剎那,墮入了深谷之中。
朱槿指間觸到了柔軟的衣料,但在反射性的一抓之前,雪姬連同明陽已消失在下方。她不及細想,躍出了亭,隨著墜入了深崖。
桓灝撲向欄杆,但在想要翻越欄杆躍下的同時,被人粗暴地拉住,回頭,是紫眉含淚卻忍住不哭的臉。他吼道:「放開我!她在下面!」
「啪——」紫眉的手揚起,結結實實地摑在他的臉上,「你下去有什麼用?不要做傻事!」
桓灝被一掌摑醒,停了下來,只覺五臟六腑全緊緊絞在一起,痛苦、憤怒、狂暴,全都襲上心頭。
紫眉的聲音是痛苦的沙啞,「連我都沒有跳下去,你怎麼能死?總要有人留下來,幫她們做事!你如果敢跳下去,明陽死不瞑目!」
睜開眼,桓灝的眼中一片鮮紅,「給我殺了明廣!」滿山谷全是他悲痛的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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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後,紫眉派為後援的隊伍也趕到了。帶著繩索,他們攀下懸崖,卻終因地勢太過陡峭,只能到達幾十丈處。桓灝與紫眉不死心地再次攀緣,終於也未能再前進一步。
士兵們只在崖邊的青松、亡找到了些衣裳的碎片。淡藍色的錦緞,正是明陽身上所穿的衣服。
桓灝沉默地握緊碎片,不言不語,臉色蒼白得可怕。
旋露和紫眉陪他在山上等了一天一夜,終於沒有等到生還的人。
在百勸不聽之下,紫眉點了桓灝的睡穴,派人將他抬下山。
之後,桓灝及紫眉的親信將山上山下細細搜了數遍,仍然一無所獲。
苦等一月後,心力憔悴的桓灝終於宣佈了昭帝遇刺而失蹤的消息。
依著明陽生前留下的遺詔,因明氏一族無繼承人,故廢了平的國號,傳位於桓灝。
桓灝沉默地接受了百官的朝拜。得到了權勢的他卻被痛苦滅了頂。
他以死去的明陽的帝方為國號,定名為「昭」,又取「明」為帝號。史稱昭太宗。
然而,即使為明陽建了衣冠塚,桓灝卻仍不信明陽真的死了。仍派人在青雲山及附近駐守,專為探聽她和朱槿的消息。
直到旋露將明陽身患絕症的消息告之,他在明陽的墓中枯坐兩日,才形容枯槁地離開。從此,再也不提明陽的名字。
此後,紫眉飄然遠遊。當日她其實仍抱了微渺的希望,希望能見到朋友的生還,然而,終於在久等之後,她接受了為之傷心欲絕的事實。
臨別時,她邀旋露一道離開這傷心之地,旋露卻安詳地笑道:「這裡有我全部的回憶。」桓灝將原來明陽的寢宮儀初殿賜與她居住。旋露此後一直閉門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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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歸塵,土歸土。
只有無盡的回憶,縈繞在所有人的心中,日夜不停地折磨著每一顆悲傷的心……
時間不停流轉。
痛苦不斷積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