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明陽大壽。
本來按了明陽的意,是要「平靜些過」就好了。但在旋露的執意下,終於辦成了連著十天的慶典。當然,多半的活動只是宮內的娛樂,因為明陽向來就不是愛鬧的性子。並且,在旋露、紫眉和朱槿的合力勸說下,在桓灝的默許下,這十天內,一切政事全免,都交給紫眉她們幾個去負責了。
園中的桂花又開了,一茬一茬的金黃散著雅致的清香,過往的人衣襟上也不免沾染了些許淡香。明陽迷茫於自己的心情,那是苦澀、卻有著一點甜意,又有些悵然的混合體。好久之後,她才想到,就是在槐樹下,曾經的戀人是多麼親密地依偎著。
待回想起後,才發現,回憶是多麼的痛。
如芒刺在心的她,終於在慶典的最後一日,請了桓灝入宮。
然而雖是請了,明陽卻是抱著「多半是不會來的」的心情。忐忑中,吏人來報:丞相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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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灝皺著眉。
這幾日來他最常做的一個動作就是皺眉了。
第一百次問自己,為什麼答應了赴宴?尤其知道了只自己一個人時,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想推辭而去。可是,看著對座微醺而紅了臉的女子,他終於還是沒有離去。
亭中只剩他們兩人了。他來時,明陽只要他坐下,然後旋露領了人置了酒菜後離去,然後就是長久的沉默。
直到明陽微紅了臉,他才察覺到,沉默中兩人都飲了不少酒。他倒是無事,明陽卻是醉了。
他皺眉,「陛下別喝了罷?酒易傷身。」
明陽用醉態的眼看著他,眉心皺了起來,「會醉嗎?旋露說這桂花酒不會醉人的。」
她的眼中是小小的疑惑,仔細看著手中的瓷杯,忽然好像有了什麼大發現似的展顏而笑,讓已經許久不曾見到這樣明麗的笑容的桓灝瞬間眩了眼,「我知道了,你騙我!」
哭笑不得地對著她的指控,桓灝直想歎氣。提醒自己最好當對面坐的是個無理取鬧的小娃娃。這時,壓制住的心完全地氾濫開來,讓他控制不住地站起來,奪下酒杯,「那說話吧?等會再喝?」
明陽因著他的搶奪微晃了下身子,最後是撐住他的臂才又坐直,「沒有啊!我很清醒,我心裡清楚得很。」
只覺臂上有灼熱的觸感,桓灝撒了臂,偏偏她又晃了起來,無奈地,桓灝只能扶住她,「好,你清醒。那就乖乖坐好。」
「好!」明陽又笑了起來,傻傻地,點頭鄭重地答應,「不但可以坐直,現在我還可以跳舞。跳給你看?」不等桓灝按住她,她已站了起來,「咚」地一聲,撞到了頭頂的桓灝的下巴。
「啊!」她痛叫起來,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桓灝顧不得去揉自己的下巴,「怎麼了?」揉她的頭,卻沒有腫塊。
淚水終於滾落了下來,明陽可憐兮兮地仰起頭,「咬到舌頭了……」
明知不該,桓灝的心還是柔軟地生了憐惜之意,「叫你坐好了不要動的啊。」
明陽皺了眉看他,忽然哭了起來,下一秒,他一震,明陽撲進他的懷裡,扣住他的腰。
甜蜜混合著懊惱的情緒從心頭升起。他的手掙扎著在她的肩頭徘徊,在推開與擁抱之間猶豫。終於,懷著「她醉了」的僥倖,他的手落在她的肩頭,用自己都已忘記了的軟聲問著:「怎麼了?很痛嗎?」
明陽拚命搖著頭,「不說!我不說!我不能說!」
桓灝心中有想笑的慾望,「只是問你痛不痛啊!」
「不說!不說!我沒事!很好……」喝醉了的人聽著安慰的話卻誤會成了自身的病痛,升起絕望。抬起頭,她如幼童般胡亂地將桓灝拉下,將唇印到了張口欲問的另一張唇上。
桓灝愣住了。
閉上眼,稚氣地輕輕停在他的唇間,一滴淚從明陽的睫毛上滑下。
淚水炙痛了他的心,失去的痛感再次襲來,他狠狠扣住了明陽的臂,將她拖入懷中,狠狠地吻住了她。
明陽初時吃驚地睜大了眼,見到了熟悉的容顏,安心地閉上了眼,回吻著他。
齒唇摩娑著,是狂喜與絕望混合著的刺激。
明陽閉上眼,感覺久違了的氣息,直到桓灝握住她的手,才發現原來自己的手已穿越了衣衫的屏障停留在他的胸膛。桓灝的眼迷茫地盯著她的,眼中是自持與激情的掙扎。
酒意醒了,絕望與情感卻讓她陷入更深的迷茫中。一半是難以自已,一半是自暴自棄,她反握住他的手,再次探索著他的唇。
狂熱地親吻,從唇到頰到喉間,桓灝的理智已消逝。抱住明陽,他也陷入狂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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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沉沉睡意中醒來,桓灝才發現天已暗了下來,夕陽染了深紅一片。四下靜悄悄的。
轉過頭,明陽伏在他的肩頭睡著,兩人身下,是亭中鋪就的厚毯。
衣衫零落地散在身側,他輕輕抓了自己的袍子,掩住了明陽裸露的身軀。
也許是肩頭微動了一下的緣故,明陽皺了皺眉,輕聲呢噥著,轉了頭,從他的身畔滾落,又睡去了。
奇異的空虛感襲上心頭,他伸手,將她輕輕攬回懷中,溫暖的觸感,才讓他有充實的感覺。
她的臉頰還是微紅著,額上還有些微汗。他寵溺地看著甜美的睡顏,輕輕地將唇印在她的額上,微鹹的汗意讓他輕喘了一聲,緊緊地擁住懷裡的她。
她是真實的。
不是一年來無數的夢境,一睜開眼伸手攬去便是虛無的夢境。
這時才明白,原來思念有多深……
一旦氾濫,是連自己也害怕的感情……
那麼,以後他們將何去何從?
他皺起了眉,卻只能緊緊地抱住她。
明陽迷茫地睜開眼,看到他的眼,恍傯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退了回去。她醒了。
雙腿無可避免地從他的腿上滑開,明陽的臉紅了。
桓灝笑了,扣住她的腰,將她拖回懷裡。
這次是再也不敢動了。明陽伏在他的胸膛,屏住了呼吸。
桓灝將褪至她腰間的袍子拉好時,她的臉更紅了。
他輕聲問:「還痛不痛?」
雖然看不到,但桓灝卻能感覺到胸膛處的臉蛋已經火灼般地滾燙了。過了好久,才聽到她的回答:「喝醉了,不覺得……」聲如蚊蚋,手卻攬住他。
「冷嗎?」桓灝抬起她的下巴,要看她的臉。
明陽胡亂搖著頭,更緊更緊地抱住他。
桓灝輕笑著,「我不會離開的。不用這樣緊張。」
手指與手指交纏著,這一刻,心終於又貼近了。
明陽摩娑著他的溫暖胸膛,才知道空虛是多麼深。
桓灝匆忙問:「上次昏倒是怎麼回事?這兩天見你臉色也沒有怎麼恢復,到底是怎麼回事?太醫怎麼說的?」
明陽瑟縮了一下,「太醫他們只會說些語焉不詳的話。想來總是沒大事,也不見他們怎麼緊張。這兩天我也覺得好了不少。」
桓灝握住她的指尖,輕輕移到腕間,撫摸著微涼的皮膚,「這些天真的瘦了不少……叫旋露幫你好好補補吧。」
明陽半抬起身體,半散的發如緞子般從肩頭垂下,如雲般遮住桓灝的視線,他著迷地伸出手,握住髮絲。她吐著舌頭,「才不要!這幾天旋露拚命給我做什麼補湯,活似把我當豬一樣養。要是再補,我真不知道會成什麼樣!早晚會活活補死的……」
桓灝沉下臉,「不要怠慢鬼神!生死之事哪能隨便亂說的?」不知為什麼,聽到她笑著說的那句話,心頭竟升起不祥的沉重感。
明陽笑了,「知道了,一時失言。」
她專注地看著他的眉、眼、鼻,輕輕歎道:「如果……永遠都能這樣……該有多好?」然而他沉默著,一動也不動。
一滴淚落下來,滴到他的胸膛,明陽含笑著,眼中一片晶瑩,「對不起……不該說的……是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桓灝靜靜看著她,心中被酸楚籠罩:一宿貪歡,然而,他和她仍是原先相隔遙遠的兩個人,一切都沒有變,鴻溝也沒有消失。
明陽慢慢俯下頭,他的眼中只有她,她虔誠地吻著他的嘴角,喃喃著。
桓灝眩惑了。
好久,才聽清楚,那一聲聲低語,都是「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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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很久之後,再想起那依稀的呢哺,桓灝仍可以體會到那心碎的感覺。
之後,兩人如同回到了青澀歲月時,雖然不願意,卻只能偷偷地見面。
然而,就連這樣的安寧,終於也成了奢望。
這年年底,鎮西王明廣起兵叛亂。平朝的安寧,瞬間成了泡影,陷入狼煙四起的困境。
收到叛亂消息的同時,桓灝收到了殷離的死訊。
之後。明陽獨排眾議,封朱槿為平西將軍,揮軍西進。雖然此舉讓朝中上下更為不安,但在桓灝之後的鐵腕壓制下,終於成了沉默的認同。
然而,情勢比所有人的估計都要複雜。繼棣城生變後,號二公主明安為主,其駙馬華陽令彭定為帥的一支隊伍也在平的北境起兵。起兵的同時,以明安的名義詔告天下,稱「偽帝」明陽及其座下犬桓灝陰謀篡改聖旨,奪取王位,名不正而言不順。而明安則是平成帝原先欲立的儲君。所以起兵當日,明安便登基了。起兵的名義是:清王都,除妖孽。如此云云。
看到那道所謂「詔書」時,明陽先是啼笑皆非,然後狠狠哭了一場:一夕之間,風雲變色,姐妹反目。原本就知道隨權勢而來的儘是污穢,而今,更是將淡薄的親情化為烏有。
那一夜,桓灝抱著她,她沉默了一夜。
但是,原本非常擔心會趁機進犯的立國卻奇跡般地按兵不動。當時立朝的邊關守將是號稱「鬼殺」的晁起雲。
在全力平定內亂的情況下,雖然明廣的軍隊一度佔領了西南部的廣闊土地,但很快,情勢被控制住了。
原本人人存著懷疑之心的女將以軍令如山、身先士卒而贏得了手下將領的心,精煉的武藝更讓餘下的人閉上了嘴。之後,因著見到叛軍搶掠的暴行而起了同仇敵愾之心的軍隊下了誓死之心,朱槿獲得了戰場的控制權。
而對於華陽令,在明安慫恿下貿然趁亂起兵,卻不曾有萬全的準備,也沒有過戰爭的經驗,雖在戰爭初時因朱槿全力於明廣軍而得了些便宜,但很快就因戰線過長,供給困難而陷入了自己踏進的泥潭。
但是,雖然筆下只是幾句,明陽有限的歲月已過了一年,是第二年的冬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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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季金桂盛開的園中,如今飄的是冷艷的梅香。幾株老梅盤根錯節,點點紅梅映著初下的新雪,清冷寧靜。
穿著白色輕裘的明陽站在梅下。一陣寒風吹過,積雪便簌簌地落下,張開掌,接了幾片雪在掌中,見那雪融成水滴落,沿著掌中細紋蔓延開去。她癡癡地出神。
忽然手被握住,還沒回頭,已被身後來人一轉,拉入溫暖的懷裡。她輕笑著,擁緊來人。抬頭時,卻看到桓灝微皺著的眉,好奇地問道:「怎麼?不開心?哪個敢惹你生氣?」
桓灝握住她兩隻凍得冰冷的手,「還有哪個?前幾天才受的風寒,不是叫你好好待在宮裡休養?一來就聽旋露說你非要透透風!什麼透風,我看是凍骨頭才是真的。」說著,將明陽的手藏到他黑狐的皮裘下。
明陽微嗔著:「本來就是嘛!一場小小的風寒,你和旋露居然把我關了半個月!悶也悶出病來了。」說著,懲罰地將手探入他的衣領,冷冷的手觸到衣下溫熱的皮膚,只覺得如融化般地溫暖。
桓灝隨她去玩,將外衣裹住她,望著她嬌小的臉,「看著雪,在想什麼呢?」
明陽臉上現出憂慮之色,「這雪都積起來了,朱槿他們也不知道怎麼樣了。戰地不比都城,也不知他們有沒有冬衣……」
「在想這個啊?你放心,紫眉已將御冬之物分派下去了,應該已經到他們手上了。」
「這仗也打了一年了。要多久才能結束啊?如今不比大盛時,民不聊生已經很糟了,我昨天命人查過,國庫也……」
桓灝沉穩地看著她,眼中是讓她安心的神色,「你放心,再挨一年是沒有問題的。真的不行了,還有『官庫』,這些年官吏們從朝廷得了不少好處,如今國難當頭,若要保住現在的榮華富貴,總要『放些血』出來。不過這已經是下招了,我想是用不著的。」
明陽臉色稍霽,卻還是憂心,「雖然前線戰報是日日見好,可是若是時間太長,只怕會士氣低迷。」
「這世上哪有能速戰速決的好事?只用一年便可以控制住局勢,已經是朱槿的奇跡了。你身為朝中核心,絕不能心急,心急就容易出事。」
「我也知道,卻總是忍不住東想西想……」
「何況又不只我們這方受了時間困擾,明廣他們會更心急。」桓灝撫慰地拍拍她的手。
明陽展顏而笑,「也是!」忽然想起一事,「一直想問問你的意見,為何明廣會那麼快出兵?我當初是想過這種可能,但總以為還要些年頭才會出這種事。他才剛坐穩根基,為何不再待幾年?等有些把握時再行事也不遲啊。」
「只因朝政也日漸穩下來了。他原本也想等你我起爭鬥時再來收利的罷,哪知這一天一直沒來,反而你的威望日高。這樣下去,時間拖得越長,對他越不利。到時他明廣會被人遺忘,而人人擁戴你。他若再起兵,不成了人人痛恨的叛黨?勝算就更小了。」
明陽挖苦著,「這是誇你還是誇我?」
桓灝沉默了。
明陽話一出口,便知是說錯了,很快笑著說:「進來吧。原也不覺得,這會兒站著真有些冷了。旋露一定在裡面置了火爐,進去暖暖吧。」
桓灝隨她拉著手,進到內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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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象牙的梳子緩緩從黑髮間滑落。明陽梳著發,但多半時間是在發呆。
旋露笑著接過她的梳子,「好了!別梳了,都有半個時辰了。也不歇歇。想事就想事吧,別難為你一頭頭髮了。」從梳妝台上拿淺黃色的錦絛要給她繫上。
明陽望著鏡中微笑著的旋露,緩緩問:「旋露,我越想,越覺得我做錯了。」
旋露擰了眉,手中卻仍不停,「怎麼了?」
明陽迷茫道:「我曾跟你說過了,我想讓他自由,可如今,他卻越來越被我束縛了……」
放下束好的發,旋露垂手,「公主是指桓大人嗎?」
「我知道,若只有我一人,絕不能像現在那麼做得成功。是因為有他幫忙,平才能如此安穩……可是,是我綁住了他。我知道,每次一看他的眼,我就知道……」怔怔地將髮束移到鏡前,看那綁帶。
旋露強笑,「總是這樣的,世上哪有沒有束縛的人?您不也為了對皇上的承諾而綁住了自己嗎?」
明陽將髮帶緩緩鬆開,「有時也想,早點結束算了……什麼時候才到頭呢?」回過頭,看到旋露慘白的臉,「別擔心,只是說說罷了……只有兩年,只有兩年,我可以跟他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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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月後,明安軍被剿。明安及彭定在華陽城破之日自刎。
面對傳回的死訊,明陽怔怔了半日,最後下令厚葬兩人於帝陵側。
再過兩個月,明廣主力被滅,只剩小股兵力躥逃。而明廣不在捕獲的俘虜中,大約是在小股人馬之中。
朱槿還朝。昭帝下令厚賞諸將,論功記賞;對所俘之人,除首惡外,皆大赦;同時下令生養戰亂之地的百姓,免三年賦稅,朝中諸項開支則能減則減。全貼了民用。
百姓奔走呼告,皆道其聖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