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國 第二章
    平474年(九年前)

    恆陵。平王朝的夏宮所在地。

    平成帝自十年前突患病症,自此龍體不復昔日的強健。於是,每年夏天都會到恆陵的行宮來避暑休養。因此每年夏初到末的三個月裡,因著隨同帝王來到這裡的大臣們及其家屬之故,恆陵總是十分熱鬧。

    然而這裡卻是難得的清靜之地。

    槐花初放。淨白的花朵散著素雅的清香。

    初夏的陽光有點熱,也不熱得厲害,只一縷縷靜靜地散落在嫩綠的葉間枝上,穿過空隙,一絲絲地在地上劃著小小的光斑。

    和風微微吹過枝頭,「沙沙」地輕響著。樹下的小草也隨風起舞,弱不禁風的樣子。

    林中有小片小片的空地,陽光也灑在這片片的綠地上,有些野花蓓蕾的,輕盈地盛開在初夏的陽光裡,一朵朵、一團團,粉的、黃的、紫的、紅的,爭相盛開著,煞是好看。衝著天空仰著她們明淨的笑臉,就連雲彩也忍不住在衝她們微笑了。

    這時,若是有人誤闖了這小小的清淨之地,定會發出「人間勝境」的感歎了。

    若那人抬頭望,那麼,在看到藍天之前,他會看到可以令人驚訝得合不上嘴的影像:一片小小的粉藍裙擺,正輕盈地飛舞在槐樹上、花叢間。裙擺的主人,正悠然自得地翹著她的小腳丫,嘴中輕抿著一根青翠的草根,還輕輕地咕噥著。

    若是仔細地靠近聽,你會從風中模糊的語絲中分辨出以下內容:「什麼呀!到處都要人陪,我又不是缺胳膊少了腿,幹嗎老是把人當成小孩一樣防著守著?真討厭!」

    咕噥著話的是個如槐花般素淨可愛的女孩,小臉上脂粉不施,眉淡如風中微綻的柳葉,眸子清亮,而眼形則是略有些纖長而上挑的樣子,若是長在他人臉上,本該是嫵媚橫生的眼睛,在這個女孩臉上,卻只見如藍天般明淨的清澄。小巧的鼻樑下面,是粉色的小嘴,再加上那一襲粉藍色的衣衫,真會讓人誤以為看到了一隻粉藍色的小蝶停在了槐花叢中。

    輕風徐來,也傳來了一些響動,女孩微微皺了皺那淺淡的眉。

    聲響越來越近,而女孩的眉也皺得越來越緊。

    「公……小姐!小姐!在哪兒啊小姐?求您回個話呀!小姐!您在哪兒!……」

    女孩乾脆摀住了耳朵,只當做是沒聽到,

    終於,那聲響漸行漸遠,女孩也漸漸鬆了摀住耳朵的手。吐掉嘴裡的草,她有些不耐地說道:「好不容易得點清淨,怎麼就不讓我好好享受一下?剛剛心情好些,這回又得另找個地方躲藏了。」一邊說著,一邊起身。

    然而,她一時竟忘了這是在樹上,腳下一滑,她整個人都滑倒下去。還好抱住了樹幹,才免了直接從樹上摔下來的慘狀,只是再也不能起來,只能抱住樹幹勉力讓自己不掉下去。慌亂地看看樹下的土地,她臉色慘白了,那樹離地好高,看看下面地上的物件,變得好小,若是掉下去,只怕不死也掉了半條命,她心裡不禁埋怨起來,怎麼當初爬的是那麼高的樹?驚惶之下,她大叫了起來:「來人啊!快來人啊!救命啊!」聲音竟有了哭音,心裡又痛罵著:「那丫頭!不要她時她倒尋過來,現在叫她了,怎麼不見人!」然而尋她的人早已遠去了,此時這裡四下無人,只怕是叫啞了嗓,也不會有人來了。女孩的手漸漸地撐不住體重了,樹幹又粗又皺,她只覺得手上生疼,心想可能撐不了多久了。她狠狠咬牙,只能一邊叫著一邊努力往上扒,看到地下,越看越是心驚,她的眼眶紅了,粉色的衣裙也皺得不像樣。

    樹幹漸漸有些下垂,眼看著就要撐不住她的重量,而手指也漸漸地受不住疼痛了,她知道這次是難逃一劫了,閉上眼睛,尖叫了起來。

    忽然,微風掠過,女孩只覺得腰間一緊、身子一輕,轉眼間,腳已著了實地了。

    驚魂未定,她看看磨得有些血肉模糊的手指,幾乎不相信自己已站到了地上。女孩愣了半天,才想到回頭看看發生了什麼事。

    一襲白衣的男子笑盈盈地看著她,見她終於有了反應,好像也放下了心中一塊大石,關切地問道:「姑娘,還好吧?」

    雲淡風輕的笑容,一時竟讓女孩忘了該說什麼好,只是直愣愣地點了點頭,彷彿她的人還懸在半空中。

    男子皺了皺眉,再看她一眼,確定除了驚嚇外,女孩該是沒受到什麼傷害,便又笑了「既然姑娘沒事,那在下告退了?」拱手欲離。女孩心中一急,張口欲喚住救命之人,可一時之間竟想不起來要說些什麼好,在躊躇之間,男子又轉過頭來,女孩心中一喜。

    「對了,姑娘,出外時還是小心為妙,找個人陪著可能會好些,不要太任性了。」說完,他悠然離去。

    女孩臉上一紅,心中有些微惱,平日裡,哪個人敢說她任性?可不知怎的,若是換了別人說這話,只怕她立時就要翻臉了,而對他……可能是那輕風明月般的笑容讓自己心軟了吧,她對自己說。看那背影就要遠去,她又急了起來,沒來得及多想,她便喚道:「喂!等等啊你!」一邊叫著,一邊小跑著,想要追上那人。

    「怎麼?姑娘有什麼事?」男子中途又停了下來,轉身時,滿眼是疑惑。

    「那個……」一時發現自己找不到話來說,女孩靈機一動,微笑著,「那個,我想請教高姓大名?」男子停了停,道:「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只是萍水相逢,姑娘不必記掛。」

    女孩皺了皺眉,受慣奉承的她聽不慣拒絕,即使只是溫雅委婉的拒絕。連她自己也覺得奇怪的是,她居然沒有生氣的感覺。只是,她仍是不放棄,「對恩公可能只是舉手之勞。可對我卻真是救了我的命了!恩公定要告訴我,好讓我報答你。」

    男子頗有些猶豫,躊躇著,然後眉頭一展,「既然姑娘這麼說,那麼,鄙姓桓。」

    「桓?」女孩低頭咀嚼著這個名字,不知為何,突然紅了臉,她抬起頭,「請問恩公大名?」

    「姑娘真是尋根究底啊!」半是驚訝,半是開著玩笑,然而女孩聽出了話中的婉拒,她張了張嘴,最終說不出話來。心中有些微惱,只是不好發出來,看著男子轉過身毫無留戀的背影,她皺著眉,忍不住跺著腳,「哼!稀罕啊!」

    「小姐小姐!總算找到你了!」女孩猛地被終於尋來的侍女一把抱住,「嗚!奴婢以為找不到小姐了,奴婢想這次肯定小命不保了!」

    「好了好了,夠了啦,真是的,叫你們的時候不見人影,不想見你們的時候又陰魂不散。好了,別哭了,別哭得我滿身的濕!」話說得毫不客氣,然而女孩始終沒有推開侍女。

    侍女這才回過神來,放開主子,「小姐,人家是太高興了,一時忘形。請小姐原諒奴婢!」

    「你啊,別老是操那麼多心!怕什麼?我不是好好的?只不過是想透透氣,才沒有告訴你們跑出來的,倒是你們這麼叫叫嚷嚷的,不怕讓外人知道啊?」

    侍女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呵呵,我們可都嚇死了,一時之間哪裡想到那麼多的。小姐?你的手怎麼了,怎麼一手的血,怎麼受傷了,疼不疼?」侍女扶著那雙手,眼淚又要流下來。

    女孩不自在地掙脫了侍女,把雙手藏到了身後,「才剛說過你,又來了,不用大驚小怪的,只不過剛才不小心摔了一跤,才磨破點皮而已,回去擦點藥就行了。記得回去嘴巴緊一點,要不然你自己討打我可不管!」

    侍女哭道:「要是讓皇……老爺太太看到,不知怎麼心疼呢。」

    女孩的臉陰了下來,「你放心,他們才沒空來管我呢。」

    雖說著不在乎的話,但女孩的臉上,是連倔強也掩不住的落寞。

    也不知為何,自已又到了那個算是歷險的場所。明陽勸服自己,只是那槐花的香味讓自己難忘而已,沒有其他原因。

    只是在第二十天還沒有看到那個月白色的背影后,連自己也沒法騙自己了。少女初萌的心思被時光沖得只剩下懊喪,「為什麼那個人還不來?是不是那次只是巧遇,他再也沒有可能來了?」

    夏天的時光那麼短,而明陽的避暑之日也越來越短,眼看著自己和那個男子是不可能再相遇了。

    ——*♂♀*♂♀*♂♀*——

    「明陽?發什麼愣?」

    溫軟的聲音,只是聽不出有溫暖的情緒,那是一種習慣性的聲調,而不是從心裡發出的柔和。那是平王朝的一國之母,王皇后。

    明陽回過神,冷冷地回著話:「母后,兒臣一時失了神,望母后見諒。」

    王氏輕輕地將青色的杯放入掌中,再輕輕地用杯蓋抿去浮在水上的泡沫,動作無比優雅,那是在貴族之家中長期浸淫才有的氣質,低著頭的她問:「這幾天怎麼老是叫不到你?你是什麼身份?自己記住,不要像個野丫頭似的,讓人笑話我教女無方。」

    「女兒怎麼敢忘?母后大人天天耳提面命,明陽一定牢記在心。」明陽的嘴角勾起一絲冷意。

    「是嗎?你若是真的記在心上,我也不用為你操心了。」喝了一口茶,王皇后始終沒有看女兒一眼,「昨天聽你的侍女說,一天都沒見你的人影。你是到哪兒野去了?」

    「昨天嗎?是孩兒貪玩,到了御花園去,有些累了,就在石椅上打了個小盹,沒想到那些不懂事的下人打擾了您。」明陽低著頭,看來萬分懇切地說著。雖然只是謊話,聲音卻聽不出半分心虛。

    王氏皺了皺眉,「睡在石椅上?」她嫌惡地斥道,「堂堂一國的公主,竟然睡在花園裡的石椅上?若是讓人看到了,會怎麼想?若是讓下人看到了,更是不成體統!」

    明陽的聲音平板,「是,母后,兒臣下次會小心的,再也不會那樣做了。」她的睫毛下,冰冷的眸子一動不動地凝視著腳下澄黃的地毯。

    「好了,我累了,你若沒有其他事,就先告退了吧。」王氏輕輕揮了一下手示意,也不看女兒一眼。

    「是!」明陽起身,在母親面前恭身行禮告退,靜靜地走向門口。未走到的時候,她停下了,轉過頭,深深地看著母親。

    為什麼要看?在等些什麼?明陽連自己都不知道到底等的是什麼,連自己都無法理清的心情,困擾著她。

    只是,她看啊看,一直看著母親,等了許久,那人卻沒有抬頭看自己。一眼,連一眼都沒有。

    深深地轉過頭,那一轉頭好像是用光了自己的心力一樣。明陽的眸子更冷了。穿過大門,聽著兩側的侍女齊聲說著:「恭送大公主!」她挺起了胸膛,迎著陽光而去。

    ——*♂♀*♂♀*♂♀*——

    槐花已經謝盡了,樹萌比之初來的時候,密了許多,連那陽光也被阻在樹葉的外面,幾乎找不到能穿過層層葉子去親近地面的縫隙。風兒一絲也無,只有一處一處的蟬鳴,讓樹林平生了幾分躁熱。

    連粉蝶兒,也舞不動了。

    小小的身影,蜷在樹下,粉藍色的粉蝶兒,連抬頭也不願,將一張小臉,深深地埋在膝間。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地被厭惡?為什麼?本該是最愛的人之間,卻從來沒有所謂的親密。就算在人前互相笑著,但他們都知道,笑容下的距離,是難以逾越的天地之寬。

    既然如此,為什麼要生下我?既然如此,為什麼要活?如果沒人愛,那活著有什麼意思……

    空氣中有了一絲波動,讓陷入自怨自艾的人忘了悲傷下去,小小粉蝶兒豎起了耳朵,捕捉那聲響。

    「姑娘?」有人輕輕地喚她……

    ——*♂♀*♂♀*♂♀*——

    路過那片樹林時,桓灝不自覺地看了那濃密的槐樹蔭一眼。

    還記得,那只粉色的小蝶,棲在枝頭的樣子……

    初時,他真的以為是蝴蝶的魂魄化做了人形,降落在槐樹上,要不是聽到女子驚惶的呼救聲,他可能仍停留在原處發愣地看著她。

    沒想到……他暗暗笑著……不是蝴蝶,卻是一隻有些吵鬧又頗有點跋扈的金雀兒……

    為什麼會記得她?

    他回想被救下樹的那個女子,若說容貌,她絕不是那種美麗到可以讓人過目不忘的女孩,若說氣質……他再次微笑,就算是對剛剛把她救下樹的恩人,她的言談之間還是有著一種驕慣的傲然之氣。

    大概是朝中哪位大臣家的獨寵的女兒吧。這裡是皇帝避暑的行宮,只有在夏天,朝中眾臣隨著帝王到這裡時,才會有人出入。周圍一帶,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兒能進得來的地方。那女孩十二三歲的樣子,也不知是誰家的女子。想想女孩那時穿的粉藍色的衣裙,也沒有一點可以識別的標識。平王朝中,皇家一般穿的是黃衣,而宮中的婕妤、侍女們,則又以所侍寢宮為別而穿著各色衣物,但每人都會佩戴同樣的髮簪和耳飾來統一識別身份。

    至於各大臣家,一般以世家為別而穿衣著裝,像他桓府,以象牙白色為慣常的衣色,除了上朝時所穿的朝服另有規定外,一般桓氏一族出外時,都穿象牙白色的衣服。只是,還不曾聽說過哪家是以藍色做為世襲的衣色的……桓灝想了半晌,終於放棄,除了那女孩身上佩戴的精緻的首飾以及所穿衣物的材質明顯提示他,那一定是個富裕之家的女兒,此外,他沒有一點線索可以查明女孩的身份了。

    他回過神來,暗自提醒自己,該是到宮裡陪臨王和懷王讀書的時候了。

    臨王今年十一歲,而懷王則是十歲,臨王明琦「聰明慧黠」,而懷王明玨則有些體弱多病,年紀雖小,已經常常纏綿於病榻。

    想當初他被御駕親點為皇子伴學時,父母異常高興,連稱這是皇室對桓家的信任和厚愛,更囑咐他一定要小心服侍著兩位皇子,不要辜負了皇帝的信任,然而……他微微冷笑……就算那被眾臣贊為聰明無比的明琦,在他看來,也不過是蠢貨一個。想他桓灝四歲便能熟讀眾家之著,六歲能寫出讓父親稱讚的妙文佳句,到了八歲時,更是滿朝文武都稱讚的奇才,若不是平朝歷代有個不成文的規矩:男子二十四歲方可委以重任,以他的才智,怎可能到現在還只是一個區區的皇子伴讀?

    想到要陪那兩個乳臭未乾的皇子讀書,桓灝不禁微微皺起了眉,明明對他而言,早在幾年前就已經爛熟於心的歷代文典之作,還要讓他一遍一遍地誦讀,只為了讓小皇子聽懂,而每天又為何要給才不過十歲、十一歲的孩童行禮下拜?居廟堂之高而沒有相應的才能,怎能讓他甘心?

    想著,他又看了看那片樹林,半月前,臨王明琦受了風寒,皇宮中上下為了他的病情而忙成一團,讀書的事自然耽擱下來了。父親於是讓他閉門靜休,要他鑽研因伴讀而擱下的學問,另外,說是要他收收「不知天高地厚的心思」,想起父親訓他的話:「少年人只知鋒芒露於外而不知內斂於心,遲早必惹禍端!」

    他冷笑著,有才之人,又怎麼能位居無德之人之下呢?更何況,只怕臨王也未必會像眾大臣所料的一般,可以平順地登上太子之位。桓灝想起父親跟他約略提過的宮中之事,暗想:只怕有人是極不願讓明琦登上儲君寶座的。

    臨王母親沈妃只是一個小小的妃子,娘家在朝中本來就沒有半點勢力,她雖受過帝王一段時間的寵愛,但如今年華老去,而後宮中又向來是被手段高明的王皇后把權。本來身為皇長子的明琦是儲君的名正言順的繼承者,但王皇后及她身後權勢熏天的王氏一族,素來對於朝政有著野心,斷然不會讓沈妃稱心如意的。而那王皇后,許是肚子不爭氣,僅生下一女後再無半點消息。想來對於太子之位雖然耿耿於懷,卻也是有心無力。王皇后之女,今年似乎有十二歲了。平王朝有規定,公主要等到年滿十八歲時,才被視為成年人而准許會見各朝臣,並可以相對自由地出入宮中。這還是因為平王朝曾有過幾個女皇,因此對於公主不像其他王朝那樣嚴苛,可說是將她們終身『囚』於皇宮的牢籠。但身為女子,先天上總是輸了一籌。王皇后恐怕是抱憾無比,卻又莫可奈何。桓灝想到此處,嘴角勾出一絲笑意:只怕到時,朝中會大亂……

    正想得入神時,耳中忽然傳來微微的抽泣之聲,桓灝一下警覺過來,打量著四下。

    細看之下,叢林的深處,一襲粉黃色的衣裙,一動不動地蜷著,只有微微的抽泣聲,才洩露了女孩的蹤跡。

    桓灝一喜,是她嗎?忽地心中又是一沉,想起那張有些驕橫的小臉,那樣的人兒,又怎麼會伏在不見人影的林中暗自哭泣?直覺地,他認為那樣的女孩,是不會受人委屈的。

    那麼,是誰伏在林中哭泣?

    緩緩步近,他似乎是怕聲響過大,驚嚇了那只粉黃的蝴蝶,蝶兒就會一霎間拍翅而飛。連自己都覺得好笑,為何會那麼在意那隻小小的粉蝶。

    「姑娘……」他輕輕問著抱著膝的少女。

    淚眼朦朧中,明陽抬起頭來,月白的長衫,關心的眼眸,正是那個等了半月的人。不知為何,明陽做了一件讓自己日後想起來都會覺得害羞的事,她嚎啕大哭。見到他,委屈從心底層層地泛起來,眼淚爭著湧出眼眶,好像是看到了可以傾訴的人。

    桓灝還來不及欣喜,就已經被眼淚擰痛了心,那樣明麗的女孩,是什麼樣的委屈,讓她失了笑臉?

    帶著自己也想不到的寵溺,他在女孩身邊半跪下,用雙臂圈住哭泣的女孩,「噓……莫哭,莫哭……」

    ——*♂♀*♂♀*♂♀*——

    樹影下,小小的粉蝶偎著白衣的男子。

    長長的烏髮被陽光照得很有些暖意,髮絲輕輕地偎在桓灝的肩上頰邊,讓他的心中也是一片微微的暖意。

    桓灝知道,即使此刻丟下懷裡的人兒,只怕也趕不上太學師父的課了,看來今天是免不了要被父親痛罵一頓了。但,抱著小小的人兒,桓灝卻不覺得後悔。這時,才明白為什麼會對半月前的見面如此的記憶深刻。美麗的女孩,驕縱的女孩,他曾見過不少,可是,那種驕氣下的脆弱,卻是他所僅見的。雖然曾見過的那一面,她即使已有克制,但頤指氣使的態度,還是隱隱地露了出來,可是,比驕縱更甚的,是那對眸子裡深埋的寂寞和……孤獨。

    就是那種淡淡的孤獨,才讓他記住了那個女孩,那個就算孤獨也不要讓人家看出來、就算寂寞也聰明地用囂張的態度來讓你難以忘懷的女孩。

    ——*♂♀*♂♀*♂♀*——

    忽然之間,明陽的心中升起百般懊喪:從來沒在任何人面前示過弱,就算是想哭,也只會一個人哭泣,然而,為什麼,連著兩次,在同一個人面前現出了軟弱的樣子?而那個人,恰恰是她想見的那一個。

    不知道該怎樣面對那個人,於是,只能繼續趴著,只有自己知道,此時的自己,是多麼想要擺脫這樣的窘境。

    ——*♂♀*♂♀*♂♀*——

    懷中的女孩瑟縮了一下。

    桓灝暗暗對自己苦笑:什麼時候,竟有這樣的耐性,來安慰一個小女孩。然而,自己也知道,在看到她哭泣之後,就再也不忍心把她推開了。

    感覺著襟前的微濕,有一種自己也不明白的心疼湧了上來,那個女孩,就連哭泣也倔強地不發出聲音,只有淚水,見證著悲傷。

    ——*♂♀*♂♀*♂♀*——

    明陽深深吸了一口氣,終於從桓灝的懷中抬起了頭,胡亂地用袖子擦著淚,輕輕推開了他。

    桓灝只是靜靜地遞過一方帕兒。

    悄悄地從睫毛下看了男子一眼,明陽飛快地接過帕兒,擦著淚水和……鼻涕。

    她不好意思地抬起頭,臉上有種羞澀的笑意,一下竟讓桓灝看傻了眼。「把你帕兒弄髒了……」桓灝愣了一下,「沒關係,只是小事。」

    女孩的眼睛靈動起來,「那怎麼行?兩次見面,都要麻煩桓大哥。對你也許只是舉手之勞,可是對我來說,你可是既救了命,又救了急的大恩公呢。若是不報答你,就連老天都看不過去了!」

    桓灝有些迷惑地看著女孩,一剎那,原本的傷心變成了羞澀,而後,竟是如此生氣勃勃,他只覺得彷彿看到了脆弱的蝴蝶,轉瞬蛻變成了驕傲的鳳凰。只是,那速度讓他有手足無措之感。

    女孩看著他,眼中有著專注,「要不,明天這時候,我在這兒等你,賠你的帕兒,行不?」

    桓灝遲疑了一下,想起了太學生氣的臉,歉意道:「只怕要拂了姑娘的意了,明日只怕不行。」

    明陽愣了愣,不曾遭到拒絕的她,心中有些慍意,皺起了淡淡的眉,「什麼事不能拖延的?我要你來!」

    桓灝瞇起眼,淡笑著,卻有些火氣,再次確認了,女孩是從未嘗過拒絕滋味的富家之女,「姑娘有些強人所難!」只是,再怎麼淡笑,冰冷的話中還是露出了些許寒意。

    明陽看著桓灝,忽然明白,此時的自己,只不過是一個哭泣的女孩,發號施令在此地顯得如此突兀。她轉而輕笑著,「對不起,桓大哥,陽兒一時忘形,惹得桓大哥不快了。只是陽兒實在是想和桓大哥見面,一時情急,這才說錯了話,桓大哥見諒!」

    桓灝驚訝於女孩的乖巧,不由得放軟了口氣:「無妨,我明白。」

    明陽仰起小臉,「桓大哥,若是你明天有事,那陽兒就在這裡等你,你辦完了事再過來,這樣可以嗎?」

    桓灝躊躇著,然而想再見面的心情卻連自己也騙不了,「那麼,明日晚些時候你再來,若是等到日落還不見我,你就回去吧。」

    「好!」

    明陽雀躍著的笑臉讓桓灝禁不住地想要微笑,再一次堅信,還是笑容比較適合這個女孩。然而,心中的某處,卻有一絲的警惕:聰明、懂得迂迴而又堅持和道歉的人,是他從來不曾遇到過的人兒。

    ——*♂♀*♂♀*♂♀*——

    第二日,平王朝上下大驚。

    臨王明琦夜中忽然暴疾,嘔血,在一個時辰中便驟殞。

    前日裡臨王雖感了風寒,然而日漸痊癒,此時他卻忽然暴斃,不禁令朝野一片驚惶。

    一時間,宮中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臨王殿中上下服侍之人全被下令投入牢獄,而朝中大小官員也人人自危,只因恰在早幾日,朝中眾臣提出立臨王為太子之議。聰明的官員們無不明白,這大半就是王皇后權勢熏天下的陰謀,只是,誰也沒膽向上陳請細察皇后。而提議的眾臣們無不摸著自己的腦袋,為全家老小的性命捏一把汗,暗盼著平成帝能早日查出真兇,順便保住自己的腦袋。

    然而,平日英明的皇帝在此時卻令人費解地缺乏行動力。不久,皇子薨之事就不了了之,除了以護衛不力之名將臨王殿中服侍諸人流放西疆之外,無一人獲罪,而朝中人人明白的王皇后弒殺未來諸君之事,卻不曾起半點微瀾。值得慶幸的是,同樣的,王氏一族中也是沉靜一片。

    那一日,明陽和桓灝都未到樹林。

    不久,帝王離開了避暑行宮,回到了都城。

    於是,魚沉雁落,再無音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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