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煙霞波動,那晚霞紅得如火,自波上漫漫延去,染了一湖艷麗。
湖上畫舫,纖纖麗麗,古雅紅木沉沉森森,粉色紗縵,也被紅霞映得澄澄一片。
畫舫裡氣氛卻不是那麼綺麗。二樓上,一張圓桌,幾人對坐,四顧尷尬。
南宮劍正在其中。身邊二人,是武林四公子中其二——林也談、戚雙凌。四公子獨缺的一人,是方近玄。
南宮劍,出身南宮世家,劍法了得;林也談,巨賈林妙談之子,自幼愛習武,兒時拜師落葉門沈落葉,習其武藝,因人聰穎,又好學,得了沈落葉落葉掌八分真傳,現在雖不能說爐火純青,也是享譽武林;戚雙凌,世家之子,一脈單傳,因冰雪聰明,甚得家中長老器重,從小就送到青石崖武尊莫起雲處習其劍法,苦練十年,大成,令莫起雲甚感安慰。
這三人湊在一艘畫舫上,真有些稀奇。江湖中人人知道的一件事是,武林四公子中,南宮、林、戚互不對盤。要知三人皆是家世顯赫,少年得志,哪有甘居人下之理?四公子除方近玄素來淡泊,不與人爭強好勝,其餘三人都是面和心不和,平日裡見面罕有笑臉,只客氣幾句便很勉強。
此時,這三人對坐臉上竟全是笑容。
了不得。
但三人微瞇的眼中,有著多少的不甘願和多少的恨念。
死蠻人,若不是你,我何必坐在此與這兩個偽君子相對?
只是,臉上,三人一徑地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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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對三人,桌的對面,卻是旖旖旎旎,一片風光。
一個個子小小,眉眼彎彎的女子笑著道:「南方風光真是極美,又清又雅。」她卻不知道在別人眼中,她比風光清雅百倍。
她的五官並不出色,眼嫌細了些,眉嫌淡了些,唇嫌薄了些,鼻也顯得太清瘦了些。
偏偏,組合在一起,她就如湖上薄霧中的小小白色野花,清清楚楚,秀秀柔柔。
此時,她並非與三大公子說話,粉臉微側,眼瞇瞇地彎如新月,小小的耳映著窗欞薄紗透過的微光,玲瓏如玉。
那一刻,令自命風流的三公子都微微失了神。
與女子坐在一起的,另有他人。只一看他,三公子便回過神來。那就是他們所忌憚的「蠻子」了。
內見那男子,曬得發亮的膚色,眉骨和鼻樑都很高,臉極瘦。那是本該讓人覺得清秀或是陰沉的面相,卻讓人覺得如黑陶般沉穩。
那是因為他的一雙眼,一雙如碧空長天般溫暖,又如深深古井般幽靜的眼。
此刻,他微笑地看著女子,「你若喜歡,我們就在此置處地產,就在湖邊,可好?」兩人相對,眼間全是暖暖的情意。
「若是鐵大俠喜歡,這事便交與在下來辦,此地風光是城中最佳的,鐵夫人好眼光!」南宮劍一聽兩人對話,立刻接上,臉上全是笑。
「是,若鐵堡主願意在此定居,我們便多了一戶朋友走動。」其餘二人也不甘落後。
鐵姓男子聽聞,轉頭淡掃了三人一眼,「三位好意在下心領,三位貴人事忙,不勞大駕。」
三人賠笑,心中全都又罵了一聲:死蠻子,本公子看得起你,你倒架子挺大!
「蠻子」姓鐵,名凌落,正是北地強豪鐵家堡之主。若說武林四大公子可算南方武林傑出人物,那鐵凌落儼然是北地武林執牛耳者。
南北自古風景殊異,民情不同。而人心常以地域分界,非我族類難免排斥,所以見面心中難免罵一聲北地蠻子或是南方夷人。
而三公子少居人下,只對長輩行禮,鐵凌落只比他們長幾歲,他們卻得尊稱一聲「堡主」,心中更是忿忿不平。
鐵凌落身邊如小花般清雅的女子,正是他的新婚妻子,莫影斜。
此次兩人來南方,只為莫影斜天性活潑愛動,加之新婚燕爾,一心拉著夫婿遊歷四方,鐵凌落對妻子縱愛非常,於是兩人相伴,從鐵家堡出發,一路南行。而此處叫做寧淳的地方是南方最聞名的城市之一,以其小橋流水的清雅讓人憧憬,自然是兩人必到之地。
「三位公子真是好客,難為幾位了,還要陪我們遊玩。對了,武林四大公子已到其三,不知另外一位方公子會不會到?」莫影斜微笑著問南宮劍。
南宮劍一愣,復笑道:「方近玄?他或是有些事耽擱了吧,我們之前曾告訴過他。」
莫影斜一笑,低頭喝茶,心中卻有些詫異,從之前的話語中可以聽出,三人互相之間有心結,但如今南宮劍提到方近玄時,卻是平和得很。看來傳說中,方近玄因最不具威脅力而在四公子中最受好評之話,應是不錯了。
忽然,一侍女掀簾而入:「方公子來了。」
莫影斜看了丈夫一眼,「我們去接方公子?」見丈夫微皺了眉,她也不理,便一徑往外走去。
鐵凌落只能跟著妻子往外走。一翻手,妻子小小的手掌握住他的手,他笑了,聽到風中一聲輕輕的嘀咕:「真是小氣鬼。」妻子偷偷扮了個鬼臉。
外面,波瀾煙水之上,湖光浩渺。畫舫中紗帳輕籠,與遠湖的薄霧相映,美如仙境。
就在湖上,一葉扁舟遠遠而來,舟上,一人白衣似雪,立在船頭,不勝寒意。
見畫舫上人陸續出來,舟上那人未語先笑:「有勞幾位久等。」那聲音自霧中傳來,悠悠揚揚。
舟上三公子都笑了,「總算來了,只等你一個了。」
小舟近了,那人卻安然地立在船頭,直到小舟將要靠上畫舫,他才拿過船夫手上的船篙,輕輕一點,借力飛身而上。
鐵凌落不由得看了那男子一眼,因為兩船相靠,因著男子的一點,竟都沒有搖晃,平平穩穩地停了下來。那男子用了巧勁。
男子長相俊秀,最奇特的是,他的身上似帶了千年的霧氣,隨著腳步遙遙襲來。直到他到了面前,莫影斜才回過神來。
很清瘦的男子。
那霧散了,莫影斜忽然又失了神。她彷彿又看到了剛剛畫舫經過的竹林,修竹自霧中露出枝葉,才能看清它。那男子,正如水邊的修竹。
那男子笑了,「三位兄台,鐵堡主,鐵夫人。方近玄失禮了。」他抱拳行禮,手上是一管竹笛,蔥翠如玉。他的笑如透過霧的陽光,溫溫雅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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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幾人都入了座,霧越發濃了。從偶爾被風吹起的紗縵中望出去,似乎天地間只剩下小小的畫舫隨水漂搖。
忽然,從遙遠的地方,一支清曲響起。
淡淡的哀愁在一瞬間刺穿了每一個聽到曲子的人。
哀愁隨著歌聲而來。
渺渺煙水,在霧中顯得更加蒼白,因為那歌聲帶上了最濃的色彩。
連霧都顯得飄渺了。
船上所有的人都靜了下來,聽那悠悠的聲音。方近玄忽然覺得,歌聲凍住了湖光水色。
歌聲漸息。
不待人回過神來,又有一曲響起,聲音更清更亮:
風吹水飄搖,露濕香襟冷。
零落花旋零落舞,我自飄搖我自飛。
君不見,繁紅絳紫總成泥,
君不見,金樽寞日煙似雪。
知否,折支柳,送君游,欹枕暗傷淚自流。
江上,霧濃處,那聲音漸遠。
忽地,莫影斜一拍手道:「是秦兒!」她倏地站起來,奔到窗口,掩口而呼:「秦——」聲音自霧中傳出很遠。
而鐵凌落笑了,望著妻子,眼神中儘是滿滿的嬌寵。
水上,有聲笑了,那一笑,把因歌而來的落寞全笑走了:「斜斜——」
「過來過來——」
「哎!」
鐵凌落笑地對其餘四人道:「是我夫妻的一個好友,可否請她上船?」
四人皆笑,戚雙凌道:「無妨,唱得如此好曲,我正想冒昧請那姑娘上船呢。」
方近玄正對窗而坐,見那莫影斜對著窗外拚命搖手,似有一葉舴艋舟自湖上漂來,一怔,初聽歌聲時,明明是在極遠之處,怎麼來的這麼快?
然後,他望向窗外。
只是一眼,便自此難忘。
湖上,她自縹緲的霧中而來。白衣如雪,黑髮如夜。在她的身後,陽光割裂霧幕,剪出她的身影。
腳底,波瀾微興,她踏浪而來,如波上仙子。
方近玄只看了一眼,哀傷便襲上了他的心。
那女子,似夢裡最淒楚的美,又似春日裡盛開的一樹梨花,孱弱的花瓣飄舞,很美,卻也很憂傷。
陽光隨她而來,而他明明看見,夜就在她的眸子裡。
望見方近玄的神色,其餘三人也轉頭看向窗外。
戚雙凌和林也談只覺得心頭一疼。
而南宮劍一轉頭,卻皺起了眉,很深很深。
正是秦繼眉。
仔細看時,才發現是因那葉舟太小太淺,立於舟上,足底離水太近,才給人風波隨她而起之感。而秦繼眉的眼中,只有依窗而站,朝她招手的女子,等到發現舟上其餘幾人,她一怔,然後,很深很深地笑了起來,如花開紛繁。
莫影斜拉過鐵凌落。不待兩船相接,她已奔到船舷頭。
兩船漸近。
秦繼眉直待畫舫近了,才輕輕拉了裙擺,踏過船舷。這時,畫舫上的人才注意到,她竟沒有穿鞋,一雙足掩在長裙之下。船板漆得深紅髮亮,秦繼眉的腳踏在板上,精緻得如同玉石雕琢的一般。腳踝上,繫著一串銀製的小小鈴鐺,隨著她的腳步而微微地響著。
南宮劍心神一蕩,很快暗罵一聲:「妖婦!」
方近玄正走在他身後,聞言看了他一眼。
秦繼眉笑對莫影斜,「斜斜,怎麼在這裡看到你?」微一瞥,「原來鐵堡主也在?怎麼捨得拋下事務陪嬌妻?」
莫影斜微紅了臉,伸手就在她手背上擰了一把,「真討人恨的一張嘴,也不說些好聽的,倒似我拐他似的!」
秦繼眉縮回了手,「好好好!我倒忘了,鐵堡主的嬌妻素來愛住河東的!」
莫影斜拉了她的手往裡走,「你又怎麼會來這裡?」
「我是南方人啊。只許你來,不許我回家嗎?」她一動,腰間繫著紅色的穗子,更映得她膚色若雪。
其餘四人都有些走神了。當年的「比武招親」,他們並沒有參加,所以誰也不認識秦繼眉。而今,如玉人兒似的從畫中來,除南宮劍心中別有嫉恨外,其餘三人都如見天人。
走到一半,莫影斜才「呀」了一聲,轉過身來,將正走到珠簾前的秦繼眉拉住,「四位,這位是我的好友——秦繼眉。秦,這幾位是名滿江湖的武林四大公子……」
秦繼眉立在珠簾前,瑩瑩珠光垂落在發間臉畔,竟也為之失華。她似笑非笑地道:「久仰高名!」然後低首行禮。其餘四人回禮,南宮劍見她並無意透露兩人關係,樂得裝成並不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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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繼眉無聊地擺弄著腰際的紅穗,席上眾人的談話令她昏昏欲睡。她抬了袖,半掩著唇,遮去不客氣的呵欠。低頭,望見身邊莫影斜纖足不斷地點著地板,看來同樣無聊得很。
一側頭,瞥見一雙如星眼眸,自從她踏上船時,就看到了這雙眼。
那個叫方近玄的男子。
事實上,這四大公子都在看她,但較之南宮劍的嫉恨又帶貪念,林也談的遮遮掩掩,戚雙凌的滿眼欣賞,方近玄的眼光讓她詫異。
那樣純淨的眼波……如窗外的一湖碧水,乾淨得讓人訝異。
彷彿……他正看著落花、小雛,或是朝霞,那樣純然的乾淨,剔透而不帶雜念。
秦繼眉習慣了男子的眼光,惟獨這人的,讓她有些無措。
這是多少年未有的情感。
她皺了眉,唾棄著自己:秦繼眉,你為何又為這種紈褲子弟而無措?
抬起眼,她著惱地瞪了又望著她的方近玄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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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面的女子拋來似嗔還怒的眼神。
方近玄的心一緊。
彷彿是落日最炫目的紅。
他從沒想到,竟可以在某個人的身上得到同樣的印象。
他皺了皺眉。對座的女子又瞪了他一眼,忽地起身,往外走去。他一回神,收回眼,知道是唐突了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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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漸落,真的日近西山了。
秦繼眉躲進畫舫前側的一間小房裡,房中只有一張小小案幾、幾枚圓凳而已。
她懶懶地趴在窗沿上,慵散地伸著腿,那裙底,一雙足肆無忌憚地伸著,望著波光,她輕輕地閉上了眼。
也不知過了多久,房內一陣細響,一人走至房中。
那人移至她身側,輕喚著:「秦姑娘?秦姑娘?」是林也談。
她閉著眼,只作不聞,呼吸吐吶一如之前,就如沉睡一般。
林也談的呼吸漸急。夕陽影裡,他緩緩俯低了身子,而手,漸漸伸向她的足踝。
終於,觸到她的肌膚。
秦繼眉心中冷笑,輕輕呼了一聲,縮了縮足。
那人的手飛快地伸了回去,但很快,火熱的觸感又襲上肌膚。
秦繼眉暗罵著,但足卻沒有再動。
忽地,又傳來腳步聲,林也談倏地彈起身,向另一側的小門射了出去。
進來的人是方近玄。
他望見白衣女子如貓兒般半縮著身體靠在窗邊,而窗外,輕寒煙水,清淺冷冽。方近玄腳步一歇,遲疑了一會兒,慢慢走進室內。
秦繼眉再次冷笑,難道又來一隻禽獸?
方近玄低身喚道:「秦姑娘?秦姑娘?」只見她睡得仍沉,便伸手,拍了拍她的肩,「秦姑娘?」
秦繼眉心中一詫,動了動肩,輕輕睜開眼,方近玄正望著她:「晚來風急,湖上更冷,秦姑娘要是困了,不如到裡面睡一會兒,過一會兒便是晚膳時間,我會喚你,你安心去休息吧。」
秦繼眉望著他含笑的眼,忽然「撲哧」笑了起來,抿嘴輕罵了聲:「呆子!」
方近玄聞言,愣了一愣,「怎麼了?」
秦繼眉理著裙擺,「沒什麼,做了個夢,夢見個呆子。」說罷轉身離去,留下方近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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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秦繼眉被莫影斜拉著一同去了林也談為鐵氏夫妻安排的下榻處,一個叫天小莊的莊園,是林家的別苑。
一行人剛安頓下不久,天竟有了雨意,像是將湖上的氤氳帶到了陸上。才一會兒,毛毛的細雨便籠罩了天地。
傭人將秦繼眉領到東側清水小築,恭謹地道:「秦姑娘請在此歇息。」
秦繼眉摒退了傭人,這小築乾淨整潔,只是不太有人氣的樣子。推開窗,簷外伸了幾枝芭蕉,接著簷上滴下水來,清脆的響聲時斷時續。
她微皺了眉,這個院子美則美矣,但不知為何,有種說不出的彆扭,一切都如小築中的陳設,刻意得讓人鬱悶。
幾縷雨絲飄灑進來,淋濕了她的發,清清冷冷。秦繼眉心念一動,「啪」地關了窗,走出門外。
沿著長長的雨廊,她隨性地走著。許是下雨的緣故,整個院落竟見不到人,只這樣走著,秦繼眉心情卻漸好了。興之所至,她走出雨廊,沿著卵石鋪就的小徑走去,前面是曲橋流水的淺淺池塘。
孤零零的幾枝荷葉支在水上,細雨漣漣,在荷葉上積起銀色的水珠,隨著雨越來越大,水珠在葉上滾動著。荷葉吃不住雨水的重量,輕輕一翻,水珠滾落池中,而荷葉又孤零零地挺立著。
秦繼眉怔怔地望著那荷葉,衣服淋濕了,她也不在意。
陡然,眼前一暗,一把白色紙傘遮住下雨的天空,傘上疏疏幾筆遠山煙黛,如同眼前景色,水氣氤氳。
她緩緩地回過頭,身後,一人獨立,見她回過頭,溫溫地笑著。
「愛雨也不能這樣淋啊。」那人的聲音如絲般柔滑,似乎還帶了些許暖意,正是方近玄。
秦繼眉慢慢看向他,方近玄此時站在傘外,衣上也濕了不少,見她上下掃視,雖然心生不解,卻仍是坦然以對。
秦繼眉再抬眼望著傘,忽然笑了,笑得眼如絲,眉似柳。她緩緩抬起手,握住傘柄,那手正握住方近玄執傘的手。方近玄臉微紅,只覺秋雨瀝瀝,而手上熱意炙人。他挑眉問道:「秦姑娘?」只說了一句,不禁要往後退去,因為那女子欺身而來,踏上一步,將他籠在傘下。如此一來,兩人面對面,衣貼衣,隨便一動,就能碰上對方。這還不算,秦繼眉微傾上身,螓首微抬,那髮絲擦過他的下巴,淡淡的幽香隨雨意氤氳。她笑著,那笑意彷彿就在他的鼻端,「你……喜歡我?」
那一刻,眼神撩人。
方近玄一呆,秦繼眉笑著,笑容裡有一絲狡黠。但下一秒,他的動作卻讓她一驚。
他抬起手,遮住她的眼。
秦繼眉怔住了,原本打算再接再厲的媚態全頓住了。她的世界,只剩他的掌心。
耳邊是細雨,隨著他的聲音而來,「不要這麼笑,會損了你自己。」
秦繼眉真的呆住了,一側頭,望見那男子的臉,臉上不是驚艷,不是心動,不是她想像中的任何一種神色。他的眼中,只有淡淡的憐憫,望著她,彷彿她是那池中的幾支孤荷,是雨中墜地濕冷的小燕。
秦繼眉一怔之下,又笑了起來,笑得腰肢輕顫,笑得微彎下身。這一刻,不知為何,那男人光風霽月的眼,她無法逼視。
方近玄握住她的手。
穩穩地,不帶任何雜念,只握住她,像是握住秋風秋雨中將要被吹落枝頭的花朵。
一個溫柔的聲音響起,「你看,那塘裡荷葉只剩幾枝,可明年夏初,小荷露角,菡萏將開,也不知多少繁華。你若願意,明年,再來賞荷,可好?」
秦繼眉止了笑,抽回手,「方公子要是愛賞荷,自便,秦繼眉恕不奉陪!」說完轉身離去。
竟有這樣乾淨的人啊……
直到她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雨簷下,方近玄才歎了口氣,轉過身,望著荷葉。他的眼神與剛才望著秦繼眉時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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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意之後,是憤怒。
秦繼眉重重地踏著步子,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何平生了許多悶氣。
陡地停了步子,她皺起眉,「他以為我是誰?真是可笑的富家公子!乾淨?呸!」
那雙純淨的眼讓她很無措,而這種無法讓人掌控的心情又讓她生氣。她握住了手,很甜很甜地笑了起來,心底卻冒出無數惡意的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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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近玄左手邊放著一個小小的瓷瓶,右手邊則是一青瓷小盞。他慢慢地淺酌著。
月光微黃,籠著周圍花木扶疏。
陰雨後的月光,總是特別讓人留戀。
花木間黑影暗動,有人從深處走來。他放下杯盞,靜靜地等待。是誰也來賞月?
那女子從花影深處緩緩而來。
秦繼眉背著手,發散在肩頭,微一抬眼,看到亭中人,眼中笑意加深,找了好半天,終於找到了。
嘴裡卻輕呼:「呀,方公子?沒打擾到你吧?」見那男子如意料中的搖頭,她的心中浮出滿意的笑。
方近玄微愣著見她走來,又被月光染了一身微明,每走一步,光華漸盛。那女子,月為她而升。
一抬頭,月華在她眸中,「方公子對月獨酌,好雅性啊!」到亭邊,她坐下,隨手拿了他手邊的小盞,一飲而盡,「對影成三人,加我一個,可好?」
方近玄來不及阻攔,臉上竟微微有些紅了,那杯子是自己剛剛用過的……很快,他爽朗地一笑,江湖兒女,不必過拘俗禮。
秦繼眉將空杯在手中輕旋,那眼從杯上斜斜地瞥來,月色下,分外勾魂奪魄,「月上中天,方公子還不休息?上次說的那句晚來風寒,秦繼眉原話奉還。」
「謝謝秦姑娘好意,方某會小心的。」方近玄的目光,一如月光清明,「秦姑娘又怎麼不歇息?」
酸!秦繼眉皺了皺眉,這呆子所有的話怎麼都一如所料?「繼眉也不知道為何沒有睡意……」
「有什麼事嗎?」
秦繼眉悠然長吟,「溯洄從之,路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方近玄一怔,秦繼眉的眼幽幽地望過來。手上一熱,那女子的手平展在桌上,月光下,五指纖纖,正靠著自己的手。一點點肌膚交錯著兩人溫熱的體溫。
方近玄的眼一下迷了,所有的感官似已失靈,只有手上觸感驚人。似乎憶起那一天的初見,在舴艋舟上裙角輕揚,踏浪而來的女子。忽然心上暖暖的,秋夜的寂寥,只因著一隻手的溫度,就被蒸發殆盡。
秦繼眉望著對座的男子,那個在湖上曾如煙水輕寒的男子,此刻,臉上清清楚楚地寫著緋紅。
該是有些得意吧?為什麼,卻有點兒心動?那個男子竟如可愛的小貓小狗,讓人想要一把擁進懷裡呢。只為了一隻手的溫度,那男子原有的清寒之氣變成了溫暖的陽光……原本,只是想嚇嚇他的呢……
秦繼眉笑了,說出了連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話:「令我無法入睡的人,是方公子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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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五雷轟頂。
這是方近玄能描述當時心情的惟一詞句。
那個眼神很露骨的女子,那個坦蕩蕩在眾人面前赤足而行的女子……他很明白秦繼眉應該是個什麼話都會直說的人,但怎麼也想不到,她會在那麼朦朧的月色下那麼直直地望住他,彷彿陳述「今天月色很美好」似的,說出如此露骨的話……
他皺了眉。那江畔沉睡的女子,滿眼帶著如水一般的陰寒氣息,為什麼在月光下竟變了個人?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她呢?
他這時才發現,自己的手不斷地敲著桌子。他知道,只有自己心緒不安時才會任感情在指端流瀉,這意味著什麼?
吁了口氣,他將手平放在桌上。
只是這樣一來,他立刻憶起了秦繼眉手掌傳來的溫度……
她是不是在開玩笑?
如果倉皇地落跑,會不會傷了月下那人的心呢?
方近玄的眉頭在燈下擰得更緊了,清澈的眸色變得迷惘而無奈。
即使身為四公子之一,方近玄也許只能算個單純的年輕人吧?
他安慰著自己:明天,找個機會問問清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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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幾人圍坐著一起用早餐。
方近玄坐在秦繼眉的對面。一頓飯下來,亂了一夜的心只有更迷亂。
秦繼眉悠然的眼光似乎隨著太陽的升起而蒸發得無影無蹤。從頭到尾,她都沒有瞧他一眼,只跟莫影斜、鐵凌落聊上幾句。笑容依然燦爛,可惜從未對他笑。
方近玄緩緩地喝著粥,眉頭漸漸地皺了起來。
偶爾掠過一縷眼波,也冷得不得了。彷彿在她的眼裡,他只是個陌生人。
一直到傍晚,兩人也沒有交談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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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十五月圓。
戚雙凌、林也談興沖沖地趕過來。每月十五,城中總有夜市,是最熱鬧的夜晚。而愛熱鬧的年輕人又怎麼會放過這一夜?於是,所有的人都出發,湊熱鬧去也。
城中,燈火流離,香粉輕漫。閨秀公子紛紛置上自己最心愛的行頭出場,而四公子加上鐵氏夫妻等人的隊伍似乎太龐大了些,在人流中顧此失彼。更何況南宮劍遙遙沖在隊伍之前,而莫影斜則拖著丈夫到處亂竄,隊伍很快零亂了起來。
未到湖畔,幾個人已分散開了。忽然聽到湖畔有人狂喜地叫著:「是煙花!」
眾人抬頭,湖中有絢麗的煙花升起,在夜中綻放光華,一時叫明月也為之失色。所有的人都緊緊地盯著天上,人流漸漸前湧,想要仔細看這煙花。
就在這時,方近玄被拉住了。低頭一看,秦繼眉跌倒在地,一隻手捂著腳踝,一隻手牽著他的衣襟,苦笑著道:「我被人推了一把……」
方近玄一怔,立刻俯下身,扶起她,「很痛吧?」
秦繼眉皺起了眉,臉色蒼白,「很痛……」
「那麼,到邊上歇歇吧!」他轉過頭想叫人幫忙,卻發現所有的同伴都已在人群中淹沒。他皺了皺眉,伸手挽著她往邊上走去,「湖邊有石凳,你小心點兒。過去得走段路。」因為太過專心於擠出人群,所以他沒有注意到煙光渲染中秦繼眉那詭異的眼神。
喧鬧中,只有她挽著他的那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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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坐到那微涼的石凳上,秦繼眉仍未放開他的手。
遠離塵囂,夜涼如水,水中映照出繁華的影子。這一刻,秦繼眉輕輕抓緊他的手,變得那麼炙熱。
方近玄低下頭,不著痕跡地抽回手。秦繼眉一挑眉,不以為意地低下頭,扶著腳,輕輕地扭動關節。
「還好嗎?」
「嗯……只是剛才那一陣疼得厲害。」
……
無言的沉默中,對岸有煙花升起。隨著人潮的掌聲,彼岸正沸騰著,而這一端,卻仿如隔世。
方近玄靜立在秦繼眉面前,手心突有些癢,彷彿只要輕輕伸出手,就能碰到她低垂的臉。
秦繼眉低著頭,其實那拐了一腳也只是故意,所以一點兒也不疼……
她看到方近玄垂在她肩旁上的左手輕輕一動,只是一動,再無動作。
她屏息等待。
只是,他一直未動……
良久,她終於抬起頭。
那一瞬間,璀璨在空中綻放。
兩人一呆。
秦繼眉堅定地握住他的手。
五指纖長,那麼的暖。那一刻,方近玄的心中一震。
藉著漸明的月光,他看清了她的眼神,微微笑著的眼,眉眼間是欲醉的……情意。
方近玄緊緊回握著秦繼眉,指與指交纏,比手更暖的,是心。
秦繼眉低下頭,狀似嬌羞,眼中,閃過如刀的冷意。
天上,有烏雲遮住了清媚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