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
擁月樓這天來了一個神秘的客人,錦衣華服、氣度不凡,連閱人無數、見慣大場面的晴姨都極盡所能的巴結討好,眾鶯鶯燕燕們見到大魚是不會瞎眼的,一個個嬌聲嫵媚的往他身上靠去。但他無視週遭投懷送抱的群芳,指名要見擁月樓的花魁——惜雲姑娘。
又一個慕名而來的追求者!晴姨心中想著。
但是眼前這個男人看起來一點也不盲從,如雕刻般的完美輪廓,子夜黑的頭髮和深邃的眼眸,挺直的鼻樑和緊抿的唇瓣,構成驚人的英俊臉孔,渾身散發出王者的氣質,但他的神情冷傲,連眼神都是冰寒的。他漫不經心的態度中隱藏著一種深沉的張力和一股殘酷的力量,看來就是習於權勢和控制一切。
這男人和斌兒是多麼相配啊!晴姨暗暗驚歎。
但她只能滿臉堆笑的道歉:「真是不巧,公子。惜雲待會兒要接待郡王府的何二公子,所以今天無法再接見其他客人。不過擁月樓還有許多姿色與雲丫頭不相上下的姑娘,公子可以慢慢挑選,我保證不會讓你失望的。」
男子微微蹙眉,似乎不習慣被人拒絕。他丟下一張銀票,上頭的數字令晴姨看了不禁張大了嘴。
「我相信你能安排。」他冷冷的道。
晴姨盤算了一下,心中打定主意。
她必須趕快派人到郡王府,就說惜雲姑娘告病,無法接待訪客。反正二公子的脾氣甚好,就算日後讓他知道原因,那也不打緊。
人善被人欺,她是吃定他的好脾氣了。
晴姨召來總管交代完畢,態度恭謹的對貴客說:「小女生性冷漠孤傲,若有得罪之處,公子請勿見怪。」
她知道司徒斌兒對仗勢欺人的不速之客總是沒有好臉色,所以先說先贏,讓他有個心理準備,免得他遇上斌兒的倨傲碰了一鼻子灰後,受了氣回頭怪罪於她。
那男子淡漠的一頷首,表示知道了,就在侍女的帶領下,走在通往映香水榭的曲廊上。
江南的園林建築本來就精緻小巧,這裡的格局構思又刻意借來太湖的佳景,巧妙的融入綠波水色中,觀之令人心曠神怡。雖然他一向身處富貴,見慣了崇閣麗亭,但這一路行來,也不得不佩服構築者的巧思。
不久,侍女帶他進人水榭外候客的小室。
「雲姑娘,公子來了。」她朝內輕呼後,請他靜候即先行告退。
秦少揚靜坐了一會兒,還是不見有人出來,俊逸的臉上浮現微微的不耐,但他明明隱約聽聞女子說話的聲音。
不願再枯等了。他起身推開另一扇門,只見一條穿廊通向幾間屋子,他依著語音尋去,話聲越來越清晰,透過雕花的木門向裡望去,看來是間書房。
他的腳步輕捷,無聲無息,並未驚擾到房中的人。
裡頭的擺設不多,有一面牆隔成書架放滿了書,一面掛著琴、簫,另一面則掛著一幅煙雨圖,左右是一副對聯。名滿江南的花魁居處,雖然清雅別緻,卻是令人驚訝的簡樸。
房內有兩名女子,一名著淡綠綢衫,一名著紫衫,皆背對著他。
淡綠衫子的少女正對著開啟的窗戶,身前靠牆的案上攤著宣紙,她右手執筆,另一隻手則撩起右手的水袖,正在畫撥墨的荷花。江南的天氣和暖,已有早開的荷花供美人入畫。
紫衫少女端著香爐,白煙裊裊的盤旋而上,香味淡雅。
「姑娘,公子也許來了,該收筆了。」平兒輕聲的提醒她。
司徒斌兒近來心情黯淡,整個人沉默得緊,安靜得教人害怕,好不容易今日的陽光照著漂亮的湖色,讓她一時興起想畫荷花,看起來心情已好轉許多,平兒真是鬆了一口氣。
司徒斌兒聽話的放下畫筆,微笑道:「平兒,你收拾畫具吧,我去看看。」
她整整衣衫,低著頭步向房門,才一開門,卻一頭撞進男人的懷中。她驚呼一聲,秦少揚伸出手臂環住她,穩住她的身軀。
司徒斌兒訝異的仰起臉望著他,迎接她的卻是一對冷冽的眸子。
秦少揚望著懷中的美人兒,抿緊的嘴角微微上揚,那個微笑中沒有一絲一亳的溫情,只有冰冷的興味。
「你是誰?」司徒斌兒有些困惑又有些不悅的問。「這兒未經我允許的客人是不能進來的。」她不喜歡有人不經允許就侵犯她的隱私。
「我是你『正要』接待的客人,」他嘲諷的揚揚眉,「而且我付錢確定這件事。」
「你做了什麼?」司徒斌兒皺眉。
「我只是付了一筆很難讓人拒絕的錢而已。」
司徒斌兒深知晴姨的見錢眼開,只要對方砸的銀兩夠多,晴姨就會牴觸她接客的原則,她很無奈的歎了一口氣,不知為什麼,就是很想避開這個冷傲的男人。他渾身散發出一股權勢和絕對的王者氣息,在在告訴她他並不好惹,但是她心情也欠佳,實在不敢保證自己不會冒犯到他。
察覺他還沒有鬆手放開她的意思,司徒斌兒惱怒的掙扎著。她從未被男子抱在懷中過,純粹的陽剛氣息令她不安。
「我並沒有逃跑的念頭,我想你可以放開我了吧?」她出聲諷刺。
他似乎看透她慌亂的情緒,微微一笑,放開了她,逕自踏進書房。
司徒斌兒懊惱的整理好自己的情緒,俏臉一寒,又是那個冷若冰霜的花魁。
「公子今日雅興前來,是要和惜雲對弈、吟詩,或是由妾身彈琴獻藝?」
這男子看似閒散,但司徒斌兒能感覺到他銳利的眼專注的觀察著她,好像可以看穿她似的。
「悉聽尊便。」他毫不在意的道。
司徒斌兒聽了有些惱火,「那惜雲吹簫可好?」
他不置可否。
司徒斌兒用眼神示意平兒去沏茶,然後轉身取簫,自顧自的吹奏起來。
她選簫是別有用意的,這樣她就可以不用多費唇舌的和這冷漠的男人說話。她一曲吹過一曲,刻意選音韻平緩、旋律單調的曲子吹奏,存心想催眠他。
秦少揚高深莫測的打量著她,他早已聽聞擁月樓的惜雲姑娘艷冠江南,有花魁之譽,卻沒想到她是美得令人屏息。她的雲發如瀑,鬆鬆挽著一髻,其上簪著一隻金釵,一對眸子炯然有光,神采飛揚,雖是脂粉未施,更顯得姿儀絕俗。難怪眾多王公貴族、富賈名紳傾心於她……當然,其中也包括康廣陵。
想起康震衡轉述他們之間曖昧不明的關係,秦少揚不禁皺眉,不甚愉快的記起眼前這個看似清純而不惹煙塵的女子,不過是個過著生張熟魏生涯的妓女罷了,他竟然為了她的墮落而想要處罰她。
平兒端了茶水進來,有意無意的睨主子一眼。司徒斌兒專門用這招來對付她不喜歡卻不得不接待的客人,平兒深知她的伎倆,卻是受害最深。
司徒斌兒偷偷對她眨眼,要她忍耐,平兒滿臉壓抑的又退下了。
「夠了。」
秦少揚威嚴低沉的聲音響起,嚇了司徒斌兒一跳。她紅唇微張,不滿的瞥他一眼,在曲子未吹完之前便打斷是最失禮的。她微挑著眉,要聽他的評語。
「惜雲姑娘的簫藝果真精采,讓我不虛此行。」表面是讚美她,其實言語嘲諷,端的是明褒暗貶。
「當然,這是經過多年的練習。」她挑釁的揚眉,警戒的看著他站起身。
出乎她意料的,秦少揚的長手伸過來扣住她的下巴,另一隻手強握住她直覺地推拒的柔荑,彎下身子親吻她。
他的吻很輕很淺,像在試探什麼,但已足以使司徒斌兒呆愣得說不出話來。秦少揚退開些,看著她驀然飛紅的臉蛋和因驚訝而微張的紅唇。
濃密的睫毛垂下掩住他翻轉的心緒,薄唇卻彎成一抹諷刺輕蔑的微笑。「看來康廣陵調教得還不夠好。」
司徒斌兒氣極,想也不想的揚手揮去。
啪的一聲,秦少揚並沒有閃躲這個巴掌,反而伸手拉住轉身欲離去的司徒斌兒。「慢著!」
司徒斌兒掙不開他的箝制,火冒三丈的怒瞪著他。
「我向你道歉,我沒有權力污辱你,這一巴掌算是我欠你的。」他平靜的說。「但下一次你敢如此對我,我會要你付出好幾倍的代價來償還。」這不是威脅,而是保證。
司徒斌兒忽略他語意不善的話,刻意矯情的說:「公子今日前來,惜雲何其有幸。」她揚揚眉,一臉鄙棄的神色,「只可惜惜雲人不舒服,想入內休息,還請公子見諒。」
秦少揚放開她,並未多加刁難。「記得我的話,我們還會相見的,告辭了。」
他微微一揖,瀟灑的離去。
平兒見客人離去,這才回身入內,卻看到主子俏臉暈紅,手輕撫著急促喘息的胸口。
這倒是少見,平兒心想。主子的脾性向來冷淡,對那些看不上眼的客人,總是冷冷的不愛搭理,或虛與委蛇,卻是難得看到她動氣。這來歷不明的男子竟然有如此的能耐!
「姑娘?」平兒試探的喚著。
「平兒,去準備一下,我們進城裡逛逛。」
「男裝?」主僕倆扮男裝出去游城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對。動作快點,姨娘可能快來了。」司徒斌兒說著,輕移蓮步至閨房換裝。
她輕易的放掉一條大魚,晴姨一定會來興師問罪,順便數落她的不知好歹、不懂得珍惜眼前的機會,所以上上之策就是——溜之大吉。
☆☆☆
蘇州歷來阜盛,人煙稠密,街市繁華,只見熱鬧的商舖陳列著奇貨異物,茶坊酒肆儘是華服珠履的風流人物來去。
司徒斌兒女扮男裝,看來就像個富家小公子。她和侍女平兒信步在熱鬧的長街閒逛,兩側的攤位緊密相連,各式各樣的商品教人眼花撩亂;偶有賣藝者的吆喝聲響遍大街,暄嘩聲亦隨之鼓噪。
司徒斌兒逛了許久,心情已平靜下來。她和平兒在一處販賣泥娃娃的攤位前停下來,正在把玩時,遠處有蹄聲輕揚,慢慢的接近她們。
「斌兒?」疑惑的男聲輕問。
司徒斌兒回過頭,在看到馬上的騎者後,揚起一個清淺的笑。「康公子,興致這麼好,也來逛長街。」
康廣陵沒有回應她的微笑,皺眉以對。「你怎麼一聲不響的就跑了出來?我去擁月樓找不到你,晴姨也急得跳腳。」
司徒斌兒不在乎的笑笑,舉起手中的泥娃娃。「像不像平兒?」
康廣陵偏著頭打量她道:「你不是從來就不喜歡這些小玩意嗎?」
「平兒喜歡啊,我買給她玩。」
康廣陵耐心的等她們選完泥娃娃,付了錢後,便一把將司徒斌兒拉上馬,使個眼色,他隨行的小廝也將平兒拉上馬。
「走吧,我送你回去。」他逕自下了決定。
「我還沒逛夠呢。」司徒斌兒微微抗議。
康廣陵策馬輕跑,穿過人聲鼎沸的街道,告誡的說:「斌兒,你即使是女扮男裝,仍然是美得過火了一些,仔細看還是會被人識破的。何況你只帶了個弱不禁風、起不了多大作用的侍女……」他瞥了男裝的平兒一眼,「小心半路被人劫走。」
「我只是想出來走走嘛。」司徒斌兒無辜的低聲道。
「你真是不知人心險惡啊。」康廣陵微微歎口氣,許多人放話要不計一切的得到她,偏偏她一絲警覺都沒有。「下次想出來玩就差人告訴我,我隨時奉陪,知道嗎?」
司徒斌兒沒有反駁的點頭。康廣陵對待她就像親人,事事想得周到、妥當,所以她才沒有異議。
回到擁月樓時,晴姨正在門口送客,看見了司徒斌兒,眉毛一揚就要發怒。
康廣陵搶在她開口之前說話,「晴姨,雲姑娘是因與我有約,這才帶著平兒外出,我卻把這事給忘了,撲了個空不打緊,還要勞煩你擔心。這件事是我的不對,我為我的疏忽向你道歉。」
晴姨連忙陪笑道:「既然惜雲是去找你,就沒關係,我實在是擔心她莽撞的出門,那可危險得很。」她意有所指的看著司徒斌兒,大家心知肚明。
「以後雲姑娘出去,我都會陪著她,晴姨就放心吧。」
晴姨暗中考量康廣陵的保證,這才勉強的道:「好吧。」
當司徒斌兒跟在康廣陵後面,就要往水榭走去時,晴姨眼明手快的將她拉到一旁。
「你與先前那位公子怎麼了?」
「姨娘,我什麼也沒做。」她好無辜的看著晴姨。
晴姨壓根不信她的話,擔心的問:「你得罪他了?」
見她歉疚的低首,一臉的懺悔表情,晴姨不禁呻吟出聲,「斌兒,不是我要說你,你的脾氣委實太倔了,總有一天會得罪我們惹不起的客人。」
「我應付得了的。」她抬頭,魯莽的道:「倒是姨娘,你是收了人家多少銀兩?那麼倨傲無禮的人,你也讓他來見我。」
晴姨有些被揭了瘡疤的難堪,不自在的說:「財神爺上門,哪有往外推的道理呢?如果我放縱你依憑喜好篩選客人,大概不出三個月,大夥就要喝西北風了。」
司徒斌兒不好意思的吐吐舌頭,「對不起,姨娘,我太任性了。」
晴姨舉起手寵愛的順了順她的發,歎口氣道:「我總是忘了你讓人生氣的傲性,你生來就不是待在這裡的人,這事就算了吧,我不會再逼你見客了。」
「謝謝姨娘。」司徒斌兒微笑道。
當她回到映香水榭時,等著她的康廣陵似笑非笑的問:「沒事了?」
「嗯,還好姨娘沒有繼續發火。」司徒斌兒吁了口氣,「今天找我有什麼事?」
「下棋。」
「來雪恥的?」她的紅唇彎成漂亮的弧度,愉快的道。
司徒斌兒的棋藝之高眾所皆知,偏偏康廣陵硬是不服氣,百戰百輸卻仍不屈不撓。
「隨你怎麼說了。」他揉揉她的頭,縱容的笑著。
☆☆☆
和風余來,帶著菱葉、荷葉的清香,太湖波動的水聲亦隱約可聞。
司徒斌兒神態優閒的下了一枚白子。棋盤上置著兩百餘枚棋子,雖是黑白對峙,但勝負已分。
康廣陵思索良久,才下了一著黑子。
兩人接著又下了十餘著後,康廣陵歎了口長氣,搖頭道:「斌兒實在厲害,我下的黑子都被你困死了。」他將自己所下的黑子從棋盤上撿起,放入木盒中。
司徒斌兒佈局精巧,他的黑子一路被白棋苦苦追逼,下得縛手綁腳,顧此失彼。
司徒斌兒掠發淺笑,也撿起自己的白子。「還要再弈嗎?」
康廣陵苦笑,「不了,等下次吧,今天被你贏了這幾局,已經夠打擊我的信心了。」他的棋藝甚佳,但遇上了司徒斌兒卻只能俯首稱臣。「有誰知道你這麼嬌弱的姑娘,下起棋來卻是這般凶狠?」
司徒斌兒似笑非笑的道:「大概只有你吧。在他人面前,我都會努力的不傷及男性的自尊心,你們的自尊是很薄弱的。」
「這麼說來你只對我痛下殺手羅?這算是一種榮幸嗎?」他好笑又好氣。
「應該說是我顯露了本性才對,我討厭看人苟延殘喘的掙扎。」她咯咯笑道。
「沒良心的斌兒。」
聽了他的抱怨,司徒斌兒更是樂不可支,笑得明艷而不可方物。
康廣陵見她笑得開懷,好奇的問:「有多少人被允許看到你這一面呢?」卸下冷漠的面具後,司徒斌兒是溫暖且好親近的。
她十分珍惜人與人之間真正的友誼,對虛偽奉承的風流名士很是深惡痛絕,因此如康廣陵這種平等對待、知心相交的感情,自然倍加重視。
「唔……大概不超過三個。」她想了想,微笑的說。
棋局既散,平兒端了蓮子湯進來,調皮的笑道:「公子辛苦了,不知今天是否又稱臣姑娘的裙下?還是雪恥成功?」
康廣陵不以為意的笑笑,「你這貧嘴無狀的丫頭,就只會為你的主子壯大聲勢。」
平兒扁扁嘴道:「誰讓你技不如人,落人口實。」
康廣陵故做凶狠狀,「哪一天我贏了斌兒,我就要她把你抵給我,到時看我怎麼對付你。」
司徒斌兒笑道:「哎呀,那我可會捨不得。」
康廣陵和司徒斌兒說一陣笑一陣的閒聊著,過了中夜後,才起身告辭。
「斌兒,我要暫別你幾天。」他無奈的說:「爺爺身體不適,那些老頑固們要我回家探望,順便盡盡孝心。老伎倆了,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還沒玩膩?」
司徒斌兒溫柔的笑著,「你就如野馬一般不受拘束,也難怪老人家會擔心。不用掛念我了,我不會像今天般莽撞行事的。」
她轉身吩咐侍女道:「平兒,替我送康公子出去。請慢走。」
康廣陵一揖,「斌兒,暫別了。」
出了擁月樓,康廣陵挽著韁繩,瀟灑的飛身上馬。向平兒道別後,他輕喝一聲,駿馬蹄聲達達的揚塵遠去。
就在這時,一道孤傲的身影自黑暗處走出,如水般的月光慢慢的揭露出一個男人的輪廓。
遠望著康廣陵離去,秦少揚精銳的眼眸閃過複雜的情緒。
☆☆☆
餘慶山莊-滄浪園
秦少揚的身影如風般掠進園中,在廳中的人是等候他許久的康震衡和莫震飛。
耳力敏銳的莫震飛笑道:「我家少主回來了。」
話聲甫畢,秦少揚已飄然而入。
「怎麼樣?」康震衡心急的問。
康家與秦家為世交,雖然自從秦少揚的父親死後,兩家就較少來往了,然秦少揚一向敬重康震衡。這次他所要求的事,秦少揚乍聞只覺得萬分荒謬,但是對方既已開口,身為晚輩也不好拒絕。
「康廣陵是在擁月樓,不過你應該知道這不能證明什麼。」秦少揚淡淡的回答他。康廣陵若有情似無意的態度,要查明他與那位惜雲姑娘的事,秦少揚探深覺得曠日費時,也沒有必要。「在我看來,他似乎不是一個會掉進任何陷阱裡的傻瓜。」
康震衡皺了下眉頭,「這事鬧得滿城風雨,不管是真是假,我不希望再聽見任何傳聞了。」
秦少揚聽後似笑非笑,在他看來,這種情愛的小事實在不值得如此大費周章,偏偏康家拿它當一件大事來辦。
「你放心,我會照你的吩咐去做。」即使不認同,他還是向康震衡做出保證。
「那就麻煩你了。」
康震衡釋然的吁了一口氣,起身離去。
等腳步聲遠去後,在一旁的莫震飛一臉興味的問:「老大,你見到花魁了嗎?」
「嗯。」秦少揚淡淡的應了一聲,算是回答。
「怎麼樣?她是不是如傳聞中那麼美麗?」
秦少揚想起那張清麗絕俗的容顏,考慮著要不要回答莫震飛這個充滿男性興趣的問題。
「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勉強的做出結論。
莫震飛的眼睛倏地晶亮,埋怨的說:「哇!我真想現在就去擁月樓看看。老大,你不帶我去實在太不夠意思了。」
揚雲堂堂主與南方各分部的執事原定今天晉見「雲主」秦少揚,誰知他一聲不響的去了擁月樓,讓莫震飛光是處理各分部的問題就忙了一整天。
秦少揚橫了他一眼,冷冽的眼神讓莫震飛住了口。「美麗的女人有如蛇蠍,我勸你還是離得遠遠的。」
莫震飛不再說話,但一雙好奇的眼直往秦少揚身上打轉。
在莫震飛玩笑不羈的輕浮外表下,其實擁有精明銳利的眼光和敏捷靈巧的反應,能留在秦少揚身邊的人都不是簡單的人物。
對著莫震飛探究的眼光,秦少揚寒聲道:「我現在很想找人打一架,你還不走嗎?」
莫震飛笑笑的起身。他可不想當受氣包。
老大的心情不好,不知是不是在擁月樓踢到鐵板了?莫震飛心裡想著,一面快步退出廳中。見了秦少揚而不傾心於他的女子真是寥寥可數,他忽然很想見識一下名滿江南的花魁究竟是何等佳人。
☆☆☆
蘇州城有座光福寺,向來有求必應,香火極盛。這日擁月樓的姑娘們在晴姨的帶領下,一起來到寺中祈福,莊嚴的寺廟頓時充滿了鶯鶯燕燕的笑語聲和胭脂水粉的香味。由於她們充滿惡名的「職業」,寺方特地用帷幔將她們與一般的香客區隔開來,免得遭受別人的側目,甚至指責辱罵。
其中最受人注目的當然是擁月樓的花魁——惜雲姑娘。
她氣定神閒的站在一旁,輕風動裾,飄飄若仙,讓人不禁看癡了。
她們一行人步進廟中,早有隨行的人點了香束遞給每位姑娘。眾美拈香誠心默禱,有的祈求美好的姻緣,有的祈求能早日離開風塵之地。
司徒斌兒雙手持香,煙霧裊裊中靜默的聽著姊妹們的低聲呢喃,她極力思索著,竟不知道要為自己許下什麼願。她的未來擺在眼前,注定在風塵中打滾,即使將來能夠脫身,也是一身腥膻,怨誰?怪誰?她無奈的苦笑。
最後,她祈求弟弟能得個好功名,光宗耀祖,也祈求母親的身體健康,事事順心。
淨了手,她隨意的逛著佔地甚廣的光福寺,忽聞晴姨喚她。
「姨娘,我想在寺中走走,晚一些再回去,你就和姊妹們先走吧。」
司徒斌兒知道晴姨一心想趕快回擁月樓開門做生意。
「好吧。我的惜雲小祖宗,你可不要玩得不知回來啊!」她懷疑的看著司徒斌兒,猶記得她上次的「行為不檢」。
「知道了,姨娘。」她微微一笑的保證著。晴姨雖縱容她,總是有個限度。
光福寺共分三殿,算是蘇州頗具規模的寺廟之一,在蒼翠樹木的掩映中,朗淨陽光照耀下的殿宇更顯得金碧輝煌,閃耀著一種古色古香的華麗。在主殿後還有幽靜的小路通往一彎碧水環繞著的林蔭濃郁、翠竹掩映的後院。
司徒斌兒參拜完後,與平兒漫步出寺。寺外有轎夫和擁月樓的隨從——其實就是保鏢——在等候著她。
光福寺建在湖邊,橫過石板路就是堤岸,上頭種了一排青青的垂柳,隨風搖曳。堤岸接著一座斑駁陳舊的拱橋,拱橋那方種的卻是桃樹和李樹,樹下遊人如織。微風輕輕拂過樹梢,紅的、白的花瓣層層疊疊的飄落湖中,或像花毯般的鋪滿了小徑上,煞是好看,司徒斌兒駐足遠望,不禁看得癡了。
「姑娘,咱們回去吧。」平兒催促著。
她攙著司徒斌兒走向軟轎,忽聞遠方人聲暄嘩,還有漸馳漸近的馬蹄聲。倏地,一匹黑馬從人叢中竄了出來。
那馬神駿異常,在人群中疾馳,卻是出蹄輕盈,沒有踢到一人。
司徒斌兒本以為是喝了酒的醉漢放任馬兒狂奔,但駿馬上的黑衣男子蒙著臉,其勢竟是衝著她來的。
警覺的保鏢們立刻急轉到她身前,將她護在他們身體形成的屏障後。那男子從腰間抽出鞭子,輕輕一揮便打落他們亮出的刀劍,再輕巧的一振一收,長鞭已捲纏住司徒斌兒的柳腰,他輕輕一拉,司徒斌兒只覺得身子如騰雲駕霧般的飛起,人已在馬背上。
在香客的驚呼聲中,只聽得馬蹄輕響,人已飄然遠去,只留下來不及反應的平兒和保鏢們驚愕的張口結舌。
☆☆☆
司徒斌兒被黑衣男子緊緊的箝在懷中,一路北行,黑馬奔馳得好快,只見景致飛快的掠過。眼看離開蘇州城越來越遠,人煙漸稀,黑衣男子緊緊箝制的手才稍稍放鬆。司徒斌兄從不知所措的驚愕中恢復過來,立即心慌的、不顧一切的掙扎起來。
「安分些!」黑衣男子低喝。
黑馬原本就不習慣馬背上多出的重量,再加上司徒斌兒不安的扭動,長嘶一聲後,人立而起。黑衣男子緊拉韁繩,低喝一聲制止黑馬的躁動,但不會騎馬的司徒斌兒應變不及的落了馬。
在快得來不及眨眼的瞬間,她撞向地面,胸中的空氣被擠壓出大半,只能掙扎的喘著氣。
黑衣男子安撫住黑馬,低聲咒罵的下馬觀看。
他將司徒斌兒抱在懷中,看著她落地後發白的臉色,大手急急的檢查過她的脖子、四肢。司徒斌兒在掙扎著喘氣間看見他腰際繫著一把短刀,刀鞘是黃金所鑄,刀柄盡頭雕鑄著黃金虎頭,猙獰生威,她想也不想的抽刀出鞘,朝他揮去。
正專心檢查她是否受傷的黑衣男子只見刀光一閃,直覺的推開司徒斌兒閃躲,但鋒利的刀刃還是在他的胸膛劃出一道血口,鮮血透過劃破的黑衣裳滲流出來。
司徒斌兒被他一推後順勢跌開,趴臥在黃土上。
他快速的奪過她手中的短刀,俯身看著她,胸口的血滴落在司徒斌兒淡綠的輕衫上,渲成一朵朵鮮紅。
他將短刀插入她耳旁的土中,看著她黑眸中難掩的驚悸。
「看來我對你太過大意了,不是嗎?」黑衣人深思的盯著她,眼中是對自己太過輕忽的微怒。「我幾乎忘了你是有爪子的。」
一般的青樓女子,不是柔弱作假得令人反感,就是逢迎奉承得令人生厭。就為了她敢向他揮刀的勇氣,他不知是該佩服她的勇敢,還是怒責她的愚蠢?
他慢慢的伸手揭開蒙住臉孔的黑布。
司徒斌兒愣了一下,驚道:「是你!」
這人劍眉星眸、瀟灑優雅,顧盼之際極有威勢,卻是前些天在擁月樓與她不歡而散的秦少揚。
「為什麼?」她不解的問,一面強迫自己玲靜下來,此刻驚惶失措對她並無好處。
秦少揚冷冷的看著她,不置一詞,然後倒轉刀柄,往司徒斌兒頸中一擊,使她昏迷。
此時馬蹄聲由遠而近的又響,莫震飛馳馬進入秦少揚的視線。他玩味的眼神從秦少揚胸口的傷移到地上昏迷的美人兒,而後吹了一聲口哨。
「哇,看來花魁的威力真不小,竟然會讓你這個高手受傷,我要對她另眼相看了。」
「少廢話!」秦少揚不悅的低咆道。
取笑歸取笑,莫震飛還是從馬匹上取出藥盒,撕下白布裡住了秦少揚的傷口,謹慎的問道:「沒問題吧,老大?還是要我飛鴿傳書回凌雲山莊,要兀爾德快馬趕來?」
「不用。」秦少揚厭惡的哼了一聲。
兀爾德是北方的名醫,被秦少揚延攬進「凌雲」,這人幽默風趣、伶牙俐齒,不過就是嘴巴壞得很。但他和莫震飛都很有分寸,什麼時候可以說笑搗蛋、什麼時候不能,兩人可是分得很明白。
現在的情況下,被一個弱不禁風的小美人所傷,請兀爾德快馬趕來無疑是讓他專程來取笑自己,秦少揚才不會自找苦吃。
莫震飛關心完了主子,眼睛一眨也不眨的注視著司徒斌兒。對於莫震飛明顯流露出興趣,秦少揚不覺對他皺眉。
「老大,她沒事吧?」
「你可以看到有事的是我。」秦少揚自嘲著。「我想她在昏迷中,比較沒有危險性。」
「就這樣帶她回北方?」莫震飛指指昏迷的美人。
「有何不可?」秦少揚挑眉。
「真可惜。」莫震飛惋惜的叫道,看來有些稚氣。「我最喜歡和美人說話了。」
「少囉唆了,我還有件事要你去辦。」
「不是帶走她就沒事了?」他疑惑的微偏著頭。
「我要你去一趟擁月樓。」
莫震飛的眼睛倏地亮晶晶的。「我們還要再綁一個嗎?」
「不了,」秦少揚不由得好笑,「一個花魁就足夠了。」他拿給莫震飛一張銀票。「你把銀票交給擁月樓的鴇母——晴姨,告訴她這算是幫惜雲姑娘贖身的價錢,快去快回。」
「老大,人都硬綁來了,為什麼還要付錢?」
「你以為我們是採花賊嗎?」秦少揚反問。
「那為什麼還要大費周章的劫走她?我們直接上擁月樓買她回來不就得了?!」
「然後大肆的宣揚,讓康廣陵知道是我買走了她?」
莫震飛笑著說:「也對。」
「只有你,做事之前還敢問東問西的,還不快去!」秦少揚譏刺道。
莫震飛領命,快馬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