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江南,綠柳垂湖,半個太湖水面都浮著碧綠的荷葉、菱葉,湖面上籠著輕煙薄霧,極目望去,只見煙波浩淼,遠水接天。
在鄰近湖畔的一座雅致的水榭裡,高起的觀景樓角度極好,可以視線無礙的遠眺太湖的風景,敞開的窗戶中微現一抹輕綠色的絕美身影,引得湖上過往船隻中的遊人,忍不住頻頻回頭張望。
那是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姑娘,肌膚勝雪,清雅絕麗。她穿著一襲淡綠的衣衫,陽光照在她白裡泛紅的臉蛋上,更映得她皓膚如玉,好似透明一般。
一般女子有著如此讓人欣羨的美貌,那是要讓男人珍惜寶貝的,深怕那絕色有了一絲一毫的毀損。但她痛恨自己的容貌,無可避免的在攬鏡自照時,總會想到那些惡毒的人言,那些話語所造成的傷痛常在黑夜中,撕扯她的心。
她斜倚窗台,一手支著下巴,另一隻手執著團扇象牙柄的尾端輕輕的轉著,漫不經心的望著湖上的畫舫、漁人輕快的扁舟和水鄉姑娘的採菱船交梭的來去,間歇傅來的是悠揚的歌聲,輕貼在水面遠遠的傅送。湖畔的風景歷久如一日,湖面上永遠有依湖維生的漁家辛勤來去,也永遠有訪客乘著畫舫自在的遊山玩水。
恍惚間,她突然有種時間錯置的茫然感,好似回到了八年前,那個荷葉盈綠的季節。那一年,疼愛她的父親離開了她……
☆☆☆
八年前
一個約莫九歲的小女孩輕巧的跑過正房前的庭院,不時的躡足回望,靈動的雙眼滴溜溜的轉著,一副正要做壞事、又怕被捉到般的心虛表情。
「爹爹。」司徒斌兒輕輕喊著。她踮著腳尖,小小的臉蛋貼著外敞的窗子,看著房內病榻上的司徒昱。
她知道爹爹生病了,大人都不許她進去探視,全家只有娘和幾個僕婦可以進去爹爹的房問。可是爹爹已經臥病許久了,司徒斌兒好懷念以前的時光,那時爹爹會帶她去太湖遊湖、采紅菱。
「斌兒?是你嗎?」司徒昱聲音虛弱的問道。
「對。爹爹,你好些了嗎?」
女兒稚幼天真的聲音傳來,讓司徒昱一陣淚眼朦朧,他勉強的半坐起身,看到她小小的黑色頭顱緊貼著對她而言過高的窗台。「好些了,你來看我嗎?」
「對。可是娘說不許來看爹爹,不然我也會生病。」
大夫才剛看過病情,當司徒夫人送他出去時,司徒斌兒就乘機溜了過來。
「那就聽話不要來,不然你娘會傷心的。」
「可是我好久沒看到爹爹了嘛……」司徒斌兒小臉一皺,頓感委屈。「爹爹,我可不可以進去?」
「你不怕生病嗎?」
「不怕。」她大聲的回答,小小年紀還不知道纏綿病榻的痛楚。
司徒昱微笑道:「那就進來吧。我不會告訴你娘的。」
司徒斌兒推開門,走到床前,好奇的打量消瘦的父親。「爹爹,你好瘦喔!」
「我生病了啊!」他看著自己向來最寵愛的女兒。「你有什麼想和爹爹說的?」
司徒斌兒想了一想,「沒有,只是想看到你而已。」
「那現在呢?」他揉揉她的黑髮。
她打了個哈欠,有些困盹的說:「我想睡了。」
司徒昱笑了笑,掀開棉被。司徒斌兒歡呼一聲,朝被窩裡鑽去,不知道驚覺司徒昱高得嚇人的體溫意味著什麼。
司徒斌兒不一會就睡著了,司徒昱疼愛的撫順著她的發,「還這麼小孩子性,那將來爹爹走了,誰來照顧你啊?」
不知過了多久,司徒斌兒迷迷糊糊的知道有人抱起她,她睡眼惺忪的問:「嬤嬤?」
抱著她的人「嗯」了一聲,道:「睡吧!我抱你回房。」
隔天早上她起床後才知道,當嬤嬤找到爹爹房中時,她偎在父親的懷中。她睡著了,而司徒昱……死了。
☆☆☆
司徒昱過世之後,生活迫使司徒斌兒告別不知愁苦的童年,一年多來她成長了不少。由於司徒昱辭官已久,加上病痛纏身,在坐吃山空一段時間後,實在是沒有留下多少的錢財給他妻兒。迫不得已,司徒夫人只好遣走所有的僕人,賣掉原來住的大宅邸,搬到一間臨河的簡樸小屋中。
司徒家是書香門第,然人丁單薄,在司徒昱死後更形困窘,而家道中落後,平日的好友親戚們走動漸稀,彼此的情誼便日漸疏離,更別指望有人會雪中送炭了。在這段時問內,全家人的生計,就靠司徒夫人精巧的手藝做些針黹和刺繡來支撐。雖然遣走了所有的僕人,節省不少的支出,但微薄的家產也支撐不了多久,日常的吃穿用度都需要錢,眼見手邊所剩的銀兩越來越少,司徒夫人不禁終日憂愁。
迫於無奈,她不得不下了痛苦的決定。
「斌兒。」
司徒斌兒聞聲看向娘親那張憔悴的臉。
自從父親過世後,她有一次在半夜醒轉,聽到娘親強自壓抑的哭聲,深深體會到一個婦道人家獨自撐起家計的為難與痛苦。看著娘親那樣操勞,體認到生活的艱難,早熟的她己懂事的分擔一些家務,希望能減輕她娘的勞苦。
「娘,什麼事?」她放下手邊的工作,隱約的感到娘親的語氣怪異。
「你跟我去一個地方。」
「什麼地方?」司徒斌兒困惑的問。
司徒夫人別過臉去,閃避她的目光。「別問。」
司徒斌兒靜默下來,任隨她娘牽著她的手坐進一頂轎子中,前往不知名的地方。她的心中有些惶恐,雖然娘親待她一向疏遠,卻從不曾像今天這般怪異沉默,轎中安靜得令人不安。
轎子停了下來,司徒斌兒困惑的望著眼前街道上的人來人往。她並不知這一帶是蘇州城裡最著名的風流鄉、金粉之地,秦樓楚館、勾欄瓦捨沿著街道鱗次櫛比,只見華麗的樓房張燈結綵、絲竹盈耳,高牆繡戶內笑語喧嘩,打扮艷麗的女子張狂的在街上與男人打情罵俏。這條花街的奢華景象與她住的翠竹環繞的簡僕小屋,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司徒夫人牽起她的手走向一座大宅院,但見樓台亭閣相間,說不出的富麗堂皇。她們繞到了宅院側面的角門,司徒夫人敲敲緊閉的木門。
門很快的打開了。門房打量著司徒母女一身的布衣荊裙,眼中帶著微微的疑問和好奇。這地方,向來就不是良家婦女會涉足的。
他問明了來意,進去通報後不久,便有一位艷麗的女子笑著迎向她們。
「哎呀,是司徒夫人啊!」
司徒夫人不安的點頭為禮。
女子的視線飛快的掃過司徒斌兒,眼睛一亮。「這位就是令千金吧?」她嘖嘖稱奇,「我第一次看到這麼漂亮的美人胚子,將來長大了不知道要傷多少男人的心哦!」
司徒斌兒不習慣她的審視眼光,低下頭,防衛的躲到司徒夫人身後。
那女子不以為意的笑笑,「進來坐吧。」
「不用了。我女兒就交給你了,希望你日後能好好的待她。」
「這是當然。」她轉身叫喚,不久一個僕沒打扮的人出來,交給司徒夫人一張銀票。「這是我們上次說好的價錢,你看一下吧。」
司徒夫人接過銀票,侷促不安的道謝,轉身躊躇的看著女兒。
「斌兒乖。」她摸摸女兒的頰,「娘要過一陣子才能來接你,這段時間你就住在這裡,她不會虧待你的。」
司徒斌兒恐懼的拉著她娘的手,察覺母親想拋下她離開。
「娘,帶我一起回去吧!」
「不行。」司徒夫人輕聲哄著她:「斌兒乖,聽話!」
「娘,不要丟下我。」司徒斌兒開始哭泣,不停的懇求母親,最後司徒夫人不得不甩掉她的手,掩面而去。
「娘!」
司徒斌兒想掙開那些箝住她的手卻不能如願,她聲嘶力竭的叫喊母親,小小的身子哭得哆嗦個不停。厚重的木門砰一聲關上,隔絕司徒夫人匆忙離去的身影,司徒斌兒的哭叫聲悲哀地迴響在華麗的庭院中。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司徒斌兒日日翹首盼望,等待母親來接她回去的希望終究還是落了空。
不久,殘酷的現實告訴她,母親已將她賣給了這棟大宅的主人,而她所見到的那個艷麗的女人,正是擁有她的鴇母,人稱「晴姨」,她後來就改稱她為娘。
擁月樓,其實就是家妓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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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唐代後,狎妓冶遊蔚然成風,上自朝廷當權的顯貴,下至地方牧守、宦途潦倒的仕紳,以迄行商走販,都喜歡到煙花柳巷尋歡作樂。而秦樓楚館中的娼妓,一般都出身低微,鴇母們為了迎合士大夫,便教她們從小學習彈唱歌舞、琴棋書畫,因此有那麼幾個由於聰明美貌、多才多藝而聲名大噪。
司徒斌兒年紀雖幼,但實在是世間難得一見的絕色,加上出身書香世家,氣質出眾,容貌才學高出尋常佳麗甚多。所以當她到了十五歲正式掛牌接客時,早已聲名遠播、名聞遐爾,慕名而來的人不知凡幾,她輕易的就奪得「花中之魁」的頭銜,艷冠江南。一時富豪子弟、王孫公子、鄉紳達官紛紛遣人來說,要出千金娶她為妾,或為歌姬,但都被晴姨一一回絕。
司徒斌兒長大後更見奪目,擁月樓前常見車馬朝夕填門的盛況。司徒斌兒有時乘興才會見見客人,但她很少好顏相待,誰知她那冷淡的性子卻使男人更加的癡迷和趨之若騖。她的身價一日高過一日,晴姨樂見其成,並不急著把她的初夜許給任何人,以她的清倌之身,將來還怕沒有人肯出天價買下她的身子嗎?
依照慣例,所有的姑娘進了青樓就要拋棄自己的本名,另取名字,晴姨就曾問過她:「斌兒,你有沒有屬意的名字?」
司徒斌兒當時正倚著高幾在看一本詩集,几上放著一壺香茗。
她頭也沒抬的道:「就讓姨娘決定吧。我沒有意見。」
反正來這兒的人都是尋歡作樂,醉翁之意不在酒。何況處在風塵,迎來送往,十年、二十年之後,紅顏凋零,花謝人亡兩不知,不如就由晴姨隨便取個名字了事。
晴姨笑說:「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還是這副冷淡性子,一點都不理人。」
她認真的瞧著司徒斌兒,思索了一會後道:「你就像雲彩一樣的美麗、易變,就叫你『惜雲』吧!希望將來不管是誰得到你,都能珍惜你。」
☆☆☆
轉眼間,兩年就過去了。
擁月樓的姑娘都要在梳攏後才能分配一間房間,晴姨卻為了司徒斌兒破例。
司徒斌兒喜愛幽靜,晴姨就為她在擁月樓近太湖邊上臨水而建映香水榭,三面臨水,有曲廊通往大宅,透過精巧的漏窗,擷取外間景色,引進太湖的波光瀲。
聲名大漲後的司徒斌兒擁有另一項特權——她可以就來訪的客人,選擇見或不見。偶有不能得罪的客人或一擲萬金的富家公子來訪,而司徒斌兒拒見時,晴姨才會施壓。
這些前來尋歡買笑的客人,大都是貪戀她的姿色而曲意奉承、大量饋贈,不過是為了在她身上得到回報,但在眾多愛慕者中,也有一些談吐不凡的文雅之士或是高貴風流的王孫公子,司徒斌兒喜歡和他們相處時的自在愉快。
當然,不時也有仗勢欺人之徒,他們往往縱情調笑,恣意謔辱,那目光總是令司徒斌兒不快。那些人用眼睛剝光她的衣服,用潛在的傲慢表現自己的身份,污蔑她的冷傲不過是自命清高,實際上骨子裡不過是個妓女。司徒斌兒表面冷漠,但有時仍會被刺傷心靈,既然晴姨給了她選擇的自由,她就一律藉故推辭,毫不客氣的拒見那些人,因為她沒必要去受他們的氣。
晴姨常常勸她在所有迷戀她的貴客中,挑一個多金、老實、穩重的男人,將來好托付終身。妓女靠自己的姿色才藝取悅他人,一旦紅顏衰老,結局往往十分淒涼,如果不能找到一個好對象,在青樓終老是最最悲慘的一件事。
「你不要嫌晴姨囉唆,」晴姨不厭其煩的對她說教,「像我這樣還算是好的,許多人落到病痛纏身,老死在街上也沒人過問。所以你聽晴姨的話,雖然現在還是清倌,趁早打算總是好的。依我看嘛,那位霖園商行的康公子倒是不錯,人雖然花心了一點,但家大勢大的,難得他對你有情,你可不要弄砸了。」
司徒斌兒只覺得好笑。她所允許繼續來拜訪她的人中,交遊最密切的就屬霖園商行的長公子——康廣陵。
康廣陵今年二十五歲,容貌俊美,風度翩翩,但風流不羈到了極點,向來就是花名在外。聽說霖園商行的大老們對這遊戲人間的長公子很是頭痛,但康廣陵狂放隨性慣了,竟是沒人制得住他。而他最近的緋聞就是惹上擁月樓的花魁——惜雲姑娘,為她一擲千金、眉頭不皺一下的傳言甚囂塵上。
蘇州城內甚至傳說康廣陵已經是司徒斌兒的入幕之賓,為了獨佔花魁,他甚至已經打算為她贖身。
在外人看來,他們的確是如膠似漆的一對。他們經常在一起彈琴弈棋、評詩論畫,不然就是泛舟遊湖,或是乘車騎馬瀏覽蘇州城郊的山光水影。
但贖身是真,入幕之賓是假。康廣陵不只一次的提起要幫她贖身,卻為司徒斌兒婉拒。
康廣陵對她皺眉道:「斌兒,你知道我不求你的回報,為什麼還要拒絕?我實在不忍你墮入風塵。」
「別擔心,我娘會幫我贖身的,何況我自己也存了一筆錢,我自有打算。」
「你娘?」他諷刺的譏嘲,「就憑你目前水漲船高的身價,她根本贖不起。這麼多年了,我不懂你為何還不放棄?」康廣陵心中有氣,他根本看不出司徒夫人有贖回女兒的打算。枉費司徒斌兒的一雙慧眼冷眼旁觀這世間的悲歡,卻看不透圍繞自身的迷霧。
「她答應過我的……」她低聲呢喃,如水般的明眸轉為一片迷濛。
年紀漸長後,她已經能原諒母親將她賣入妓院,若不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母親是不會出此下策的。而母親幾年來對她的不聞不問,她也都可以忍受體諒的不去過問,因為司徒家雖然已經中落,但總還是書香門第的世家,女兒落人青樓,對母親來說一定是件難以啟齒的羞辱。
但司徒斌兒心裡總是存著一線希望,希望當她走到絕路時,母親能拉她一把,不要背棄她。她告訴自己,只要母親有心為她贖身,她自會想辦法脫身。
康廣陵知道在她的內心深處,始終存在著一道陰影——一個無助的孩子倚門哭泣,哀求母親回頭。在這座金碧輝煌的富貴牢籠裡,囚錮著孤寂的靈魂。
「傻瓜!如果你娘一天不來贖你,難道你打算在此終老?」
「那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她認命的說,對他的關心感激的微笑。
也許有一天她不會再拂逆他的好意,但她實在無以回報,只因他眸中閃動的光芒是溫馨的友誼,而非熾熱的愛戀,他們是知己,不是情人。正因為這樣,最初司徒斌兒才會容許康廣陵靠近她,進而接納他成為好友。
康廣陵不滿的低咒一聲,「我天殺的為什麼要徵求你的同意?!只要我撒下大筆銀子,晴姨大概眼眨都不眨的就會把你賣了。」
司徒斌兒聞言驚訝的笑了,「姨娘如果知道你對她的看法是如此的淺薄,大概會氣得跳腳吧。而且我希望你千萬不要有這種衝動,我不要成為任何人的負擔,或許你置之不理才是最好的。」
「你是個傻瓜!」康廣陵瞪著她說。
「我知道。」她柔聲道。
☆☆☆
往事一幕幕掠過腦海,司徒斌兒不禁要自問!如果她的期盼落了空,最後得到的竟是苦澀的果實,她該怎麼辨?
平兒的聲音打破她思緒的迷霧,司徒斌兒抬起頭來,茫然的望著她的侍女。
「姑娘?」
司徒斌兒驚訝自己竟然發呆這麼久了,她強自振奮起精神,飛快地將自己的思緒抽離出回憶中。她向來都以頑強的勇氣去面對生命中的挫折,也只有這樣,她才能阻止自己在過去的夢魘中自艾自憐。
「什麼事?」
「康公子來了,姨娘要我來問你見或不見?」
司徒斌兒微微一笑道:「帶他進來吧。」
不一會,康廣陵用手上的摺扇輕敲著木門,先有禮的宣告他的到來,接著閒適自在的走進來。
「斌兒,想什麼想得這麼出神?」
康廣陵是唯一知道司徒斌兒真名的客人,在他玩世不恭的外表下,有顆敏銳負責的心,而且極為守信,他從來不說自己做不到的承諾。
他毫不客氣的坐下來,自個斟了杯茶來喝。他的不拘禮節宣示了他們之間顯而易見的熟稔。
「才想著你的最新戀情,你就來了。」
「真的?傳聞中的女主角是誰?」他反而一臉好奇的問道。
「我。」
「生氣了?」他小心翼翼的。
她輕輕揚眉,「為什麼要?」
「因為你成為流言中的狐狸精了。」
「你這人一點都不認真,對你的事不要全部相信比較好。」
「如果我家那群老頑固也明白就好了。」他有些不滿的咕噥著。「一些風吹草動都能讓他們風聲鶴唳的,老想干涉我的生活,真教人受不了。」
「這不是你刻意營造出來的形象嗎?」司徒斌兒抿嘴微笑,麗容艷若春花。「你還不肯屈服嗎?」
霖園商行的大老們這麼處心積慮的關照他,無非是想要康廣陵定下心來繼承家業,無奈他放浪慣了,跑得永遠比追的人還快。
「我還不想自掘墳墓。」脖子一仰,他灌下一杯茶。「對了,聽說你趕跑了喬公子,是真的嗎?」
司徒斌兒皺眉,這件事她並不想宣揚得全城皆知。「你怎麼知道的?」
「這個不重要啦,快點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康廣陵催促著。
司徒斌兒娓娓道出事情的始末。
喬英出身文人世家,頗有才情,他的父親德高望重,深受全城的人敬重。由於喬老爺曾高中舉人,對於這個資質優異的獨子自然是期望殷切,希望他能在考場上求取好功名以光宗耀祖。
而喬英也爭氣,順利的在鄉試中大放異彩,前途可期,但在他遇見司徒斌兒之後,一切就變了。
幾個月前,喬英偕同友伴一起前往疊音園聽戲,恰巧司徒斌兒也在座,喬英驚歎於她的美貌,對她著了迷。幾個月來,他糾纏不休,幾乎要把擁月樓的地板給踏破了。
面對他的癡戀,司徒斌兒顧慮他的前途,不希望自己到頭來毀了他,所以刻意的想疏遠他。誰知喬英跑來擁月樓大鬧一場,迫使她不得不說重話逼走了他,雖然沒有實質的傷害,但心結總是難免的,這令司徒斌兒有些懊惱。
「喬英還年輕,他太執著了,我希望事情就這麼過了。」她歎口氣,這麼一鬧,他們連朋友都不是了。
康廣陵收起訕笑的神情,一臉正經的問:「有麻煩嗎?」
「目前還沒有。對了,這事不要到處宣揚,我不想喬英受人議論。」
康廣陵取笑她道:「你知道嗎?斌兒,你的善良實在和你身處的地方很不相稱。何況這有什麼關係,被你拒絕的人還會少嗎?還是你想拯救他的靈魂?」
「他才不像你這麼刀槍不入。」
「咱們彼此彼此。」康廣陵深思的看著她,「你的心護衛得這麼嚴密,任誰也無法進人。我有時會覺得你不是冷漠,而是無情,你根本不懂得如何愛人。」
司徒斌兒興味盎然的笑了,「難道你希望我愛上你?」
康廣陵搖頭,「千萬不要,你太美了,我無福消受。」
「這副皮相又不是我自願的。」她微微咕噥著。
他驚訝的張大嘴巴,「你不是在抱怨吧?」
「我想你不是來讚歎我的美貌的吧?」司徒斌兒不耐煩的揮揮手,表示這個話題就此結束。
「當然,」他順從的轉移話題,微微一笑,「我想邀你去聽戲。」
「喔。」她心不在焉的轉著團扇。「我倒是寧願待在擁月樓。最近事情太多了,我不喜歡到外頭去受人指點議論。」
喬英的這類事件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即使錯不在她,輿論仍會責難於她,說是她紅顏禍水,引誘男人墮落毀滅,真是天知道了。
「算了,」康廣陵不在乎的聳聳肩。「不然你吹簫給我聽吧。」
司徒斌兒睨他一眼,逕自拿起簫來。
不一會兒,清亮的簫聲響起,映著太湖的水色,遠遠的傳送出去。
☆☆☆
深夜,一頂轎子在蘇州城中迅速的前進,小廝提著一盞風燈在前引路,微弱的火光因風而輕輕搖晃著。
轎子在一間屋子前停下,小廝輕敲門上的扣環。
「雲姑娘,到了。」
小廝掀起垂下的帷簾,扶下轎中的嬌客。轎中的人兒披著斗篷掩住嬌美的面容,也掩住旁人好奇探視的眼光。她快速的閃進半掩的門內,小小的前庭中已經有位婦人在那兒等她。
「娘。」她輕喚婦人。
司徒夫人緊張的一笑,「斌兒,有沒有人看到你?」
司徒斌兒垂下頭,「沒有,我向來很小心的。」自從她掛牌接客後,晴姨就讓她擁有較多的自由,允許她一年中可以回家幾次,但每一次都必須偷偷摸摸、躲躲閃閃的。
「那就好。」司徒夫人鬆了一口氣,「進來吧。」
沒有一句溫情的問候,母親對待她向來是疏遠而言語拘謹,好似她是司徒家的客人。
她心傷的歎口氣,進了內廳。
「餓不餓?我去弄些東西給你吃。」司徒夫人客氣的問。
「不用了,娘。我出來前才吃過,不餓。」
兩人都不知該說些什麼,尷尬的沉默籠罩在母女之間。司徒斌兒低下頭,手指絞著衣帶。過了一會,她像想到什麼似的,從懷中拿出一隻小錢囊,遞給了司徒夫人。
「娘,這些錢給你貼補家用,如果不夠你可以傳話到擁月樓,我會再送過來。」司徒斌兒每個月都會差人送筆錢給母親,支付日常的開銷。「靖庭最近好嗎?」
司徒靖庭是唯一的弟弟,小她七歲。
提到他,司徒夫人才露出了微笑。「還不錯,不過有件事要和你商量。靖庭的塾師最近要辭館回鄉,先生說他天資聰穎,建議讓他入城裡的塾校讀書,你看好不好?」
「該怎麼辦就讓娘安排吧,不用和我商議了。」
司徒夫人面露為難之色,低頭沉吟,「可是……」
「錢的事娘不用擔心,我會打理。」司徒斌兒瞭解的說,看著她娘鬆了一口氣,母女倆又相對無語。
半晌,司徒斌兒有些灰心的站起身,拿起斗篷披上。
「已經很晚了,娘早些歇息吧。女兒回去了。」
司徒夫人沉默的跟在她身後,到了門口時開口喚她:「斌兒……」
司徒斌兒回過頭,「什麼事?」
「你知道的,我都和外人說你去了北方投靠你爹的親戚,所以……」話語隱沒,似乎在思索著要如何措辭。「我有我的難處……」司徒夫人越說越愧疚,頭垂得低低的。
司徒斌兒別過臉去,只覺渾身發冷。她閉上眼睛說:「我以後不會再上這兒來了,娘放心。」
是害怕讓人知道自己是個狠心的母親?還是害怕讓人知道自己有個從娼的女兒?早知人言可懼,當初為何要把她送人那個見不得人的地方?
司徒斌兒步出門外,等候的轎夫和小廝看到了她,恭敬的站起來。
「姑娘要回去了?」
司徒斌兒點點頭,在小廝的攙扶下坐進轎內。
司徒夫人追了出來,隔著窗子,輕聲急促的說:「斌兒,原諒娘。如果我有選擇,我不會把你賣掉的。」
「我知道的,娘。」司徒斌兒垂下眼,不願看她。
轎子輕晃了一下,轎夫上路了,司徒夫人的身影在暗夜中慢慢的遠離司徒斌兒的視線,她的心冰寒一片,傷痛越來越深,卻沒有垂淚哭泣。
母親……自從那日起,在你的生命中背棄了我,對你而言,我的存在有何意義呢?
她的心中酸楚,卻怎麼也流不出淚來,她早已忘了該如何哭泣。幾年來的等待早掏空了她的淚、冰寒了她的心,她攏袖掩面,遮住自己的絕望。
多麼狠心的娘啊……
☆☆☆
餘慶山莊
十多人聚集在商議事情的諧趣樓中,人人面色凝重憂慮。
康震衡首先開口:「陵兒又拒絕金陵史家的親事了,這已經是今年來他第五次拒絕我們提議的親事,他的年紀也不小了,對自己的終身大事卻一點也不著急,我要你們想想有什麼辦法?」
他是康廣陵的祖父,也是霖園商行的創始人、康家的老太爺。
面對康震衡不滿的臉色,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的思考如何措辭。
「陵兒只是生性愛玩,不是什麼紈褲子弟。」康廣陵的叔父康聖瑞安慰的道,「依我看,陵兒成親的事不如再晚幾年,等他心性定下來了,自然會答應的。」
康震衡大怒,拍案而起。「他在外頭玩瘋了,根本不管別人的想法,所以我才要他娶親,趕快定下來。他是霖園商行未來的掌舵者,卻一點自覺也沒有,整天拈花惹草的,再讓他玩上幾年,恐怕連自己叫什麼都會忘了。」
康廣陵的母親任菁清遲疑的道:「聽說陵兒最近迷上擁月樓的花魁,現在要他娶妻……恐怕陵兒會反抗吧。」
他父親康聖泰沉吟半晌,才說:「不如這樣,我們把那位姑娘買來做陵兒的偏房,條件是他得先明媒正娶我們為他選定的女子為正室。」這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了。
眾人還來不及表示任何意見,康震衡先大吼起來:「荒唐!咱們康家雖然從商,不比一般的官宦之家,好歹也是清清白白的,這等讓妓女入門,辱沒了門風的事,虧你們好意思開口。荒唐,荒唐!」
康聖瑞提出解決的方法,「不如先探探陵兒的口風,如果他對她真有情,我們就設法將那名妓女弄走,或買下、或嫁人,等陵兒情淡了,再為他娶妻。癡迷於青樓女子身上,總不是件好事。」
「可是婊子愛錢,我怕她不肯輕易放手。」任菁清憂心的說,「二來就怕陵兒情癡,藕斷絲連,後患不絕。」
康震衡沉思後方道:「我看不如把她弄到北方去,此去路途遙遠,陵兒就算有再大的脾氣也是無能為力。」
「可是由誰去做?這件事如果讓陵兒知道了,他拗起來可是誰都管不住的。」眾人面面相覷。
康震衡低頭思索後露出微笑,「我有人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