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開珠簾,臨窗是可坐可臥的床榻,床內側擺著紅花羅錦褥,床中央放了一張小几,上面擺著紫砂茶盞和銀質碗匙。房間兩側擺著四張楠木椅子,周雪和蘇意憐坐了左側兩張。
坐在床榻上的蘇夫人把早茶放在小几上,朝隨侍屋內的丫環說道:「墨珠,緋纓,你們先下去吧。我有事自會叫你們進來。」
兩位丫環福了一福身退下,蘇夫人又對昏昏欲睡的蘇意憐道:「憐兒,你若是困得厲害,就先到內室裡休息一會呢,我和郡主的談話還要一段時間。」
等蘇意憐拖著腳走進內室,廳堂裡就剩蘇夫人和周雪兩人了。
「平樂郡主,請坐在我旁邊,有些話實在不宜大聲說出來呢。」蘇夫人自嘲地笑了一下,周雪也不推辭,走上前去坐在床榻上小几的另一側。
「蘇夫人,看來你已知道我要問什麼了?」
蘇夫人笑了一笑:「昨夜綺心園發出的聲響大得連蘇州城外都可聽到,再裝聾作啞也不可能了,說真的,蘇府好久沒有像這樣熱鬧了。」
「……蘇夫人的態度和以前不一樣呢。」
「不管妹妹怎麼說,但我就是感覺和你投緣……」見周雪面目一冷,蘇夫人也不再客套地道:「郡主,請你把問題說一下,容我整理一下極亂的思緒。」
「你知道鴉嗎?」
「啊?鴉,不是叫金烏嗎……也許我記錯了,我只聽夫君說過幾次……」
「金烏是鴉的寵物。」周雪解釋道。她可忘不了鴉和那隻金色的大烏鴉相親相愛的情景。
「是這樣嗎?」蘇夫人低聲道。為什麼她覺得夫君的口氣說的是人呢?「不過不管是鳥還是人他對你都是另眼相看啊。他並不屑與女人說話,有什麼事也只是讓他的兩個護衛告訴我或直接找夫君商量。其實我也想多見見他啊。」
蘇夫人只是隨口說出的話,卻令周雪想起黑暗之中,鴉大聲說著「我喜歡你」的認真,她不自然地低下頭輕咳一聲,而後又若無其事地抬起頭道:「我曾問過蘇意憐,他對鴉的事一概不知,反而鴉對他的事情知道得清清楚楚,還說蘇意憐是他的祭品……為什麼會發生這種超乎常理之外的事情呢?」
「如果發生這種事是詛咒的話,也是我的錯……平樂郡主,」蘇夫人嚴肅地盯著周雪道,「我會什麼都說給你聽,只要你認真回答我一句話。」
「什麼?」
「你討厭這樣的憐兒嗎?」
「啊,」周雪一臉疑惑,「我幹嗎要討厭他?」
「……不在意便好啦。」蘇夫人喃喃說著話,她的視線移向窗外,幾株桃花開得正艷,但她視線的焦點卻全然不在桃花上,而是穿越空間到更遙遠的地方,「那還是我只有茵潔那麼大時,在太陽熱得足可把城池烤化的炎熱夏季,所發生的事情……」
※※※
那時蘇家還不在蘇州,而在杭州。明明應是溫濕多雨的夏季,在那一年夏天卻不正常地乾燥,連太陽都熾亮得太過妖異,在那妖異的太陽下,不經意在西子湖畔邂逅的鮮衣怒馬的英俊少年,不知不覺成為她的情人。
得知她懷孕後,少年高興得欣喜若狂。少年的父母雙亡,便拜託他遠親中的老人做主,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成了婚後他就住在蘇家。雖無所事事,但柔和良順的他也頗得父母歡心。生下憐兒時,已是第二年的夏季,幾乎熱昏過去的天氣裡,不知由什麼地方飛來幾千幾萬隻烏鴉,幾乎把杭州城都掩遮住,產房外面,樹枝、屋頂、龍牆甚至連地上都佈滿烏鴉,見人也不躲,直到三日後,烏鴉才漸漸散去,因此憐兒從出生起便被人認為是不祥之物。
而孩子的父親在孩子生下來時卻連看也未看一眼,只在還半昏迷躺在床上的她的耳邊說了一句「謝謝你」便離開蘇府,從此不見蹤影。
丈夫失蹤了,還有著被當成不祥之物的小孩,在父母的勸說下,她不得已搬到蘇州來住。日常生活並不用她操心,她也決定無論找不找得到丈夫,她都會獨自把最愛的他的小孩養大,雖然只是短短的一年時間,但他對她的溫柔及疼愛她全記在心底,所有的艱苦她會慢慢撐過去。等到慢慢習慣了蘇州生活,慢慢習慣了寂寞,她卻在路上遇到了成婚時男方請來的遠親,她走上去問老人是否聽過她丈夫的消息,老人卻嚇得直向後退,覺得蹊蹺的她不顧一切地追問下去,才知老人根本不是她丈夫的遠親,而是她丈夫用三十兩銀請來冒充男方長輩的陌生人。
蘇家在杭州也算是豪富,在丈夫才失蹤時也花銀請人找過,但全無消息,只到那一刻,她才想是不是她丈夫的所有資料全是假的,所以才會找不到人。老人也覺得極為愧疚地提供了一些線索,說似乎聽到她丈夫身邊的僕人叫他為「七郡王」。她當即抱了孩子找了馬車,用一天一夜的時間趕回杭州,讓父親再花錢查一查她丈夫是什麼人,她可以忍受寂寞痛苦思念,但絕不忍受欺騙。
這次查找得很順利,不到三個月,已經有符合她所說的大部分條件的人的資料送到她手上。
在看了資料後,她震驚不已。她把孩子放在家中,不顧父母勸阻地獨自北上,在懸掛著「北齊郡王」扁額的底邸對面的小巷中等了兩天兩夜,終於見到回府的陌生卻又熟悉的意氣風發的少年!
一切說透了都是那麼荒謬好笑。精細規劃的騙局由相遇之初便開始了。
他姓齊,父母全在,是外姓的王族。但直系三代不知受了什麼血咒,長子生下來全是癡兒,那些癡兒從六七歲便開始關在府內的偏僻廢園中,除了讓兩個老僕照顧著外,一直到老死都不讓他們與外人相見。爵位食邑全都由二子當作長子繼承。一般這種家族密聞都是死守著,根本不會洩露出去的,但仍被交惡的另一派王族知道了,在朝廷上攻擊他們一家全都是傻子,辱槍舌劍之後便開始打賭,賭小郡王的長子會不會再是癡兒。
一切只是這樣而已,她所以為的深愛的人的孩子,不過是怕輸了賭注而應下血咒生下的癡兒。對她的突然出現,他先是慌亂,後來又涎著臉笑道對她又不是沒有感情,只要她願意把小孩子扔掉的話,他會把她這個商人女迎回府裡做妾。
而愛情就在他說要把孩子扔掉的一瞬間冷卻下來,所有刻骨銘心相思成狂全都像沒有發生過一樣,她的丈夫應是溫柔體貼的那一個,而不是這個自私冷血的人。愛情沒有了,所有堅持就成為可笑。她只讓他做一件事,隨她回杭州,在官府內辦了離休書,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帶著孩子的她不是說與人做填房,便是做妾,這兩種她都不想要,乾脆她尋了個老實的窮人入贅蘇家。而她懷胎十月所生下的小孩,即使是癡兒,她也會細細疼愛著的。
原本只是無可奈何所尋的入贅丈夫,雖口拙言訥,不善言辭,卻是孝敬老人、疼愛小孩的好人,父親曾因她前夫的惡意欺騙而氣得中風,行動不便都是入贅丈夫照應著,漸漸地,蘇家的生意也由他擔起來,那時蘇家的商號還不是日中金鴉……
「啊,抱歉呢。」蘇夫人像是猛然驚醒般地回過神來,「我竟不知不覺說了這麼多無關緊要的事情……」
「不,」周雪的臉上看不出絲毫不耐,「我很榮幸能聽到這樣不一般的人生。不過,世上真有血咒這種事情嗎?」她這次要問清楚,省得再發生類似「妖男」事件,徒惹人笑。
蘇夫人沉吟了一下:「無論前夫他說的是真的還是騙人的謊話,我都不想再尋根問底了,因為憐兒即使被詛咒了,也是我可愛的小孩……也許一切都是牽強附會……你就當聽故事吧。」看到周雪認真地點頭,蘇夫人不覺笑道:「嗯,在憐兒九歲時,蘇府曾遭賊人放火,憐兒當時就睡在我們隔壁,我怕僕人們照顧不好,便自己在身邊照顧著。等我和夫君被搖醒時,才發覺府後院已經火光沖天了,那時連夫君都不免有些慌亂,反而是憐兒冷靜地領我們找出正確的路,衝出火場,一路上他曾嘟囔著說如果家人不見了那傢伙一定會哭,讓祭品哭可不好之類的話,後來又說祭品沒人伺候著可不成,又把僕婢廚子也帶了出來。那場大火雖被及時發現撲滅,又無人傷亡,但蘇府後院倉庫中的布料全被燒了個乾乾淨淨,蘇府的生意受到了極大的打擊。蘇家有妖孽的流言又開始流傳,夫君同我商量一下,乾脆把生意也搬到蘇州去。
「蘇家一搬到蘇州就買了現在的宅子,雖然當時的面積只有現在的三分之一,餘下的三分之二是這十幾年擴建的,但仍是一筆極大的數目,我曾問夫君錢是哪裡來的,他只笑不答,被問得急了,也只說他以前掙的。商號也讓夫君改成日中金鴉,我們繼續做織緞生意,自從搬到蘇州後,蘇家就如神助般生意越做越大,不只織緞,連繡坊也插了一手。
「憐兒也有了單獨的院落,而且不讓任何人進他的院子裡……我想也許在他九歲的時候……就變了吧。對了,他在十二歲的時候還被人綁架過,但是不到一天又全身是血地回來了,還帶只大烏鴉回來,他身上沒受到任何傷害,問他身上為什麼會染上血,他也說不上來。我曾經想,憐兒是不是一遇到危險就會改變呢。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作不得準。夫君經常帶他出去玩,一去就是幾個月……我沒見過夜中的憐兒,對我來說,疼在心裡的還只是會單單純純地依在我身邊的癡兒吧。」
「即使一輩子這個樣子,郡主,」蘇夫人雖力持冷靜,但還是可以感覺到有些氣息不穩,「你會不會還是不討厭憐兒呢?」
※※※
又到了討厭的午時。
秋雁擦了擦額角的汗拿著食盒才踏進綺心園,不知是誰看見了歡喜地高叫一聲道:「秋雁妹妹來了哦。」在園子裡堆磚的、和泥的、刨木的、量地的全都扔下手中的工作,呼啦啦地圍過來。
秋雁嚇得後退一步,這時小廝正好推著兩大桶飯菜趕進園裡,她連忙站到小車的另一邊四處張望著。
先擠到車前的一個穿著土黃短衫的男子把忘了丟掉的泥灰刀順手插進褲腰,又從腰後掏出一把紙扇故作瀟灑地扇了扇,邪裡邪氣地笑道:「秋雁妹妹,你在找喬老大嗎?她不在這裡,早就出去一會了。」
風扇過來一股汗臭味,秋雁露骨地皺了皺眉後退一步。
「符九,給我讓開。」另一個人趕到,一屁股把拿紙扇的邪氣男子擠了過去。小眼、尖鼻、翹牙,長得就像隻老鼠的男子涎著臉出現在秋雁面前:「雁妹妹,今天是什麼飯菜哦,聞起來好香呢。」
「米飯和毛豆炒肉。」秋雁冷冷地回答道。
「何五,你別嚇著人家女孩子。」這時又有一個長得像女孩子般的男孩一拐子把灰老鼠頂走,他伸頭朝木桶裡看了看,皺了皺眉說道:「又是毛豆炒肉,已經吃七天了,廚師不會換個花樣啊!」
秋雁冷哼一聲,頓頓有肉給這些泥瓦工吃都不錯了,竟還挑三撿四。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伴隨著佛號聲,一張符「砰」的一聲貼在木桶上,長得英俊無比卻剃著光頭的少年雙手合十地低眉誦唱道。
「不殺和尚,你貼這符純粹不讓我們吃是不是。」女孩般的男孩怒道。每次吃飯都一貼符,真是破壞人吃飯的好心情。
「如七,此言差矣,我是不殺生,又不是不吃肉,別人殺的和我沒什麼關係。」不殺和尚無恥地辯解著。
「那你為什麼貼道符?」
「表示我要很抱歉地吃它們啊。」
秋雁不見喬,就又拿著食盒走出園子,符九伸長脖子癡癡地追看著。
「喂,符九,」老鼠男何五一把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耳邊說道:「我有極樂迷魂香呦,你要不要?」
「什麼,我這麼頂天立地的男子,怎能用這種下流東西。」符九推開何五義正辭嚴地說道。但隨即又換成他摟住何五的肩,嘻嘻淫笑道:「不過有了愛情就不同了,兄弟,要不要便宜點賣?」
不滿意小廝慢吞吞地盛飯,如七從懷中掏出盆大的木碗,幾勺子便盛得堆尖高,又臼了兩勺毛豆便蹲在一邊吃了起來,但才吃了兩口他又唉聲歎道:「喬老大到什麼地方去了啊,不搶她的菜吃得很沒勁呢。」
另一方面。
仰頭看著天上相互追的風箏,「真是好興致呢。」喬喃喃說道。
樹下傳來嘈雜聲,喬天師不感興趣地向下看了一眼,沒想到竟是故人趙、錢、孫、李。
「趙兄,我們已在蘇府呆了近兩個星期了啊,怎麼還未見你未婚妻長什麼樣子?」
對錢兄的遺憾孫兄也深有同感:「是啊,趙兄,你四月初六就成婚了,在婚前還不知未婚妻長成什麼樣總覺得心裡很不踏實啊。趙兄如此風度翩翩,若是娶的妻子……」
「去,是我娶妻,還是你們娶妻!就是我娶個無鹽女在家裡供著也不礙你們的事。」趙晉心煩地叫道。府裡催得急,讓他快些回到家中試穿婚服,預覽賓客名單,管誰愛來不來,他還沒玩夠,根本不想回去。
見趙晉大發脾氣,錢兄和孔兄連忙噤聲。一直安靜地呆在旁邊的李兄卻搖了搖頭道:「趙兄,這麼說不對,醜女根本沒在這世上生存的權利。平樂郡主嬌美如花,溫柔似水,趙兄一定會娶到一個美嬌娘的。」
趙晉冷哼一聲又道:「誰管她長得漂不漂亮,只要別擋著我玩樂便可以了。」要不是娘一見他就在耳邊叼嘮著他這麼大了怎還不成親,若他再拖延就讓他皇兄下旨賜婚云云,他才不想讓個不認識的女人住進他的鎖瀾府。
「對呀呀,趙兄,女人算什麼。」錢兄見趙晉根本沒什麼談話的興致,話題連忙從女人身上拉開,「趙兄,我們離開蘇府吧,這裡無聊得要命,根本沒什麼好玩的。」
「沒錯沒錯,開始到蘇府時,我還以為可以見到蘇意憐呢,結果根本碰不到他。」
「孫兄,你說的是被稱為『仙姿秀逸,神之巧手』的蘇意憐吧,我曾聽說過他是傻瓜呢。」
「嘿嘿嘿嘿,那欺負起來一定很有趣。」李兄陰笑道,但隨即又洩了氣,「可就是見不到。」
「能讓你們見到才會有鬼。」喬也是去到繡房找琉璃的時候才發現的,蘇意憐所住的仙綾院院外不知潛伏著多少護衛保護著他,連她都是好不容易才潛到繡房的屋頂。
蘇家對蘇意憐的保護由此可見一斑,明知這幾個人有嗜虐性格,又怎會讓他們見到蘇意憐進而欺負他呢。
四個人毫無顧忌敘著話漸漸遠去,喬天師的視線又移向天空。白雲迅速移動變幻著,風由背後吹來,是凶是吉呢?
※※※
風向改變了,是凶是吉呢?
周雪仰頭看著蘇府天空上的風箏,過了許久她才轉過頭看向室中央坐著刺繡的長髮及地的少年:「蘇意憐,衣服繡得怎麼樣了。」
蘇意憐迅速抬頭,歡歡喜喜地笑著:「才繡了一根尾翼,再過幾天這隻鳳凰就完全繡好了。」
仔仔細細地看著蘇意憐的笑臉,沒有一絲勉強的神態,周雪張了張唇,終於說道:「蘇意憐,你繡的是我的婚服。」
「我知道啊,琉璃從開始便說了。」
依舊是純澈又熱切的眼神,周雪心中又升起不明所以的焦躁:「那是我要同別人成親時要穿的衣服。」
「成親?」
「嗯,是兩個人通過正式的儀勢成為夫妻。」
「……成親後琉璃還會陪著我嗎?」
焦躁過後是深重的悲哀,她終於有些瞭解鴉所說的「被蘇意憐喜歡上還真是可憐」這句話的意思了……被那樣深切地說喜歡啊,一生之中再也不會遇到這麼純潔的少年,再也無法聽到那種毫無保留的語言了吧。
但喜歡只停留在喜歡上而已。
原來那就是焦躁的原因啊,無法更近一步,不能更深一層,明明吹皺了一池春水卻還是無伎無求的模樣,但想像著會開竅的蘇意憐這種事……就像會悲哀的自己一樣可笑吧。
「……不會了,就像你的父母一樣,從此以後我也只會陪著那個成為我夫君的人。」周雪自嘲地笑了一下,淡淡說道。
笑容消失,蘇意憐震驚地張大雙眼:「成,成親後就像爹和娘那樣……」形影不離嗎?
「對啊。」
蘇意憐猛地站起來,慌亂而用力地叫道:「我,我不許你成親!」
「不許……周雪喃喃低語。他「不許」又是基於什麼樣的感情呢。「如果只是孤寂,只想找個陪伴的話,一定會找到全心全意為了你而陪著你的人吧。」
周雪仍和以前一樣面無表情,但蘇意憐卻仍可看出她的情緒低落,全身陷在灰暗的氣息裡,似乎要放棄什麼,而她要放棄的東西一定足以讓他發狂。
「不許……」蘇意憐渾身發抖地直握著拳,光是想像著琉璃離開他的視線的情景他都無法忍受了,更別說琉璃永遠離開他去陪著另一個人,「不許成親……」眼光驀然被眼前的婚服震懾住,以往在他眼中只是衣料只是絲線只是圖案的禮服,現在看來卻是紅艷得懾目,閃亮得刺眼,妖美得驚人……琉璃就是要穿著這身衣服離開他啊,如果這件衣服毀掉的話……蘇意憐不加思索地抄起繡架旁的剪刀用力剪下去,「卡嚓」一聲,鳳凰綺美的羽翼全斷。
想再下剪時,手腕已被緊緊握住,蘇意憐泫然欲泣地抬起眼,周雪的怒氣漸漸散去變成無奈。「蘇意憐,」比往日低啞的女聲引起他身體一陣輕顫,「我們私奔吧。」
「……私奔?」
「我們離開父母親人朋友私自逃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不管蘇府現在發生的一切事情,不管其他人,就只有我們。」黑色的眸子緊緊地盯著蘇意憐,紅唇中吐出誘惑的低語:「你願意嗎?」
惶惶然地看了看四周,蘇意憐有些猶豫地道:「父母……」
「全都忘記!」
「弟弟和妹妹……」
「全都丟棄!」
周雪干冷的語氣不容反駁,蘇意憐游移不定的目光看向窗外,記憶中從未離開過的家園,疼愛著自己的父母,保護著自己的弟妹……如果離開的話,這一切都會失去了吧……即使如此,即使如此……
「蘇意憐。」認真叫著他名字的女子,清冷的眼神催促著他的選擇。逃走後有什麼樣的未來,憑他有限的智慧根本無法想像出來,只知道如果有機會和她一直在一起的話……視線瞬間模糊了,心中湧現出激烈渴求又衝動之極的莫名感情,「琉璃,琉璃,你喜歡我嗎?」
周雪迷惑地看著他靜靜地流出眼淚,手伸了幾次,她最終還是忍不住用衣袖輕輕擦拭著他臉頰上的淚水。唇緊閉著,但並未讓他等太久,周雪發出因為細小而顯得不太確定的聲音:「……喜歡啊。」
這樣便足夠了。唇角嘗到鹹澀的淚水,蘇意憐露出和他平時歡喜的傻笑所不同的美麗而憂鬱的笑容。「我跟你走。」
無邪的心已沾凡塵。
※※※
天上無星。半圓的月亮發出朦朧的光芒,溫溫潤潤的如一塊青玉。厚厚的青色雲層堆積著,在風的作用下相互擠壓,快速地掠過青玉般的缺月,整個大地都在暖昧的閃爍不定的明暗中。
越過大片被風壓的低矮的稻田,進入高大稀疏的樹林,新長出的綠葉遇風發出沙沙的輕響,周雪用力甩出一鞭,拉車的棗紅馬更奮力地向前奔跑著,她身上半舊的白綢衫被暗夜渲染成青灰色,毫無顧忌地迎風飛舞著。
寂靜的夜裡只聽到急驟的馬蹄聲和馬車木輪的「咕嚕」聲,周雪抿著唇,在蘇州東城門外惟一的官道上御車奔施著。
快出樹林時,周雪突感危險地驟然拉起韁繩,兩匹棗紅馬揚蹄悲嘶,周雪放開韁繩,轉身掀開布簾,拉起馬車中所坐的橘衣少年向樹頂掠去,只聽「轟隆』一聲,馬車由內部震裂,木料碎片和著硝煙四處進飛,兩匹馬嘶鳴未止,又向前狂奔,隨著一聲尖嘯,兩柄長槍由林中射出,刺穿了它們的身子。
周雪抱著少年才至樹梢,一張大網卻撲天蓋地地朝他們罩下,周雪猝然出招,伸出五指扣住網眼,試到網繩是不怕刀砍劍傷、伸縮自如的牛筋繩編製時,她心思快速回轉,竟使用千斤墜的功夫在空中迴旋著加速下墜,網中心在她的旋轉拉扯下擰成一股粗繩,腳才碰地時,內力由丹田發出,沿著網線震向捕獵者,只聽見聲悶哼,由樹上跌落兩個黑衣人影,重重摔在地上。
聽到東部林中有聲響,她扯開胸前布巾的活結一抖,一把通體雪白的玉琴由她背後跳出跌入她手中,單手五指扣緊七弦,伴隨一串古雅樂音的響起,七道氣流撲向林間,卻像石沉大海,悄無聲息。
周雪非但沒有放輕鬆,反而更為緊張地盯著東北方向的林子。
「琴尊果真是琴尊,剛才那些小伎倆果真傷不到你呢。」陰柔又清雅的聲音過後,伴隨著木輪輕響,一名絕美的男子進入周雪可及的視線內,青色的月光淡淡俯照下來,男子全身也蒙上一層詭異的青色,就如同精細的青瓷人偶般美得不像真人。
「莫如幽?」周雪的語氣洩露了她的驚訝。他不應該還在蘇府嗎?怎麼可能會在這裡出現?
「柳霓雪,真沒想到你真會帶著蘇大公子私奔呢,」莫如幽淡淡地笑道,「現在,連我都不禁感到愛情真偉大了。」
周雪臉色一變,護住橘衣少年,沉聲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莫如幽卻詫然不已:「不知道才奇怪吧,你知道我在蘇府布了多少眼線嗎?」
「這麼說連護衛中也有你的人了。」
對周雪的質問莫如幽根本不回答而是看著她身後的少年,「蘇公子,不,應該叫鴉少爺呢,既然你捨棄了家人,一定也用不了太多錢,你的財產若是捐給布天門的話,莫如幽不勝感激哦。」
真是劫匪也做得如此文質彬彬啊。「若是不給呢?」周雪代少年答道。
「鴉少爺,請不要為難我了。」莫如幽苦笑道,「被我們看中的人家若不給予配合的話,只有一條死路可走,鴉少爺,對你,我們布天門已盡了最大的耐心,至少我們未用毒控制你的家人……」
「那是因為你們無法確定蘇意憐的家人在鴉心中的地位,一個不好,反而惹怒鴉就得不償失了。」周雪在旁邊涼涼地打岔,「而且蘇府的防衛並沒有你所想像的那麼鬆懈無用,隨你潛入蘇府的布天門門徒並沒有絕對的把握控制蘇府,所以最近才升起風箏請求援助吧,看來你的耐心也並不足以誇耀。」
「……柳霓雪,你真很聰明。」莫如幽不怒反擊掌笑道:「沒錯,像蘇府這樣的商家消失一兩家對布天門根本無關緊要,我們所看中的只有鴉而已。也托你的福,鴉終於離開了保護嚴密的蘇府。不過我很好心,還是讓你們有個選擇吧。」莫如幽伸開雙手,讓周雪他們看清他手裡拿的東西,「我的左手握住的是紅色煙花,右手是藍色的,鴉少爺,若是你主動歸入布天門的話,我會發出表示停止的紅色煙花,反之便是表示進攻的藍色煙花,你家人的生死便在你的一念之間哦。」
「真是讓人為難的選擇啊。」接話的還是周雪,她撫著下巴做沉思狀,「不知道闖入者會不會也讓蘇夫人作這種選擇,說如果不想讓她的兒子受傷最好束手就擒之類的話。我勸你還是不要白費心機了,為了怕蘇夫人猶豫,我已經讓人先在後院放了火,唉——讓布天門的人背黑鍋我內心也很不安哩。」像應證周雪的話一般,就聽蘇州城上空一陣長嘯聲,而「轟隆」一聲,煙花在深暗的夜空中爆裂,灑下藍色的花一般的光雨,在乍亮的瞬間,映出莫如幽淒白的臉。
「還有,欺騙了你也是我的不對。」風漸息,被吹到腦後的長長的劉海又滑下周雪光滑的額角,遮住她的眉眼,「和我私奔的不是蘇意憐或鴉少爺哦。」
「驚訝得不知該說什麼了吧。如七,不用躲在陰影中了,把莫如幽引出蘇府原來是如此簡單的事情。不用羨慕我的演技,布天門門主,你所需要感謝的只是你的那些忠心耿耿監視著蘇意憐的門徒。」
莫如幽瞪住向前走了兩步的橘衣少年,如今細看了,才看出他雖也長得眉清目秀,但哪有蘇意憐天姿秀逸的姿態。
「……柳霓雪,你莫忘了你已中了『水火不溶』的毒。」莫如幽沉下臉,陰陰冷冷地說道,竟是已動了殺意。他不喜歡節外生枝和做事做絕,因為不知現在的敵人會不會成為要網羅的人,但琴尊明顯地多管閒事了。
看到莫如幽身後漸漸浮現的憧憧暗影,周雪眨了眨眼,像終於想到什麼地「咦」了一聲,「是布天十魔嗎?好久不見啊。」
莫如幽牙齒暗咬,終道:「……布天十臣,滅掉琴尊。」
※※※
在跳躍中,衣袍隱現綠色磷光,周雪心中一凜手攥住衣領往上一提,身子由寬袍中退下,她一拎長袍甩向攻擊者,在與空氣的急速摩擦中,衣袍驟然著火,發出青白色的火焰,罩向布天十臣中面蒙黑紗的其中一人,像是也知道可自然的毒火的厲害,對方停止攻擊急速後退。
額角漸漸滲出冷汗,對方總是以毒霄彈、毒磷火對她進行攻擊,玉琴怕火,而她還要照應著如七別中了毒,指頭髮黑而僵直,是剛才抓住牛筋網而疏忽了上面所抹塗毒藥,幾乎彈不了碎雪。
手掌反覆間,由袖中飛出的布帛纏住玉琴向背後甩去,霎時又把琴繫在身上,在左手與琴身相錯間,從琴體內抽出一柄長一尺二寸,寬二指,通體雪白,薄刃輕巧的短劍,劍身所發出的冰冷寒氣令圍攻的布天十臣齊齊退了一步,這次連在一旁冷眼觀戰的莫如幽都不覺臉色大變地手指扣緊迴旋刀向周雪擲去。像背後長了眼睛,雪柳劍甩離手掌直刺向奠如幽,而滿天花瓣飄舞,是薔薇暗器與薄若葉片的迴旋刀相擊的結果。
莫如幽手一按輪椅扶手,翻身向後躍去,原以為可以躲過雪柳劍的攻擊,但足可引發皮膚戰慄的冷氣又從另一角度追上他,隨著他的反擊和閃避而隨之改變的挑、劈、刺、斬等招勢,根本不遜於高手親握劍柄的相搏,甚至更奇詭。
御劍術!
周雪還可分心與布天十臣纏鬥,但已明顯地採取守勢。而下一秒莫如幽已無法分心看周圍的形勢,他祭出長鞭專心對付刁鑽的劍技,但無人可傷的情況下,也是閃避多於反擊。
情況進入僵峙狀態,周雪的身子如柳絮遇力便飄浮,在擲出毒雷彈而傷了自己人之後,布天十臣已不敢輕舉妄動,而周雪的面無表情更掩飾了她的力竭,心火上升,血脈驚痛。
※※※
「琉璃,你怎麼可以偷跑!」
淒厲的叫喊比急驟的馬蹄聲更先傳入耳中,周雪臉色一變扭頭看去,在稀疏林子的西頭,不一會便出現兩匹急馳的駿馬,在前面大呼小叫的少年,不是鴉還會是誰!
不是交待喬要好好看住他的嗎?又怎會在這裡出現?!
在周雪心中產生動搖之際,閃避的動作慢了一慢,一名黑衣人潛入她身後,一拳擊向她的後心,周雪像沒有重量似的被高高擊起,御劍也受到牽引地飛回,刺入偷襲她的黑衣人後背。
在鴉策馬上前時眼中所烙下的便是這一幕,他目眥盡裂地衝入布天十臣的包圍圈,接下跌摔下的周雪。怕布天十臣傷了鴉,莫如幽忙一陣清嘯,帶著受了重傷的丙戌,幾人灑下毒煙隱入樹林陰影中。
「琉璃,琉璃,你醒一醒啊。」
身子被搖得幾乎散架,周雪勉強睜開眼,有氣無力地罵道:「你,你是笨蛋啊……幹什麼到這裡來。」
「是你說過要和我私奔的,怎麼可以不負責任地自己走了……」
這時如七湊上前來,緊張地看著臉色慘白、一臉虛汗的周雪:「柳霓雪,你千萬不要出事啊。」要不喬老大一定會殺了他的。他所擅長的只是收集情報而已,拳腳功夫僅可自保,不但幫不了琴尊,反而成為她的累贅。但是中了毒的琴尊,為什麼會有勇無謀地和莫如幽對上,而且連伏兵也未安排,一點也沒有以往的心思慎密。像只是為了引開莫如幽而引開他一樣。
鴉像是才注意到如七地瞪大眼睛在如七和周雪之間看了幾遍,像是要哭泣時,眼神卻驀然一變,他一腳猛踹向如七的心口,如七根本無任何防備地受了一踢,直到撞到樹身才止住去勢,試了幾次都沒爬起來,胸口巨痛,竟是肋骨被踢斷了。
「敢和我搶女人,你活得不耐煩了。」鴉半垂著眼瞼說道,坐在馬上的穿著明黃色單衣的少年,長長的頭髮遇風狂舞著,低柔的話語,青色的月光,被發掩住若隱若現絕美的臉形成無形的魔魅的網,罩向眾人的心底。
被鴉抱在懷中,周雪並未見到他殘害同伴的動作。「為什麼你,會來……咳咳……」
一口氣沒提上來,周雪用力地咳嗽著,黑血沿著嘴角流下,她抬起袖子抹去,棉質的單衣也染上點點血花。如火炙的感覺由皮膚燎起,滲入血管,而後聚集到胸口燒成一團大火。猶如窒息般的呼吸困難和被烈火包圍的炙熱感焦痛感逼的她幾近發狂。「藥,藥……」張開被汗水潤濕的酸澀的眼,周雪低叫道,紅潤的唇一瞬間變得乾裂,她不知不覺用了全力,上了心火,奇毒引發快得超乎她的想像。
懷中抱著輕得幾乎感受不到重量的身體,明明出著汗,但手只感到冰冷,鴉急切地撕開周雪的單衣,手探在衣服內側掏出一尊玉脂瓶,把裡面的藥丸全倒進手中,周雪抬起手想接過,但使出全身的力氣也不過動了動手指而已,突然唇邊感到一陣清涼,她不由自主地張唇,有溫熱的舌尖捲著清香微甜的藥滑入她口中,她張開迷茫的大眼,只看到鴉羽般的泛著綠光的黑髮。
「鴉少爺……」莫如幽淡淡笑著,「我們一直在找你的弱點,原來你的弱點就是琴尊。」
只穿著單衣的長髮及膝的少年抬起眼,狂傲地笑道:「誰是那個笨蛋?!」
冷酷無情的眼、染血的唇、飛舞的黑髮令莫如幽心中一驚。每次和鴉聯繫時,他都隱入暗夜中,身前還站著刀劍雙奇,只感到他聲音妖媚異常,令人綺念叢生,這種如刀清銳的氣質還是第一次感覺到。
「喂,」記不清帶他來的人叫什麼名字,少年抬高下巴傲然地指示道,「你下來,不要離我太遠,好好照應著琉璃,若她有一絲閃失,我便殺了你。」
少年翻身下馬朝莫如幽走去:「竟傷了琉璃,不可饒恕,很久沒出來了,今次就好好玩一玩吧。」
「……鴉……」火燎般的痛苦已漸漸消去,躺在秋雁懷中,周雪用手指抹掉眼邊酸澀的汗水,終於看清背對著她的少年的背影,月光下被染成亮黃色的單衣肆意飛揚著,及膝的發被風吹拂著震盪出綠色的光澤,因走路的姿式有別於蘇意憐的輕靈和鴉的優美,令周雪心存不安地低喊一聲。
「不要叫我鴉。」像是要加重周雪不安的,少年連回頭也沒有地冷冷說道:「我的名字叫做——金-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