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六。財神正東。貴神正南。易行方向東南。宜會友。出行。結婚。忌求醫。療病。穿井。
九星天乙。星宿張。日建定。
以前總是大門緊閉的鎖瀾府今天大開朱門,而且門前吵鬧得就像菜市場一樣。
因為行的是遠路,喬天師就帶了霜紋一個丫環,結果剩下的三個人在她面前哭成一團。而不時有奴僕到她面前說道:「王妃,一定快點回來啊。」同時把糕點雞蛋往她懷裡塞。還得她連連說道帶的糧食夠了,而且路過的地方有驛站旅店不會餓到才罷手。
相比起來,趙縉身邊只有錢、孫、李三個人呆著,冷冷清清的。趙縉拉著臉,都是那個妖姬,當鎖瀾府是什麼啊,這麼吵吵嚷嚷的,還不讓江寧府的百姓看笑話?再這樣依依不捨,太陽掛到正中央也不會出發了。往日要是他堆著這種臉,奴僕早就跑得不見人影了,但是今天卻不知是不是有喬天師在,僕人也大膽些,都往王妃身邊圍。
意識到自己在這裡生悶氣喬天師也不會知道,趙縉終於忍不住大喊:「喂,你還要磨磨蹭蹭到什麼時候上路?又不是呆到京城不回來了。」
「啊,天這麼晚了,」抬頭看了看天,喬天師才驚覺時間流逝,「再見,我回來會給你們帶京城的土產的。」坐進紫檀嵌黃楊木古拙清麗的馬車,掀開五彩金線盤花簾,喬天師朝眾人擺著手說道。
「那別忘了帶京城最流行的花布哦。」
「我要香茶。」
「香竹柄的合歡扇。」
「饗燕用的餐具。」
每聽到一句話喬天師的嘴角都要抽搐一下,幸虧這時馬伕已經揚鞭駕車,漸離鎖瀾府,省得再應答眾人要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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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族兩人,護衛六人,女婢兩人,下僕四人,馬伕兩人共十六人向北方繁華之地——都城東京進發。
因為出發得早,明王也不焦急,每天行一百多里的路程,估計二十天左右就能到達東京,還有十天時間再上下打點左右走動一下也夠了。
行了八九天,一路上到也安穩,這天十幾人人了徽州境內向北行至穎州。不比江寧府大城市,穎州城小,不到半天的時間他們就穿過了城鎮,郊外是大片的農田,趙縉騎在馬上看到田里光禿禿的,只有壩邊長了些草,不覺感慨道:「農家太懶了吧,這麼大的田地什麼也不種,閒著長草。」
「你白癡啊,七月不能種東西的。而且看清楚,那不是草,是青菜。」
喬天師雙手抱胸地嘲笑著趙縉,嗤,真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公子哥。
趕馬車的馬伕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過一會才緩過勁地說道:「王妃,那不是青菜,那是紅芋秧子。」
這下換趙縉斜著眼瞅著喬天師冷笑。喬的臉上飛上紅霞,有些訕訕地轉過頭。氣氛一時間凝滯下來,只聽到嗒嗒的馬蹄聲和單調的車輪咕嚕咕嚕的響聲。
「喂,你該下來了吧。」還是趙縉先開口,因為喬天師很容易就發呆,據她自己說那是在冥想。
「嗯?」喬天師轉過頭看他,果真又是一臉無辜。
「我說你想透氣也透好了吧,可以回到馬車裡了。」
「可是馬車頂比較舒服。」呆在狹小的空間裡會讓人發瘋的。
「你,你不是對我說只出來一會會嗎?為什麼現在又反悔!堂堂的王妃盤著腿坐在馬車頂上像什麼樣子,你存心讓我丟臉啊!」說著說著趙縉又生起氣來。托王妃的福,現在下人們幾乎感覺不到王爺的怒氣了,因為那些怒氣全都是針對王妃的。
「我隨便說說你也信啊。」喬天師得意地仰頭「哈哈」笑了兩聲。而後又收斂笑容認真說道:「你不用擔心面子問題,我已經和霜紋換了衣服,這樣別人看到我只會以為我是守護馬車的丫環而已。」
「……」趙縉氣得渾身發抖.卻是已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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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炎熱的夏天,越近北方,天氣越熱得厲害,趙縉抹了抹汗,這時在前面探路的紫衣衛之一回來報前方不遠處有一片樹林子,見大家的精神都有些萎靡,趙縉決定到了林子裡就停車休息一會。
誰知才到樹林邊緣,就有數十支冷箭射來,喬天師耳尖地早就聽到弦動聲,當下一起身就左縱右移地把長箭盡數接下,等護衛們反應過來圍在趙縉身邊時,喬天師已經在數箭有幾支了。
「如七,一路上沒有打點好嗎?」喬天師歪頭不高興地問道。明明都讓如七發了借路帖了,怎麼還會被打擾。
「老大,從江寧到東京四十七路英雄豪傑全都給予回應迴避,應該是其他不長眼的小毛賊才對。」
「箭頭純鐵製,箭身桑木製,全部兩尺三寸長,哪裡像烏合之眾了?」
如七臉色一沉,策馬上前,高聲叫道:「穎州天下第一,狂生人間獨行。來者是穎州府外穎河邊天下第一莊的衛獨行嗎?」
「看來你也有些眼光。」哈哈一陣狂笑,從林間走來一名身著土黃布衫的中年男子,「看你明日聰慧的模樣,為什麼甘做明王的走狗呢?」
如七卻是難得的嚴肅,「衛獨行,金尊已經發過借路帖,你也已經同意借路,為何還出而反而,不守信用?!」
衛獨行反而驚詫起來,「我借金尊的路,管明王什麼事?」
「衛狂生,夫妻一體,你同意借給我路,自然也不能斷了他的路。」
小孩子一般稚嫩的聲音卻讓衛獨行感受到極大壓迫感地向後滑了兩步。他無法置信地張大眼看向馬車頂盤腿而坐的小女孩,張口結舌地道:「你……你就是……金尊?」
「是啊。」
手指指向趙縉,衛獨行說出的話都是澀澀的:「夫妻……你嫁給了這個不學無術、喪盡天良的紈褲子弟?」
「是啊。」
「就是他曾說了三尺的珊瑚樹很稀奇,便害得穎州的豪富家破人亡?」
「是啊。」
衛獨行不覺暴笑出聲,「你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你還嫁給他?」
「是啊。」
「好,好!」衛獨行笑癱在地上打起滾來,「哈哈,金尊竟然嫁給了明王,沒想到四大尊者都墮落了啊!」
正派的武尊與邪教毒尊交好,據說不久就要成親。
冰雪清麗的琴尊傳言喜歡上一個白癡,喜事將近。
就連最嫉惡如仇的金尊都嫁給了惡王爺。
曼武飛花,惟我毒尊,琴心劍膽,傳奇古金,四大尊者也要成為歷史了吧。
衛獨行狂笑著爬起來,蓬頭垢面,衣衫髒亂。「我一定要告訴武林同道呢。要是再有人不張眼地攔住明王、王妃的路,那就是罪過了。」
「那當然,夫君很有用。」喬天師眉眼喜俏地笑,「而且很可愛。」
……
金尊成婚之事三天之內傳遍整個江湖。餘下十一天,一路順風順水,沒再有節外生枝的事情發生。而隨著四大尊者將要退出江湖的傳言,平靜許久的武林又漸漸動盪起來。而喬天師依舊怡然自得地,不管世間風與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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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中秋曲宴。宴設瓊林苑。
喬天師原本以為只是見見長輩,然後一群人圍著圓桌,先和和樂樂地吃過晚飯,再品嚐瓜果,賞著天上明月,偶爾賦詩作詞的家族宴會。結果被領到瓊林苑時,見到庭院中宴席過百、官員眾多的情景當時嚇得瞪大雙眼,半天都沒有緩過勁來。
皇帝坐在上位,一身明黃皇袍,胸繡升龍,看起來比趙縉大不了多少,卻遠比他威嚴穩重。他右方為身著青白色華服的高太后,顯得雍容華貴之極。左方是個秀美的女子,挽百合髻,頭頂珠翠環繞,淡金色深衣,聽說是最近正受寵的嬪妃。
皇帝先舉杯說些以酒犒勞臣下的話,而臣下舉杯感謝皇上慈惠。主賓獻酒行禮後即可開懷暢飲。數十宮女在一旁坐著演奏《燕樂》,宴食主要是些素食瓜果,沒有想像中精美的御宴,令喬天師極為失望。
酒過三巡,趙頊微醺地拍了拍手,音樂停奏。「諸位,」他一開口說話,原本嘈雜的四周立刻靜下來,「今個兒中秋夜宴,大家歡聚一堂光是喝酒也沒什麼意思,朕想玩一點名堂出來,但是太激烈的又不符這望月的雅興,大家就通俗一些,吟詩行酒令如何?」
宋重文輕武,在座的官員即使是武官也有些文采,當然是轟然說好,
趙頊淡淡一笑道:「那麼就即興作首小詩吧,不過,每句話中一定要嵌個『月』字,要是作得詩好,朕還有獎勵。縉弟,你先呢。」
正在削著蘋果皮的趕縉聞言一愣,沒想到皇上真的在大庭廣眾之下考他的詩文。他雖然最受太后寵愛,更是皇上的同母弟弟,但是沒有實權的關係,離皇上的座位還隔著幾張桌子。其他皇族的人見他多是又羨又嫉又瞧不起,聽到皇上考他即興作詩,深知他底細的人都竊笑著想看好戲。
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喬天師。幾個月來,他都沒有聽夫子講課,只是在喬的看管下一首一首地抄詩,字倒是進步了不少,卻根本沒學到什麼東西。
喬天師嘴裡還嚼著石榴籽,鼓勵地說道:「你借景抒情好了。」見第一次參加燕食的喬天師都不緊張,趙縉也安下心來,他仰頭看了看天上碩大的園月,不覺被這樣的良辰美景引得詩性大發,輕咳了一聲便吟道:「圓月似銀盤,嫦娥盤中舞。」
趙頊聽了暗暗點頭,有比擬有意境,開頭還算不錯。
趙縉接著吟:「天狗咬一口,嫦娥不見了。」
最靠近皇上坐的棘王首先忍不住「噗嗤」地先笑出聲來,接著就像傳染一樣,在座的官員全都哈哈笑了起來,連寵妃也捂著唇淺笑,只有太后的表情冷得可怕,趙頊也抿著唇,太陽穴的青筋一突一突的,看樣子就要發火。
「夫君,你也真是的,這是皇上有賞賜的比賽耶,你竟然還在開玩笑。」
像是有種奇妙的魔力一般,原本像瘟疫一般流傳並無法抑制的笑聲奇跡般地停下來;想聽到底是誰在說話,但是仔細聽了,只不過是小女孩平常的清清脆脆的聲音,
「你說縉弟在開玩笑,是什麼意思?」趙頊心中的怒氣也不自覺地平息,他看向趙縉身邊的女子,看不清模樣如何,但是光聽聲音就讓人感覺舒服。
「因為太簡單了嘛,只要有『月』字的話,他可以隨口吟出兩三首詩呢,對不對,夫君?」
趙頊又瞅向趙縉,不怎麼相信地道:「是嗎,縉弟?」
「……沒有那麼誇張啦,作出一首還是沒什麼問題的。」
「那你就作一首看看呢。」皇上施恩特許。
趙縉只覺委屈,他作的詩有哪點不好了,大家竟然都取笑他。
喬天師也笑嘻嘻地歪頭看著他道:「接詩遊戲開始了哦,說『月』字,舉——頭——」
「舉頭望明月,見月缺月圓。」趙縉想也不想地接話。他們在家也經常把詩拆開重組,到現在讓他背完整的一首詩反而有些困難。
「低——頭——」
「低頭思世情,惜風月風雨。」後面的詩要和前面的對仗,就像對對子一樣,他已經努力對得工整了。
「四句話,四個『月』字,皇上,夫君可以得到獎勵了吧?」
喬天師念念不忘賞賜,因為她樣子嬌小,聲音也細嫩,要獎勵的樣子就像小孩子做了值得嘉許的事向大人要糖果吃,幾個皇族的人都想開口說比賽還沒有開始,憑什麼她先要賞賜,但張了幾次口,想說的話又硬生生地嚥了下去。
「哈哈,見『月缺月圓』,惜『風月風雨』,縉弟,沒想到你也會作出這樣的詩,看來你真的長大了呢。」趙頊心情大好地笑著,「那你想要什麼賞賜呢?或者你到寶庫裡任選一樣寶物?」
真不明白怎麼可能從一首詩裡看人成不成熟,但看皇上一笑,趙縉就知自己已經過關了,心情也立刻輕鬆起來。「皇上哥哥,我家裡也有很多珠寶,不用再添寶物了。」
「看來那些俗物吸引不了你了呢。那麼……」趙頊頓了一頓,見趙縉伸長脖子期盼地看著他,身邊的太后也低眉斜眼地看過來,便有些好笑地道:「朕要賜你個官做呢?」
此言一出,眾人羨慕多於驚訝。趙縉年已弱冠,還沒有個官職掛著才稀奇,看來皇上終於想讓趙縉做些實事了。
「謝謝皇上。」趙縉忙跪下謝主隆恩,當然不忘拉喬天師一起。
「但是如此容易地封官未免太過無趣,我想了個花樣,縉弟,你先起身看看。」
趙頊的聲音中全是得意,一塊一尺見方的木板,用毛筆在木板上畫了好幾個圈圈,在圈圈裡寫上他想得起名字的官職,然後讓人拿到五十丈開外的地方道:「縉弟,圈圈裡全是些重要的官職,有參知政事、三司使、中書令、尚書令等等,你射到哪個我就賜你什麼官職!」
眾人這次才齊齊地嚇了一跳。這些文職的官莫不是些文采斐然德高望重的人擔任,趙縉不但年輕,還不學無術,名譽文職的中書令什麼的還無所謂,要是當上參政知事或三司使的官,朝廷還不亂了套了嗎?
「真的,皇上哥哥?」趙縉高興地接過侍衛拿給他的弓箭,搭上箭矢,拉開弓弦,正要射之際,卻聽皇上又說:「縉弟,我又沒有說讓你射,我說的是讓你新娶的妻子代你射呢。」
眾人這才鬆了口氣,一個女人能有多大的力氣把箭射到五十丈外?他們早該想到皇上不會這麼糊塗的,他們簡直多慮了。
趙縉垂下眼掩住笑意,他喝了點酒,根本就沒辦法拿穩箭了,皇上的提議正合他意呢。
喬天師戰戰兢兢地走進庭院中央,周圍不一會便圍滿了看熱鬧的人,她拿起幾乎到她胸部的大弓箭,深吸一口氣齜著牙硬扯著弓弦,卻猛一手滑地,弓箭高高地朝天上射去,眾人的目光隨著弓箭的軌跡下滑下滑,直到弓箭箭頭朝下「咄」的一聲紮在木板上,即使箭尾顫顫地劇烈抖動著,卻還是沒有掉下地。
眾人提著嗓子盯著看木板的公公,只見他尖著嗓子喊道:「侍衛馬軍司。」
一直端坐著的太后一咬牙,「啪」的折斷手中團扇,引來嬪妃詫異的注視。趙縉也猛然抬頭看向喬天師,卻見她還裝著弱不禁風的樣於高興地說自己竟然能夠射中,真是好運。
「縉弟,朕不會食言,就賜你侍衛馬軍都指揮使。三日後上任。」
侍衛馬軍司乃是三衙武帥之一,握有無法調遣的重兵,但這和趙縉開始所要求的官職並不相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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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縉兒,你不是說把什麼事交給王妃沒有什麼問題嗎?為什麼她給你射了這個官職?!」香氣韻然的寶慈宮內,皇太后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怒意,語氣犀利地說著:「你怎麼會娶了這個女子?我初時看她便不歡喜,呆呆愣愣的一點也不懂規矩。而且長相也太差,怎麼能配得上你?」
趙縉也怒喬天師,要知道三衙的將領都是用一些資歷較淺容易駕馭的人來擔任,且時常加以調動。這些將領雖統率軍隊,但軍隊的調遣和移防等事則需聽命於樞密院。也就是說他這個官職幾近虛職,和他以前當個掛名王爺差不多。
但是聽到太后說喬長得不好看,他卻更為生氣:「母后,你初時見她可是說她長得很喜俏的,還誇她金聲玉韻,蕙心蘭質。怎麼現在又說她不好了?」
「當時津王、棘王和他們的妃子都在場,我當然誇自己的兒媳婦好了。」太后抿唇氣道,「沒想到她這麼不爭氣。」
「什麼不爭氣,我這是故意讓喬幫我射的。」
「你不要袒護自己的媳婦兒說謊,你那些小心思我還不明白?前日你還明明想進三司中的度支部,怎麼今天就換了?雖然財政的官也不好幹,但總比當軍官好得多。」
「母后,我是想得很好啊,但是後來回房一想,我對財政又不熟悉,要是出現紕漏,別人還不說我貪了。而馬軍都指揮使怎麼也說比津王、棘王的什麼節度使大,要是我出外征戰再獲取了什麼功名,再往上升那些大臣就不會說些什麼了。」
「傻孩子,你以為打仗那麼好玩啊。」開始的震怒過去,太后也接受了現實,仔細聽聽趙緒說的也有道理,面且他要是日後陞遷住在京都的話,他們母子見面的時間就增加了,於是也不再多言。
「怎麼母后也說我傻,我才不傻呢。」趙縉在太后面前蹭著撒嬌,惹得太后又笑起來。趙縉雖沒有趙頊聰明,卻遠比趙頊貼心。
「不過,你可不要再帶你那媳婦兒見我,省得我看她就生氣。」
「不見不見,我再不會帶她來見你。」趙縉做了個鬼臉連連應聲。他才不會再帶喬到寶慈宮,省得母后逮到機會欺負他媳婦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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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正仰望星空的喬天師打了個噴嚏,她揉了揉鼻子,「是誰在想我啊?」一瞬間想了好多人的名字,想到有那麼多人想著自己,不覺很是得意。
翻了個身,她枕著亮黃色的琉璃瓦,視線並沒有落在不遠處的燈火上。濃濃鬱鬱的樹葉間是宮殿樓閣的屋脊角鬥,而屋槽下五步一人、十步一崗,護衛很是嚴密,趙縉到寶慈宮還沒有回來,身邊沒有他的怒吼,感覺有些寂寞。最近一段時間,她才感覺到趙縉的視線總是落在她身上,要是說有惡意的話,卻又感覺不到。那是因為什麼呢?每次回過頭去,看到趙縉若無其事地轉頭,她便感覺有種難以名狀的焦躁從體內升起。
有什麼事情好像改變了,但是她又不明白那種改變。「如果琉璃在身邊就好了。」琉璃一向比她聰明,要是問琉璃的話,她肯定會告訴她該怎麼做。
左想右想依舊想不明白的喬天師乾脆坐起身來,不再想這件事。她從房頂躍下,護衛猛然見到跳下來個人,雖然嚇了一跳,但並沒有愚蠢地上前問是誰。自從趙縉被太后留住在他還是皇子時住過的乾東所後,在乾東所的護衛就知道了這裡有一個喜歡上屋頂的王妃。
在迴廊上漫無目的地走著,只要不走出這處住所,就不會有人上前過問她要做什麼。不知不覺回到寢室,喬推開半掩的門,卻猛然覺得腦後湧現殺氣。全身的要害全暴露在對方的掌控下,無論往哪個方向躲都是死地,而喬天師已來不及掏出她的武器閻牙。只聽「喀嚓」一聲響,她竟硬生生地掰下一扇木門頭也不回地回掄反擊。
雖然是大門板,喬天師使出來卻沒有半點聲音,劈掛削砍變化自如,就像手臂自然地延伸。反而對方的武器因為速度的關係發出嘯音。
門板的力量帶動,喬天師順勢回身。月光下偷襲者的身影無從掩形,藏青色的道袍飛舞,雪白的拂塵絲絲如針,朝喬的身上招呼時金鐵堅硬,被門板阻擋時卻又化成煙塵,令人無處著力,偷襲者黑巾蒙面,目光冷冷的,專心對付他所看中的獵物。
喬天師心中一震,雙眼圓睜,咬牙怒罵:「臭老道!你不要以為蒙了臉我就不知道你是誰!」
「我是替天行道者,不是你認為的那個人!」
「除了那個人,誰能用拂塵使出標準的卜卦九劍!不要隱藏了,掌門師兄!」
「我說我是替天行道!殺了你這個逆弟!」
「師兄,不是我說你,只不過拔了你的鬍子,你有必要這樣耿耿於懷嗎?」
「什麼『只不過』,你知道我這幾年是怎麼過的嗎?我有這樣的遭遇完全拜你所賜!」
隱藏不下去的武當山掌門天麟子雖然不甘心,但最終收功不再攻擊。喬天師也把花格全被震碎的門板又放在寢室門邊。而這時聽到不尋常聲響的護衛才趕過來,但又讓喬天師呵斥回去。
「掌門師兄,你怎麼也到皇宮來了?」見到故人說不高興是假的,喬天師朝天麟子蹭去,反倒是天瞬子後退幾步,不讓她近身。
「你以為我想來啊,要不是掌門之位差點不保……」
「難道是武當山的弟子想奪位?終於有人忍受不了你的暴政而奮起反抗了嗎?」
對喬天師興奮的猜測天麟子只是陰陰地冷笑兩聲道:「別管我了,你真的成了明王的妻子了啊,蟬靈子傳我飛書,我還不相信,害得我昨天在中秋宴上看到是你射箭時差點嚇坐到地上。」
「因為我也到了成婚年齡的緣故啊。」突然想到了什麼,喬天師瞅了瞅天麟子,這個身材修長的道士在朦朧的月光下看來也頗有點仙骨道風,如果除去他臉上那礙眼的黑布的話,「掌門師兄,我記得你一直比我聰明的。」
「那當然,要不為什麼是我當掌門而不是你!」
「……那個不是因為你比我大了十九歲的緣故嗎?」
「踢!我才比你大十八歲!還有,你問這種事做什麼?」
兩人又一來二往地暴踢彼此幾腳,喬天師才說道:「我有件事不明白想請教一下你。」
「什麼事?」
「就是……我說掌門師兄,你把黑布拿掉好不好?看著很彆扭!」
猶豫了一下,天麟子把黑布揭開。
喬天師對自己變成夜行妖時的行為記得不太清楚,她還是聽些徒子徒孫說了才知道是她拔光了掌門師兄的鬍子。今天仔細看來,掌門師兄的鬍子果真沒有以前又黑又亮的光澤,而且總覺得很奇怪。
兩人就近坐在欄杆上,喬天師搔了搔額頭,話到嘴邊又不知道要怎麼敘述。
「嗯,掌門師兄……你遇到過這種情況沒有?」
「喂,你有話快說,我時間寶貴啊。」天麟子雙手抱胸,腿一抖一抖地說道。現在這個樣子與其說他是一派尊貴的掌門,還不如說他是混混來得讓人信服。
到目前為止,只有喬天師和經常受到他荼毒的師兄弟知道他是人前人後絕對不一樣的兩面派,當然,目前沒有人敢說出去的情況下,這件事還是武當山的最高機密。
掌門師兄不耐煩了,那要快點結束話題才行。「就是你遇到過這種情況沒有——好像有人無時無刻地都盯著你看……」
「經常。」
「啊?」
「我說你繼續啊!」
「哦,就是趙縉啦,我總是覺得他每次都在看我,但是我回過頭看他時,他卻裝著沒有看我的樣子,很令人火大。」
「明王……你怎麼會嫁給他?他的風評很差!」即使在京都,他也聽到過明王不好的傳聞,甚至還有人彈劫他,但是被皇上壓下了。
「我知道他不是好人,不過嫁給他以後,才知道他除了笨以外,並沒有別人說的那麼壞。」喬天師把被風吹亂的發塞到耳後,「不過很奇怪耶,我嫁給他時就聽到有些官員用他的名義奪取別人的財產,說是為他找尋稀奇的寶貝,其實大部分財富落到搜刮者的手中,當時覺得他應該與那些貪官同罪。但現在再聽到這種事,卻覺得錯的都是別人,反而是趙縉為別人背了許多黑鍋。我是不是變得沒有公平心了呢?」
「……還有什麼?」
「因為趙縉脾氣很暴躁,說不了兩句話,拳頭就上去,大家對他的感覺都不會好。我開始也是,但現在反而覺得他很可愛哦。」
「可、可、可愛?」額角出現細密的汗珠,他怎麼看不出來那個眼角充滿戾氣的人哪裡可愛了。
「對啊,他哭泣的時候,生氣的時候,無可奈何的時候,怕打雷的時候……就像一碰就會按你的思緒走的娃娃,非常可愛呢。」
「……」他更沒有見過比這個更精貴、更危險的娃娃了。
「真奇怪,我開始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他的。」喬天師晃悠著雙腿看著星空,「無論他說什麼話、做什麼事我轉眼就會忘掉,開始半個月我根本記不住他長什麼樣子。那是和我完全無關的一個人,雖然我們成婚了,改變的也不過是別人對我的稱呼而已。」
什麼時候注意到他的呢?
是他即使氣到哭泣也克制住沒有對她動手的時候?
還是目瞪口呆的樣子很好笑的時候?
還是充滿怒氣地高叫著她的名字的時候?
還是目光注視到她卻又快速逃開的時候呢?
「為什麼呢?我們明明是兩個單獨的個體,我卻越來越在意他。以前我是很隨便地便暴打他,現在卻下不了手。以前我到時候就睡覺了,最近卻必須等到他來到面前發一頓火我才會安睡。心裡總是很焦躁,但是見到他後,又覺得焦躁得太沒有道理。我為什麼變的這麼奇怪呢?現在我連早課的時間都會分心了,掌門師兄,」喬天師轉過頭,漆黑如星的眼睛望著天麟子,皆是滿滿的困惑,「這究竟因為什麼呢?」
「……」額角的汗終於跌落,天麟子的臉色蒼白,用比見到怪獸跳舞還震驚的表情說道:「這個嘛,為什麼會問我這個清修的道長呢……我很給你頭疼耶……」
「就是不懂才問你的嘛。」
「我,我是潛心修行的道士……不管這種事情的……對了,你既然真是明王王妃,那麼見到紅映沒有?」
「紅映?」從掌門師兄口中聽到女人的名字很稀奇呢,「是師嫂嗎?」
「啪」的一掌打在喬天師的後腦勺上,差點把她扇飛出欄杆。
「你這說的什麼話?我十歲修行,怎麼還會成婚?紅映是我在京城救的一個女子,雖然與我們漢人不同教派,但是並不是壞人。看了蟬靈子的消息,我因為在宮中走不開,所以就托她給你帶話。」
喬天師仔細回想了一下,有一個人影慢慢地在腦海中浮現出來,她驚詫地大叫道:「是毒娘子!」像是想到了什麼事,喬天師嚴肅地看著天麟子,「掌門師兄,你讓她帶了什麼話?」
「我讓她對你說:別以為你當上王妃我就會放過你,我會讓你好看的!看樣子她沒有把話帶給你啊,要不你怎麼不知道我在京都。」天麟子甩了甩拂塵,莫非是紅映又遇到了什麼事情耽擱了?
「帶到了,怎麼沒有帶到。」喬天師嘿嘿冷笑,幾個月的困惑今日終於解開,「她非但說了,而且還是用行動來報恩呢。」
「什麼意思?」
「我說你是老糊塗的意思!竟然對毒娘子說這樣的話!」喬天師猛撲上去掐住天麟子的脖子大喊:「你以為旁人知道我們平時就這樣說話的啊!她還以為我是你的仇人想殺我哩。幸虧我武藝高強!還有你是笨蛋嗎?要是我失手殺了她的命盅,我們和貴州苗人的糾葛就沒完沒了了啊!而且她最後說的讓我上京注意周圍的人,我以為她說的是趙縉的兄弟姐妹對他不利進而想樂我給予警告,害得我上京十天晚上跑了二十三家王爺郡主公主駙馬的府邸,差點沒有把我累死!你說這筆賬要怎麼算!」
「我,咳,我管你!」天麟子用力掰開喬天師的手,兩人搖搖晃晃地從欄杆上跌到地上,「誰叫你拔了我的鬍子,你也該受些罪!」天麟子從地上掙扎著起來,也帶起來了喬天師。
手腕被緊緊攥住,她沒辦法再掐住掌門師兄的脖子,於是改拽住他的長鬍子。「你想推卸責任嗎?要是說是的話,我把你現在留的鬍子也拔下來!」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喬天師手往下一拽,只聽「嘶啦」一聲,天麟子發出一陣哀叫。喬天師無法置信地張大嘴看著手裡一把鬍子,她、她、她根本沒用什麼勁,怎麼又把掌門師兄的鬍子拔下來了?
「喬——天——師——」
耳邊響起陰寒之極的叫魂聲,間或磨牙的咯吱聲。喬天師打著冷戰抬頭,卻在看到掌門師兄的臉時徹底呆住。
發青的猙獰的面容,眼睛冒火,彷彿光是看著就可以把喬天師燒焦——是這樣沒有錯,但是這些卻全不是喬天師注意的重點!讓她發呆的理由是——
「掌門師兄,我從不知道你長這麼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天麟子發出慘叫,這次換他掐住喬天師的脖子,還用力地搖晃著她,「都是你,都是你,你這個瘟神!我千辛萬苦蓄了二十年的美髯被你剃光,連好不容易做的假鬍子也被你拔了!你對我究竟有什麼仇恨,就算我在你小時候晚上總是襲擊你,讓你——不自己從山中搬石頭蓋房子就沒有住的,不自己砍柴就沒有伙食,每天從山下清泉提二十桶水到山上……這些事情全是師父的指示,和我沒什麼關係啊,你說你說,是不是因為這樣才報復我,連你下山也不忘把鎮山之寶的千年玄鐵偷走,打造成什麼牙的兵器,害得我被長老們訓。這樣也就算了,為什麼從那以後,那些徒子徒孫上早課時不看經書光看我,我的威嚴完全掃地,出門還被人羞辱,說我長得像女人!一年一度的掌門人聚會,我都有四年沒有參加了,就怕人看著笑話,連好友來看我,我都裝病包住臉……長老因為我許久沒有參加大型的活動就威脅要把我的掌門之位換掉,我這六年是怎麼過的你能想像嗎?現在我晚上睡覺都會抵住門!你一定不會知道我受到什麼樣的精神折磨啊!你還問有沒有人看你,我,我有時一覺醒來都會看到窗戶上都是洞洞啊!」天鱗子越講越悲,連聲音都哽咽起來,「幸虧新皇知我素有仙風,邀請我到宮中為皇家祈福煉丹,幸虧我還戴個假鬍子,這裡的人不會再注意我的臉。現在我想到周圍都有護衛守著才睡得安心,你想,我怎麼不恨……」
「你們在幹什麼!」
驟然響起的一聲暴喝,把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天鱗子驚醒,他淚眼朦朧地看去,從走廊的另一邊匆匆忙忙地跑過來兩個人,再回頭看喬天師,已經被他掐得直翻白眼。他連忙鬆手。其中一人連忙抱住喬小小的身子,順勢向他的肚子踹去,但他怎麼會被那麼拙劣的動作踢到。他後滑避過,然後抹了抹眼淚。
「你是誰,怎麼會在皇子住的乾東所?再不開口當刺客辦你!」
「我是誰?問皇帝老子去。」以為是皇宮的侍衛,天麟子狠瞪了一眼問話的人,突然覺得對方的眉眼有些熟悉,再仔細看了一眼,他差點昏過去地結結巴巴說道:「皇……皇……皇上……」
沒錯,隨明王趙縉到乾東所的是現今的運德建功英文烈武欽仁聖孝皇帝。
趙頊。
「你到底是誰?」
這一句和上一句語調有著奇妙的變化,天麟子見皇上的神情變得驚艷,不覺暗叫糟糕地後退,在皇上追上來時及時回身飛奔而走。
「喂,你……」趙頊眨了眨眼,對方已經不見人影。月光靜靜流瀉而下,風吹樹影動,要不是身後傳來劇烈的咳嗽聲,他還以為剛才看到的月光下的人是幻影。
「喬,喬,你沒有事吧!不要嚇我啦。」趙縉拍著喬天師的背,慌亂地說道。
趙頊回身,看到他緊張的樣子,有些怔仲。這個令人擔心的弟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在乎某個人過,怨不得他會不同意他的提議。
「咳,咳,還好,我還好,幸虧你及時趕到,咳咳。」喬天師被趙縉扶著站起身拍了拍胸口。混蛋掌門師兄,竟然真的下得了手。
「告訴我剛才那個人是誰,我不會放過他的!」
在喬天師咳嗽的當口,他還不忘抬頭責怪哥哥:「你宮裡的護衛是擺設啊!連待在這裡都有危險。」
「朕也想知道那是誰?」趙頊盯著喬天師,剛才驚鴻一瞥留下的印象太過強烈,再看弟弟的妻子,只有平凡無奇來形容,真不知道趙縉為什麼那麼寶貝她……連看看都不成,見趙縉防備似的擋在妻子身前阻擋住他的視線,趙頊不覺失笑。他雖不說嬪妃如雲佳麗三千,但是哪一個妃子不比趙縉的妻子美麗,趙縉犯得著這麼緊張嗎?
「他是……」喬天師透過趙縉的肩望向趙頊,卻見皇上雖然表情未變,但身子卻洩露思緒地微微前傾,猛憶起掌門師兄有多麼美麗,喬天師把鬍子偷偷藏回袖中,垂下眼簾裝作苦思。「我也不清楚他是誰,他躲在假山後,見到我就猛掐住我的脖子……喂,趙縉,他不會又是你的紅顏知己吧?我跑到京城都躲不過追殺,她一定恨我、嫉妒我才想讓我死。」喬變成悲情女角,哀哀切切地假哭。
「什,什麼啊!你不要這個樣子嘛,我,早說了我沒有知己啊!」趙縉從來沒有見過喬這個樣子地慌了手腳,他急得團團轉地解釋:「若是紅顏知己的話,在皇上哥哥的宮中,應該是哥哥的知己才對。一定是這樣沒錯!」
喬歪頭怯怯地看著他,「是這樣嗎?」眼角有些紅,臉頰也紅撲撲的,一臉小女孩的嬌態。
趙縉不由心中突突亂跳,想也不想地點頭。「是啊是啊。」他完全忘了喬天師身懷絕技的事情又責怪起哥哥來,「你是怎麼管內務的,竟放些奇怪的女人來嚇人。喬很嬌貴,和你那些不知道從哪裡選出來的秀女妃子不同。」
「說她是朕的妃子,朕怎麼沒有印象?」皇上早知道這個弟弟從小便不講理,也不以為忤逆,不過,那個人若真的是自己妃子的話,這麼美麗的人,沒道理他沒印象啊。
「誰知道你啊,想不開娶那麼多老婆,連一次都沒見過的又不是沒有。若她不是住在三宮六院的妃子,哪有那麼容易到乾東所。」
趙頊點了點頭,「長這麼大朕還沒有見過這麼美麗的女人呢,明天朕一定好好查一查她是誰。」
「查到了別忘責罰她!敢傷害我的妻子!」趙縉握著拳道。剛才出腳慢了,竟然沒有踢到她,真不甘心。
喬天師的反應是以袖掩臉輕吐了口氣。掌門師兄已經是近四十歲的老頭子,不再適合人間情愛,她已經盡力了。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妖兮。舒憂受兮,勞心傷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天紹兮,勞心慘兮……」
遠處不知道有哪個宮女見到皎皓明月,唱起美麗而悲傷的情歌。月下的那個美人就像天邊的那輪明月,美麗而又遙遠,可望不可及,這是令人多麼難以忍受的憂傷和痛苦啊。三章疊唱,迴環反覆。她是想起家鄉的情人還是因寂寞自娛呢。喬天師三人靜靜聽著,一時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