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早晨,紅彤彤的太陽從樹梢跳起,彩霞艷艷的紅。在鎖瀾府前院,平整的石板路兩側,開滿了叫不出名字,卻絕對名貴的淡紅粉紫的花兒,點綴在或巍峨或清奇的太湖石之間,也頗為引人遐思。
威嚴的正殿,玉風銜鈴,金龍吐佩,金綠色的琉璃瓦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藻飾華麗。
趙縉陰沉著臉遠遠地走來。他還穿著喜期的喜服,曲領大袖,下施橫斕,全是耀眼的紅色,錦衣上繡有金黃色的四爪盤龍,腰間束以玉,滿綴香包掛飾,走起路來,叮噹作響。
在院前打掃的奴僕見了趙縉莫不被他渾身包裹的怒氣嚇得紛紛躲到花叢中假山後,不及閃避的也做出努力工作的樣子,避免和趙縉的視線接觸。
趙縉找不到人發洩更為氣惱,偏偏這時左邊小徑傳來嘻嘻哈哈的笑聲,他劍眉一挑,雙眼一瞇,凌厲的目光殺向搖搖晃晃嬉嬉笑笑走過來的一群人。
走在最前面身著青綠色綢緞外袍的高大健壯的少年首先發現了他,揮手笑道:「趙兄,沒想到你也早起啊,美人香,英雄塚,看來嫂夫人的魅力有待加強哦。」
在高大少年身後穿著黃棕色錦袍的少年也露出頭來嘻嘻笑道:「趙兄,不知道嫂夫人如何溫柔體貼,和我們說說如何?」
「別人夫妻家的閨房趣事怎麼可說給外人聽,孫兄,你好齷齪。」穿著深褐色的男子奸笑著,一看就知思想也不純正。
在三個年輕男子身邊環繞,穿著輕薄紗裙的舞姬也格格地笑起來,其中一個穿紅紗裙的舞姬更點著穿著深褐衣袍男子的額頭,笑罵道:「死相哦,人家才新婚呢,你這樣說還不嚇著他。」
「新婚又怎麼了?想當年我第一次成婚的時候,還不是把什麼都說給孫兄和李兄聽,那時候我才十六歲呢,趙兄已及弱冠,早就不會害羞了吧?」
「趙兄怎麼能和你比,你十五歲就逛遍了京城的窯子了,趙兄還是童……」
「錢坤,李東麓,你們倒很快樂啊!」陰陰地打斷他們的話,趙縉咬牙說道。
遲鈍地發覺趙縉心情不好,錢坤、李東麓、孫立瀲心中一涼,離得近了,看清趙縉的容貌時,幾人更是驚嚇得幾乎跳起來。「趙、趙、趙兄,你,你的臉怎麼了?」
「哼哼,沒想到你們還會關心我啊,我以為你們全沉醉在溫柔鄉里了呢。」
身子如蛇般纏在錢、孫、李兄身上的四五名舞姬在趙縉冷冷的眼神下全都不由得鬆開手。錢、孫、李是趙縉還為皇子時所結交的上大夫的子弟,趙縉為王時,四人更依持著身份四處遊玩兼惹禍。這次趙縉成親,他們就幫著招待客人,順便撈一些好處。四人之中,趙縉沒有李東麓高大威武,沒有孫立瀲儒雅瀟灑,沒有錢坤老成有趣,容貌勉強算是清秀,但是只要憑他的身份,世界一切男子美好的表相和內涵只不過是他腳下卑微的塵土,不值一提。
見趙縉情緒不佳,錢、孫、李三人連忙圍在他身邊說道:「趙兄,在這裡說話也不是辦法,我們到幽靜的地方聊聊吧。」
「也好,我也有事請教你們。」
「請教說不上,阿,趙兄的事就是我們的事情哦。」簇擁著趙縉向花園內的花亭走去,舞姬也跟上來,濃香四溢。
錢、孫、李三人露出癡迷情慾的神情,只有趙縉不合適宜地打了個大大的噴嚏,他轉過頭朝舞姬們怒視道:「你們跟上來做什麼,給我能滾多遠滾多遠!」
「公子啊……」舞姬們不敢面對趙縉,只有朝其他三人撒嬌,溫軟細語、媚眼紅唇的幾乎又令錢、孫、李三人把持不住,暗吞了幾口口水,三人又轉頭看了看趙縉陰沉的表情終於說道:「你們先回去吧,下次再帶你們上街玩呢。」
開玩笑,美人生氣了隨便哄哄就會聽話,但是趙縉生氣就不一樣了,皮肉之苦還不算什麼,就怕他不再找他們陪他玩樂,非但他們在家裡的地位會下降,以前依仗著明王的名義在官府商家各處所得的好處一定一點也貪不到了。
舞姬們這才明白在這裡趙縉是說一不二的,尤論她們有多大的魅力都沒有效用。美人那麼多,下次碰到這些貴族子弟再迷倒他們的機會少之又少,不覺都恨恨地扭著帕子不甘願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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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妖姬!那個妖姬!那個妖姬!」
當李東麓又關切地問起他臉上的傷時,趙縉終於忍不住咬牙切齒地說道。他渾身發抖地緊握住拳在棗木桌上用力地捶了兩下,表示他憤懣的心情,結果除了手掌更疼外,對心情的改變根本無濟於事。
花廳中,錢、孫、李三人驚異地互看一眼。趙縉的臉紅腫得厲害,感覺「胖」了不少,嘴角青紫,眼睛也腫成一條縫,這樣的傷說跌倒或碰撞都太過牽強,而聽趙縉的口氣……
還是李東麓忍不住問:「趙兄,莫非你的傷是……嫂夫人……」
「哼,不是她還有誰!」因為叫得太大聲,嘴角抽疼,他捂著嘴角含糊不清地繼續說:「可惡,連母后都沒有打過我,她竟然敢這樣對待我,我一定要讓她好看!」
提起「母后」二字,錢、孫、李三人又不覺得一陣悚然。趙縉的母親,就是現在皇上的母親高太后。比起少年聰慧沉穩的趙頊來,小時活潑頑皮的趙縉更得母親喜愛,有時趙縉太過頑劣被趙頊訓示得煩了,就會找高太后給他撐腰,也因為母親太過溺愛,他有時連皇上哥哥都不放在眼中。
這次趙頊啟用王安石改革新法,更惹得太后對皇上很不滿,於是對她的小兒子更加疼愛起來,在趙縉成婚時,從皇宮裡送出的珠寶玉器綾羅綢緞可以塞滿三大屋,更別提賞賜的銀錢米食了。
「……」錢坤輕咳一聲打破凝滯的氣氛道:「那麼趙兄,你準備怎樣對付嫂夫人呢?」
不說嫂夫人是平京王的義女,皇上親自加封的清樂郡主,有一群似乎是殺人不眨眼的江湖朋友,光嫂夫人本身的武藝,想對付她也是不容易的。
「我要能想出來還要請你們想辦法嗎?」似乎也想起了兩個月前被人武力逼婚的場景,趙縉臭著一張臉說道。那個地位卑下的小丫環,不過是只麻雀,而且是只灰禿禿粗俗暴力的麻雀,竟然妄想變成尊貴優雅的鳳凰,他才不會讓她如願。
「趙兄,要是我們想出法子對付嫂夫人,你不會心疼嗎?」
「嗤,她也配。從沒有誰惹了我還安然無事的。」
「那麼,趙兄,你覺得掐斷嫂夫人的飯食供應,餓她個兩三天怎麼樣?」李東麓首先提議。他掠來的第七個小妾死也不從他,他就把她關在屋裡餓了五天,讓她嘗嘗死的滋味,結果現在他的七妾對他言聽計從得很,別提有多乖順了。
「這樣做太明顯了。李兄。我認為還是在她的飯食裡放瀉藥吧。」錢坤也出主意道,「這方法隱蔽又管用哦。」就像他的三弟竟然敢跟他在父親面前爭寵,他就偷偷地在弟弟飯食裡放了瀉藥,讓弟弟瀉個半死。
「或者請江湖上的人做了她,嘿嘿。」孫立瀲陰陰地笑了笑。去年,他爺爺相中了三司鹽鐵部某一肥缺,原本想趁新皇生日大禮蔭補他以官銜的,結果竟被參知政事王安石推薦的一個沒背景的小子撈到了。別說爺爺惱怒,他也極不甘心,於是就暗中買通了一個江湖中人,讓他好好地教訓那個小子一下,據說那小子只是斷了一條腿,真是好命。
趙縉極度不滿地瞪視著他們,「你們不會想些上得了檯面的方法嗎?怎麼不是斷食就是瀉藥這種不入流的招數,汲有霹靂一些的、能震懾住那個妖姬的方法啊!李東麓你老婆多,應該會有經驗吧?」
連你混世太保都沒有辦法震住她,我們怎麼會有辦法——當然這句話只能在肚裡說說。見孫立瀲和錢坤都作苦思狀,被點了名的李東麓只得硬著頭皮地道:「想要震得住一個人嘛,嗯,就需要知道她的愛好……不,是弱點,弱點!趙兄,嫂夫人的弱點是什麼呢?」
「莫非趙兄不知道?」
趙縉又猛地惱怒起來,他猛拍了一下桌子叫道:「媽的,你豬腦啊,我知道了還請你幫忙!」
李東麓畏縮著縮了下肩。趙縉不常惱,但是他有了惱氣必須發洩出來才罷休,他可不想當趙縉的靶子,他還不想死。
「啊,我想出辦法來了:「慢慢變得有些危險冷凝的空氣中,孫立瀲突兀地拍了一下手嘻嘻笑道。見眾人的眼光都看向他,他忙正色咳了咳,瞥眼瞅了瞅李東麓,「我想到了探知嫂夫人弱點的方法,就是需要李兄把他的親親小娘子貢獻出來呢。」
「女人能夠幹什麼!」趙縉的注意力從李東麓身上移開,對孫立瀲的提議直皺眉頭。
「李兄的老婆多啊,應該不乏能說會道的女子,讓他老婆與嫂夫人交交朋友,探聽一下消息,也許就會知道嫂夫人的弱點是什麼了呢,不過,那得要李兄捨得他的親親娘子辛苦一下嘍。」
「沒有問題,我馬上就回家讓麗珍、寶珠、銀環來陪嫂夫人。」
李東麓面不改色地接口,只要能讓趙縉消氣,別說老婆,就是老娘,他也捨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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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紋小碎步地走進金麒園後院的小花園,撫開池塘邊掩住視線的柳枝。緊貼著水面的石板橋連接著池中央的細微小島,小島以土堆成,上面以湖石疊成絕壁、危徑,又種了些楓樹勁松,看起來山石磷峋,樹木蔥部,也頗有些山林之趣,小島左處靠近池邊露天的石桌上,端坐著鎖瀾府的新婦,明王的妻子——明王妃趙喬氏。
「夫人,大丫環過來傳話,王爺讓你到前庭去。」
霜紋高聲叫道,見夫人沒有反應,她就要再加大聲音提醒時,王妃猛地睜開眼,霜紋一瞬間以為浸在了冷水裡,通體寒涼,她驚嚇得倒退了一小步,小心翼翼地道:「夫人?」
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平持的刀身微震,原本立在鋒利刀面上的石凳激跳了一下,「轟」的砸進石桌邊泥地裡。喬天師氣沉丹田,收功起身,她輕巧地從石桌上躍下,把閻牙「喀喀」折起收到身邊的袋子裡,而後抬頭看了看東方升起的耀眼紅日,喃喃自語道:「原來已經到了吃早飯的時候了啊。」
她提起衣裙的下擺,在石板橋上跳躍著回到池岸邊,「霜紋,我們走啦。」
「前庭有外人在場,夫人最好換身衣服再出去呢。」
「咦,不是你叫我去吃飯嗎?」
「不是啊,是王爺讓夫人到前庭去見客哦。」
喬天師喜上眉梢地道:「哈,還沒有過一個月啊,我可以出新房了嗎?」
那是因為王爺怕你丟他的臉,為了囚住你所說的胡話啦——這是鎖瀾府的下僕都知道的事情,只有喬天師會傻傻地相信。怕夫人傷心,霜紋不敢點破,只是噯昧地「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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裙是輕薄的印金小團花羅百折裙,長衣直領對襟,腰部繡著萬花之王的嬌艷牡丹,衫糯裙袍全是紅色,背子袖邊襟擺全是金色,原本垂在兩側的垂譬換梳高椎髻,飾以金銀珠翠飾的花冠子,因此喬天師走進鎖瀾府主殿時,整個人都金光閃閃,耀眼得令人睜不開眼睛。
坐在主座上的趙縉不覺一陣昏眩。為什麼這樣的正禮服在別人身上穿著顯得雍容華貴,但在喬天師身上就像財神身邊的元寶娃娃,庸俗可笑。
「這身衣服……是誰給你換的……」趙縉咬牙道,中間還閉眼頓了一頓,才把一句話說完。
「怎麼樣?是不是很漂亮、很成熟、很優雅?」喬天師興高采烈地揚起寬袖,得意洋洋地在趙縉面前轉了一圈,「衣服是霜紋蟬紋給我換的,頭髮是綺紋梳的,我覺得還不錯啦,就是頭飾太樸素了,你覺得再加一些琥珀玳瑁所制的花卉怎麼樣?」喬天師停止轉圈用手扶了一下金質的花冠子,右手中指五質板戒上碩大的貓兒眼寶石戒面發出刺目的光線,幾乎把眾人的眼睛刺傷。
耳邊響起竊笑聲,喬天師望去,坐在末座的一名高大健壯的少年瞪大眼睛看著她,發出竊笑的是他身後三名穿著華麗的女子。
少年有些面熟,喬天師皺了皺眉,微微分神的她沒有察覺趙縉的臉已經變成青色。
「……給我脫掉……」
「哎?」似乎聽到趙縉說了些什麼,喬天師扭頭詫異地看向他。
「說多少遍你才反應過來!我讓你把這身金裝給我脫下來!」趙縉站起身大吼道。他到底造了什麼孽,娶了這個粗俗暴力又有恐
怖品位的女人啊!
「就在這裡?」
喬天師不說這句話還好,說了這句話後,趙縉的腦部血管幾乎爆裂,他張大嘴重重地喘著粗氣,手無意識地鬆了又握,握了又鬆,「我說,」趙縉忍忍地壓抑住脾氣,「你,沒有一點常識嗎……」
「我很認真地在煩惱哦。」喬天師也很委屈的,這些衣服無論穿脫都很麻煩的。
這次笑聲大了些,卻像火上澆油一般點燃了趙縉壓抑的怒火,他一把抄起檀木桌上的茶杯茶碟,朝李東麓身後的女子劈頭劈臉地砸去,「笑什麼笑!我趙縉是你們可以笑話的嗎?!」
李東麓也有些武藝,但見茶杯砸來,他身後三位小妾嚇得花容失色尖叫連連,他竟連接手也不敢。反而是喬天師滑至他身側,長袖一展,粘住還裝滿茶水的茶杯和飛旋的茶碟,袖子一卷再一甩,茶杯和茶碟又飛回趙縉旁邊,輕輕地跌在桌面上。
「你為什麼拿茶杯亂丟?」喬天師對趙縉的做法頗有微詞。
「我丟那些不張眼的女人,關你什麼事!」
「什麼不關我的事,那是有『色近雨過天青』之稱的細紋片青釉瓷杯吧,很名貴呢。」雖然生在皇族,但也不可以這麼敗家啊,記得新房的橇木心的門也是他踢破的,有破壞欲的話劈磚劈石好了,幹什麼破壞家裡的名貴物品啊,說他是笨蛋不是沒道理的。
手又無意識地握了又張,趙縉想狂叫卻叫不出來,只能牙咬得吱吱作響渾身發著抖,「妖姬、妖姬」地說個不停。
見趙縉又瀕臨發火的前兆,坐在他下方的錢坤輕聲提醒道:「趙兄,弱點,弱點啊。」
「是啊,」孫立激也湊上身子,「退一步梅闊天空呢,趙兄。」
吸氣再吐氣,終於抑制住發抖的趙縉用力咳了幾下才能順利地說出話來,「妖……嗯……」這妖姬叫什麼名字來著?
他斜眼瞥了錢坤一眼,對方連忙機靈地提醒道:「嫂夫人名諱喬天師……」
眼神收回,趙縉繼續道:「喬,你坐到……」視線在正廳十六張楠木椅子上轉了一圈,他隨便地指了一張李東麓對面的椅子,「你就坐在那裡,我給你介紹一下我的朋友。」
「哦。」金光閃閃地坐到椅子上,不用招呼,就有丫環上了清茶糕點,喬天師也不客氣地捏起一塊千層糕往嘴裡填。不愧是大家的丫環,知道她沒有吃早飯,特意端了早點來。
「……喬……」微微發抖的聲音。
喬天師抬眼,果不其然又看到趙縉在瞪她了,真是的,她還從沒有看過比他更容易生氣的男人呢,他的脾氣好像隨時隨地、分分秒秒都保持在臨界點,稍微一不順意,就辟里啪啦地引爆開來。
喝了杯茶沖淡甜膩味,喬天師和顏悅色地笑,「什麼事?」
趙縉又開始深呼吸起來,喬天師想告訴他,他那種吐吶的方法不對,但是又認為他一定不會聽從她的意見而保持沉默。
「……我說,我要給你介紹我的朋友,你,可以認真點聽嗎?」
趙縉說話的語調很輕柔,眼神卻很危險,所以喬天師正襟危坐更用力地點了點頭。
「這位是錢坤,他的父親為大名府路安撫史,這位是孫立瀲,他的爺爺是京西路同提點刑獄,至於李兄李東麓的大哥為同章樞密院事,在李兄身後的是他的家眷,你們女人家……」
「啊,是趙、錢、孫、李!」一直盯著李東麓看的喬天師猛地一拍大腿恍然大恬地叫道:「我想起來了,原來是你們!」
三月揚州,山水畫卷般的長堤綠柳前,曾合力阻擋她,害她跌進湖裡差點淹死的趙縉的狐朋狗友。
「真奇怪,我記得你們的父親和爺爺不是這個官職啊。」好像是什麼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知審刑院事什麼的高官,怎麼沒有多久官銜就變了?
「還不是因為那個什麼撈子新法!」提起這件事孫立激氣就不打一處來,「老祖宗留下的東西可以隨便改嗎?爺爺只是論了王安石就被貶,錢兄的父親也是如此吧。」
「那王安石不過是沽名釣譽、矯情立異之輩,竟會被破格提擢,他頒布的新法老成正士沒有一個贊成,他喜歡強詞奪理,新皇又護著他,結果連耿直敢言的參政唐介都被他氣死了……」
「錢坤!在女人面前說什麼政治,況且唐參政是病死的……」
「啊!」喬天師又猛地拍了下大腿道,「你是說那個王安石王介甫嗎?他和花非花認識哩,我記得前年見他還是這裡的知府呢,沒想到他現在發達了啊。」
「……天師,」手用力地抓住楠木椅扶手,趙縉眼睛發紅地看著她,「我說過……你可以打斷我說的話了嗎?」
「……啊?」
一看到她那困惑無辜的小臉,趙縉的氣就不打一處來,「還有,你是我的妻子、妻子!沒有我的允許,你怎麼可以和其他男人說話!」
「不是你要把我介紹給他們認識的嗎?」
「我介紹認識的是他們的家眷!」猛拍了一下桌子,趙縉終於又忍不住站起身大吼道。
「那你先說清楚嘛,我才第一次嫁人怎麼會知道做妻子的規矩,而且你不要那麼大聲,我聽得見啊。」伸出小指掏了掏耳朵,喬天師埋怨地說道。
「明、明明是你先打斷我的話……」顫抖再也無法止住,喬天師身上那金光閃閃的正禮服,誇張的花冠子,粗俗的舉止和無視,不,是挑釁他權威的話語,令趙縉終於忍到極限地仰天大叫起來。
「啊啊啊啊啊啊——天啊——我做錯了什麼事,讓上天這麼懲罰我——」
「啪嘰!」
「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一隻色彩斑斕的鸚鵡在屋內繞了一圈聒噪著飛走了,餘音也在屋內冰冷凝滯的空間中慢慢沉澱,眾人幾乎是屏住呼吸地看著趙縉的動作。只見他慢慢低頭,慢慢抬袖,慢慢擦去腦門上黃白色的半粘稠物,而後慢慢地沉笑起來。
「嘿嘿,真的很好笑對不對,我也不知道小龍怎麼會跟著我到這屋裡的。」
笑聲驟停,趙縉慢慢地抬眼看向乾笑的喬天師,「那個,鸚鵡是你的?」
「是我們的!是蘇……就是琉璃的未婚夫送給我們的成親禮物,你忘了?!」
憐送了婚服,鴉送了銅礦和白銀,金烏乾脆送了一隻會說話的鸚鵡,有多貴重喬是不知道,但她總覺得她要是敢逃跑的話,這只鸚鵡就會展翅高呼,而後就會一群黑壓壓的烏鴉困住她。沒錯,這只鸚鵡給她的感覺就是金烏的眼線……不過也許是她多心了。
「我,我根本就不知道好不好!」氣憤、惱怒、不甘、懊悔、委屈等等的負面感情全堆在胸口,無法抒解,酸甜苦辣的感覺全摻在一起,胸口一熱,而後這股熱流衝擊到眼睛,在他還沒有覺察之時,淚水已經掉了下來。
「王,王爺!」
胡亂地抹了抹臉,卻在看到喬天師瞪大眼,張大嘴,好奇地看著他出醜時,不覺委屈更甚,終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拿袖子抹著眼淚朝屋外衝去,跑到喬身邊還不忘瞪她一眼,「我不會原諒你這個妖姬的!」
「王爺,王爺,等等我們!」錢坤、孫立瀲緊追向王爺,李東麓對他的三個小妾說了句:「你們陪著王妃。」也跌跌撞撞地跟著跑出去了。
珍寶、麗珠、銀環三小妾面面相覷,視線移向尊貴得令人無法忽略的明王妃時,元寶娃娃卻看著王爺遠去的背影,呆呆怔怔地說了句沒頭沒尾的話——
「真的,好好可愛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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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得意馬蹄急,一日看盡長安花。開頭是個『花』字呢,嘻嘻,王妃,該你接詩了。」
「啊,那個……花影在重簾……」半瞇著眼的喬天師在麗珍的搖晃下,抬起頭迷迷糊糊地接口。
「錯了錯了,你說的是後半句,不符合規則,要受罰受罰!」
「啊,又要受罰?」喬天師打了個哈欠,不耐煩地說道。時至中午,初夏的陽光照得暖暖的,她好想回到房間裡補眠,而不是在戶外做些品茶對詩的無聊之舉。
麗珍、寶珠、銀環三人見喬天師興趣缺缺的樣子,對視了一眼點了點頭,寶珠插起帕子嬌嗔著道:「姐姐,不要玩對詩了,很沒意思哦,我們玩個更好玩的吧。」
「好玩的,我們講鬼故事好嗎?」銀環興奮地提議。
寶珠斜看了她一眼,嬌嗲地道:「妹妹,鬼故事晚上說才有意思呢,現在大白天晴日朗朗的,李郎又不在身邊,根本不好玩。」
銀環不高興嘟著嘴道:「哼,是你害怕聽鬼故事吧!」
「才不是,我才不怕。」
注意到王妃似乎被銀環,寶珠的談話所吸引,麗珍連忙不失時機地道:「乾脆我們說說我們平時最怕什麼吧要是所說的可怕獲得其他人的贊同,就算贏,好不好?」
銀環、寶珠欣然同意,喬天師也來了精神,招手讓在亭外的霜紋再上茶和小點心來。
「我覺得蛇最可怕啦!身子軟軟涼涼澀澀還滑溜溜的,好噁心呢。」
「家裡又沒有蛇,根本不需要怕。最討厭的就是老鼠了!我的衣服許多沒有穿就被老鼠咬破了,只有扔掉!」
「乞丐最可怕,每次出去那些人都很惡毒地盯著你看,好像要撲過來一樣,害得我都不敢去上香了。」
麗珍、寶珠銀環嘰嘰喳喳地搶著說完,又互相吵嚷著對方說的一點也不可怕,然後希望都寄予喬天師地眼巴巴地看著她。「王妃最怕的是什麼呢?」
「怕什麼?」喬天師扶了扶越戴越重的花冠子,仔細想著,「我好像沒有什麼特別害怕的東西耶。」
「沒有!」麗珍,寶珠,銀環三人噪音驟然拔高地尖叫道,把喬天師嚇得向後一趔。
「不過……」喬天師把戴在中指滑動的戒指拔下來又戴到食指,微側著頭深思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不是沒有害怕的事物。」
「是什麼!」
「我怕道士,尤其是武當山的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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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怕道士?尤其是武當山的道土??」
練功場上,換上紫色練功服的趙縉,雙手持刀用力地在木架上狠劈,完全沒有章法,只是在洩憤。他聽到李東麓的話後手頓了一頓,在身邊伺候的小廝連忙送去巾帕,他隨手抹了抹臉又扔了回去。
「怎麼會有人害怕這麼奇怪的東西?」
「也許她惹到過道士……」
「哼,也許她真是妖怪變的,怕被道士收了去。」
「說起來,江寧府最近來了個有名的捉妖道長啊,叫做蟬靈子的。現在正在知府那裡做客兼捉妖呢。」
「請他來鎖瀾府。」趙縉收刀入鞘,微扯嘴角露出惡毒的笑,「妖姬,你便是千年妖女,也躲不過我的算計。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很久沒有開心笑過的趙縉終於狂笑起來,他就不信自己制不了那個妖女。
而終於擺脫了珍、寶、銀三人,回到金麒園的喬天師不知為何脊背一陣發涼,硬生生地打了個寒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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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朗星稀。
外壇案桌上擺老祖天師畫像,一對紅台燭,檀香爐,檀香碟,淨水盅,法簡,令牌,木魚,黃裱紙,香。五升米斗盛滿,米上插鎮妖劍,令旗,惠光鐵叉法器,法壇上方收『金樓玉室」橫聯一副,下面懸掛旋璣神圖,法壇兩邊各書「迎真榜」,內壇上方懸吊琉璃仙燈,案桌上擺黃靈始祖等眾多神像,以香燭供奉,四方位各座青靈、白靈、赤靈、黑靈始老神像,以香燭供奉。
風吹黃幡嘩啦作響,身穿絳衣,頭戴九梁巾,腳穿雲鞋的道士在壇前拿起桃木劍,一手搖著銅鈴,極快地念起咒來。
「巽上起風雪,震雷霹靂聲,坤地人長壽,坎水波濤平,南離飛列火,直艮封鬼門,臨兌統天將,望乾謁帝真。」道士念完了八卦罡咒,放下銅鈴。拿筆墨唸咒後,在黃裱紙上畫上字符,隨後以桃木劍挑紙引火燒黃紙。「上台虛淨,助我長生,中台六淳,助我通靈,下台曲生,助我飛昇,台星到處,變化身形,急急北斗玄冥真群律令敕。」
站在壇外的兩個眉清目秀的小道士齊齊鳴鼓,襯著幽火黃幡暗夜明燈,整個作法的前庭顯得莊重肅穆。
但趙縉的臉色卻極為難看。「這個傢伙真的是有名的法師嗎?為什麼這麼年輕?」
九粱巾下的臉平凡之極,和他所想像的仙骨道風截然不同。
「蟬靈子是受了牒的高人,他在幾個月前還受到過新皇的款待呢,和江湖上騙人的道土絕對不同。」李東麓心中暗暗叫苦地解釋道。他當然知道趙縉不是嫌道長年輕,而是因為道長的怠慢。
五天前從知府那裡硬請回來的蟬靈子,這幾天沒少給王爺氣受。對王爺要除妖的要求他置若罔聞,反而先讓所有人沐浴齋戒,言行規整三天,末了他才說鎖瀾府內沒有妖氣,但是可以為王爺起保福醺或太平清醮。王爺惱得非讓他起收妖的罈子,蟬靈子多要了一些香火錢也就聳聳肩照辦了,無所謂的態度令王爺憋心得火大!扭頭看了看身後,趙縉低聲問:「那個妖姬還沒有來嗎?」他已經等不及看喬天師驚怕的神色了。
「麗珍她們已經去請嫂夫人了。」除了他們和伺候客人起居的兩個小丫環,其他人根本不知道府裡來了個厲害的道長。當然這完全是為了不要打草驚蛇——在趙縉的眼中喬怎麼可能和他這個龍子相比,頂多是個長蟲類。
不置可否地輕哼了聲,趙縉又回頭看了看,老實說他對喬天師的容貌沒有多大的印象,成婚揭喜帕時,他已經喝得醉醺醒的,把新妻看成三頭怪。
晚上僅有的一次找她,只依稀記得她臉色蒼白披頭散髮無聲無息得像個妖怪。
白天僅有的一次見她,全身又金光閃閃得像個元寶娃娃,而哪一次他都是又驚,又氣,又受傷。
「喬天師。」薄唇中吐出在憎恨的油鍋裡烹炸出的名字,卻炙熱得仿若愛語。
「趙兄,要是嫂夫人真的……嗯,我說只是如果,要是嫂夫人真的被妖附身,要怎麼辦呢?」
道場的吟唱聲時斷時續有一種鏗鏘的節奏,心被鼓動起來,李東麓的膽子也大了些,多嘴地問道。
「那就真的收妖啊,還要怎麼辦?」
「其實……嫂夫人這樣不合婦德,趙兄完全可以休,休了她……」
心思完全在喬天師身上轉的趙縉開始並沒有聽清他所說的話。「要休什麼?」
「就是……」
終於明白李東麓吞吞吐吐要說的話,趙縉臉色驟變地拽起他的衣領怒罵道:「媽的,你想讓我出醜嗎!」
「趙、趙兄,我們是為你好啊!」
根本不理李東麓的悲鳴,趙縉把他推倒在路邊的花叢裡,還用力踩了兩腳。「什麼為我好,我成親還未滿月,你們就慫恿我休妻,你們一定以為我收拾不了那個妖姬吧!想我堂堂的王爺有什麼辦不到的,別說她是個人,就算真是個妖,我也要定了她!」說著他又嘿嘿嘿嘿地陰笑起來,「而且只有把她拴在身邊,我才能打擊她、折磨她、虐待她,我怎麼可能那麼容易放過她呢。」
「趙、趙、趙、趙、趙兄,我怎麼覺得都是嫂夫人在打擊你啊……」
「去。」又一腳朝難得說真話的李東麓的胸口踩去,趙縉又想開罵,卻耳尖地聽到錢坤激動地道:「趙兄,嫂夫人來了。」
咻然轉身,隱藏在黑暗中的小路上走來一群人。如思慕著情人卻等待太久的少年,趙縉忙上前幾步,想努力看清其中喬天師的表情。微暗的月光下,被麗珍、寶珠、銀環包圍住,身後又跟著三四個丫環的小個子少女幾乎被眾人淹沒。趙縉皺了下眉,又朝前幾步。
不知道是因為趙縉急切的迫力還是道士作法的熱鬧精彩,眾人的身影慢慢移開,朝法場靠近。
再接近幾步,趙縉熱切地注視著喬天師的臉。
小小的身子上略顯大的頭,圓圓的臉盤,大大的眼睛,和任何美麗都絕緣、勉強可以用可愛來形容的猶如娃娃的少女,臉上的表情雖然堆滿驚訝,但還遠遠不到趙縉滿心期望的程度。
「好純熟的天罡踏斗和手訣,是三法師的高功嗎?不過看著好年輕啊。」喬天師歪側著頭看了趙縉一眼,「說真的,你很見外。」
「見,見外?」不在預期之內的情況打亂了趙縉的反應,害得他只能重複著聽進耳中的話。
「是啊,要是捉妖的話,和我說一下就好了嘛。雖然不怎麼專業,但我好歹也耳濡目染了十幾年,而且我作法的話就不用給香火錢了。不過,家裡有誰中邪了啊?」
「中,中邪?」趙縉失魂落魄地鸚鵡學舌。沒錯,他是中邪了,竟然相信李東麓那蠢材的話,以為喬真的害怕道士。
絕對,是中邪了!
「飛步先天乾為先,兌二離三震四聯。巽五坎宮居六位,艮七坤八錄用給言,更履訂神置一座,始知妙理玄又玄。」道士步走九宮八卦之圖,左手掐集神訣,右手舉碗喝了口水,噴到筆墨書寫蓋上道印的黃符上,「嘩」的一聲,火勢暴起,外行人看來炫目好看,喬天師卻深知發訣不易地讚歎地說了聲:「好。」
雖然輕微,年輕道士還是耳尖聽到了。他微微抬了抬眼皮朝她看了一眼,而後又垂下眼皮繼續唱詠,但是像想起什麼地又連忙抬眼,眼越瞪越大,吟唱的咒語錯誤百出,最後連身邊敲著鍾缽的清秀小童都無法和歌地焦急地叫著師父。
喬天師首先發現作法道士的異樣,在道士盯著她看時,她的心中驀然升起一道寒氣,肌肉僵直,身子輕顫,臉上忽白,忽紅,忽青地交織著恐懼的陰影。
一直注意著喬的趙縉吃驚地看了看道長又看了看喬,但見道長放下法器後,喬尖銳地厲叫一聲,轉過身朝來時的路沒命地跑去!
道長大叫道:「你不要逃!」噌地跳過道壇朝喬追去。
趙縉連忙攔住他,興奮莫名地問道:「喂,那個妖姬,不,我說剛才那個看了你就跑的人,真的是妖怪嗎?」
「你才是妖怪!」道長根本不停步地把趙縉一肩撞飛,臨了還鄙夷地斜他一眼,「記清楚,她是我蟬靈子的小師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