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愛寒衣沾雪霜 第十章
    「小霜,你要不要歇一會兒,我看你臉色不太好呢。」與她並肩騎馬的桑迎桐問道。

    「我沒事,我還挺得住。」

    「成親以後,個性依然這麼倔,」迎桐苦笑道:「真是拿你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所以當初潭哥娶你,是再正確不過的選擇。」

    「嘿,」迎桐在遠道而來後,已馬上自神色晦暗的飛霜口中,得知一切來龍去脈,現在聽她口出懊喪之言,不禁立即表示不滿道:「姻緣天注定,是月老繫上紅絲線的男女,無論經過多少波折,最後總會結合,當初沉潭若娶了你,現在你要那個竇偉長如何是好?」「他根本已棄我如敝屣。」

    「你怎麼可以如此看輕自己?我所認識的小霜,一直是一個充滿自信、不願服輸的人,為什麼現在全變了?」「以前潭哥娶你,我只覺得生氣,像個糖被搶走的孩子一樣,因為錯愣,所以便亂發脾氣,但是這次不同,眼看應楚楚與他心意相通,我所感受到的,卻並非憤怒,而是絕望。」

    「這只證明了一件事,那就表示你的確尋獲真愛了。」

    迎桐的體貼入微,令飛霜不禁掩面泣道:「我發誓我真的不是故意隱瞞一切的,只是寒衣那脾氣……我真怕他一旦知道我與夏侯家的淵源,就會趕我出門,我……我……」「唉,如果竇偉長在誤會解開後,仍不知珍惜你,那他便非但只是他自己跟我親口說過的『心』有殘疾,而是連豬狗都不如的木頭了,畢竟醫好他多年心病的人是你,而不是華佗的那位女弟子。」

    「可是他們有一個孩子,親情的羈絆千絲萬縷,我根本毫無勝算。」

    「瞎說,你到現在不還未能確定那究竟是不是他的孩子?」迎桐拚命為她打氣。

    「說到孩子,都怪我們照顧不周,讓霓兒在從陽泉縣來山陰的路上染了風寒,因而耽擱了行程。早知道你有大事,我便該不顧沉潭的堅持,讓公公留孫女兒往一陣子,如果我們早一天到,就能當面揭穿整件事,告訴竇偉長那封套中的幾封信,根本都是陸斌一手仿造出來的,你既沒有將江東軍機密告沉潭,沉潭亦不曾送過隱含情意的信給你。」

    「其實如果他知道你們夫妻有多恩愛,就根本不會上當了,笨。」她想擠出笑容,但落下的,卻仍是苦澀著急的淚水。「寒衣好笨,笨死了。」

    「到這個時候,你還有興致取笑我與沉潭?」迎桐故意不去提她的眼淚說:「真是服了你。坦白說,現在的我,幾乎跟你一樣心急,想盡快找到竇偉——噢,不,應該稱他為端木愷,我怎麼老是改不過來。」

    「為什麼你也想早點找到他?」飛霜自問自答:「我明白了,潭哥早我們半天上路,你想看的,其實是他,對不對?」想到丈夫,迎桐的表情霎時溫柔起來,令她看來愈形柔媚可人。「那當然也是原因之一啦,不過我真正想看的,還是端木愷屆時跟你低頭認錯的模樣,光想到我印象中那個瀟灑不羈、狂野奔放的浪子,終於被我們自家妹妹的繞指柔功給馴服的模樣,我就精神百倍,一點兒都不累。」

    「我怎麼覺得你有些幸災樂禍?」

    「有嗎?」迎桐機靈的辯稱:「你嫂嫂我可是冒著絕對會挨你哥哥罵的險,並將最寶貝的女兒,都托給了隨行的李章夫婦照顧,而陪你來尋夫,你還懷疑我呢,真沒良心。」

    一直到這時,飛霜才被逗笑開來。「你有些地方,還真跟幼年我們初識時一模一樣,腦筋動得飛快,口舌也特別伶俐。」

    「沉潭說後來你是被他伯父所救的?」因而也勾起了迎桐對於促成她們在稚齡時相遇的那段往事的回憶。

    「是啊,不曉得你還記不記得我當年為何會湊巧在董卓作亂時,來到中原?」「記得,你跟端木愷說的身世背景,的確句句屬實,你確實是鮮卑、匈奴和漢族的混血兒,母親早逝;初平元年你父親奉單于之命,護衛一名公主到中原來成親,豈料正逢京師大亂,除了被你的父親在臨死之前,將之塞進簍子裡的你之外,所有陪嫁隨行的人,均遭了暴軍的毒手,無一倖免。」

    「嗯,」飛霜頷首道:「後來你被家人找回去,我在另一個姊姊也出去找東西吃的時候,被董卓的士兵捉到,就在他們正為到底要賣掉我或殺掉我爭嚷不休之際,幸賴夏侯-伯父救下了我,但他因長年隨丞相在外征戰,身旁委實不便帶著一個孩子,而義父夏侯申則剛好運糧過去支援他們,伯父遂把我托給了義父。」

    「沉潭說他至今都還記得你初至他們家時的模樣,粉雕玉琢,恍若一個娃娃,婆婆立刻就喜歡上你,要求公公把你交給她扶養,並正式收你為義女。」

    回憶到這裡,飛霜不禁仰首向天,無限感慨的說:「生我者父母,育我、愛我者卻是養父母,他們對我可以說是恩同再造,我與夏侯家有著難以割捨的情緣,寒衣偏偏無法接受這一點。」

    「放心啦,等沉潭找到他,跟他講明一切以後,你們便會和好如初,兩人甚至還會更勝於以往的恩愛甜蜜。」

    「這是經驗之談?」飛需多少恢復了她一貫的活潑佻達問道。

    迎桐索性來個坦承不諱。「正是,所以你對結果是否應該更樂觀才對?」「但願如此。」想到端木愷離開時的絕裂姿態,飛霜一顆心便仍隱隱作痛。

    對於這樣的答案,桑迎桐顯然還不夠滿意。「什麼但願如此,是必然如此,不然我千里迢迢幫你送嫁衣來做啥?遲到歸遲到,一言為定的事,我可不能不辦到,所以那端木愷非得再正式娶你一次,讓我們夏侯家也熱鬧、熱鬧不可,否則我自從沉潭那裡得知你的喜訊開始,便著人日夜趕工織錦裁製的薄紗嫁衣,豈非派不上用場,沒有隨你這位美女一起亮相的機會了?不成、不成。」說著還加上搖頭來加以強調。

    「一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明白何謂茫茫人海,緣分縹緲。」飛霜仍無法完全甩開灰澀的想法,一切只因夏侯猛乃奉曹操之命,前來追捕陸斌,這位昔日的東吳叛將,在降了曹操以後,竟又圖謀不軌,憑其善於模仿他人筆跡的旁門左道,大肆借款或騙財,然後再潛回江東,據查目前正躲在昔日相傳為春秋時,越國大夫范蠡養狗、養鹿以獻吳王夫差,因而名為狗山的山區內。

    而三天前端木愷拂袖而去後,隨即出門前往的目的地,據當時正好在馬廄中照料「紫鳶」的朱爺爺問他之後說,也正是殘餘的山賊猶企圖做困獸之鬥的狗山。

    種種跡象均顯示如今陸斌可能已與山賊同流同污、沆瀣一氣了。

    既做山賊,便表示不怕拚命,而陸斌腰纏萬貫,兩派勢力結合起來,本來就不容小覷,更何況出門時的端木愷還滿心忿忿,會不會因而折損他平時冷靜、剽悍的戰力,飛霜實在是連想都不敢多想啊。

    「正因為茫茫人海,緣分縹緲,所以你和端木愷才更應該牢牢把握住彼此、珍惜對方才是,」迎桐繼續為她打氣。「走吧,你既然不累,那我們就再多趕一會兒路,快些的話,說不定夜幕初降時,即可抵達狗山。」

    「好,」飛霜拉高黑色布巾掩住鼻口,率先一夾馬腹應道:「咱們再多趕一程。」

    她們兩人之所以會慢夏侯猛半天才出發,只因根本沒讓他知道她們也想過來,因為迎桐和飛霜都知道一旦提議同行,必會馬上遭到嚴厲的拒絕。

    結果方到奇石甚多的狗山山腳下,就看到一幅奇特的景象:端木愷所統領的吳軍與夏侯猛帶來的數十位元菟郡城的衛士,正在與為數已不多,僅在做垂死掙扎的山賊做最後的爭戰。

    「迎桐。小霜。」突如其來的叫聲,讓她們齊往上頭一看。

    「沉潭。」迎桐立即往已經從岩石上躍下的夏侯猛奔去。「你無恙吧?」「我沒事,倒是你們兩個怎麼會過來?」夏侯猛既驚且急,當然還帶一絲微怒的說:「我不是要你們乖乖待在端木府裡等我消息嗎?怎麼——」迎桐或許還想解釋,但飛霜已經沒有那個耐性,她衝上前去,一把扯住夏侯猛的臂膀就問道:「寒衣呢?他在哪裡?山賊眼看著就快要被剿平了,卻不見他的蹤影,他人呢?」「我清晨趕到時,他們已經在部署最後的行動了,這群山賊號稱『狗子』,聽說是整個會稽郡內,最擅長打了就跑、輸了便躲的一幫山賊。」

    「夏侯猛。」飛霜已經失去所有的耐性。「我問你寒衣呢?端木愷究竟在哪裡?」「我們倆說好一前一後,包抄搜查躲進山裡去的陸斌,我這邊已經搜完了,他應該也很快就會回來。」

    飛霜鬆了口大氣,放開夏侯猛臂膀,雙腳突然有些發軟,幸好有迎桐伸手扶住了她,並立刻-了丈夫一眼道:「瞧你,明明已經把什麼事都辦好了,也知道小霜急著想知道什麼,偏還要逗她。」

    滿臉笑意的夏侯猛正想要向飛霜道歉,頂頭峭壁上突然傳來一陣教人渾身直起雞皮疙瘩的難聽笑聲。

    「我才在想呢,素與周公瑾齊名的端木寒衣,今日怎會如此容易受騙,讓我手到擒來,完全不費力氣,原來是因為真的愛上了曹操的女探子的緣故,妙啊。」

    「寒衣-0」飛霜的眼中,只有被陸斌用斧頭架住脖子的丈夫。「寒衣。」

    「飛霜,」他金褐色的眸子牢牢盯住她看,裡頭再沒有那日痛責她背叛自己時的憤恨,又恢復到一貫的情深款款。「讓你受委屈了,原諒我,都是我不好。」

    有他這句話,所有一切為他吃的苦、受的罪,便都得到了補償,飛霜拚命忍住滿眶悸動的淚水,立刻就想往他衝過去。

    「端木夫人,站住,你再往前一步,我便把端木寒衣的頭砍下來當石子兒踢。」

    陸斌威脅道。

    夏侯猛和桑迎桐也趕緊一人一邊的拉住飛霜,並問道:「陸斌,你這狼心狗肺、不忠不義的東西,究竟想要如何?」「不忠不義?」他仰頭大笑數聲,再定睛看住夏侯猛說:「鎮潭將軍,在這亂世之中,講的是成者為王、敗者為寇,需對誰忠,又該對誰義?我要的其實也不多,只想南下到交州去,過過據地為王的癮。」

    「交州乃屬吳侯所有,你休要癡心妄想。」端木愷冷冷的說。

    「你給我閉嘴。端木寒衣,我們夫婦三人等這一天已經等得夠久,所以你別以為我會手下留情。」

    「剛才讓我誤以為是飛霜那人,就是聽命於你的蠢女人之一吧,」端木愷絲毫不懼威脅說:「當真是愚夫蠢婦,狼狽為——」一記清脆的巴掌聲,打斷了他的話頭,隨之而來的是一個女人潑辣的謾罵。

    「你這來路不明的小雜種,再罵我們姊妹倆一句試看看,看我不立刻撕爛你的嘴。」

    端木愷張大眼睛瞪住咒罵他的女人,和她身邊另一位身形較為嬌小玲瓏,穿著打扮幾乎與飛霜平時在端木府中一模一樣的女子看,滿臉驚詫,顯然難以置信。

    「荷表姊、蓮表妹,」則是飛霜的低呼:「為什麼?」聽過夏侯猛轉述飛霜遭遇的桑迎桐,自然曉得她們是誰。

    「為什麼?」葉荷冷哼道:「雪飛霜,你不會這麼快就忘記自己做過的好事吧?先是迷得邱霖那死鬼團團轉,接下來又破壞了我妹妹與寒衣的婚事,然後又逼我在邱氏宗族的面前認錯,以上種種的屈辱,你真以為我們姊妹放得過你?」「那就衝著我來啊,何必殃及寒衣?」「你少自抬身價了,」一直沒有開口的葉蓮突然陰惻惻的說:「你哪裡比得上寒衣重要,三十一年前,若沒有他,我舅母竇錦文最終必然會與舅父絕裂,而以我舅父對她一往情深的態度推測,從此孑然一身、無後而終的可能性,亦絕對大過於其他,屆時端木一族的家產便會全數落入我母親手中,你應該知道,她才是身為正室的外婆的獨生女兒,端木家的一切,本該歸我們這一支所有,而不是外公與異族女子生的雜種,也就是你的公公端木祥,更非長著一雙妖異金眸的端木愷,所應該坐享其成的。」

    「我原以為會顛倒是非、倒因為果的人,只有你姊姊而已,」飛霜搖頭歎道:「想不到你黑白不分,猶勝於她,全山陰縣,乃至於全會稽郡,誰人不知、何人不曉端木家現有的財勢,端靠父親他從年輕至今不斷的努力所掙來,而寒衣的功名利祿,更是用他自己一身的膽識和血汗換來的,怎可說是坐享其成?」「而這一切,原本應該都是我的,」葉蓮的城府之深,比起她的姊姊,顯然只有過之,而無不及。「如果不是你中途跑出來攪局,別說是這一身我刻意討好舅母所換得的行頭了,就連名聞遐邇的一心園,將來也全是我的,你聽見沒有?是你。

    是你害得我失去這一切,都是你。」

    「你不配,」端木愷自齒縫中擠出話來說:「葉蓮,這世上唯一足以跟我匹配、唯一值得我愛的女人,只有飛霜,其餘女人皆不配,而你,更是連幫她提鞋的份兒都沒有。」

    「端木愷,你——」葉蓮衝過去,就想學葉荷剛才那樣,也甩他耳光,卻被她給攔住。「姊姊?」「唉,直接打他有什麼樂趣,又如何能洩我們姊妹及陸郎心頭之恨?」「陸斌長得獐頭鼠目、尖嘴猴腮,我實在看不出來他有任何配稱『陸郎』的地方,倒比較像剛才夏侯兄所說的狼心狗肺的『狼』。」端木愷仍舊侃侃而談。

    「他的好處哪是你體會得到的?」葉蓮驀然露出淫蕩的笑容對端木愷說:「這世上有太多表裡不一的人,好比說我,舅母平時不就被我騙得團團轉,頻頻為了無法娶我進門,而對我們全家深感歉疚,讓我得以自由進出一心園,暗中觀察並模仿你那個血統同樣混雜的妻子的動作姿態,進而達到騙倒你的目的,剛才你在『煙夢洞』中,真的把站在湖畔,搖搖欲墜的我,當成是雪飛霜那歌女,對不對?」「她是我的妻子,鎮潭將軍夏侯家的千金,你嘴巴最好放乾淨一點,態度也尊重一些,免得我——」陸斌手中的利斧,已在端木愷頸上劃出一道血痕。「端木寒衣,現在的你,根本沒有恐嚇別人的餘地,知不知道?」飛霜再度想要衝上前去,卻也再度被夏侯猛夫婦拉住。「小霜,現在不是衝動的時候。」

    「還是夏侯將軍識時務,我陸斌最喜歡跟懂事明理的人打交道了,就像這一對姊妹花,只要目標一致,私下可以往來,那各自嫁娶,又有何妨?」飛霜終於忍不住衝著同時笑開的那三個人叫道:「無恥。下流。」

    「陸郎,立刻把端木愷的頭給我砍下來,」葉蓮率先嗔道:「她罵我們呢。」

    葉荷卻一邊按住情郎的手,一邊伸手往飛霜指道:「你,給我跪下。」

    「飛霜,別聽她的,」端木愷面色如紙,轉而要求夏侯猛:「夏侯兄,請將飛霜和尊夫人帶走,並令我五百兵士隨行。士為知己者死,我端木愷既有前後兩位吳侯賞識,又有周瑜肝膽相照,就算淪為奸人斧下冤魂,亦不足惜,只是斷斷不能讓這天下叛徒逞其狼心。」

    「你死不足惜?」飛霜既驚且怒的駭叫:「那我呢?寒衣,我呢?你又置我於何地?」「飛霜……」趁他們忙著叫囂謾罵之際,悄悄企圖掙脫被縛在身後之雙手的端木愷,幾乎已經快要達到目的。「今日一切,都該怪我誤信了楚楚送進府中的那封信函,豈知其中除了狗山有山賊一事屬實之外,其餘皆為謊言。」

    聽到這裡,葉蓮可比誰都得意。「那個應楚楚醫術高明,人卻其蠢無比,跟她說我急著赴一心園,請她代轉信函,她便悉數照辦;怎麼樣,雪飛霜,直接害慘你的,可是端木愷愛了最多年的應楚楚,要比堅持忍耐的功夫,你這新婦絕非他那位紅粉知己的對手。」

    「只要寒衣能夠平安歸來,那些都已不再重要,」是飛霜的肺腑之言。「你們放了他,放了他,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那就先跪下來朝我們夫妻三人磕十個響頭。」葉荷傲然指示。

    「再脫掉所有的皮裘棉袍,僅著罩衣上來換人,你那身細皮嫩肉,我早就想嘗一嘗了。」陸斌說著,還故意伸出舌頭來舔一下嘴唇,做餓虎撲羊狀。

    「你不如先殺了我。」端木愷暴怒到額上青筋盡現。

    「你以為老子我不敢?」

    「我跪。」飛霜揚聲,她實在無法眼睜睜看著殷紅的鮮血,漸漸染紅了端木愷的頸際,她愛端木愷,他是她這一生當中,最最重要的人,失去了他,就算她平安活著,又有什麼意義?「我磕頭,我脫掉袍服就是,你快拿開斧頭。」

    「小霜。」夏侯猛與桑迎桐齊聲低嚷。

    「茉舞,」端木愷卻在緊要關頭叫出了她以前使用的假名。「可沓記得我生辰那天,你我共舞之事?」飛霜渾身一震,夏侯猛夫婦不明所以,陸斌則發出淫穢的笑聲。「好個破賊將軍,死到臨頭了,仍只記掛著那些風雅韻事,可惜呀,可惜,往後你們再無共舞的機會,她得陪我在床——」所有的事情幾乎都在同一時刻發生,飛霜藉著彎身的動作,讓原本戴在臂上的珍珠手煉滑落手腕,然後反手一扯,捏中一粒,便朝陸斌的虎口疾彈而去。

    「哎喲。」陸斌只覺拇指、食指間的虎口一痛,反射性的低頭一看,那珠子竟已深深嵌進肉中,令他無法再握牢手中的斧頭。

    「你們兩個,快捉住他,快。」

    「來不及了,陸斌。」配合得宜,迅速飛身掩至的夏侯猛,已然左手扣住葉荷的咽喉,右手拔劍橫向葉蓮的頸項。

    陸斌此時已經顧不得葉氏姊妹,眼見端木愷剛掙脫出來的雙手手腕皮破血流,料想他一定既無力氣,又無防備,就想要對他出拳。

    想不到拳頭都還來不及揮出,膝蓋、腰際、頰邊等身上最敏感脆弱的地方,已連續中了飛霜不斷彈出的珍珠,最後連眼睛都被打中,進而踉蹌後退。「啊。」一聲大叫的往後墜下崖去,正好讓迎桐下令過來幫忙的元菟郡衛士捉個正著。

    「寒衣。」

    「飛霜。」端木愷知道接下來的「瑣事」,夏侯猛夫婦自會做最妥當的處理,眼前的他,委實再沒有比擁嬌妻入懷更重要的事。「噢,飛霜,原諒我,讓你擔驚受怕了。」

    她卻拚命的搖頭,止不住放鬆下來後的狂喜淚水。「你瞧,我沒忘記你那天與我共舞時,曾先自縛右手讓我的事。」

    「結果你武藝高超,我發現自己光憑左手使劍,根本贏不了你,便悄悄解了右手,之後才勉強得以和你分庭抗禮。」

    「還不是你故意讓我的,寒衣,」她摸著他疲憊、憔悴,卻依然令她心跳加速的俊逸面龐說:「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牽動著我的情緒,形成我的記憶,這樣的我,永遠都不會背叛你,永遠不會。」

    在究竟該對舊主或對他忠誠的掙扎中,這女子曾為自己承受多少煎熬啊。端木愷頓感心疼不已,一把就將她緊緊摟進懷中,並貼到她耳邊去說:「你這個小傻瓜,寧可自己飽受是否該脫離曹營的考量之苦,也捨不得背叛我,對不對?而我卻還冤枉你、辱罵你、折磨你,飛霜,你愛的人,是個不知好歹的混球呢。」

    「噓,」飛霜從他環緊的臂彎中,勉強掙高頭道:「只不過是些不明就裡的誤會而已,而且是你自己說的呀,我熟悉你的家世、背景、經歷、能力和所有的弱點,當然可以理解你為何會有那種激烈的反應,過去的事就別再提了,我們應該看重的,是現在與未來才是。」

    「對,」端木愷原本因自責而深鎖的眉頭,至此總算為之豁然開朗,但眼眸卻轉為深邃,立刻讓果然熟悉他一切心意的飛霜臉紅心跳起來。「把握現在,才是最重要的,這些天來,我無時無刻不想念著你,尤其想念你甜蜜熱情的唇瓣,我想要——」夏侯猛的聲音,卻在他們夫婦的雙唇差一點點就要觸碰上的關鍵時刻插了進來。

    「我說妹婿,你想對我妹子好,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吧?底下還有一群山賊等著你發落呢。」

    「最愛殺風景,」端木愷護著滿面緋紅的妻子,佯裝不滿的對夏侯猛說:「你就不會代勞一下嗎?沒見到我有更重要的事在忙?」「談情說愛是更重要的事?」「不然你鎮潭將軍又怎會一年當中,至少有八個月都待在元菟郡,而懶得回中原來?」「好哇,消遣起我來了,竇偉長,三年前到我元菟郡去攪局的事,我都還沒跟你算帳呢,你倒先發制人起來,不怕我臉一翻,馬上把這與你私下成親的妹妹帶回陽泉縣去?」「舅爺,」端木愷難得正色道:「你可別嚇我。」

    夏侯猛見他居然真的大為緊張,愈發玩興大起。「真的害怕?那太好了,原來你這個吳營中出了名的拚命三郎,還是有弱點。」

    「沉潭,」監督手下把陸斌他們三人押走後的桑迎桐,忍不住出聲干涉:「你玩夠了沒有?真是,都做父親了,還這麼孩子氣。」

    「什麼?你們有孩子了,恭喜、恭喜,是男、是女?這次有帶過來嗎?」「怎麼?這些沉潭都沒有告訴你?」迎桐有些訝異的問道。

    「還說呢,剛見面時,他一副『情敵』相見,分外眼紅的模樣,簡直比當年留下來與我爭奪你的森映博還可怕,」夏侯猛做出心有餘悸狀。「迎桐,看來在咱們破賊將軍的眼中,你還真是萬萬不及小霜。」

    「那還用說,」迎桐馬上反唇相譏道:「就像現在你也只剩下我愛而已,人家小霜崇拜的對象,往後除了寒衣啊,再也不會有別人。」

    端木愷發出得意的笑聲說:「那是當然,因為我會極盡能事的寵愛她——咦?」他低頭一看,才曉得嬌妻已靠著他睡著了。「這樣也能睡?」「因為她回到家了。」迎桐一語雙關的說:「這一路上她幾乎都沒怎麼吃,也沒怎麼睡,光惦著你的安危,甚至說只要你能平平安安的,就算末了還是會被你休掉,她也沒有任何怨言。」

    「不會吧?」夏侯猛率先怪叫道:「我不相信向來刁鑽、驕縱、自負、倔強的小霜,會講出這麼沒有出息的話來。」

    將飛霜橫抱起來的端木愷,已經帶頭往山下走,而迎桐則取笑丈夫:「真愛關那些什麼事?還講出不出息呢。」

    「夫人教訓的是,」夏侯猛也環起妻子跟上說:「看來小霜是真的長大了。」

    「對了,說到孩子,」迎桐卻馬上為小姑關心起另外一個問題。「寒衣,你跟那位應姑娘之間,究竟是——」而端木愷也同時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森映博其實叫做森迎柏,我們後來在戰場曾經並肩合——」兩人接著同時打住,又亙問:「什麼?」倒是夏侯猛一派從容道:「走、走、走,反正路途遙遠,夠我們交換情報的了;寒衣,他叫迎柏,沒有讓你聯想到什麼嗎?」端木愷略一尋思,便猜到了九分,卻仍有一分難以置信說:「不會吧?」「不然你以為他當初幹嘛那麼拚命,我告訴你……」有那麼多可以交換的故事,大家又都平安踏上歸程,就算路途再遙遠,走起來腳步恐怕仍然是輕鬆無比的吧。

    五天以後,送走參加過他們雖然倉卒準備,卻絕不簡單的喜宴的夏侯猛一行人,同時約定一旦雙方家長商議好日期,端木愷便得攜飛霜回陽泉縣去宴請女方親屬,一心園兀自熱鬧不已時,飛霜卻已經悄悄溜回她與端木愷的居所,和她一早約好的一位客人見面。

    「少夫人,你好。」一看見飛霜,來客隨即起身道。

    「應姑娘,請坐。」

    應楚楚坐了下來,並問道:「端木呢?呃,」說完才覺不妥,趕緊致歉。「我是說端木將軍呢?請柬不是你們共同具名的?」「我故意支開他去幫我看一道頗為耗時的餐點。」

    「為什麼?」應楚楚全然不解,卻仍然忍不住先讚道:「少夫人,今晚的你艷驚四座,委實美得教人不敢逼視。」喜宴一開便是百來桌,這還是應飛霜要求,精簡過後再精簡的結果,而身為今日主角的她,大半時間都待在至親身邊,只有敬酒時,才出來到高閣前向賓客致意,如此聽來,楚楚應該也是剛剛才從一心園趕過來的。

    「謝謝你的讚美,我想這大半還是該歸功於我嫂子特地為我裁製的嫁衣吧,色彩斑-,薄如蟬翼,風華流轉,是初平元年,我們在與家人走失初識時,她就承諾要送我的成親大禮,難得十八年後,她猶牢牢記得,唉,怎麼說到……」她驀然打住,美麗的臉龐閃過一絲果決悲壯的神情。「不提那個,等過些時日,我讓公公、婆婆同意寒衣娶你進門時,必定也為你備一套不遜於此件的嫁衣。」

    飛霜一口氣講完,卻萬萬沒有料到應楚楚的反應:「初平元年的京畿,董卓為禍,蒼生受難,有三個小女孩分吃窩窩頭。」

    飛霜聞言大震。「你……?」

    楚楚卻笑了,笑得燦爛又開懷。「你年紀最小,個性最慷慨,思想卻最『成熟』,一早就立定志向,要做最美麗的新娘,如今宿願得償,個性依舊,但再怎麼大方,也不應該動將丈夫讓予他人一半的念頭吧?不要說我與端木之間,素來沒有兒女私情了,就算我對他有意,他的心中除了你之外,也裝不下其他任何一個女人啊。這事若讓他知道,還不曉得會氣成什麼樣子。」

    這下換飛霜啞口無語了。「你……你是……?」「難怪這『朝露館』會改名為『雙衣館』,妙呀。」她已經起身。「如此一來,把樁兒托給你們夫婦,我就更加放心了。」

    「但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究竟是不是……?」楚楚將她拉近,促她:「深吸一口氣,」然後再放開問道:「如何?」「是你。」飛霜已驚喜交加至熱淚盈眶。「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應姑娘,你——」「以前你可是都喊我姊姊的。」楚楚打斷她說。

    「是,姊姊,但後來……怎麼……唉,我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等我辦完了事,回來接樁兒時一定跟你盡情聊個夠,好嗎?今晚是你與端木的良辰美景,他說能夠撫慰他心底寂寞的,此生僅你一人,你們莫要辜負了美好時光。」

    「可是我還有很多話想跟你說呢,姊姊,」飛霜萬分不捨的拉住她的手道:「至少告訴我,你現在要到哪裡去?要辦的又是什麼事?」「別急,好妹妹,只不過是要到荊州去了結一段往事而已,反倒是你,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什麼?」「萬一,我是指萬一,在我離開的這段期間,有人來向你問起樁兒的身世,你可不可以暫時委屈一下自己,說他是——」「他是寒衣的兒子。」飛霜毫不遲疑,一口就打斷她承諾道。

    「你真的願意幫我這個忙?」

    「只要你也答應萬一你回來晚了,他改喜歡上我這個新娘,不願再跟你這個舊娘回去時,你也不會反對的話。」她促狹的說。

    楚楚初始一愣,繼而笑開。「這是故意要我放輕鬆一些,對不對?你呀,果然一如過往的調皮,難怪端木會愛你受到心坎底。」

    飛霜那積壓在心底多日的唯一陰霾,至此總算都已全數散盡,堪稱滿面春風、喜上眉梢,卻仍不忘關切楚楚道:「你這次去辦的事,與『情』字有關,是也不是?」但楚楚依舊不願正面做答,只道:「好好珍惜你手中那份得來不易的真情,我會盡快回來。」

    「姊姊,」見她一臉堅毅,知道自己再多問也無濟於事的飛霜,遂索性暫時拋開滿心的好奇,緊緊擁抱了她一下說:「就像十八年前一樣,你自己多珍重,不過這回你已不再孤單一人。」

    「是的,」楚楚一雙水靈明眸中,首度浮現感動的淚霧。「我已不再是十八年前,更非五年前那個孤苦無依的『若水』,我有樁兒、有你還有端木,是不?」雖然不知「弱水」是什麼,但飛霜卻知道目前那絕非最重要的,於是最後她便僅叮嚀道:「不止呢,設法與我們保持聯絡,你就會知道還有我們三人,如今也已不光只是香雲、蟬風和蝶衣而已。」

    在重重點了一下頭後,楚楚終於翩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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