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了喧囂熱鬧的頂樓餐廳,余啟鵬轉進電梯,迅速按了關門鈕,直下三樓,他知道那裡設有一方小小的酒吧,自己可以在裡頭得到片刻的寧靜。
電梯門一開,在開始下降的途中,啟鵬便轉身透過澄澈的玻璃,俯視繁華的夜景,在璀璨如星的燈火下,這座城市隱藏著多少不為大眾所知的污濁與醜陋呢?
啟鵬濃眉下的雙眼瞇細,一管懸鼻下的雙唇跟著抿緊,緊到幾乎都要成為一直線了,兩隻手則牢牢扣住及腰的鋼欄;美麗而又殘酷的都市叢林啊,我余啟鵬誓要掀起風雲,讓你匍匐在我——。
電梯抵達樓層的叮咚聲驚醒了他的冥想,啟鵬回眸轉身,走出電梯,加大步伐往他的目標行去。
僅僅十坪大的「一隅酒吧」,果然只是這間五星級飯店的一隅,啟鵬前腳才剛踏進,撐持了一晚的戒備心情便全數放鬆下來。
他如識途老馬般往吧檯走去,卻發現自己慣坐的角落已遭人捷足先登,不禁略覺不滿的微鎖眉頭,甚至有掃興之感,在拂袖而去的念頭幾乎都已經成形的剎那,座上客微微朝人口處右側過來的面孔.卻讓他立時化做石人,呆站在原地。
三月份的天氣,最是令人捉摸不定,一會兒冷、一會兒熱的,難怪會有「春天後娘面」之說,而眼前這位女郎則顯然選擇了熱天的打扮。
但見她一襲高領撫袖迷你洋裝。火紅的色澤和領上胸前的金珠綴飾。直襯得雙臂膚白似雪。迷你裙下的修長雙腿則包裹在黑色絲襪中,一頭又長又髻的黑髮垂披下來,讓原本裸露在外的背部,頓時顯得若隱若現。
還有那微側的臉龐,首先映人啟鵬眼簾的,便是那濃密的眼睫,半合下來,恰似兩把輕盈的小扇,娟秀的鼻樑丁,是潤艷欲滴的紅唇。
啟鵬的雙腳開始不由自主的往她的方向邁去。
她把空杯推向酒保,示意再來一杯。」小姐,你已經喝掉三杯威士忌加冰了。」
「我知道。」
「威士忌不比香檳,是真的會讓人醉的酒,你——」
「我說我知道自己已經喝了三杯,可見得頭腦還很清楚,並沒有醉,來!再給我一杯。」她果然是一臉的冷靜,口齒也還算清晰。
酒保略微猶豫了一下,來這裡品酒的客人.大多沈默寡言,也甚少鬧事之徒,或許是當初名字取得好吧。一隅之地,僅供人暫停一刻.之後便再分別重新投入萬丈紅塵中,各自相忘。
但眼前這位紅衣女郎卻讓他難以棄捨不顧。從一個鐘頭前進來挑角落坐下後,除了點酒,她便幾乎沒有再開口過,酒一口一口的啜飲,眼神一分一分的迷濛,像是置身於一個只有她自己清楚的所在。
他雖是酒保,卻是最怕碰上酒醉的客人.尤其是酒醉的女客人,酒只宜喝到微醺;雙頰酪紅,神態慵散的女人最美,如果不知節制。喝到爛醉,醉後且失態鬧事的話,在他眼中,便是天底下最最難堪的場面之一。
「好吧,但這可是最後一杯了。」他邊倒邊說。
「喂,哪有酒客要喝,酒保不賣的道理?你不怕我向你的老闆告狀抗議?」她有此不解的望著眼前這位特立獨行的酒保。似乎是打從坐上這裡以後,首次注意到他,這才發現他相貌不俗,尤其是一雙眼睛熠熠生輝,彷彿能看透人心似的。
他笑一笑,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把盛滿琥珀色佳釀的杯子往她面前推,並重複一遍:「最後一杯。」
她撇了下唇角,剛要伸手去端杯子,杯口卻已猛然被只手掌蓋住。「薇薇,不要再喝了。」
她迅速轉過頭來,盯住那隻手的主人。「先生,你恐怕是認錯人了。」
啟鵬的手掌方才離了杯口,便改而扣住她的肩膀,瞪大的眼眸、震驚的神色,在在顯露出他焦灼及倉皇的心情。
認錯人了?是嗎?但那眉、那眼、那玫瑰般嬌嫩的紅唇。實在是太像、太像了,教他如何能僅依一句「認錯了」。便打退堂鼓?
「原來是余先生的朋友,」酒保在他們對峙的沉默中開口:「那我剛剛真是瞎操心了一場。」
「我不是他的朋友,」她轉過來瞪往酒保說:「也不認識這位先生。他認錯人了但酒保卻會錯了意.輕聲笑道:「余先生,你不是在頂樓開餐會嗎?怎麼有空下——」他彈了下手指,自以為明白的恍然大悟說:「是你得罪了女伴,害她到這裡來獨酌了一個多小時,現在終於忍不住趕著賠罪來了,是不是?」
她本來已侍翻臉發作,聞言卻立即改變了主意,不但放柔了表情,還按上他猶搭在她肩上的手。「今晚樓上的餐會是你開的?你是余啟鵬?」
啟鵬領首。「你總算想起我叫什麼名字來了。」
「余先生,漂亮的女孩是要讓人疼,而不是要讓人心疼的,你快快向她道歉,帶她回樓上的餐會去吧。」善解人意的酒保,已把被他們兩人遺忘的那杯酒從吧檯上收走。
「我們走吧,薇……不,」啟鵬苦笑著說:「你不是薇薇。我的確認錯人了。」
「我跟你口中的『薇薇』長得很像?」她望著收回手的啟鵬問道。
「嗯,若不仔細看,真會以為你們是同一個人。」
「那她現在人呢?你這麼說,倒挑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可以跟她見涸面嗎?」
她完全沒有料到此言一出,換來的竟是他突然轉為蒼白的臉色。「她……離開我,不在了。」
她迅速自椅子上滑下來,滿懷歉意的說:「對不起,我並不知道……」一股同病相憐的情懷掠過心頭,使得她衝口而出道:「那你就把我當成一夜薇薇吧。」
啟鵬俯視高及自己肩頭的她,忽然有種時光錯置的感覺。一夜薇薇?嗯,這主意不錯,真薇薇、假薇薇、一生的薇薇、一夜的薇薇,有什麼不同?又有何不可呢?
瞧她這一身性感的打扮,又一個人在這裡獨酌,加上精雕細琢的彩妝,身份不言可喻,且主動投懷送抱,長夜漫漫,也罷,就接受她的慰藉,以解一晚的寂寥吧。
他拿起她掛在高背椅上的黑色針織披肩。一邊幫她圍上。一邊吩咐酒保:「這位小姐的酒錢掛在我帳上。」然後便環著她一路走進電梯。
金碧輝煌的兩扇門剛剛才合攏,啟鵬就把她纖細的身子拉進懷中。「既然說好要做我一夜的薇薇,就得從頭到尾像足她,無論何時何地,把握良機展現熾熱的深情,正巧是第一步。」
還來不及搞清楚他這段話是什麼意思時,啟鵬的雙唇就已經覆蓋下來,攫住了她的紅唇。大吃一驚的她本能的抗拒著,然而,那顯然經驗豐富的唇舌,卻幾近圓滑的意欲哄她輕啟唇瓣。
迷濛的思緒逐漸釐清,她驀燃記起今日盛裝及舉杯澆愁的原委,於是開始用雙掌推拒他的胸膛,不願依入他堅實的懷抱,雙唇更是死命鎖緊,說什麼也不肯屈服在他的輾轉挑逗下。
所幸電梯也已經來到了他停車的地下三層,放開她後的啟鵬猶自牢牢的盯住她看?熱力彷彿要直接滲進眼光掠過之處的皮膚似的。
「我……我把皮包漏忘在『一隅』裡,你先去發動車子,我上去拿一下,立刻下來。」她甚至不敢再觸及他的逼視。
連尚未得手前的欲迎還拒,故作矜持都像極了薇薇?啟鵬頓覺「胃口」全失,想引得他更加渴望嗎?這個嘛,恐怕她要大失所望了。
不過這樣也好,至少下次兩人再在酒吧碰面,可以肯定的是,她絕不敢再亂耍花招。
這當然還要有個大前提:就是如果屆時他對她仍有興趣的話。
於是啟鵬踏出電梯,大方的說:「好吧,我去把車開過來等你,五分鐘,再久我可就不等你羅。」
在電梯門重新收攏之前,她僅僅留下一句:「余先生,今晚幸會了,再見。」
「余先生,上個月我們的營利稅後盈餘為兩點三五億元,依據目前的營運狀況,想要取代長期霸主宏元證券,一躍而為股市新時代的第一品牌,應該已是指日可待的事。」
坐在橢圓形會議桌首位的啟鵬聽完證券部門總經理的報告後.並沒有如眾人所料的面露喜色,反而問道:「什麼叫做『指日可待』?哪一天才是你口中的那一『日』?我說過,既然要做,就要做最好的.我不要依照傳統,跟著所謂前輩們的腳步,緩緩的向上爬,只要不觸犯法律,能動的時候,我絕對不停,能跑的時候,我絕對不光用走的,而能跳的時候,就更沒有不一躍而起的道理,在我的經營理念中,光是『想』,永遠無濟於事,只有『做」,才不枉我開放給各位的機會,不負我風雲證券集團年輕的招牌。」
列座二十來位年紀均在三十至四十五歲之間的主管們,聽聞總裁這一番話,頓覺雙肩責任沉重,但表情卻清一色相同,全寫滿了躍躍一試的振奮。
「是。余先生,」於是方纔那位總經理馬上補充道:「今年我們一定可取代宏元,成為躍居首位的證券公司。」
這次啟鵬總算點了點頭,唇邊略微浮現嘉許的笑容。「好,我等著尾牙宴上的慶功。」
接下來,他又依序聽取了以證券為首,包括投資顧問、投資信託基金、期貨買賣、土地開發、海外分公司及周邊各項服務部門的報告;仔細聆聽,迅速裁決,再加上出手凌厲,每每讓一週一次聚集會報的各部門主管,在心中大歎過癮之際,同時有上課受教的充實感。
風雲證券集團雖是成立三十多年的老字號了,但真正大起風雲、備受矚目,卻是年方三十八歲的余啟鵬在八年前接替退休的舅舅,大刀潤斧,戮力改革後的事。
外界對以二十八歲「稚齡」即接掌風雲證券的余啟鵬的種種雖充滿好奇,卻所知不多,況且,當時在兩百多家的券商當中,風雲不過是排名在五十以後的老券商之一,無啥特殊之處,正式交接時,僅僅喧鬧了兩天,商界中立刻就又有了更新鮮、更刺激的話題,一下子便取代了「最年輕的券商」的風頭。
所以就算比較清楚余家情況的人,也僅止於曉得余啟鵬自小即從母姓。母親娘家唯一的男丁,即原風雲負責人余靖雷夫婦因為未曾養下一兒半女.對他向來視同已出,退休後由他接掌風雲,倒也是預料中事。
大大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的,是余啟鵬接下來一連串的開創性作為,委實讓大家見識到他雄厚的企圖心。
八年前,風雲證券還只是一個市場佔有率僅有百分之二左右的老券商,而今,啟鵬已以壯士斷腕的決心,大量引進與他一樣年輕的新血。帶領風雲擺脫掉江湖式的老舊經營法,以制度化、系統化正派經營起今日龐大的證券王國。
「余先生,聚福基金三天前已開始正式募集。」最近表現耀眼、不讓證券專美於前的投資信託部門董事長鍾志升特地跟同仁講好,由他唱壓軸。
「募集情形如何?」啟鵬何嘗不瞭若指掌?但他亦深諳部屬展現成就的心情,便接口問道。
「不到兩天半,就已募滿我們原訂計畫的六十億元,照眼前炙手可熱的情況看來,我們相信,最後出現三十億元以上的超額,必然是無可避免的結果。」
「太好了!」啟鵬讚道:「這陣子,投信部門同仁們的辛苦,我全都明白,應該分享多少紅利,發派多少獎金,就全權交給你了,鍾董。」
「我知道,余先生,我絕對會把風雲的福利制度發揮到最完善的地步,讓每位同仁都能感受到公司的美意。」志升和風雲裡每個人一樣,最欽服啟鵬的,便是他對專業經理、董事們的充分授權與絕對信任,或許這也正是他們從不後悔當年接受啟鵬的重金網羅,冒險投入重建風雲計畫的主凶吧。
散會之後,啟鵬獨召私人特別助理進入他寬闊的辦公室裡。
「余先生,馬進興馬委員的資料已全部整理在這份檔案中,請您過目。」
啟鵬接過他遞來的檔案夾,卻連翻一下都沒有,便放到桌上去。「大哲,這裡又沒別人,稱什麼『您』啊『您』的,你不覺得繞口啊?」
廖大哲摸一摸頭說:「再怎麼說,我們總是在公司裡嘛,對不對?」
「隨你,你自在就好,」啟鵬知道大哲幼承庭訓,老是不肯更改以前他父親擔任自己舅舅秘書時應對的那一套禮數。「不過,你好歹總可以坐下來吧?直挺挺的站在那裡,我看了都彆扭。」
大哲坐下之後,仍不忘提醒老闆說:「余先生,您不看看他的資料嗎?」
啟鵬瞥了檔案夾一眼,再搖了搖頭。「反正今晚已經約好要跟他見面,更何況他一些樣板資料.」他彎起手指來點點腦袋。「我早已牢牢的記在這裡。」
大哲的嘴唇蠕動了一下,但終究因覺得有違「父訓」而沒有真正的出聲,不過這些動作卻仍一一落人細心的啟鵬眼中。
「大哲.檔案裡頭的資料,你都已經看過了吧?」
「是的,余先生。」
「那我就用你來測驗一下我自己。」
「用我?」大哲不明所以的瞪住他的老闆看。
但啟鵬已逕自談起馬進興的背景資料,包括他自三十兒歲起參與政治,從市民代表、縣議員、省議員、一直到今天已連任三屆立法委員的輝煌紀錄。
「全對。余先生,」大哲大表佩服的說:「您果然都記在腦工裡了。」
「至於家庭背景方面.馬進興中年喪妻、晚年喪子,表面上雖然顯得孤苦伶仃,實則為他他得不少婦女同情選票,都說他為大眾犧牲了自己的家庭。」啟鵬的口氣依舊不疾不徐,但眼神卻漸漸轉為沉鬱。
「說他孤苦伶汀,似乎也太誇張了些」,據我所知,他身邊一直有個女孩在,常常陪他出席些重要的餐宴聚會,近兩、三年來這樣的場面雖已銳減,但那名女子的身份,依然是一些八開本週刊雜誌喜歡加油添醋、繪聲繪影,加以報導揣測花邊新聞「我聽人說那個女孩是他的養女。」
「也有人說是乾女兒。」提到「乾女兒」三個字時,大哲的聲音中已經難掩嘲弄的意味。
扁鵬的手指輕觸檔案夾問道:「我倒想看看他這位神秘女兒的長相。」
大哲聞言隨即滿臉歉意的起身。「對不起,余先生,裡頭並沒有那位小姐近幾年來的獨照。」
啟鵬收回了手,有些誌異的反問:「沒有她近幾年來的照片?怎麼會呢?」
「這位小姐從十幾歲注進馬家開始,便一直維持著低調的作風,一些專門報導閒聞軼事的媒體,對於馬委員收容原本在家幫傭的管家留下的孤女這件事,雖然也都大表興趣。但她卻從不曾在任何報章雜誌上正式曝光,近五年來更是少見她的蹤影。」
「哦?」啟鵬挑了挑眉毛,唇邊泛起一絲幾乎捕捉不到的笑意。「這遊戲好像愈來愈好玩了。」
「余先生,您說什麼?遊戲?您要跟誰玩遊戲?」
「馬進興。」
「但是……」大哲欲言又止的。「但是自您接掌風雲後,不就已經立下……」
「立下不以政商關係為護身符,不以鑽營特殊門道為經營法的理念。並嚴格要求旗下所有無論證券或基金操作者不耍花招、不與公司外界掛勾、更不與公司派或作手勾結連線,純粹依靠本身研究部門對基本面的研究,而進行選股運作。」啟鵬不慍不怒複述自己原則的態度給了大哲接口下去的勇氣。
「對,而且您從一開始就強調並貫徹實行任用家世清白、未受社會污染,最好是剛出校門的MBA的喜好,經由我們風雲人性化的管理,培養出人人以集團為家的精神,這幾年下來,我們員工下了班多數直接回家繼續做功課,而不四處交際應酬的聲名在外,甚至已成為許多家庭選擇乘龍快婿時的利空因素。」
啟鵬望著甫三十出頭,即表示將以終身身為風雲人為榮的大哲笑道:「你和投資顧問部門的陳副理便是因這項利空因素而彼此看列眼的?」
說到已相戀年餘的女友,大哲的表情霎時輕鬆起來。「嗯。我們已決定在下個月五號訂婿,屆時擺兩桌訂婚宴,還請余先生賞光。」
「恭喜你了,不過陳副理在市場上向以出手狠准聞名,你不怕將來她把這套作風帶進家庭?」
「不怕,」大哲充滿自信的說:「雅黛最公私分明了,而且就算她偶爾凶一、兩次好了,[驚某大丈夫]嘛,讓她的度量我自信還有。」
度量?
乍聞這兩個字,啟鵬有那麼一剎那的恍惚,假如你的妻子挑戰你度量的方式,並非只是是夫妻間的爭執呢?而是令天下男人皆難以忍受的——
「余先生?」
大哲的輕喚把啟鵬一下子拉回到現實中來,為了掩飾方才片刻的失態,啟鵬遂延續早先的話題說:「我立意與馬進興一見,跟公司的原則完全不牴觸,因為我要他陪我玩的,只是一場私人遊戲,一場終結過去、開展未來的遊戲,非關政治;至少,」他微一用力,便將辦公椅一旋,轉而俯視落地窗下的車流人潮。「在我與他玩的這一部分,非關政治。」
熟知總裁習性的大哲明白他眼前的動作,已是不想再往下談的表示,便也維持沉默,悄然退出了他的辦公室。
「果然是虎父無大子,強將手下無弱兵上坐在貴賓室裡的馬進興以稱許的眼光和口氣讀道。
「馬叔您過獎了。」啟鵬爽朗的笑答,再問:「怎麼樣?這瓶百年的紅葡萄酒還合您的口味吧?」
馬進興端高杯子,透過燈光的照射,品鑒水晶杯中的剔透照紅。「的確是好酒,難得你在我們叔侄倆已將近二十年不見的情況下,還記得我嗜好杯中物的習慣,這酒」他啜了口,閉上眼睛緩緩嚥下,一臉陶醉滿足的說:「很貴吧?」
「我與酒商的兒子在美國時是碩士班裡的同窗,有折扣可打,所以一瓶還不到一百,我另外又準備了兩瓶年份比這還多出二十年的,侍會兒還請馬叔別嫌棄,就富作是我十多年來一直未向您請安的歉禮吧。」
談起一瓶以百萬計價的酒。他竟神色自若,不免令進興有些咋舌,隨之而起的,則是滿臉的感慨。
「啟鵬,如果令尊、令兄都還在世,看見你今日的成就,一定會很高興,也會跟我一樣,覺得與有榮焉。」進興由衷的說。
對於已逝多年的父兄.啟鵬顯然是不欲多談,馬上將話鋒一轉。「馬叔真是太看得起我了。主持一個小小的證券公司,還是叨舅舅的庇蔭,哪裡就配稱得上成就?若要論成就,那馬叔的成就才算高呢!青春壯年,全數奉獻於黨國,造福了無數百姓。
進興的笑聲中難掩蒼茫,他邊拍著足足高出自己半個頭的啟鵬肩膀,邊自嘲道:「宦海浮沉,個中辛酸,當真不足為外人道.更何況我這是『蜀中無大將,廖化做先鋒』,如果志龍兄還在,就算他年紀大了退休,也還有威鴻可承繼他的從政理想,不像我這麼多年來在議事殿堂中濫竽充數,午夜夢迴想來,每每覺得汗顏。」
說到這裡,他像是方才首度想到了什麼絕妙的主意一樣,直視啟鵬道:「那你呢?有沒有什麼打算?」
「打算?什麼打算?」啟鵬不解。
「有沒有繼承父兄遺志,投身政壇的打算啊?如果有,馬叔立刻登記做你頭號助選員,幫你抬轎。」
「馬叔,您別拿我尋開心了,家父生前與您交情最篤,施政理念亦最投契,我當時年紀雖小,卻也明白您們情同手足,換句話說,您對我們家裡的情形,必定也是知之甚詳,我跟哥哥威鴻不同,對從政,向來是連一丁點兒的興趣也沒有的。」
「是嗎?」進興有些失望的說:「或許一切都是上天注定,改不了的,你雖然是晚威鴻十幾年才生下的次子,但令尊依然遵守當年在你外公臨終時所做下的允諾,讓你隨母姓.是不是就像姓氏一樣,讓你們兄弟倆一如父、一似母,威鴻一早便立下從政心願,連大學念的都是科班的政治系,而你則漸次展現經商的本領。」
「也許真如您說的這樣,馬叔.」啟鵬仍然不想多談家族的悲劇往事。便隨口問道:「對了!您有沒有興趣投資股票?委託風雲,我向您拍胸脯保證。絕對能讓您引領股市風雲。」
「好小子,拉生意拉到你叔叔頭上來,難怪這幾年你能在股市內呼風喚雲,不過,我除了祖上留下來的一些銀行股權外,幾乎沒參與過任何商業活動,老狗學不了新把戲羅。」
「是因為您想迴避與券商有所牽連的形象吧?」啟鵬瞭然的說。
「啟鵬,你又何嘗不是一直在極力避免與政界產生太親密的關係?」
一直要到此刻,啟鵬才捕捉到馬進興那一直潛藏在鈹舊溫情下的犀利敏銳。
老狐狸,我等的正是你再怎麼掩飾,也休想掩飾得住的陰險本性;不過他表面上仍舊不動聲色的說:「原來馬叔還是如幼時那樣的關心我。」
馬進興聞言不禁一怔,余啟鵬這句話是單純的謝詞,亦或另有所指呢?既是王志龍的次子,就算無意從政,恐怕也並非他一般所慣見的那些只會唯唯諾諾的子侄小輩吧。「那當然,不然如何告慰一路提攜我入政壇的王大哥在天之靈?」
你欠我們家的,何止是父親的提攜之恩而已?啟鵬壓制燥熱的心情道:「馬叔覺得我這麼做是對的?」
「光看這些年來,風雲從不曾被幾次違約交割事件波及到,就知道你做的對不對了。」
「假如馬叔真是這麼想,那上回我宴請家父及家兄圭則舊識的餐會,為何獨不見馬叔?之則我一直沒有與各位叔伯長輩們正式聯絡,實在是因為怕自己才疏學淺,撐不起舅舅努力了數十年的那塊老招牌,徒然壞了兩方家族名聲,所以才會拖到風雲略見局面,方敢驚擾大家,莫非馬叔就是仍在怪我,才會憤而拒絕出席?」
「你誤會了,啟鵬,那晚我之所以沒有出席,實在是有萬不得已的苦衷,不過我自己雖然沒到,卻讓我女兒代表出席了啊,難道你沒見著她?我還特別要她向你致意道歉,她都沒說嗎?」
「您女兒?」啟鵬眉頭皺攏道:「是我記錯了還是……印象中您好像只有一位公子不是?」
「噢,其實應該說是我的乾女兒.她——」
幾下輕叩的敲門聲打斷了馬進興的解釋,但也立刻讓他臉龐一亮。「一定是她來了,也許你見到她,就會想起兩周前的確見過她了。」隨即朝門揚聲說:「進來。」
門開處,走進來一位身穿粉橘色套裝的女子,笑意盈盈的說:「爸,今天又不是什麼特殊的日子,幹嘛還要特地出來吃飯?留在家裡由我下廚做兩道小菜就——」她並沒有把話給說完,隨即因乍然迎上啟鵬而啞然失聲。
啟鵬的詫異之色也絕不遜於她,這不是半個月前在電梯內臨陣脫逃的「酒吧女郎」嗎?
今晚她的穿著端莊、打扮素雅,但清麗的輪廓及纖細的身材,仍讓啟鵬一眼即認出她來,難道說她就是……
「碩人,來!先見過啟鵬,你們上回應該已經見過面了吧?餐會那天你回來得晚,隔天又一大早就出門,讓我什麼都來不及問。」
「爸,原來您今晚有客人!」碩人驚詫的神色中,還蘊含著一絲憤怒。
「啟鵬是爸爸老朋友的孩子,就像自己人一樣,哪裡是什麼客人?」進興搞不清楚這兩個應該已經見過面的年輕人,為什麼現在再見卻顯得有些劍拔弩張?「啟鵬,你想起來了沒有?她是我的女兒尹碩人,兩周前代表我去參加你那場餐會的人,就是她啊。」
一個大膽的念頭在啟鵬的腦中匆匆轉過,於是詫異神色迅速退去,立即換上冷冽篤定的表情。「尹小姐那夜艷冠群芳,我怎麼可能忘記?方才一時失神,實在是沒想到連淡妝時的尹小姐都一樣魅力無窮。」
一番讚美聽得進興滿心歡喜,卻也聽得碩人面色如紙,那晚倉促「脫逃」,原以為再也不用跟他碰面的,想不到——。
「馬叔,謝謝您。」
「謝我什麼?」進興望著啟鵬,有些迷惑的問道。
「謝謝您今晚邀了尹小姐過來,省得我再特別登門造訪,跟您提親。」
「你說什麼?」進興幾近張口結舌,碩人則早已震驚到無言以對。
啟鵬卻露出和煦的笑容,深情款款的執起碩人冰冷的小手凝視她道:「我說,自從那夜驚鴻一瞥後,我便對尹小姐鍾情難忘,想請尹小姐答應嫁給我。」
碩人終於抬起那雙燦亮的眸子盯住他,自齒縫間擠出話來:「余先生,你若不是連續劇看太多,突然犯了戲癮,就是徹徹底底的瘋了,而不管是哪一項,請恕我都無暇奉陪。」
猛然抽回手,碩人隨即轉身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