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很愛程勳,是不是?」商宜君出聲問道。
羽嫣連臉都沒有轉過來,仍舊一湯匙接一湯匙的喂坐在窗旁的輪椅上,眼歪嘴斜,不斷發出咿唔等沒有任何意義聲音的女孩稀飯,「據說」她已經十八歲了,但瘦小的身材卻讓人無法想像她有十歲以上的年齡。
「現在看著他的女兒,你還愛得下去嗎?」宜君的口氣中,漸漸多了譏刺與嘲諷。
羽嫣卻好像什麼都沒聽見似的,只是專心的抽出面紙來,幫嚴重智障與雙腳天生癱瘓的女孩擦了擦嘴。
「她叫做江小潮,很諷刺吧,程勳沒有繼承到的父姓,倒叫女兒給繼承了去;巧合的是,程勳跟從母姓,小靜也是,她母親叫做江靜潮,是你姑丈江昭正和他前妻所生的女兒,換句話說,你心愛的程勳,是和自己的堂妹亂來,所以才會生下這麼一個白癡女兒。」
羽嫣一直聽到這裡,才猛然轉過頭來瞪住宜君說:「她有名有姓,請您不要喊她白癡。」
宜君聞言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才發出教人毛骨悚然的狂笑聲。「我的天啊,你還真會愛屋及烏耶,這麼濫情,簡直就跟我那個無能的哥哥一模一樣。」
「我很慶幸自己像他,而不像對愛一無所知,也一無所有的您。」
「愛?世上有所謂『愛』這種東西嗎?不過都是包裝男女原始慾望,或者互相利用的美麗糖衣而已。」宜君滿臉不屑的說。
「的確,對您來說,的確是沒有,因為您根本就不曾付出,也沒有得到過,怎麼會明白什麼叫做愛?這跟夏蟲不可以言冰的道理相同,一個連自已的侄女都可以拿來利用的女人,心中當然沒有愛。」
「你不必對我冷嘲熱諷,因為你說得對,我對你確實沒有一丁點兒的感情,會找上你,純粹是拜程勳在立委投票前夕召開的那場記者招待會所賜。」
「就是在那場記者招待會的電視轉播與報紙報導中,您看到了余阿姨、啟鵬和程勳,也知道了碩人和我。」
「對,想不到王威鴻的弟弟會那麼不長眼睛的娶了仇人的女兒,而你,」宜君搖頭道:「竟然做了程勳那小雜種的秘書。」
「碩人的父親是遭威脅、被利用的,真正的兇手其實是——」
「住口!我不管尹碩人和她養父是怎麼騙過了余啟鵬,我只知道自己一生的幸福,全是敗在馬進興一人的手中,所以要我看著他女兒快活過日,那是絕無可能。」
「您錯了,姑姑,大錯特錯,毀掉您一生幸福的人是您自己,是您心中那無垠無邊的仇恨,現在我總算能夠體會爸爸剛過世時,媽媽無依無靠的心情了,她很堅強,而您才是最脆弱、最不堪一擊的。」
「那又如何?至少眼前這個你所謂最不堪一擊的人,已經扳倒你們了,不是嗎?我相信程勳現在最恨的人,一定不會是拿要公開小潮一事迫使他就範的我,而是背叛了他的你。」
羽嫣默然,是的,她相信程勳現在一定非常的痛恨她,甚至為曾經愛上她而痛恨本身的愚蠢,但他可知道自己卻正好相反的,比過去任何一個時刻,都還要深愛他嗎?
從昨晚搭乘夜班飛機,與程勳揮別至今,還不到二十四個小時,他們的世界卻已經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現在的他們,非但不知對方的心情,就連人在哪裡,也都互相不清楚啊。
他還在警察局裡嗎?憑啟鵬和司奇的力量,一定已經讓他交保候傳了吧,那他現在會在哪裡呢?
羽嫣無從猜測,就像他一定也猜不到她已經在完全不知情的狀態下,又回到了台北,因為宜君在給她喝的飲料中加了安眠藥,就這樣連夜開車,把睡得人事不省的她,載到了姑丈台北的家。
等到她被宜君用冰凍的毛巾捂上臉弄醒過來時,又已經是她打過電話,向警方密報程勳私藏海洛因後的凌晨四點。
宜君先放了那通密報電話的錄音給她聽,再把她扯到另一個房間去,介紹她跟程勳的女兒見面,接著又在羽嫣還來不及消化「陰狠的姑姑」、「惡意的栽贓」、「有心的陷害」以及「程勳的女兄」等等,幾乎全都超乎她想像範圍以外的驚駭時,緊接著宜君卻又對她提出了另一個要求。
「我要你待會兒在程勳被捕後,打他的行動電話。」
明知道機會渺茫,但羽嫣仍然抱著一線希望說:「您要向他坦承這一切全是您所開的惡意玩笑?」
宜君聽了以後的第一個反應,是放聲大笑,然後才說:「我費盡苦心安排出來的成果,你以為我會捨得一手毀了它嗎?到現在你還在作夢?羽嫣,太天真了吧。」
「您不說,還有我,別忘了還有我會說出全部的真相。」已經從宜君一連串的自吹自擂,得知她為什麼要這樣陷害程勳的羽嫣,馬上回嘴道。
「不,你不會,」宜君雙手環胸,一派篤定的說:「你不但不會對他說出真相,還會按照我的意思,乖乖的跟他說,這一切全是我們姑侄聯手搞出來的。」
「您在作夢!」
「是嗎?如果我用程勳周圍人的安全,來跟你做交換條件呢?你是不是就願意配合了?」她瞇細了眼睛說。
「什麼意思?」
「你有沒有想過懷表是你幫我交給程勳的,那麼他衣櫥裡那半公斤的海洛因,又是誰幫我放進去的呢?」
「我們身邊有您的人!」羽嫣開始真正覺得驚怖起來。
「對了,聰明的女孩,所以你想我可以怎麼做呢?像上回你告訴我駱司奇的老婆有孕在身後,我馬上就差人為他送了封『問候信』去,他們那麼恩愛,如果雷孝安和她肚子裡的孩子有個什麼閃失,你想駱司奇會不會崩潰?甚至重返黑道,為他妻兒報仇?」
隨著羽嫣臉上血色的流失,宜君唇邊的笑意亦不斷的加深。「我很討厭你,羽嫣,你知不知道?非常、非常的討厭,就像我當年討厭你的母親一樣。而你的姑丈,則非常、非常的害怕程勳,怕有一天他會發現當年叫妓院保鏢去捉人的,並不是程勳他們一直以為的老頭江信吉,而是擔心一旦哥哥與父親和好,自己這個一向便不甚得寵的老二,就會落個更一無所有的江昭正。」「原來害死程勳父親的,竟然是他的親叔叔!」
「沒有錯,至於江信吉,起先是不知內情,後來則因為並不曉得江聖文已經有後,所以才一直不曾找過程勳,令程勳對於昭正差人故意散佈的謊言,便更加深信不疑。不過聽說老頭子在程勳當選以後,已經與他通過電話,你們開的那場記者招待會,還真是促成了許多對骨肉『團圓』呢。」
「姑丈不後悔自己三十多年前,害死了親大哥?現在居然還由得您陷害程勳?他一點兒都不愧疚嗎?」
「他為什麼要覺得愧疚?靜潮不是已經幫他付出代價了?我開始跟昭正濃情蜜意時,他家那黃臉婆還沒怎麼樣,獨生女兒反倒發起神經來,蹺家逃學,甚至取了個假名,就到酒廊去上起班來,而你那位程勳當時剛考上大學,陪著餘月菁當援救雛妓的義工,在一次聯同警方出擊的行動中,救了年僅十六的江靜潮。」
「當時他並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堂妹,對不對?」
「對,一開始的時候是不知道,但等到七個月後,像妖怪一樣的小潮生下來時,他可就什麼都知道了,結果你猜你那位現在對選民信誓旦旦,一副以社會清明為己任的程立委,如何反應?」宜君自問自答,「逃之夭夭。」
「不可能!我不相信……」
「事實擺在眼前,」宜君指著小潮逼羽嫣正視。「哪由得了你自行決定信不信?你以為靜潮怎麼會接納我?還不是因為我主動表示願意收留這怪物的關係。」
真的嗎?程勳真的會如此狠心,棄自己的骨肉於不顧?不可能,羽嫣堅信這其中一定還有不為自己所知的內情,她絕對不相信程勳會這麼的不負責任。
更何況他當時只有多大?十九。十九歲的他,本身也只不過是個孩子,在面對自己竟與原先一無所知,後來發現是自己的堂妹,卻已經來不及挽回既成事實的江靜潮嘗了禁果時,他內心的驚駭可想而知;這一點從他至今仍自責不已的心情,即可得到證實。
羽嫣終於瞭解他所謂連面對啟鵬和司奇都無法啟口的「陰暗角落」是什麼了,但在知道以後,心中對於程勳油然而生的,卻是更深的憐惜、更堅定不移的愛戀,這一副十字架,她願意與他一起來背。
或許愛情真是盲目的,但也藉由這份體認,她才明白自己對於程勳的愛,已然深到無法自拔的地步。
既然如此,為了保護程勳身旁的朋友,就算必須承受他的誤會,甚至是他的痛恨,羽嫣也決定要堅強的面對,畢竟現在還能夠與宜君正面周旋的,就只有自己而已。
更何況她相信程勳一定會為自己的清白辯護,絕對不會被兩份他人栽贓的海洛因整垮。
於是對於宜君的要求,羽嫣終於點了頭,她在五點多時撥通電話,用幾乎拚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撐得出來的平板口吻告訴程勳今日的一切,全屬他罪有應得。
不料在發現她的聲音微微輕顫時,宜君竟將電話搶了過去,除了強調事情是她和羽嫣預謀,一起做出來的之外,還用小潮來威脅他。
「程立委,承認窩藏毒品,或者會讓你丟掉好不容易才競選得來的頭銜,可是如果讓我公開你遺棄智障私生女的事,恐怕連幫你的人再三背書的余啟鵬和駱司奇,都會逃不掉輿論的攻伐吧?該怎麼做,還望你三思。」
就像為了其他人的安全,羽嫣願意犧牲自己一樣,她知道面對宜君那樣的要脅,程勳也必然會委曲求全。
老天爺啊,難道你真忍心讓程勳為年少無知的輕狂,付出那麼龐大的代價?而又是什麼樣的扭曲心態,會使宜君犯下這一連串令人髮指的罪行?
「姑姑,您要我說的話,我說了,要程勳做的事,我相信他也已經做了,現在您可以放我走了吧?」
「放你走?」宜君像是聽到什麼可笑的話一樣,挑高了眉毛反問:「你當我是傻瓜?這麼快就放你走?」
「不然你要把我關在這裡,關到什麼時候呢?姑丈他遲早會回來——」
「說你天真,還真是一點兒都沒說錯,怎麼我說什麼,你全都信呢?還真的以為這裡是你姑丈和我住的地方啊?」宜君尖著嗓子說。
「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昭正和我早在五年前就因為再也無法忍受彼此而分了居,他之所以不敢與我離婚,只為悔不當初,不該將怎麼找人殺害他哥哥的事告訴了我,這個秘密後來成為我掌握他的把柄,逼得他無法不由得我予取予求,高雄的珠寶店,和這間海邊別墅,不過是其中之二而已。」知道自己的自由已遭剝奪,再加上心繫程勳,終於使一直死命隱忍的羽嫣爆發開來,衝上前去叫道:「姑姑,您究竟想要怎麼樣?這樣對待我們,對您又有什麼好處?」
「沒有好處,」宜君的答案不禁令羽嫣為之一愣。「我只是自己活得不痛快,也不想看到別人,尤其是我認識的人過得太舒服而已。」
「您……」羽嫣嘶聲底語:「……好病態!」
「病態?」宜君仰頭發出難聽的尖笑聲說:「對,我是病態,但你有沒有仔細的想過我為什麼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羽嫣還來不及應聲,她已經步步逼近。「因為你媽奪走了本來最疼、也只疼我的哥哥,因為馬進興奪走了本來可以讓我飛上枝頭的王威鴻,因為江靜潮奪回了本來心已屬於我的江昭正;所以我要讓你和程勳互相憎恨,要程勳為隱瞞這個女兒的存在,而認了窩藏毒品的罪,讓一心緝毒的駱司奇與雷孝安顏面掃地,知道惹林兆瑞和許尚明的下場。」
「天啊,」羽嫣失聲道:「那兩份海洛因……全是許尚明和林兆瑞暗中搞的鬼,是他們提供的貨,對不對?」
「對,一聽到能夠整垮你們這批自以為是社會中堅、青年才俊的人,還有什麼條件他們不會忙不迭答應的呢?」
「您要留我直到程勳因私藏海洛因的事曝光,終至身敗名裂為止。」羽嫣頓感心痛如絞:程勳,不要認罪,求求你千萬不要認罪,我沒有背叛你,我沒有啊!千萬不要因此而心灰意冷,全盤放棄。
「對,除此之外,我還要你看看許尚明和林兆瑞答應回報我的另一份禮物。」
「您才答應過我,絕對不傷害我們週遭朋友的!」羽嫣悲憤交加的質問。
「到現在你還相信我會信守承諾?」
「您……」羽嫣忍不住想要扑打過去。
但宜君從手中翻轉舉起的「掌心雷」,卻一如它冰冷的槍身,直凍結住了羽嫣所有的動作。「別衝動,羽嫣,等原該由我與威鴻所得的那樣『東西』到手後,可能還需要你幫忙照顧哩。」
「您……」羽嫣已經猜到她口中的「回報」和「東西」是什麼了,不禁仰頭大叫一聲:「不!」
就只因為宜君病入膏肓的忸曲心態,好不容易才實現的「風影海」夢想,便要分崩離析,甚至於灰飛煙滅嗎?
***
面對丈夫焦灼的詢問眼神,孝安的回答,卻依舊是讓人失望的搖頭。
「他不餓,不想吃任何東西,也不想見任何人,除非——」
「我和啟鵬也算是『任何人』而已?」司奇煩躁又焦慮的打斷妻子說。
「你吼孝安幹什麼?難道她不比你更擔心著急?」啟鵬低聲輕斥司奇。
「孝安,我——」司奇也發覺自己剛才的聲量是大了些,趕緊拉過妻子的手來,就想道歉。
「噓,」她卻伸出修長的手指來點住他的唇道:「什麼都別說了,我明白。爸呢?」
「教授和學文在樓上商量研擬眼前的對策,」啟鵬代司奇回答:「師母還在廚房裡忙。孝安,你剛才講到一半的話是……?」
「噢,程勳說除了江家人以外,他現在——」
「不想見任何人?」司奇再次按捺不住插嘴道:「我的天啊,從警局回來到現在,都快半天了,我們倆跟他講的話,加起來可能還不到十句,他是存心想要整死我和啟鵬,是不是?自家兄弟不見,倒拚命找起八百年也不曾聽他提過的江家人,江家跟他有什麼關係?他姓程,又不姓江,他……」
「啟鵬,你有什麼建議?」孝安索性不去理他,逕自問起啟鵬。
「召醫生來打他一針鎮靜劑?」
「我看還是你直接給他一拳來得快些。」
「你們——」司奇頓時洩了氣:「好、好、好,我安靜下來就是。」
「虎子,」孝安叫來天福問:「他跟江信吉的通話內容,你全聽清楚了?」因為程勳的拒絕合作,逼得孝安他們也只好採行了非常行動,包括竊聽他要求打出去的電話在內。
「聽是聽到了,卻不是非常清楚。」天福走過來應聲道。
「怎麼說?」啟鵬問他。
「他劈頭就問一個叫做江靜潮的女人的電話號碼,說他必須立刻與她取得聯絡。」
「那是誰?」
面對司奇的問題,只有啟鵬沉吟了半晌後答道:「好像是江信吉唯一的孫女。」
「江昭正的女兒?那不就是羽嫣的表妹?」
「不,是江昭正和前妻陳美慧所生的女兒,記憶中她好像只小我們兩、三歲,算起來應該是程勳的堂妹。」
「記憶中?啟鵬,你認識這位江靜潮?」
「算不上認識,只是知道,你還記得程勳考上大學那年的暑假,曾經陪我媽做了一陣子的援救雛妓行動的義工嗎?」
「記得,那個時候我們各有事忙,我甚至有半年不在台北,所以天天陪在阿姨身邊的,好像只有程勳?」
「對。」接下來啟鵬便三言兩語交代了江靜潮因父親外遇,所以自暴白棄的墮入聲色場所,巧遇程勳,「好像」曾兩小無猜,但最後仍以分手做終的往事。「因為程勳經由她的本名,知道了她的真正身份,而她則在終於成熟的接受家庭變故後,遠赴異國,從那以後,我就沒有再聽程勳提起這個人,怎麼今天他會十萬火急的找起她來?」
「天福,」司奇轉頭問他,「那江信吉給了程勳電話號碼了沒?」
「沒有。」
「沒有?」這樣的發展,不啻使大家心中的疑惑與好奇俱增,孝安追問道:「為什麼?」
「因為我剛好跟爸爸一起回國,想親自見一見程勳。」一個溫婉的女聲讓孝安他們四人同時轉頭望向出聲的來源。
但見一個短髮俏麗,一身休閒打扮的麗人端立眼前,臉上脂粉未施,而且略見倦容,讓人很容易便猜到她可能才剛抵達台灣不久。
「怎麼你們都沒聽見門鈐聲呢?」麗茹介紹道:「江先生他們已在外頭站了好一會兒了。」她這一說,其他四人才注意到那位短髮女子的後頭,還跟著一老、一中兩位男士,而年紀較長那位的臉部輪廓,眾人一看即覺得異常熟悉,實在是太酷似程勳了。
「余先生,駱先生,我是江信吉,這位是犬子江昭正,而這孩子則是我的孫女阿靜——」
他還沒介紹完,話頭已被程勳突然拉開書房門的動作給打斷,而程勳接下來所說的話,更是讓所有包括聞聲下樓的國森與學文在內的人,都瞠目結舌的呆在原地。
「江靜潮,十八年前,為什麼要騙我我們的女兒已經夭折了?為什麼要把她交給商宜君?為什麼?」
靜潮設想過種種兩人久別重逢後的場面,或溫馨、或尷尬、或雲淡風清、或坦然一笑,但不論是哪一種,都不應該會是眼前的這種究兀。
但也因為如此,反而略去了所有原本可能必須的客套寒暄,以及無謂的敘舊,能夠借由承接他的質問,而直接進入本來就是她此行目的的主題。
「你說什麼?你到底在胡說些什麼?我怎麼一個字也聽不懂?」
「事到如今,你還想繼續瞞騙我?」程勳甚至已經衝過來扣住了她的肩膀吼道:「那一年我十九,你多大?十七?我們很小,我事前並不知道你是我的堂妹,在知道以後,也沒有告訴你我其實是你已死去伯父的遺腹子,這些都沒錯;但我並非一個會逃避責任的人,女兒再不正常,智障情況再嚴重,也是我們把她帶到這世上來的,我們有責任養她、愛她,為什麼你要在生下她三天後,就騙我說她已經死了?為什麼?」
孝安在一旁捂起嘴來,司奇和啟鵬則一起瞪大眼睛,心中甚至已經隱隱浮現怒火,因為他們或許就快要知道程勳一逕保持沉默的緣由了。
「我不怕讓所有的人知道我有個十八歲的女兒,卻不能坐視商宜君利用我並不知情的遺棄罪名,來中傷損害司奇和啟鵬的名譽與人格,連累他們跟我一起遭受大眾的質疑與唾棄,你懂不懂?明不明白?」
「不!」靜潮又驚又怒的反駁道:「我不懂,也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對,我是騙過你,但我騙你的,並非女兒夭折的事,她死了,的的確確在我生下她三天後就死了,因為以她畸形又早產的先天條件,根本就沒有存活的機率,我對天發誓,我絕對沒有騙你,程勳,我沒有!」
程勳的臉色鐵青得嚇人,他驟然放開靜潮,痛心疾首的問道:「那你究竟騙了我什麼?」
靜潮咬了咬牙,雖然還不知道眼前的紊亂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程勳又受到了什麼打擊,卻曉得她已經沒有辦法按照她原先和祖父與父親商定的計劃,和程勳找個地方私下談論往事。
於是她仰起頭來,直視程勳,毅然決然的說:「那個女兒是我自己一個人的,我不知道她的父親是誰,卻肯定絕對不是你。」
「你說什麼?」
「在你們把我拉出火窟後不久,我就發現自己懷孕了,六神無主的我,只好攀住當時身邊唯一的一根浮木——你,我知道你同情我,便利用了你的單純,弄了一大堆混酒來要你陪我喝,隔天再謊稱我們已經發生了關係,做那件事後的假象佈置,對於下海幾達半年之久的我,並非難事,要騙倒毫無經驗的你,更是綽綽有餘,而且我知道想法清純的你,接下來絕對不會再碰我,反而會刻意與我保持距離。」
程勳面如死灰的搖頭歎道:「你還真是料事如神,讓我為這件原來並沒有做過的『錯事』,足足負疚了十八年。」
「所以我才會在得知你已經選上立委,確定能夠與你見到面的現在,趕回來跟你說明真相,你也知道當年的我,生活有多靡爛,抽煙、喝酒,甚至吸膠,無所不來,那個孩子的爸爸,必定也是和我差不多墮落的人……之一,」她別開臉去,低聲敘述過去的荒唐。「都是一些一起在社會陰暗角落裡醉生夢死的人,所以她才會先天不足。我真的……真的不知道她是誰的骨肉,但是她確確實實已經死了,至今我都還記得在得知她斷氣的瞬間時,自心底湧現的那股解脫,天啊!」她仰起頭來,拚命忍住在眼眶中打轉的淚水。「我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母親?竟然會為孩子的死,而大鬆一口氣?」
「阿靜……」江信吉啞著嗓子輕喚,聽到這裡,他也終於明白在程勳當選立委的那天晚上,當他在電話中提到靜潮時,程勳的反應為什麼會突然起了變化了。唉!陰錯陽差,可憐了他一對孫兒孫女。
靜潮擺一擺手,表示自己還挺得住,然後深吸一口氣,再度正視程勳說:「知道我們原來是堂兄妹,想到你的心情可能因為我的謊言,而受到多少折磨時,我便下定決心返國向你說明真相。程勳,我知道再說多少句對不起,也無法彌補我在你身上所造成的傷害,但是我還是要跟你說:對不起!」她自責愧疚的淚水,終於還是決堤,紛紛奪眶而出。「對不起,程勳,對不起,對不起。」
程勳突如其來的一陣搖晃,嚇壞了司奇與啟鵬,立即一人一邊的架扶住他。
「該死的,原來商宜君就是用要公開這件子虛烏有的事,堵住了你的嘴巴,你以為我和啟鵬會在乎他人的譭謗嗎?現在還有什麼事,能比得上還你清白更重要?你簡直就是去他媽的莫名其妙!」
「司奇,」孝安過來扯了扯他的臂彎說:「眼前要做的事那麼多,您怎麼先罵起程勳來了呢?我看你才莫名其妙。」
「程勳,現在疑雲盡釋,商宜君的謊話再也威脅不到我們,你應該可以詳詳細細的告訴大家來龍去脈,讓我們早點將商宜君姑侄繩之以法了吧?」
提到羽嫣,程勳的心中一陣大動,本來若非有這場栽贓陰謀,靜潮的告白,能夠帶給他什麼樣的狂喜啊?但如今活生生的面對最心愛女人的背叛,卻無異於讓他首度體會到萬念俱灰的絕望感。
「羽嫣在打給我的那通電話中說——」
驟然響起的電話鈐聲打斷了程勳好不容易才開口要做的說明,而接起電話來的天福臉色和慌張口氣,也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盛太太,我是天福,你要找盛律師嗎?」
學文只多下了兩階樓梯,便被天福的擺手打住。
「什麼?是,我們馬上趕回去,你別急,我們馬上全部趕回去。」
將話筒掛回去以後,天福也顧不得每張都寫滿關切的臉,直接就望向啟鵬叫了聲:「余先生,請你務必冷靜。」
「是碩人?碩人出事了,對不對?她出了什麼事?」
「否只餘太太啊,余先生,盛太太說喬裝成你們家司機的歹徒,把你太太和孩子都強載走了,還開槍差點打中想追上去的盛太太。」
「之俊……」學文率先往外頭奔去。
司奇則追著啟鵬叫:「啟鵬!你搭我的車;程勳,快攔住他,別讓他自己開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