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石磊的辦公室,可言頻頻深呼吸,並在心底暗罵自己真是沒有用。
「是方小姐嗎?」一看就知道還是個大學生的男孩漲紅了臉問她。
「是,我是方可言,訪問石磊他……」
「他在!」音量好像大了些,趕緊摸摸頭又降低聲音說:「在裡頭,不過他好像正在講電話,所以——」
「阿弘,你在囉唆什麼?不會請——」石磊出來,看清楚來客。「是你。」
「可以進去嗎?」兩人應該才幾天不見,卻怎麼有恍如隔世之感?太誇張了!
石磊沒有說話,只是率先走進他的辦公室,等她走進去時說:「麻煩你把門帶上,省得我的工讀生猿意馬,無法專心。」
「我願意把這當成讚美。」可言冷靜回應。
「大駕光臨,不曉得是為了什麼事?」他退自坐下,連禮貌上請她坐的意思都免了。
「談條件。」長袖襯衫下隱隱可見紗布,但她卻沒有辦法問他的傷口如可。
「噢!大律師來談條件了,請坐。」今天她換上褲裝,石磊無從看起她腿上的傷是否已經全好了。
她一邊找椅子坐下,一邊嘀咕,「真現實。」
他聽到了。「我又沒叫阿弘給你倒茶,不算現實啦!說吧!你有什麼條件?」
「你不要再窮追不捨,我就不提你們誣告。」
石磊先沉默了兩、三秒,然後才炸開來。「你說什麼?」
「說你和田曉語都沒有告我們的理由。」
「你八成是瘋了,才會睜眼說瞎話。」石磊盯住她說。
「我沒有瘋,更不是在說瞎話,倒是你,應該適可而止,免得砸了自己的招牌。」
石磊的雙眸轉為陰鬱,兩人就這樣對視半晌,誰都沒有開口。
「方小姐,不知道我泡的茶你喜不喜歡?本來想沖好一些的茶給你喝,但我們辦公室只有茶包,沒辦法,只好請你委屈一些了,我——」
石磊終於聽不下去了,大聲喝道:「阿弘,茶放下,你可以走了,記得把門關上,沒有我叫,不准再進來。」
「但是——」
他乾脆站起來,把阿弘給拉出去。「謝謝你的周到,電話我暫時也不接了。」
「砰!」一聲將門關上後,石磊回頭對可言說:「先把話講清楚再喝茶。」
她扭著頭看他。「你願意坐下來談嗎?這樣看你,我的脖子會酸。」
他是走過來了,但還是站著,等於轟立在她眼前,深具威脅力。「說吧!」
「很簡單,那晚我的當事人並沒有非禮你的當事人,事實上,我還懷疑哲賢受的傷是田小姐的傑作,所以你的當事人沒有立場告我的當事人。」
「你說什麼?」石磊先是失笑,再走了開去。「可言,你那天摔傷的是腿,不是腦呀!」
他不提那天還好,一握兩人腦海裡都同時浮現……那個吻。
於是她煩躁的起身,與他正面相對。「我知道自己那天受得是什麼傷,用不著你一再提醒。」
她在暗示什麼?石磊發現自己的理智正在寸寸流失當中。「真的嗎?可言,你確定?」
不,她在底叫道:我不確定,老天爺,就連在此刻,我也希望你能伸出手來——「不要!」
石磊被她叫得一怔,天啊!怎麼回事?自己還真的朝她伸出了手。「你不該把頭發放下來的。」
「是嗎?」她心中的怒氣隱隱上騰。
「是的。」他卻渾然未覺,聲音沙啞低沉。
可言弄不清楚自己中的感受,她甚至都快忘了自己為何而來,該死的!為什麼他對自己有這麼大的影響力?「是?我的天呀!」無計可施之下,只好轉守為攻,她將兩手高舉,無奈的表示,」接下來呢?」
「什麼接下來?」
「別裝傻了,好不好?石磊,我的頭髮是放了下來,那又怎麼樣?可別跟我說這樣你就六神無主了,接下來呢?你又要說什麼?說我不該穿低領背上衣,說我應該把自己包得密密實實,最好像中東地區的女人一樣,這樣比較不會招蜂引蝶,比較不會引人遐思,是這樣嗎?」
她不提、情緒不激動的話,石磊還不會注意到她黑色的背型上衣貼身誘人,霎時血脈僨張,差點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可言卻誤會了他的征忡。「被我說中心事了嗎?想不到你是這樣的人!」
「我是什麼樣的人?」石磊鎖起眉頭。
「表裡不一。
「什麼意思?」他的眼神更加深遠,幾達深不可測的地步。
「這還需要我做更進一步的說明嗎?剛剛你分明被我說中心事,像你這樣的人,怎麼替田曉語辯護?你骨子裡根本還是跟所有的男人一樣,認為被侵犯的女人十有八九出於自作自受。」
「不!」這樣的指控簡直就是無的放矢,石磊自然否認。
但可言卻控制不了自己的舌頭。「男人如何真正體會女人受侵犯時的情與感受?女人最會裝模作樣了,嘴裡說不,身體卻說好,有時還主動的投懷送抱,是不是這樣?幾天前在車子裡,你不也身體力行了?」
「而根據我的記憶,當時你並沒有用力反抗,」說完似乎還嫌不夠,再補一句,「至少,不夠用力。」
「你!」
「怎麼!被我說中了,覺得不好意思,想再賞我一巴掌?嘖嘖嘖,原來盛學文愛將的功力也不過如此,甚至不懂得動手不如動口的道理。」
「動口?依你那種卑劣的方式?」
石磊笑了,笑得可惡至極。「你如此念念不忘,難道是想重溫舊夢?」
「我真不敢相信自己會從你口中聽到這些話,」可言的臉色蒼白。「難道你以前為未婚妻所流的淚都不算?她可是貨真價實的受害者!」
話一出口,可言便後悔了,這是石磊的罩門,她怎麼能碰?
果然石磊聞言立即勃然變色,雙手握拳,咬緊牙根,太陽穴邊的青筋隱隱浮現。
有那麼一剎那,可言以為他就要衝過來……怎麼樣?她也不知道他會怎麼樣,至多賞自己兩個耳光,懲罰她的出言不遜?
如果是這樣,她甘願受罰,因為自己再怎麼樣生氣,都不該拿那可憐的女人出來做言語的武器。
果然,他上前一步,可言裡其實怕極了,不過既然是自己惹的禍,便沒有逃避的道理,乾脆閉上眼睛,等著挨打。
「出去。」卻只聽到他冷冷的聲音。
可言睜開雙眼,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
「我叫你出去,離開我的辦公室,馬上離開!」
「但是我還沒有——」
「方可言,你夠了沒有?」
「我…石磊,」她由衷的說:「我很抱歉,真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說出那樣的話來。」
「因為你有那樣的想法。」他直指道。
「不是的,我——」
「你還不走!」
「你還沒答應我取消控告哲賢的計劃。」
「天啊!」怎麼會有這麼固執、莽撞又……讓他無計可施的女人?「你到底覺得我有多笨?」
「不,我從來就沒有那樣想過。」可言急急忙忙的否認:「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事情的真相。」
他冷哼了一聲說:「真相?可言,你根本不知道什麼是真相,或者應該說真相往往令人不知該如何面對與處理。」
這又是他的經驗之談?但這回她可是什麼都不敢再應了。
只敢鼓起勇氣來接續最早的話題。「田曉語她——」
但石磊卻明顯的表示他毫無興趣。「你已經多說了好幾句話。」
「石磊。
「我最後再說一次,請你離開。」
「至少讓我跟田曉語碰面。」
「好讓你說服她不要提出告訴?」
「不!」可言高聲回應:「我怎麼可能做出那樣的事?」
「不可能嗎?」他再逼近一步、兩步,可言只好頻頻後退,就要退到門邊。「你可以選擇這門行業,卻不能墮落,你知不知道?」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如果你不能體會田曉語的痛苦,那就不配接這個案子,」他停頓下來,臉上有著深沉的悲慟。「要瞭解這種事,必須付出龐大的代價,其中辛酸,不足為外人道,更無從道起。」
他又想到他的前未婚妻了,可言中流過一道酸楚,想為他揉開鎖緊的眉頭的手已舉到半空中,卻因為地下一句話而僵在那裡。
「而就算你再怎麼惹我生氣,我還是不會詛咒你經歷相同的事件,換取真正的體諒,相信我,那絕對是全天下最悲慘的經歷之一。」
「石磊——」
他與她凝眸相望,最後地說:「你走吧!今天我已經沒有心情跟你談任何事情,包括你所謂的真相。」
可言其實還有一天堆想說的話,事實上,她發現每次跟石磊在一起,自己都會捨不得離開。
但現在…他說的對,自己實在沒有留下來的立場,尤其剛剛才跟他說了那麼過分的話,或許依他所矚先離開,才是眼前應該採取的明智行動。
於是她反手扭轉門把,推開門後便走了出去,沒有多做片刻的停留。
因此也就沒有聽見石磊歎息的聲音。
*****
躺在石磊的臂彎裡,林芝璇突然笑了出來。
「笑什麼?」他莫名其妙的問。
她仰起頭來看他。「時間到了。」
「什麼?」他還是聽不懂。
她乾脆離開他的懷抱,滾到一邊改成俯視他。「幸好當初幫你設計的是大床,作起同床異夢才不會太擠。」
「你在說什麼呀?」石磊仍有些莫名其妙。
「TiME TO SAY? GOOD BYE」她用英文說。
「原版的比較好聽,」他評論道:「改成國語的,實在是 ——」
「石磊,」林芝璇制止他,「夠了。」
「你今晚怎麼了?」
「我記得一開始我們就說好,絕不互相欺瞞。」
「我沒有瞞你任何事。」
「真的嗎?」
「我……」為什麼可言的身影會偏偏挑在這時候浮上頭。
「我早就發現那個小妞不簡單。」
石磊衝口而出,「她已經二十幾歲,不算是小妞了。」話一出口,不必看到林芝璇臉上的苦笑;也知道自己失言。
「事情並非你所以為的那樣。」
「真的嗎?」林芝璇索性起身。
「她只是……」難道真要解釋,那豈不是越描越黑?
林芝璇顯然與他有相同的想法。「只是什麼?你工作上的對手,或職業上的同行?」
石磊沒有應聲。
「你什麼都不說,或你什麼都說,」她自嘲道:「我真不曉得自己寧可你怎麼樣。」
「芝璇,請相信我原先的確有誠意。」
「所以不夠,」林芝璇冷靜的分析。「男女之間需要的是愛戀、情意,而不是誠意。」
見他愣了一下,她繼續說:「難道你從來沒有想過?」再看看他的表情。「真的從來沒有想過?怎麼可能?幾年前你不是曾訂過婚,總不會連那一次你都——啊!抱歉。」
石磊搖了搖頭,坐起來陷入深思。
「磊?」或許兩人關係不再,但終究有過甜蜜的時光,林芝璇相信自己還會懷念他一段時間,所以也沒必要馬上決裂。「你還好吧?」
「我沒事。」
「但你的臉色好蒼白。」
他摸一摸臉「是嗎?那一定是我的道行不夠,或者應該說你給我的震撼太大。」
「因為我說要跟你分手?」林芝璇轉開話題。
「我們真的要分手?」他拉起她的手問。
「不分,就真的是在侮辱我了。」
「芝璇,我真的很喜歡你,也曾經想要與你一輩子在一起。」石磊誠誠意的說。
「也夠,也不夠。」
他不明白。
「我是說,聽你這樣說,我覺得已經足夠,畢竟沒有枉費過去八個多月的交往;但是,光是喜歡,終究是不夠的吧?所以你才會只是『曾經』想跟我在一起,而不是還想跟我在一起。」
「你……」石磊歎了口氣。「太聰明了。」
「可別跟我說你會喜歡笨女人。」
「或許是我太笨,才配不?夏恪!?
「你不必善良到這種地步,」林芝璇再度笑開,這次是由衷的笑。」我自己會下台,用不著你幫我鋪設台階下。」
「不但聰明,而且倔強。」
「我想那個叫做方可言的女孩也差不多。」
石磊正色道;「芝璇,有件事我一定要跟你說明白,我絕對不是——」
她卻沒有讓他把話說完。「我知道,我知道。」
「你知道?」
「嗯.你不是移情別忘,拜託,我的眼光還沒差到會去看上那種沒有格調的男人,你只是…」林芝璇側頭想了一下,才說出她斟酌後的字眼,「真的有點笨。」
「嘿!」石磊抗議。
「算的嘛,不笨的話,就不需要花那麼長的時間來弄清楚我們之間的感情了,是不是?」她沒有給他回答這問題的時間,緊接下去說:「不過身為你的朋友,我最希望的,還是你能盡早、盡快從過去的陰影中走出來,磊,」她的聲音變得好輕、好柔。『至少她是帶著『石磊愛我』這份信念離開人世的,從這個角度看,未嘗不是種幸福?」
「以那樣的方式離開,你稱之為幸福?」他的語氣又有些僵、有些尖銳。
林芝璇可沒有退縮。「至少免去了日後發現你只是喜歡她而已的痛苦。」
石磊再度無語。
林藝璇則瀟灑的表示,「我走了。」
「等一下,我送你。」
她搖搖頭。「不用了,我想自己走。」
「你明知道這輩子我都不可能讓我的異性朋友自己回家。」
林芝笑道:「可是我想走走路,因為今晚咱們兩人沒有『運動』嘛!」
「芝璇!」
「瞧你,」她笑得更加厲害。「還會臉紅,簡直就是稀有動物,當初要不是我主動一些,今晚我們大概還是會依少女少男一樣純純的分手。」
「芝璇,」他實在是啼笑皆非。「真是拿你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她笑一笑。「不是說要送我嗎?動作還不快一些?」
石磊邊準備出門邊問:「這麼急著回去做什麼?」
「趁著夜未央,方便找下個男件。」
「不會吧?」
隨著兩人交談內容的輕鬆,心情也跟著坦然,就在兩人正要出門的時候,門鈴卻瘋狂的響起來。
「誰這麼沒有禮貌?」林芝璇立刻皺起眉頭。
「看看就曉得了。」他拉開了門。
「石磊,你給我出——」門外站的是田曉語。「這是誰?
「你的女朋友?」
「曉語,你怎麼過來了?有什麼事嗎?」
「這是你女朋友?」她卻執著於這一點。
「不,小朋友,」林芝璇完全不認識她,因為石磊從來不曾在她面前提及案件內容,所以此刻玩興大起,竟然搶答:「我只是他的室內設計師,負責幫他設計房子,讓他眼未來的妻子住得舒舒服服。」
「你已經有未來的妻子人選了?」田曉語又問他。
石磊剛要否認,林藝璇已經又幫他應道:「革命尚未成功,他得加把勁才追?玫腳律師,是不是??
而石磊的注意力,早已完全被田曉語轉為冷肅的眼神給吸引去。
*****
哲賢如一枚洩了氣的皮球,癱在可言的面前,令她鼻酸。
「哲賢,你別這樣。」
「為什麼?可言姐,為什麼要揭穿這件事?」
「換句話說,全是真的羅?」她反問他。
「是誰告訴你的?」他馬上問。
「我自然有我的消息來源。」
哲賢再度陷入沉默,整個人霎時小了一號。
「哲賢,你……」想要好好的責備他,見他那個樣子又不忍,只歎氣通:「何苦來哉?」
「我一點兒也不覺得苦。」他突然抬起頭來,答案大大出乎可言意料之外。
哪是為什麼?強姦雖是告訴乃論,但你還是可能吃上官司,而且罪雖不及於死,究竟是會讓人唾棄的罪,坐牢時更可能受盡其他受刑人的欺凌,你知不知道?」
「我都知道。」
「那為什麼還肯做這麼大的犧牲?」她越不懂就越好奇,越想搞清楚。
「因為她值得。」
「因為她值得?」太荒謬了,可言完全無法接受。「只有這五個字,就只有這五個字?」
「對。」這次只剩下一個字。
「你瘋了。」她索性這麼說。
「我沒有。」哲賢否認。
「沒有?沒有的話,會如此瘋狂?」
「可言組,我只是愛上了她。」他低聲說,真的低到可言幾乎聽不見。
但她當然還是聽見了,因為聽見,所以無言以對。
「你不相信?」反而是哲賢抬起頭來看她,又接下去說:「或是你也跟她一樣,覺得我不配?」
他最後那句話引起了可言的注意。「等等、等等,你是說你為她付出了那麼多,甚至不惜冒坐牢之險,她,田曉語還不領情?」
他只是咬緊下唇,沒有回答。
「你說呀!」
他還是不說話。
「哲賢,你有沒有聽見我在問你話?」看他仍然不說,可言乾脆使出撒手鑭。「這樣的女孩,我饒不了她。」
「你想幹什麼?可言姐。」哲賢驚惶的問道。
「你以為我想幹什麼?當然用我最拿手的本行懲罰她,我要對她提出告訴,告她誣告。」
「不!」哲賢求道:「拜託你,可言姐,求求你千萬不要!」
「不行。」
「可言姐,」哲賢急到幾乎就要哭出來。「你為什麼要這麼殘忍?難道是因為你不識愛情滋味?我愛她,我愛曉語,甘願為她承受一切,你沒有男朋友嗎?沒有談過戀愛嗎?不知道愛情的滋味嗎?」
愛情的滋味?
可言真的被問住、問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