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娘!」踏進自己居處正問的戴皓驚訝的說:「您怎麼來了?」
「杉才怎麼樣了?」福晉顯然認為自己為何在此,根本一點兒也不重要。
「我從芳兒那追聽到消息後,馬上就趕來這裡等你,都快急死了。」
「都是孩兒不好,請額娘恕過,是孩兒證額娘掂心受聽了。」
「哎呀,戴皓,」福晉已失去平日一貫的氣沉神定,索性緊扣住他的雙臂說:「我 在問你杉才怎麼樣了啊,你怎麼答非所問呢?是不是你也受了傷?所以頭。才不怎麼清 醒?但芳兒跟我說受重傷的只有杉才一人啊,怎麼--」
「額娘,」載皓連忙反過來扶住母現,先訌她坐到椅子上,然後說:「額娘您冷靜 一點,我沒事,我真的沒事,您瞧,我不是一點兒傷都沒有嗎?」
福晉仔仔細細、上上下下端詳過兒子後,總算鬆了口氣道:「今兒個清晨你回城裡 來之後,也沒想到你阿瑪和我可能會操心嗎?竟然連府裡都不回來轉一下,就一直待在 診所裡,只差人來叫小蘭過去,若不是湘青體貼細心,懂得讓芳兒回來通報我一聲,我 們更不曉得要急成什麼模樣了。」
「額娘,」載皓勸慰著頻頻拭淚的母親,也一迭聲的道歉。「是我不好,一切都是 我不對,但救人如救火,杉才的傷勢又是那麼的嚴重,當時我一心只想著定要將他救回 來,否則往後將無面目可見福伯一家人,疏忽之處,還請額娘寬宥。」
這時福晉總算也比較平靜下來了,便示意載皓先坐下來再說。
「福嬸呢?」
「芳兒本來一直陪我在這裡等的,後來她實在放心不下女婿,便又趕到診所去了, 怎麼?你沒碰到她嗎?」見載皓搖頭,福晉便推測道:「那大概是在半途錯開了;對了 ,你還沒有告訴我杉才怎麼樣了呢?」
載皓至此才露出自進屋後的第一抹笑容說:「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關浩說那些傷 口雖然都又深又長,十分嚇人,所幸也均未傷及內藏筋骨,再加上我們連夜趕路,把他 送了回來,終於得以及時挽回他這條寶貴的性命。」
「謝天謝地,真是謝天謝地。」
「額娘,您真該謝的是您那位女婿,」杉才沒事,載皓的心情整個放鬆,也才又有 了說笑的興致。「他那一手「縫功」真不是蓋的,雖然「材料」不同,但我看他的功夫 恐怕並不遜於湘青。」
「你真是口無遮攔,繡花是件美事,但關浩他們那種動刀動剪的什麼外國醫術,可 是能不用,最好別用的生死大事,兩者怎麼好拿來類比,簡直就是不倫不類。」福晉忍 不住笑斥道。
其實載皓本就為了要逗母親開心,如今見她終於聽憂為喜,自己的眉宇也才跟著舒 展開來。「是,額娘糾正的是,有關浩照應著,我相信杉才的傷,一定能比誰都復原得 快。」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既然杉才的生命無虞,福晉也就有暇關心起更多的事來。 「聽說你們是在雪地紮營時遇襲,但你們不是原定在昨夜裡便要趕回來的嗎?怎麼又會 在外頭露宿呢?就算腳程慢了,也該找家乾淨的客棧過夜才是啊。」
載皓本來一向主張不把外頭的事帶回到家裡來,更極度避提任何可能會讓母親為他 操心的事,可是今日情況特殊,他知道若不說個明白,恐怕母親反而會一直掛念,於是 就把他們昨天傍晚之後所發生的事,源源本本的說給母親聽。
「鴻良、鴻善回來了沒?」載皓突然想起了一些在杉才接受急救時,他都無瑕頎及 的事。「還有幫著我送小三子回來的那個小兄弟呢?他跟小三子都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甚至也算是小三子的救命恩人之一,昨天夜裡我因小成小三子安危,不得不喊他做東 做西的,根本沒得主好好的謝他,現在他人呢?」
「鴻良他們早跟你請你阿瑪派去的人回來了,這兩個兄弟也真是糊塗,聽說他們一 覺醒來只知不見了你們,還不曉得自己是在野地裡呢。」
「那也難怪,我猜問題一定出在那兩個與他們在溪邊說笑的女孩身上,說不定當時 她們曾暗地裡給鴻良、鴻善兄弟吃了什麼,或喝了什麼;我亦曉得就那樣扔下他們,可 能會有點危險,但事發突然,實在也顧不了那麼多了;回來了就好,細節我改口再找他 們來問個清楚。」
回答完他第一個問題後,福晉便繼續答第二個說:「至於那孩子,」她指一指左手 追道:「我讓他到左側間去睡了。」
「他睡著了?」
「不然你以為全天下的人都跟你一樣是鐵打的啊?動不動就連續熬上三天三夜不睡 ,」福晉乘機數落道:「也不曉得少年該多惜些福,若來身子才能夠硬朗,沒聽古人說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嗎?」
「是,額娘教訓的是,今晚我一定好好的睡一覺,這樣行了吧?」
「光一晚聽話有什麼用?不過你若肯乖乖睡上一場覺,也算是給足我面子了。」
「額娘……」載皓知道在這一方面,他是怎麼說也說不贏母親的,只得露出苦笑討 饒。
「這個小男孩倒長得挺眉清目秀的,」所幸福晉也深諳「適可而止」的道理,立刻 就再言歸正傳的說:「早先你叫芳兒帶他回來時,也沒交代清楚,我還以為他只是個幫 襯著你運送杉才回來的普通小伙子,早知道是這麼回事,連我都該好好謝謝他了。」
「他沒跟您們詳述過程嗎?」
福晉想了一想,十分肯定的搖頭道:「沒有,就只是默默站在我們身旁,除非我問 他,否則連一句話也無,這麼說來,還是個功成不居的謙遜孩子哩。」
「那額娘問了他些什麼?」
「我問他叫什麼名字,怎麼會跟你碰上,杉才又是怎麼受的重傷等等。」
「名字;」載皓拍一下額頭說:「我真是糊塗,差他做那麼多事,卻連這最基本的 事都忘了問,額娘,他叫什麼名字?」
福晉瞪大了眼睛,彷彿也不敢相倍這素來以精明幹練聞名的兒子,也會有如此失儀 的一面。「他的名字十分典雅,叫做賀朝雨,一早的雨,說是因為母親在一個落著微雨 的清晨生下他,所以父親就幫他取了這個名字。」
「朝雨,」載皓咀嚼了一下後說:「好像稍嫌陰柔了些,不過他的膽識倒是挺驚人 的。」
「他說他是江南人氏,家中人口簡單,平素只有他與父母三人,半年前隨姊夫移居 檀香山的姊姊產子,力邀爹娘過去住段時日,並著看外孫,結果他們過去後不但挺能適 應,似乎還過得相當愉快的樣子,甚至要他等天氣回暖後,也過去住一陣子,他考慮了 幾天之後,便決定遵照父母的意思去做,不過在去國之前,想先看遍祖國美景,加上他 又喜愛書書,所以才會一個人登上雲嶺寫生,誰知會那麼巧的碰上有人想狙殺你們,他 就幫著你護送杉才回來了。」
「就這些?他就只說這些?」載皓搖了搖頭道:「額娘說的沒錯,他果然是個謙遜 的人,根據他自己的說法,簡直就是捨棄了最重要的一段波說嘛;記得在下山時我曾經 問他,怎麼會那麼湊巧於千鈞一髮之際進帳幕裡來,他說是因為在寫生完畢後收抬東西 時,無意中聽到了那三名義和團余虛的對話,所以就悄悄的跟在他們身後,還說他也不 知道自己打哪裡來的勇氣,本來他只想割開帳布,偷溜進去通知我一聲,想不到最後竟 然退殺了人,著得出來那件事給了他很大的震撼,因為在提到那件事時,他甚至全身劇 顫到連聲音都跟著走調。」
「等他醒來之後,我們一定要好好的謝他。」福晉由衷的說:「對了,你一定什麼 都還沒吃吧?我晚膳也還沒用,就叫他們開在你這裡好了,咱們娘兒倆也艱得有這種單 獨用餐的機會,就讓我陪你喝幾杯壓驚酒。」
載皓委實也餓了、疲了,能不再出房門去,就在這兒吃是最好,但他的眼光卻突然 瞄到左側間,隨即改變了主意道:「不,額娘掛了一天心,想必也累,還是回香晉齋去 開膳方便,我陪您回去用過餐後,再回來休息即可。」
福晉慈愛的看了載皓一眼說:「你是怕吵到朝雨那個孩子吧?有時面對你的善良周 到,連額娘都不曉得是該要免得驕傲或心疼才好。」
載皓沒有否認,但也不肯正面承認,只面帶微笑的扶起福晉說:「我們走吧,額娘 ,我是真的快餓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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邑塵聽著他們母子倆走出屋外,腳步聲去漸遠後,心下一鬆,這才敢翻身坐起。想 不到這一場覺竟睡到了天黑,不過她早在載皓向他母親稟告手下的情況時,便已經醒了 過來,他其文是不必為了怕吵醒她而改變用餐地點的。可是她又迫切需要一段獨處的時 間,好讓地想清楚一些事、也決定一些事,過去的、現在的、將來的……她沒有跟載皓 撒謊,當時她的確只是想偷溜進去推醒他,告訴他有人想狙殺他們,哪裡知道那三名拳 匪的動作會那麼快,一下子就殺進了帳裡,不但載皓他們措手不及,連自己……自己… …她盯著自己一隻向來只拿筆,只畫畫的手掌看,猶不敢相信「它們」已沾過一條生命 的血腥,無論那個人是好是壞,他又是不是為非作歹的拳匪,終究是一倏活生生的人命 啊;
可是如果昨夜她沒有出手,那麼現在失去生命的人,便是載皓了。
載皓。
萬萬沒有料到自己插手相救的「狗官」,竟是當今備受寵信之和親王奕楨的次子, 也是本身聲譽日隆,幾乎可稱之為目前清廷僅剩的幾名可用之材中,文武雙全的頭號猛 將,武衛中軍統領兼練兵處首要人物之一的載皓。
天啊;邑塵把臉埋進了掌中,在心底哀喊道:他竟是載皓;他竟然會是載皓。地做 了什麼?竟然在因緣際含之下、陰錯陽差之間救了非但對革命大業無益,甚至-可能是 清營內首號威脅的載皓。
因在庚子之亂及後來與八國聯軍代表簽訂合約的過程中表現出色,進而得到朝廷倚 重及拔升的載皓,近年來的聲望,其可以「名重天下」來形容。
尤有甚者,因之他少年有成,家世顯赫,而且至今猶單身未娶,更不知是多少家有 名媛淑女者的皇親貴族或高官富賈心目中理想的乘龍快婿人選。
邑塵記得去年在學堂時,就曾有一位兄長加入新軍的同學,聽述給大夥兒聽,說: 「我哥說那天統領到練兵處去展現馬術與箭技時,哇;簡直是轟動到極點;別說是那一 身技藝超凡了,俊俏的長相啊,更是大大出乎人意料之外,聽說他斜聳的眉如劍,蛙眼 明亮澄澈,鼻樑端秀梃直,雙唇薄而有勁,總之他整個外形呵,都散發出一股難言的、 脫塵絕俗的氣息,還外帶一種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瀟灑韻味。」
聽得許多位同學一臉嚮往,雙眸陶醉,她也記得當時除了她不予置評,靜坐一旁外 ,好像只剩下徐百香比較冷靜的說:「是哦,我看再描述下去,他都快成為神話中的人 物了,也幸好親眼見到他的,只是孫小茹的哥哥,換做是你們遺一群娘子軍啊,不立刻 全體拜倒在他的馬蹄下才怪,光是用耳朵聽,都已經如此難以自持了,如果用眼睛看, 那還得了,說不定戟皓那位貝勒爺,還會被你們熱情的眼神給炙融掉呢。」
回想起當日的嬉笑嗔罵聽,今日的邑塵卻只有苦笑的份,當時徐百香會那麼快人快 語,大家會笑得那麼坦然輕鬆,全是因為她們的確都沒有真正的看過載皓的關係吧。
如果她們也像她一樣,不但親眼著見了他,而且還見識到他在險境中的鎮靜,俱無 虛發的兩節,對手下的誠摯關愛,以及剛才他母親沒說錯,也沒誇張的善良周到,那她 們對他的崇拜,一定會更深厚、更激烈吧?
她們的反應至少不會像她此刻的感受這麼複雜:摻雜著傳言果然都是事實的震驚, 發現他魅力之所在的怔忡,目睹他對部片照拂的感動,及時插手挽回他一命的慶幸,以 及體認他必成推展革命事業大患的恐催。
是的,就是恐懼,那幾乎是在得知他是載皓後的種種反應中,最深刻的一份感受。
所以她才會一直任由他們誤會自己只是個「小兄弟」、「小男孩」,才會揉和了某 些事實,再捏造出虛假的身世來,如果插手救他的行為是項錯誤的決定,是會為革命帶 來無窮後患的動作,那麼她就得患辦法改正、或至少彌補些許這項錯誤。
湊巧她剛離開了學堂,眼前正好有一段空檔可供應用,至於該如何做?邑塵倚牆合 眼,重重的吁了口長氣,告訴自己得好好的想一想,真的必須好好的想一想……※ b111.net※※
「朝雨,今天下午小三子就可比回家了,福伯昨天還特地拜託我讓你待在府裡,說 小三子想親自過來跟你道謝,所以我看你今兒個不必跟我到練兵處去了。」
本來已經做好出門準備的她不禁一愣道:「那怎麼可以?沒我跟著,貝勒爺您換裝 漱洗等等的瑣事,該由誰來照應?」
自從意外救了載皓一命後,至今已過了一個多月的時間了,在載皓飽睡一免醒來的 隔天清晨,赫然發現朝雨不但已把他所有的盥洗用具全都準備好了,而且送在服侍他更 衣之後,對他做了個頗令他詫異的要求。
「你說什麼?」載皓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朝雨想求貝勒爺讓我待在您的身旁充當小廝,早上您還沒醒過來之前,我已經問 過福嬸了,她說杉才兄一直是您的貼身侍從,現在他身受重傷,沒有辦法再服侍您,我 想自己雖然笨手笨腳的,但只要我努力的學,相信很快的也就能多多少少替代他的工作 ,好歹也算是將功折罪。」
「將功折罪?」載皓聽得更加迷糊了。「你有什麼罪好折?救了我和杉才,本身就 已經是大功一件了。」
「不,」她一逕低著頭,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樣。「若是我的身手再俐落一點,那老 拳匪也不至於還有力氣重傷杉才兄了,更何況他那一刀雖沒殺中了您,卻使得杉才兄差 點去了性命,對於他,我實在有著很深的歉意,都是因為我,才讓那名拳匪砍傷了他。 」
「這哪裡能夠怪你?」載皓聽明白後,不禁失笑道:「一半也是因為他護我心切沖 了過來,才會不巧挨上了那名拳匪的最後一刀。」
「可是要不是我--」
「況且若沒有你那一手急救功夫,及時幫他止住了血的話,就算後來我們路趕得再 怎麼急,恐怕也還是救不回他那條小命,總而言之,你不但是我的,也是他的救命恩人 ,什麼將功折罪的想法,都別再提了,如果能夠趁早忘掉,那就更好。」
「但他受傷這段期間,貝勒爺您的生活起居、日常瑣事怎麼--」
載皓瀟灑的揮一揮手,再度打斷他的話頭說:「其實自從杉才娶了小蘭之後,只要 是回府的日子,我便不准他再過來這裡與我同進同出了,反正府內奴僕如雲,暫時從別 處借調一、兩名小廝過來我這兒服侍不難,這根本算不上是什麼大問題。」
「可是臨時借調的,又哪裡比得上專門服侍的人來得順意妥當呢?貝勒爺,我便與 您實說了吧,我家人口雖簡單,現在姊夫在檀香山的農牧畜業做得好像也還不錯,但其 實說穿了,都只是勉強得以自給自足而已,所以我雖有心遊遍大江南北,把咱們國家的 大好江山全畫下來,但苦於荷包羞澀,只好縮短旅程,勉為其難的答應爹爹出國去,到 那我根本沒啥興趣的「番邦」過活,」說到這裡,他突然抬起頭,以著充滿期待的閃亮 眸子向我皓乞求。「但如果您肯收留我,那我就有另一條生路可走了。」
「此話怎講?」
「我說出來,您可別被我的坦白給嚇著,更別怪我唯利是口喔。」
載皓見他說的趣致,不禁笑道:「你倒是先說說著啊。」
「是,如果您能答應讓我留在府內當您的貼身小廝,那至少我的吃住便不成問題, 加上您威名顯赫,不乏外出的機會,我也就可以趁著與您出外之便,將各式景物草描下 來,做為日後佈局作畫時的基礎,貝勒爺,只要有一處得以棲身,有三餐得以溫飽,讓 我可以聽紋留在自己的國家裡,那您叫我做什麼,我都願意去學、去做。」由於她的確 有非留在載皓身旁不可的理由,所以此刻的急切表佰和懇求的口氣,便愈掠得逼頁。
書畫,把大好的江山留在主紙上,載皓的心突然飄回到三年前某個如夢似幻的夜裡 ,那個與自己雖缺乏一面之緣,卻對作畫顯然也有著高度熱情的人,以及那位口齒伶俐 、清秀動人的侍女;俯望著朝雨熱切的面龐,載皓的心湖驀然一陣晃蕩,怎麼他的相貌 竟與記憶中的故人有著七分的相像?
但那必定只是自己的幻想吧,載皓搖了搖頭,暗笑自己的荒謬,可是邑塵看在眼裡 ,卻以為他已經否絕了自己的要求,連忙急道:「貝勒爺;我求求您成全我這小小的、 卑微的心願,我一定會努力--」
「好吧,你就留下來。」
乍然得到應允,邑塵卻又愣住了,瞪大了眼睛,微張著小嘴,半天說不出話來,那 表情倒把載皓給逗笑了。「怎麼?不會是我答應之後,換你要反悔了吧?」
「不,不,不反悔,永遠都不會反悔,」邑塵這才如大夢初醒般的想要跪下去叩恩 說:「我--不,是小的謝過貝勒爺,謝謝貝勒爺。」
「行了,」載皓笑著扶起他道:「以後要忙、要累的人可是你,讓救命恩人反過來 服侍我,該說謝謝的,應該是我才對。」
邑塵的手臂被他一扶,竟彷如被電觸到似的猛然躲開,雙頰也火辣辣的熱燙起來, 一時之間,倒著傻了我皓。
「朝雨,你怎麼……」
「小的該死,」邑塵拚命掩飾方纔的失悠道:「小的理應行此大禮,卻被您一把扶 起,覺得有逾本分,所以才會……」
「原本如此,」雖然仍有些孤疑,但載皓總算是暫時接受了她的解釋,心想:小男 孩嘛,這兩天飽受為嚇,難免精神緊張,加上他又是頭一次為人當差,臉皮亦不免薄了 些。「不過你得先答應我一個條件,我才准你留在我身旁。」
「什麼條件?」深怕再著著他的話,自己的臉會更紅,甚至露出馬腳來,所以這會 兒邑廑便連頭都不敢抬了。「貝勒爺話說。」
「就是你雖名為我的小廝,實際上我卻想交你這個挺有意思的孩子做做小朋友,所 以呢,第一步,」他豎起食指來叮嚀:「以後在我面前,別「小的」、「小的」,甚至 「奴才」個不停,朋友既是站在平等的地位,你就直接說「我」即可,好嗎?」
迎上載皓溫和的眼神,邑塵終於不由自主的輕點了一下頭。「好,貝勒爺。」
從那一天開始,便連邑塵也不得不把自己當成了「朝雨」看,努力忘掉局於「邑廑 」的女性種種,徹底的從「她」轉變成「他」。
「那些事情就算一天沒你,我也還應付得來,你就甭為我操心了,等著小三子來向 你謝過救命之恩要緊。」
朝雨聽然嗽起了小嘴道:「原來我這麼無關緊要啊,有沒有我跟在身旁,您都一樣 ,說不定還覺得更加自在哩。」
望著小廝微嘟的小嘴,載皓不禁有點啼笑皆非,想捏捏他的鼻尖取笑他一番麻,卻 又因想起了朝雨對於跟他人肢體接觸的事,向來極端忌諱和排斥,進而打消了那個念頭 ,他也搞不清楚這個小男孩為何會有那些奇奇怪怪的禁忌,不過也由於他的勤快貼心, 使得近來自己的生活起居的確舒適許多,所以那些無傷大雅的生活習性,載皓便也抱著 尊重的心情,一逕由著他去堅持。
「朝雨,瞧你這小心眼兒的模樣,不知道的人,還真會以為你是個姑娘家哩,連這 種小事也能引發出你一堆奇奇怪怪的念頭來。」
「我……」朝雨面孔迅速泛紅,話語也為之一窒。
「接著啊又一定是面紅耳赤,」載皓面帶縱容疼愛的表情說:「真是拿你沒辦法。 」
朝雨怕自己多說多錯,索性專心的為種合香,給福晉送過去之後,發現近剩下一些 ,就去找出您今天特地換上朝服,是要進宮裡去嗎?」平常他到練兵處去,都只是一襲 可撩可卷的簡單袍服。
載皓微仰著頭,讓朝雨幫忙扣好披肩的鈕索說:「嗯,赴練兵處之前,我得先上朝 去,最近南方上海有件事鬧得凶,朝廷想跟大臣們合計一下,看著該怎麼辦才妥當。」
「什麼事?需要如此慎重?」朝雨佯裝隨意問起的樣子,聽身去拿載皓的一些佩件 ,這一側身,便也略著了載皓微向上挑的劍眉,似乎在疑惑著他為何會對此話題產生興 趣一樣。
不過他還是應答道:「就是朝廷想從上海租界引渡兩名企圖以不當言論煽惑人心的 造反分子回來,但租界那邊卻硬是不允,實在是教人有些心煩。」
「既然是租界裡的事,就讓租界的衙門去辦好了,咱們近插什麼手哩?」
一聽他用「衙門」兩字形容合審單位,載皓反倒笑了起來,用語如此「古舊」,思 想應該也就不至於前進到哪裡去吧。
「問題是其中一個人的著作充滿著所謂的「革命」思想,極容易挑功那些意志不堅 的人,讓他們群起造反的念頭。」
「真有這種事?」朝雨佯裝吃聽道:「什麼人有那麼大的膽子啊?造反是要砍頭的 呀;」
「會想要參與革命的人呵,聽說早就都已經不怕砍頭了,你打從南方來,怎麼會對 這類想法一無所聞?」
「我爹才不准我聽那些奇奇怪怪的言論,」朝雨流利的麻答:「我可是賀家的狩生 子,不能被砍頭的。」
「沒有……」載皓沉吟了一下,眼神表情都是複雜的。「最好。」
「貝勒爺,您的香囊。」
載皓暫阻了朝雨要幫他-戴的動作,逕自從他手中抬撿起那個不及半個巴掌大的白 玉香囊端詳道:「前幾天戴的那個鍍金葫蘆呢?」
「我嫌它重了些,而且跟您今日的朝服顏色相近,載起來不夠顯眼,最重要的是我 昨天新起用了一種合香,給福晉送過去之後,發現近剩下一些,就去找出您另一個香囊 來裝填,您問問著,看喜不喜歡這個新香味。」
載皓將那個盒面飾接空菊花雙雀紋的扁圓形玉盒湊近鼻端一聞,立刻讚道:「真香 ,悠悠遠遠的氣息,既不濃且不艷,像透了……」他偏頭想了半晌,然後帶著八分肯定 說:「梅花的香味。」
朝雨拍手大樂道:「貝勒爺您好厲害喔,這個配方所調製出來的,就是梅花香,連 你來聞都覺得像,那我這半個月的心血就沒有白費了。」
載皓望著他因興奮而微紅的雙頰,以及眼中佻達的光彩,配上白皙光滑的肌膚,心 神不禁一陣搖晃,連忙暗喝一聲:荒謬,並努力凝聚心思問道:「這帖香需要花上半個 月的時間來調配?怎麼這麼麻煩啊?」
「不是啦,是把所有的材料碾成細末,再以煉蜜調合,做成合香之後,還必須用瓷 盒盛裝,埋在地中半個月,然後方可以取出來使用;所以打從半個月前我把瓷盒埋進地 裡之後,便天天惦著,怕起出來時香味會不對,謝天謝地,總算沒有失敗。」
載皓笑道:「我猜這玉盒上下加飾的穗子,八成也是你的傑作,對不對?」
「說傑作不敢當,」朝雨皺一皺鼻子,淘氣的說:「只是我在整理您的衣物飾品時 ,發現這些香囊原先的盤結穗子等,都因久置而褪色或甚至斷裂了,所以便向小蘭姊要 來一些絲線重新修飾過,您瞧這白玉香囊上穗用盤長結加上珊瑚扁珠,下穗則在對稱的 扁珠後編成菊花結、鈕扣結,底下再垂成流蘇,是不是整個立即光鮮亮麗起來,更加令 人愛不釋手啊。」
她看著載皓手中的玉盒,得意於自己的巧手妙藝,渾然不知載皓的眼光則完全集中 在她身上。
打從一個多月前答應讓朝雨成為自己的貼身小廝起,載皓髮覺自己的心便一日紊亂 過一日,只因為朝雨一日比一日更得他歡喜。
本來依他過去與小三子的投契,或依朝雨細心體貼、勤勞忠厚的態度,兼將他服侍 得無微不至來說,他對這名小廝的感情一日深過一日,對他的倚重一日重過一日,對他 的欣賞一日多過一日,應該都是極為自然的結果,絕不該反將他惹得心頭大亂才是。
一切只因為載皓竟一日比一日清楚的發現朝雨不同於一般的「男孩」,而他對朝雨 的感情也不同於他對其他手下的單純,這個發現對於三十多年來,感情世界都未曾掀起 驚滔駭浪的載皓而言,其震撼之大,絕不下於青天霹靂,難道說他多年來的古井無波, 只緣於「喜好特殊」,甚至是「癖性怪異」嗎?
不;載皓絕不願相信自己是有「那種」癖好的人,或許一切只緣於朝雨的心思太細 膩,外形太秀麗,個性也大可人了。
不但小廝的粗活他樣樣上手,帶他出外時,騎馬、射箭、掄刀、舞劍無一不精,連 縫衣補綴、編結焚香這些事,他也項項使得。
他喜歡朝雨,或許正因為他俱現了自身心頭長久以來所懷抱、憧憬的一個完美形象 ,一個他本以為只是自己的期待,永遠都難以在這世上尋獲的聽緲空影。
但朝雨卻使得過去所有的幻想,全部轉化為事實,他亦剛亦柔、能文能武、時而沉 穩如海、時而飄逸如風,他幾幾乎乎已吻合了自己一切的理想,只除了一項--他竟是 個男人。
他本來就是個男人,那並不奇怪,奇怪的是自己,是自己竟然會對他產生莫名的、 曖昧的、模糊的情愫。
載皓何嘗不曾想過那也許都只是自己一時的恍惚,長長久以來,精神壓力過重的結 果;對,想到這裡,他的心情總算才稍減沉重,略為輕鬆起來,對,一定是這樣,並非 我不正常。
「貝勒爺,時候不早,您想上朝的話,就該動身了,來,我將這帖「春消息」
給您配上。」
朝雨的清脆嗓音將沉浸於冥想中的他給喚了回來。「你說這帖香叫什麼?」
「叫做「春消息」啊,配方甚至被作成一首七言絕句,以便大家背誦呢。」
朝雨細心的幫他把香囊系配在腰間。
「真有這麼回事?你背來給我聽聽。」
「人人盡道是江梅,半兩丁香一回茴,更用甘松苓半兩,麝香一分是良媒:很容易 記吧,丁香、甘松、苓苓香各半兩,加上茴香一兩、麝香一分,就這麼簡單。」
載皓扶了扶翎頂,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交給他一柄聽匙。
「這是……」朝雨接過來之後,不解的問。
「西邊間立櫃裡一個檀木箱的竹匙,裡頭全是些我珍藏的玉石物件,你有空就幫我 整理一下,我發現自你來後,我好像就多了許多奇珍異寶似的,看著你今天又可以找出 哪些寶物來。」
「是,貝勒爺。」
載皓踏出門檻,本已經要走下石階了,突然又轉身對朝雨說:「對了,今晚你不必 等門,覺得困時,就先上床去休息吧。」
「那怎麼成?如果我上床去,一定得將門給閂上,那您回來時,誰給您開門呢?」
「我今晚也許就不回來了。」
「您要到哪裡去?」朝雨急道。
「新建陸軍哀的幾位軍官老早就想到花叢裡去逛逛了,是我一直拖搪著,我看就趁 今晚帶他們過去一遊,也免得我耳根老是不得清靜。」
「花叢?」朝雨狐疑著。「晚上哪兒垃有花可看啊?」然後他一臉好奇兼雀躍道: 「如果有,那一定很稀奇,貝勒爺,您也帶我去看好不好?我保證絕不打擾到你們。」
載皓聞言不禁苦笑道:「朝雨,那種花是你這年紀賞不得的。」
「您少唬我,哪有花是人宜不得的。」他鼓起腮幫子不服氣的說。
載皓見他一臉的稚氣,方纔那些紊亂的情緒剎那間彷彿得到了些許舒解,朝雨終究 只是個孩子而已啊;於是他朗聲大笑,並揉了一下朝雨的頭道:「有啊,八大胡同裡的 花,就是你賞不得的。」
等朝雨回過神時,載皓早已步下石階走遠了。「貝勒爺;貝勒爺;不可以,您不可 以--」
載皓哪裡還聽得見呢?於是朝雨氣得一跺腳,也不曉得自己心中為何會突然泛酸起 來,只得咬緊下層默默-道:「載皓,你不可以,我不准你到那種地方去;」
可是他又有什麼立場、什麼資格、什麼機會去跟載皓表明心聲呢?更進一步的說, 「她」為什麼會如此在乎載皓要到「那種」地方去呢?
朝雨望著已不見載皓身影的庭院,徒然的發起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