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嫣娘低著頭,披著條土黃連面長巾跟著許嬤嬤由側門走進白府。
守門的傭僕遲疑的看了她一眼,許嬤嬤連忙低聲解釋說是她的這房親戚,因為家裡慘遭祝融,不得已才前來投靠。
傭僕又指了指她臉上長巾,許嬤嬤只小聲說是瞼給燒傷,怕嚇著了人;之後,索性丟下一句「是小姐要用的人」,傭僕也不敢再多說話,人就順利的帶進了白府。
天色昏暗,許嬤嬤拉著她打了幾個轉後,才總算見著了光。
她低著頭不敢多看,許嬤嬤推開一扇門要她進去等著,她就乖乖進去。這一路上,她早學會了「少開口、多聽話」的道理。
端坐在圓凳上,她想著路上許嬤嬤同她說的話。
許嬤嬤的意思很清楚,說是只要她假扮成白夫人一年,等生下白家老爺的孩子之後,她就可以回家了。她唯一要做的就是配合,不管人家要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啥事也不必多問、不必知道,反正,知道得愈少對她愈好。
她也不想知道這麼多事,對她而言,阿汝的身體能治好,這就夠了。
可對等在另一頭房裡的祝念茗就不是這麼簡單的事。打從許嬤嬤一進門,她就拉著人問東問西的。
許嬤嬤將事情始末大概說了一遍,總歸一句話,就是三個字——很聽話。
「聽話才好!」祝念茗掩不住喜色。她念頭一轉,又問:「嬤嬤,她長得跟我像嗎?」
「像!」許嬤嬤直點頭說:「不過……究竟是窮人家出身,到底比不上小姐貴氣——」
「這不是問題!」她揮揮手。「打明兒開始,你就好好教教她。反正這院裡平時也沒人來……」她沉吟了會又說:「至於那姓白的,我聽下人說,他端午之後才會回來,算算也還有三、五個月,時間也該夠了。」
許嬤嬤點點頭,先替她將簪飾取下。「我跟王婆說過了,要她明天過來一趟。」
「做啥?」
「包嫣娘那雙天足……」她搖搖頭。「我一個人怕用不來。」
「說到王婆我才想到,」祝念茗假裝毫不在意的說。「人家不是說我命中無子嗎?怎麼她跟我同胞卻生得出孩子?」
「這事我也想過,所以昨晚一到,我便帶包嫣娘上王婆那。她是說,」許嬤嬤一面梳著她的長髮一面回答。「雖是同胞生,卻是兩樣命——」
「兩樣命?!」祝念茗冷笑。「想來她命是此我好!你說她與我同時候嫁人,邢小孩今年多大了?」
「三歲,不過是個沒用的病女娃。」
「賠錢貨!」祝念茗一聽嘴裡就嘀咕。
「小姐,」許嬤嬤開口道。「要是包嫣娘又生個女的——」
「反正上元之前總得先懷孕,要真生了女娃,說不得,只得教她再留一年。」
「她不會肯的。」
「我要你問她了?!」祝念茗投給老婦不耐的一眼。「她既然進了白府,能沒替我生個男孩就走人嗎?」
她站起身示意許嬤嬤替她解衣。
「好了,我現在不想見她。明天你們動手時我再去看看她!」她再交代。「對了!就算她人在房裡也得把臉蒙好,我可不想有人見著她的模樣。」
許嬤嬤點點頭便告退走出了房間。
祝念茗走到梳妝台前,看著銅鏡裡的自己,想起那個與她同胞所生,肚子裡卻曾經蹦出個女娃,一股悶氣便竄上心頭……她大力將銅鏡合上之後,才轉身上了床鋪——
身上仍舊一襲青布衫裙,包嫣娘小心翼翼的坐在桌邊,瞧著桌上一碗白粥、四碟小菜,心裡便想起了家中老母及幼女。她拿起筷子,撥撥那盤炒得油亮的青菜肉絲,想到母親不知有多久未嘗肉味,她就怎麼也沒辦法將菜餚送進口。
門咿呀一響,許嬤嬤那胖大的身軀走進房裡,」看到桌上的食物她動也沒動,雙眉不禁嘲諷一揚。
「怎麼?不合你胃口?」
「也不知我娘她們吃了沒?」包嫣娘搖搖頭。
「你擔心她們?」許嬤嬤丟給她一抹淡漠的眼神。「那四錠金元寶夠她們過了!桌上的東西你要不吃,我可是要收下餵狗的。」
拿這種東西餵狗?包嫣娘忍不住咋舌,富貴人家的狗可吃得可比尋常人家好。
「我吃不下,留著中午再吃。」她小小聲說。
許嬤嬤一聽,乾脆將飯菜全收進盤裡。「你啊!改改窮酸性子吧!」她一邊收一邊叨念。「堂堂白府夫人哪能像你這般德性……」
包嫣娘只得靜默不語。
「不吃也好!」許嬤嬤想想又說:「免得待會全吐出來。」
「為什——」
「問這麼多做啥?!」許嬤嬤不耐的截斷她。「你就坐在這等吧!待會王婆來了,你就會明白了。」
包嫣娘看著窗上細緻的菱花紋兒,腦子裡突然轉了個念頭……要是十九年前,祝家老爺心思一轉,她與祝家小姐的命運或許就完全顛倒過來了。才這一想,她便心一跳,連忙揮去了腦中妄想。
不!她已經很幸運了。如果當年不是娘一絲善念,她現在根本不可能坐在這……
雖然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但在她心裡,她仍認定自己是「包嫣娘」,是包家最寶貝的女兒,祝家的一切對她來說就像是場夢,是那麼的不真實……
門被輕輕推開,沉思中的包嫣娘並沒有發現,直到抽氣聲響起,她才恍惚的將視線移向大門。
房門口有個娉婷的人影,她嬌嬌弱弱的倚著許嬤嬤,梳著個荷花頭,別著個石榴簪,滾白邊的粉色緞襖配上五色月華裙,一看就知道是個貴夫人。
包嫣娘連忙站起身,斂眉垂首的站在一旁。
「你……你抬起頭來!」女子的聲音微帶顫抖。
包嫣娘聽話的抬起頭,這一看,嚇得她雙腿一軟,差點跌坐在地。
她看到另一個自己一個穿金戴銀的自己。
她是知道她有個孿生姊妹,卻沒料到兩人會如此相像……自然,她的臉頰白皙水嫩,相形之下,自己就顯得身形削瘦;但那眼耳鼻口,卻無一不是自己的模樣。
「你……」她嘴張了張,卻說不出話來。
祝念茗定定神,轉頭對許嬤嬤道:「我不是要她把瞼蒙起來嗎?」
「你……你是我的……」包嫣娘真實的感受到兩人之間的血緣關係。
祝念茗眉一皺。「我不想和她說話!嬤嬤,你告訴她!要她認清自己的身份,不要以為自已真是祝家二小姐!」
「我沒有——」
「閉嘴!」許嬤嬤輕喝。「我昨晚不是交代你要蒙著臉嗎?!」
包嫣娘急忙拉過一旁面巾,將臉遮上。
「王婆!」她朝外一喊,沒一會,一名老婦躬身進來。
許嬤嬤小小聲在老婦耳邊交代幾句之後,便轉頭對站在一旁的包嫣娘說:
「待會王婆要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別多嘴,知道嗎?!」
包嫣娘點點頭。
看著許嬤嬤扶著祝家小姐離開之後,她不安的將視線移向站在門口的老婦。
「你幾歲了?」老婦走到桌邊,自動的替自己倒了杯茶。
「十——十九。」
「都十九啦!十九才嘗這種苦,」她搖搖頭。「有你受的!」
包嫣娘一臉摸不著頭緒的模樣。
「不懂也好。」她從大紅袍摸出一包藥粉,輕輕摻了一點進杯裡。「那,喝下。」
包嫣娘也不敢多問,一口就飲盡了杯中茶水。
「好,現在上床躺著。」她一面從身上取出白綾、針線等什物,一面出聲命令。
她才在床上躺下,許嬤嬤就推門而入。她默不作聲的坐在床沿,看著王婆將一條條白綾從中撕開。
見一切準備妥當,許嬤嬤才伸手將包嫣娘的鞋襪褪去,將她一足放至膝上。
她側身從王婆手上接過白礬,回過身時,一雙老眼正巧和包嫣娘對個正著。
「你別怨我。」她低聲說道。「咱們家小姐可不是那些滿州蠻子,大刺刺放著一雙天足也不知羞。你要假扮她,總不能還留著雙賤足吧……」
包嫣娘一聽,眼裡儘是驚恐,待要掙扎,卻是渾身使不出一點力來。
看她的模樣,許嬤嬤慢吞吞的說:「就是怕你不識相,才讓王婆給你下點藥。你現在是渾身發軟,有口不能言,除了乖乖認命,其它啥也不能做。」
說著便灑了些白礬在她腳縫裡,接著又將五個腳指緊緊靠一處,然後用力一壓將腳向下擠彎成弓狀。
好好一雙腳被人這麼」使力,疼得教包嫣娘尖聲一喊,偏偏聲音怎麼樣也發不出,只餘嘶嘶氣喘從喉中逸出……
等王婆用白綾將包嫣娘的腳縫了兩層,許嬤嬤就拿起針線緊密縫上了口。直到纏緊了兩足,兩個老婦人也累得一身汗。
白綾上滲出點血,許嬤嬤只當沒瞧見,由王婆手中接過一雙尖頭小鞋,硬是將包嫣娘那雙帶血的腳塞入鞋中。
回頭見包嫣娘早暈死在床上,許嬤嬤低聲輕斥:「算你運氣好!暈過去便算,否則非挾著你下床走一回。」
「好了,人都倒了你還嘮叨什麼。」王婆匆匆收拾桌上雜物,嘴上不免說兩句。
「誰教她要惹得我家小姐不開心。」
小姐一見到包嫣娘便皺眉,還說胃口不開中午不吃了。
她不過是替小姐稍稍教訓這不長眼的傢伙;要不是怕人聽見,她早連藥也不下,非讓她叫得哭天喊地不可。
兩名婦人邊說邊走出了門,只留下床上的包嫣娘那咬破唇上的血還汨汨流著,染紅了頰、染紅了衣……——
在泉州待了近三個月,包嫣娘這才明白自己太天真了。
從前她以為最難捱的不過是前夫的拳頭,如今才明白那不過爾爾。
那天纏足之後,她只道折磨已盡,沒想到天天都得來上一回。
白天還得讓許嬤嬤扶著練習走路,縱是疼得寸步難行,也得勉強為之;晚上兩隻腳又得用藥水泡洗,接著再纏裹一次。
不到半月,她的一雙大腳已彎折變形,日日鮮血淋漓。慢慢的,兩隻腳只剩幾根枯骨,穿在小弓鞋裡,確有幾分柔若無骨的味兒。
許嬤嬤對此滿意得緊,雖然還比不上祝家小姐的一雙三寸金蓮,但多多少少也算上得了檯面。
而包嫣娘呢,要不是因為心裡還惦記著阿汝,她早白綾一掛,一死了之。
幾個月來,她被那雙小腳折磨得夜不成寐、食不下嚥,唯一教她硬撐下去的,就是阿汝。想著她身體是不是好些,身上是不是多長了點肉?想她有沒有乖乖吃飯,有沒有惦念她這個遠方的娘?
輕聲一歎,她在亭子裡坐下。
在這住了兩個多月,從許嬤嬤口中她多多少少也瞭解一些白府的情況。
聽說白家老爺雖是泉州首富,為人卻十分苛刻,既捨不得花錢往大宅院——雖然她覺得這宅院已經夠大了——也捨不得花錢買奴蓄婢,一問宅子不過就一個管家、一個廚娘,幾個守門的長工和負責清潔打掃的女婢。
再說,白家老爺根本不把夫人看在眼裡,一年到頭的跟著商隊到處跑:留在家中時也對夫人不理不睬的,兩人各住一個院落,平時更是少有交集。
許嬤嬤不時會對她抱怨,說白家老爺配不上她家小姐,說夫人的身份是如何如何高貴,白家老爺卻不知珍惜等等。
這樣的男人,就是她未來一年要侍奉相處的假丈夫嗎?
她伸出手就著月光細瞧,瞧著愈顯柔嫩的雙手,低頭看著水面上的倒影,她抬手摸摸白皙的臉頰……比起從前,如今她與白家夫人更是相像得分不出彼此。
這些日子來,許嬤嬤在她身上可是下足了工夫,好不容易才褪去她一身厚皮粗繭,應對進退上,也慢慢有些夫人樣態。
來到這裡,舉凡吃的、用的全是她從前不敢奢求的高級貨。可若是讓她選,她寧願回到廣州的小土屋,和娘親吃那蘿蔔乾、炒青菜配上粗茶淡飯,只要有娘的溫柔體諒、阿汝的童言稚語,她怎樣都可以過得去。
她扶著柱子站起身,慢慢往廂房走去。一天之中,她只有這麼點自由的時間,可以不帶面巾的在院裡走走,因為這時候是許嬤嬤服侍夫人就寢的時候。再過一會,她就得再回房裡替她這雙腳泡泡藥水—然後,她的一天才算完結。
才走下亭子,她便看到許嬤嬤胖大的身影遠遠朝她走來。
「沒時間了、沒時間了!」她喘吁吁的衝到她跟前。
「什麼沒時間?」從沒見過她這副模樣,包嫣娘疑惑道。
「姑爺回來了!方才總管派人通知說明天會到。」
「明——明天?!」包嫣娘驚訝的喊。
「也不知是怎麼搞的,明明說是端午之後才回來,莫名其妙卻提早了一個月……」許嬤嬤嘴裡嘀咕著,然後語氣一轉。「不管了!既然姑爺明天回府,你從明天開始就上工。」
「但……」她什麼都還沒學會呀!別說閨閣千金該學的琴棋書畫,她連這府裡的人都沒識得幾個,怎麼扮成夫人?
「你別擔心,我跟小姐想了個妙計。」她露出狡捨的笑意。「你只要記得常常討好姑爺,多纏著他在房裡,不管如何一定要盡早懷孕。」
站在池邊,許嬤嬤對她招手。「那,你過來!」
包嫣娘乖乖的走過去。
「還好,你今天穿的是小姐的舊衣裳。」許嬤嬤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一回。「可惜沒替你梳個好看點的頭!算了,勉勉強強……」語音方落,她突地快速扯下她頭上的木簪子。
「許嬤嬤!」
「你不需要留著這東西!」說著,她一使力便將簪子往池裡一丟。
包嫣娘整個身體猛然一轉,抬起手想要奪回。許嬤嬤抓緊這時機,兩手一使力便將她推落水池……
「這法子可好!」她眉開眼笑的說。「等會我讓人救你上來,你就假裝受驚過度啥事都忘了,這樣問題不就全解決了?就憑你那張臉,不管你做出再荒唐的事,別人也只當你腦子出了問題,沒人會懷疑你不是小姐的……」
這話包嫣娘聽得迷迷糊糊的,她只知道,冰冷的池水一古腦的直灌入她口鼻;恍惚間,她像是到了另一個時空,她只能拚命掙扎,拚命的想多吸幾口氣……
站在池邊觀望了好一會,見包嫣娘揮舞的雙手愈顯無力,許嬤嬤這才深吸口氣,尖聲高喊——「來人啊!快來救命啊!夫人落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