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深濃濃如霧似的環繞,男人隱在薄幕之後,長長的辮子曳地,由紗幕底探出,恰似蠍子毒刺。
「她呢?」沉默許久後,男人開口。
伏趴在地的人顫抖得無法出聲。
男人幽幽歎了。「找不到她的人,我養你們做什麼?」
「再……」伏趴在地的人硬從喉嚨裡擠出聲音。「再給我們……」
「你什麼時候見過我給人第二次機會?」那聲音冷冷的,像是環繞於頸間的絲縷,只要一使力,便能將人勒斃。
「我、我們已經發現她……」
「有人看到她了?」男人的聲音裡首次出現強烈的情緒。
覺得四周的空氣似乎和緩不少,伏趴在地的人鬆口氣:
「是的,今晚有人看到她出現在琉璃鳥,雖然帶著面具,但有太多跡象證明那是她,首先……」
男人揮了揮手,不耐地要他挑重點說。
「目前,我們知道的只有她回到D區了,但卻被保護得很好,恐怕沒有機會……」
「機會是找出來的。」他長長的指甲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扶手。
「我們沒辦法靠近她,D區最近戒備森嚴,我們的人沒辦法混進去……」
「那麼就換個方法,從裡面的人下手,」男人冷冷地笑了。「這世上沒有不會背叛的人,只要你出得起價碼。」
「是,我知道了。」底下的人冒著冷汗回。
「再說,就算抓不到她,難道就不能讓她來找我?只要知道我還在,她一定會來的……」
像是沉入自己的思緒裡,男人有好一陣子沒有開口,過了好一會兒,才出聲道:
「我累了,你下去吧。」
跪在地上的人好不容易才爬起來,抖著腿離開了房間。
夜深了,男人望向窗外,月兒悠悠,晚風送進了花香,那花香甜而濃,像她,像屈服在他腳底的她。
就快了,他在心裡想著,就快了……
☆ ☆ ☆
黎葒一早便心情愉快,雖然早上用餐時被母親念得快趴在地上求饒,父親又毫不留情地敲了她頭殼兩下,仍然無法影響到她今天的好心情。
追究原因,自然是因為關書旭。
一開始只是好玩,只是覺得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人,於是覺得有趣,喜歡招惹他、逗他,看他一副想殺了她又沒辦法的模樣。
之後,或許有點不服輸。
都沒人有辦法勾得了他嗎?她偏不相信,她偏要讓他為她神魂顛倒。
不可否認地,她一直都喜歡他,他身上有種靜謐的氣質,讓她總想巴在他身上,覺得在他身旁十分舒服。
那麼單純的喜歡是在什麼時候變質的呢?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當他終於承認對她的感覺時,浮現在她心裡的快樂,絕非單單只因為她征服了他。在那一刻,她甚至可以聽到天使的歌聲。
我的媽呀;她搓了搓冒雞皮疙瘩的臂膀,難以相信自己也會有這麼羅曼蒂克的想法,天使的歌聲,天知道這念頭從哪來的?
搖搖頭,她繼續往學校走,原本想早些說服母親讓她離開學校,這時她反倒不急了,她想多些時間和關書旭在一起;一旦離開學校,他們的生活就沒有什麼交集了。再說,關書旭能不能接受她原來的身份?這也還是未知數……
真該死,她居然已經開始在考慮未來了?
☆ ☆ ☆
他簡直就像個傻瓜。
關書旭不知第幾次的走進教職員室,環視四方,仍沒有看到她的人影,於是眼便因失望而黯了。
走到自己的座位,他又隨手拿了個東西離開,一面往自己的班級走,他一面在心裡跟自己說話:
「你到底在做什麼啊,關書旭?你已經是個二十多歲的成年人,不是十幾歲的年輕小伙子,怎麼還這麼沒有定性?
「是的,你喜歡她,但也沒必要把自己搞成一隻搖著尾巴的狗啊!瞧你這模樣,你的男性尊嚴都到哪去了?」
就這樣一路對自己嘮嘮叨叨的,直到回到教室。
他習慣在早自習時與班上同學聊天,有時會定個題目,問問同學的看法,有時則天南地北地閒聊,學生們喜歡這樣的方式,在這時候,他們像也成了大人。
但奇怪的是,他們的關老師今天像心神不屬,隔不了幾分鐘便道個歉回教職員室拿東西,偏拿的都是些用不著的雜物。
桌上放著他的茶杯、他的書、他的外套,還有原子筆、鉛筆、粉臘筆,更別提電池、過紋針之類的小東西,洋洋灑灑擺滿一桌。
門刷地一聲打開,關書旭像下了重大決心似地走人,將手上的保溫壺往桌上一放,他堅定地說:
「我們繼續吧,今天到升旗前,我絕不會再走出這扇門、」
五分鐘後,他將自己立下的誓言推翻。
他臉有些紅,部分原因是為了同學的哄笑,而另一部分則是為了自己的缺乏自制。
不知怎地,沒有見到她便覺得煩躁不安,尤其在經過昨夜後。
或許昨夜是一場夢,或許是夜色與月光影響了他的判斷力,所以他才會覺得黎葒是他所見過最美的女子,所以他才會覺得……
站在教職員室門口,方纔所想的一切借口,全在腦裡蒸發。
她好美!
昨天她的發是披散著的,今天則挽成髻,幾縷髮絲鬆脫了,不聽話地捲著她頸間,讓頸項看來更顯得分外誘人。
她正笑著,笑意嫣然,那藏在鏡後的眼,波光流轉,而昨夜,那眼裡會映著他,曾為了他而……
「關老師,你的臉好紅,你發燒了嗎?」
有老師見到他呆呆地站在門口,便關心地問。
「沒……」他清清喉。「我沒事。」
走進教職員室,他明顯意識到她的存在,卻硬逼自己別一直盯著她,胡亂在自己桌上拿了樣東西,他低著頭走向門口,在走出教職員室時,他無法控制地回頭。
她也在看他!
兩人目光相觸,都有一絲的赧顏,關書旭對她笑笑,無聲地道了早。
黎葒的笑如陽光亮眼,她比了個手勢,示意他等她,轉頭對身旁的人說了幾句話後,她拿著課本走向他。
「教室有東西壞了?」看見他手上的螺絲起子,她問。
「呃……」這時才發現自己拿著什麼東西,關書旭忙將螺絲起子塞到自己口袋,「是,好像有東西壞了。」他胡亂地回。
黎葒挑了挑眉,沒再說話。
一路上,兩個人都安靜地沒有開口,學生喧鬧地從他們身邊跑過,教室傳來各式各樣的嘈雜聲,這些明明發生在他們四周,卻又像距離他們極遠。
聲音像被隔在他們的世界之外,除了彼此的呼吸、心跳以及氣味,他們感覺不到別的。
關書旭的班級先到,他站在門前,黎葒對他笑了笑,跟他說了聲再見。
不約而同地,兩人都想到昨晚的道別。
於是黎葒的笑轉甜,而關書旭的笑裡添了羞澀,「再見。」他回。
看著她的背影,看著她走上了樓梯,看著她消失在自己的視線後,關書旭才拉開門走進教室。
他背靠著黑板,頭低著,深深地吐出一口氣。
一切都不是錯覺,他沒有解讀錯自己的情感,在見到她後,他終於能夠肯定的這麼說。
心跳由急促轉為平緩,他抬起頭,唇上的笑如同以往一般穩定,只有桌上的雜物及口袋裡的螺絲起子證明了他難得的浮躁不安——
因為愛情。
☆ ☆ ☆
「老師、老師!」
眨眨眼從自己的世界醒來,黎葒不好意思地對坐在對面的學生笑笑。「對不起,你剛說到哪了?」
黎葒帶的班級是高三班,學校規定,導師得對學生進行畢業後的出路調查及輔導,這也就是為什麼她會跟學生一起待在輔導室的原因。
「我說我畢業後要繼承我家的店啦,我家是賣菜的……」學生開始介紹起當季蔬菜及自家店的便宜價格。
好不容易打發了最後一個學生,黎葒看看手上的紀錄,大約有近十個學生沒來找她報到,其中之一就是吳建邦。
吳建邦仍然是班上最不合作的學生,連帶地他所帶的一群人也採取同樣的態度。她其實並不那麼在意,畢竟她這種半路出家的老師,是沒有什麼自覺與責任感的,吳建邦未來要如何,跟她又有什麼關係?
原本是如此,但一扯到焰風組,問題便有些複雜了……
走到窗邊,她看著下方的景象,腦裡則想著該拿吳建邦怎麼辦?
一開始她並沒發現樓下走廊上的人是誰,是那一群人喧鬧玩笑的聲音太大,引起她的注意。
是吳建邦,以及他的同伴們。
眼睛興奮地發亮,黎葒將手上的東西往桌上一丟,準備衝到樓下逮人。
廊下,吳建邦正與大家閒扯:
「金姐說啊,焰風組很需要我,要我一定要加入他們,我當然是二話不說就答應啦,你們知道,我老爸在穆哥身邊做事,他說啊,只要我表現得好,進天義盟根本不是問題!」
天義盟在道上可是名聲極響,想到自己大哥有可能進入勢力這麼大的組織,小嘍囉們都露出羨慕的眼神。
「所以呀……」正要繼續吹噓下去,身後卻突然伸出一雙臂膀環住他的頸,吳建邦驚訝地回過頭,正好望進黎葒戲謔的眼。
「你好呀,吳建邦同學。」她招呼道。
「你……」他有些錯愕。
「今天要作出路調查,你大概是忘了吧?」嘴上這麼說,黎葒扣在他脖子上的手可一點也沒松。「走吧,我們到輔導室好好聊聊。」
如果會這麼聽話地跟她走,那這人就不會是吳建邦了。他使力掙扎著,用力拉扯著環在他頸間的手,但明明那手臂是如此纖細,他卻怎麼也無法脫困,只把自己搞得氣喘吁吁。
「走吧,走吧!」黎葒一副兩個人是好哥兒們的模樣,單手扣著他,自顧自地拖著他走。走了兩步才像又想起什麼似的回頭,對一群目瞪口呆的小嘍囉說:「你們也別跑,一個個在輔導室外面排隊,一會兒就輪到你們了。」
雖然抵抗了,卻仍被拉到輔導室,吳建邦氣呼呼地在椅上坐下,一張臉揪得像包子一樣。
「好啦,」雙手環胸靠在門板上,黎葒開口道:「說吧,你畢業後要幹嘛?」
前頭的出路被封死,後頭的出路——他望向窗子——恐怕跳下去不死也剩半條命,吳建邦只得採取消極的抗議,閉嘴不答。
「不說呀?」黎葒側頭看他。「那我去問你們焰風組的人好了,該去問小金呢,這是乾脆到阿穆那找你爸……」
「你少去煩他們!」吳建邦怒。
「哇,發飆啦?」黎葒拍拍胸口。「要我不找他們也行,你趕快說說,我早點交差,這對我們兩個都好。」
「我畢業後要幹嘛關你什麼事?」他偏過頭不看她。
「我也是這麼認為,可是扯到焰風組,我就不能不多注意了。」她摘下眼鏡,在吳建邦對面坐下。
「你……」這張臉是如此熟悉。「你是那天在琉璃鳥那個……」
「你眼力還不差嘛!」黎葒笑道,隨後身體往後一靠,收起笑容一臉嚴肅道:今天就當是你的入組測試,我們來看看焰風組到底需不需要你。」
想起自己方才吹噓的內容,吳建邦臉一紅。
「你……你有什麼資格決定這件事?」他虛張聲勢道。
「我有什麼資格?」黎葒撫撫下巴。「只要我說不准你入組,你就絕對進不了焰風,這麼說,你明白了嗎?」
「但……」
「別囉嗦,我問什麼,你答什麼就對了。」她踢了下桌子,整個人突然變得氣勢十足。
吳建邦震了一下。
「你為什麼要加入焰風?」她問。
「當然是因為焰風夠強,在道上混,沒一個強一點的背景怎麼可能吃得開?」吳建邦努力要裝出輕鬆自在的模樣。
黎葒笑了,她拍了拍吳建邦的頰:「小弟弟,憑你這種態度,在道上混不到兩天就被人砍死在巷子裡啦!」
吳建邦氣得要站起身,可一接觸到黎葒的眼神,便又忍氣吞聲地坐回椅上。
「在這世上,你強,一定會有比你更強的人,想靠焰風?我只能告訴你,別傻了。今天要出了事錯在你,焰風組絕不可能為你出面,我們——不,我是說焰風組的人,沒有一個是為了依靠別人才聚集在一起,他們只是性情相投才聚在一塊兒。」
她停了會兒,雙眼銳利地審視著他。
「你的父親能在阿穆身邊做事,就應該不是太蹩腳的角色,怎麼你卻十足地小卒仔性格?窩窩囊囊的做不了大事。」
「你……」
「告訴你,」黎葒扯住他衣領,「如果你不能為自己所做的一切負責,那麼就別進道上來,」她的眼像劍似的刺進他心理。「想進這一行,你就得給我做好隨時可能被砍死在街上的打算!」
吳建邦被震在那,一句話也說不出。
「好了,」鬆開手任他落回椅上,黎葒將眼鏡戴上,再將散落的發塞回髮髻。「我就說到這裡,你要把焰風組當金牌似的拿出來現,那是你家的事,不過要是踢到鐵板,別指望組裡的人會去救你。」
看著吳建邦一臉的不馴,她續道:
「你可以出去了,要是門外還有人等著,就叫人進來;要是沒人,你就把門帶上。」
黎葒低著頭整理桌上的文件,看著她的模樣,會以為剛才發生的全是一場夢,但吳建邦知道,那絕不是夢。
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僵著身體離開輔導室。
一面整理著文件,黎葒一面咕噥道:「我真是多管閒事,他被砍死了跟我何干,真是……」
輔導室的門被打開了,黎葒深吸口氣平靜心情後,才抬起頭道:
「進來吧,說,你畢業後要做什麼?」
☆ ☆ ☆
「老大,你別再喝了。」
「你別管我!」吳建邦手一揮,撞倒了桌上一堆瓶瓶罐罐。
下午離開學校後,他就騎著機車和兄弟們四處亂飆,不想見到任何會讓他想到焰風組的人、事、物,所以一路飆到D區的邊陲地帶,隨便找了間PUB,就開始窩進去大喝一頓。
「媽的!跟那臭女人一樣,老子要幹嘛關她鳥事,呸,焰風組有啥了不起,不加入就不加入,難道D區就你們吃得開嗎?」
「老大!」旁邊的同伴拉了拉他,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看四周。「你別說這些,要是讓人聽到了……」
「聽到了又怎樣?我告訴你,」他醉醺醺地喊:「我吳建邦什麼都不怕!不怕焰風組!不怕那臭女人!什麼被砍死在路邊?這種事才不會發生在我身上,我可不是普通人,我是吳建邦!」
「我管你吳建邦!」有人不爽了。「老子喝酒,你在那邊吵什麼?」
「不、不然你是想怎樣?」吳建邦大著舌頭道。
「媽的!」那人舉起酒瓶鏘地一聲砸在吧檯上。「再吵老子讓你永遠開不了口!」
「是、是誰讓誰開、開、不了口,那、那還不知道呢。」他連話都講不清,要不是那分酒膽在燒,他早嚇得癱在地上了。
其他人可沒喝的像他那麼醉,大家平常打打架、拳腳相向是有的,卻不曾真的參加過什麼大陣仗,如今看對方一臉凶狠的樣,早嚇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空氣變得緊繃,彷彿下一秒就會因繃得太緊而撕裂開來,就在這個時候——
「好了、好了!」有人出來當和事老了。「喝酒為的不就是開心嗎?幹嘛鬧成這樣。」
大約出來說話的人勢力不小,手拿酒瓶的傢伙嘴裡罵了幾句後便回到自己位子。吳建邦還有些搞不清楚狀況,自己一個人在那叫囂不休,出來勸架的人坐在他旁邊,拍了拍他的肩:
「老弟,幹嘛喝這麼多呢?」
「我喝的哪有多?」他又開始胡」言亂語了。「我還要喝,還要喝!」
「好,」那人好脾氣地說。「我們換個地方喝如何?」
「換地方?」他一臉茫然。「隨便,有酒就好,我要喝給它醉!什麼焰風組嘛,還有那個女人,搞不懂她在幹嘛?明明……」
「好、好,」男人攙扶起他。「我們待會兒再說,我帶你去別的地方喝,保證你喝到爽。」
任人扶著往外走,吳建邦嘴裡還喃喃說:
「那是穆老大的女人,我可以確定,穆老大的女人幹嘛跑到學校?搞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