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
穿著略大的深藍色套裝,微卷的長髮在腦後盤成髻,挺直的鼻樑上再架一副黑色細框眼鏡,乍看之下,黎葒就像個再平凡不過的職業婦女,乖巧無味,引不了別人多看一眼。
她一個人穿梭在全市最聲名狼藉的D區,這樣的打扮顯得特別的格格不入,她卻絲毫不在乎眾人投向她的眼光,逕自踩著悠閒的步伐走向街尾的熱鬧建築。
伸手欲推開那扇深紅色的大門,聳立在兩旁的壯碩門神忙伸出肌肉糾結的手臂,橫在她身前。
黎葒見狀抬起頭,那雙與循規蹈矩的外表截然不同、暗示著辛辣脾性的濃眉微微朝上挑起。
「小姐,你走錯地方了吧?」守門人瞄瞄她一身古板裝束,意帶暗示地說。
黎葒微偏著頭,略帶天真地問:「是嗎?」
「沒錯。」壯漢肯定地點點頭。
「可是我不覺得耶。」那聲音帶著無邪。
見她不識時務,守門人的語氣變得張揚了些:「這裡不是你該來的。」
「那麼又是誰該來的呀?」還是一樣輕巧如歌唱般的語調,像是暗示著暴風雨前的寧靜。
門口守衛皺了皺眉,打發道;
「總之不是像你這樣的人,我們琉璃鳥在D區可是最紅的店,要是隨便什麼歐巴桑都可以放進來,那我們店裡還怎麼作生意?」
「怎麼作生意?我教你吧。」
那隱在鏡後的斜挑貓眼一瞇,原本渾身透著的慵懶氛味一變,修長的手兒如蛇似的蜿上男人的領帶。
將人扯向自己,黎葒靠近他的耳,紅唇裡吐出的嗓音由輕快轉為帶著威脅意味的陰沉:「要不要從別狗眼看人低開始?」
突然被人扯向前去,守衛瞬時不知該如何反應——尤其將他扯向前的還是個看來毫無威脅性的年輕女子。
耳裡聽到她挑釁意味十足的句子,腦裡還來不及回應,那原本扯著他領帶的手又一鬆,讓他整個人猛地往後傾,就在腦袋裡因這番前後晃蕩而搖成一堆漿糊時,女子悠柔的嗓音又鑽進耳……
「算了,」聲音回到如音樂似的輕揚,黎葒雙手擱在腦後,修長的身子靈巧地一轉。「今天心情好,不想動氣,你們自己讓開吧,別讓我動手。」
哪能受得了被人這麼輕忽玩弄,守衛堵住黎葒的去路,如沙礫相磨似的粗糙嗓音聽來像極了咆哮的怒狗:「你是混哪的?也不去打聽打聽,琉璃鳥是可以讓你胡亂找麻煩的地方嗎?」
「找麻煩?」黎葒纖長的食指指向自己,鏡後媚眼故作驚訝地大睜:「我嗎?我什麼時候找麻煩了?」紅唇半帶無辜地一噘:「我只是想進店裡,這樣又有什麼錯啦?」說著說著,忍不住抱怨:「還不是你們擋著我的路,要是……」
「夠了!」守衛打斷她虛假的作戲,抬頭對同伴道:「快把她弄走,不然等老闆來,我們准吃不完兜著走。」 「好呀、好呀,我們等他來嘛,反正我正好要找他。」黎葒雙眼一亮,插嘴道。
守衛看看四周,經這女人一鬧,店前圍了不少看熱鬧的閒人,這情形要讓老闆知道,他這才做了不到一個禮拜的工作恐怕就要泡湯了。心裡一急,他粗厚的手掌猛地就往女子手臂抓去。
「唷,動粗啦!」女子興味十足地說。「不是我找你們動手,是你們找我動手的喔,這可不算違反我昨晚發的誓吧?」
就在兩方即將開打的瞬間,帶著明顯不悅的男性嗓音突地插入。
「這是在做什麼?」
兩尊門神聽到熟悉的聲音,忙神色惶恐地閃到一旁,圓大的頭顱恭謹地低垂。「老闆。」
這傢伙,早不來晚不來,偏這時候來!
黎葒嘴裡暗暗咒罵,臉上卻不動神色,僅是雙手抱胸,用一雙微帶興趣的眼觀察著前頭的男人。
男人先把守衛訓了一頓,其間也曾不經意地瞄了黎葒一眼,原還以為又是個喝了酒、嗑了藥的女客上門鬧事,沒想到卻是個打扮嚴謹的良家婦女,這樣的女人在這種時間來D區幹嘛?
若是株想爬牆的杏花,這副模樣怎麼釣得到男人?要說是來尋歡作樂,偏偏看來又不像……
腦裡轉著,男人不自覺地又往女人一瞥;女人察覺他的視線,大方地回他個燦爛笑容,男人頭本能地一點,唇也回應地揚了揚。
這女人笑起來倒還不錯,只是這笑容怎麼看起來這麼熟悉--
「啊!」
前頭說教的老闆突地發出一聲大喊,嚇得兩尊壯漢急問:「怎麼了?老闆,出了什麼事?是您身體不舒服……」
男人像是完全沒聽到屬下的問話,猛一轉身,他顫抖地指向那含笑看著他的人兒。「你……」
「我……」故意學他抖顫的聲音,黎葒玩了一會兒後自己受不了的笑出聲,「我怎麼啦?我?」她笑著問。
「大姐!」男人突然撲向她。
「別來!」黎葒一腳踹向他,那起腳踹人的動作是那麼迅速,快得讓人只看到殘影一閃,連—點裙下春光都窺不著,接著便見到琉璃鳥的老闆飛了出去。
「老闆?!」兩尊門神見到這番景象,忙跑到跌在一旁的男人身旁,還來不及說什麼,男人已經推開他們自個兒站了起來。
「果然是大姐!」男人一臉感動。「沒想到你會來找我,嗚……我真是……」頓了頓,擦擦想像中的眼淚後,男人將她由頭打量到腳,眉頭不自覺地皺起:「大姐,你怎麼把自己搞成這樣?」
黎葒噗哧一聲笑出,「這樣有什麼不好?」她張開手,原地轉了一圈。
「是沒什麼不好……」男人幾番遲疑後仍舊說出自己的感覺:「只是看來好像古板老處女。」
「哈哈!說得好,」黎葒開心地笑了,「你去跟大夥兒說,看他們想不想看到我這模樣;另外記得提,說我有事要他們幫忙。」笑容正經地略斂。
「大姐要重出江湖了嗎?」男人眼睛一亮,開始摩拳擦掌。
「重出江湖個頭,」黎葒賞了他那顆大頭一巴掌。「老娘早從良啦!」
「大姐,從良的人是不會滿口老娘的……」男人小聲提醒。
「老娘就只剩今天一晚上老娘好當了,別剝奪我小小的樂趣嘛。」一說到這,黎葒就傷心,她往地上一蹲,整個人突然顯得哀怨起來。
看來是真的有事了,「大姐,我們進來慢慢說。」推開深紅色大門,男人場高聲音以壓過由室內傳出的音樂。
不說還好,一提到「進來」二字,黎葒便想到那兩尊守門的給自己吃的排頭,濃眉一挑,她直呼這男人的綽號:「阿穆,這麼久不見,你混得倒好。」
深深明白大姐的脾氣,知道她聲音愈是涼滑如絲,愈是該小心,穆聞暗帶戒備地說:「哪裡,全是大姐教得好。」
「我教得好?」黎葒唇一咧,兩手突地飛上穆聞的耳,使力一扭:「我有教你養一堆沒長眼的狗嗎?居然不准老娘進來,你人怎麼教的?」
「大姐,形象……形象啊!」穆聞哀叫道。
「啐。」黎葒將手鬆開。「在道上混,眼睛不放亮點行嗎?今天是遇到我,要是遇到別人呢?你可別搞到自己的店被人挑了都還不知道為什麼!」
「是、是。」穆聞忙躬身應道。
呆立在一旁的守衛何曾見過自己老闆彎腰鞠躬的模樣?穆聞耶,在D區裡抬出名號就可以嚇哭小孩的穆聞耶,居然對個歐巴桑打扮的女人這麼害怕,這女人到底是什麼來路啊?
「喂,阿穆,」黎葒突然身子一歪,黑框眼鏡幾乎要湊到低著頭的穆聞的臉上:「你會不會怪我不給你面子啊?」
「大姐!」穆聞好氣又好笑地說:「你從一見面就把我踢來打去的,現在才想到面子,不覺得有點太晚了嗎?」
「唉……總得意思意思問一下咩,」黎葒一本正經地說:「我現在正努力往溫柔體貼的女人之路邁進,不能再像以前那麼凶悍了。」
「咳!」穆聞差點被口水給嗆著。「我有沒有聽錯啊?溫柔體貼?你真的是那個我認識的大姐嗎?」
原空無一物的手上突然出現一把小刀,黎葒以冰涼的刀鋒輕抵著穆聞頸間,如絲的嗓音如水般誘人:「你懷疑嗎?」
「不、不、不,我家大姐最溫柔體貼了,誰敢不相信的,我第一個找他拚命。」穆聞忙裝出一副再認真不過的模樣。
「阿穆,」刀子如出現般迅速地消失,黎葒拍拍他的肩:「這麼久不見,你的狗腿功夫仍然一如往昔啊。」
「嘿嘿嘿,大姐不在,我也沒對象狗腿了,如今看大姐的反應,想來我寶刀未老。」穆聞一副沾沾自喜的樣。
「去你的!」黎葒笑罵。
抓抓頭,穆聞笑的有些傻,瞧他這模樣,恐怕沒人敢相信這人是D區赫赫有名的人物——至少那兩個一直揉眼睛的守衛就不相信。
穆聞與黎葒一面說笑一面往店裡走去,途中只見他伸手招來店經理,短暫的交代幾句,便引著黎葒往店裡最僻靜的角落行去。
店經理對老闆行過禮後便往門口走來,兩個守衛心裡知道要糟,果然——
「老闆要你們換到廚房去,等哪一天眼睛磨亮了才准調回來。」
兩個大男人沮喪地肩一垂,默默地往廚房的方向走去。
店經理看他們那副模樣,忙出口安慰他們幾句:「你們運氣好,遇到大姐今天心情好,否則現在早躺平在地上,連廚房也用不著去了。」
兩人互看了一眼,心有不甘地問:「她到底是誰?為什麼老闆要叫她大姐?」
「她跺跺腳就可以掀翻整個D區,在我們心中,她宛如女神。」店經理說得神秘,連兩撇翹鬍子下的那抹笑,也神秘得教人難以猜透。
「女神?」
腦海裡浮現那厚重的黑框眼鏡,還有一襲寬得看不出曲線的歐巴桑套裝,守衛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哪來這種凶巴巴又毫無姿色的女神?上天這麼缺女人嗎?
看兩人不以為然的樣子,店經理搖搖頭歎道:
「難怪老闆要你們到廚房去,留你們兩個在門口,總有一天店會被你們給看丟!」
☆ ☆ ☆
「大姐?!你把自己搞成這樣幹嘛啊?」
今天晚上,每個有資格踏進琉璃鳥特別室的男男女女,在見著那個倚在沙發上的女子時,免不了都發出這樣的驚呼。
帶著與古板外表完全不搭的閒散與自在,黎葒輕揚了揚手上的啤酒罐,心情愉快地招呼:「嗨!」
「大姐,你在幹嘛啊?」
「我懂了,大姐,是不是存什麼好玩的?所以你才……」
問題由四面八方不斷地朝她湧來,黎葒根本來不及回答。
「停!」她舉起手喊道。
室裡的人全聽話地安靜下來。
「我有一件事得先跟大家說,等我說完,你們再發問。」等了一會兒見沒人反對,她揚了揚唇,站上了室裡的矮桌。
看著大夥兒朝她望來的目光,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著頭,咳了兩聲後才抬起頭,鏡片後的那雙眼帶著亮閃閃的調皮光芒:
「現在站在你們面前的,是D區新民高中新任的語文老師,希望大家以後多多關照。」說完還行了個九十度的鞠躬禮。
室裡靜了半晌,然後——
「噗!」
穆聞含在口裡的威士忌全噴到對面的倒霉鬼臉上,那人卻擦也不擦,一雙眼呆愣愣地看著黎葒。
「死穆聞!」也不知道是哪個人先動手的,突然間,就見室裡的人全掄起拳頭往穆聞身上捶,一面捶還一面罵:「開這什麼爛玩笑?找個長得像大姐的人來玩我們,你吃飽太閒啦?」
一開始穆聞還有些搞不清楚狀況,平白無故頭上、臉上挨了幾拳後,他總算明白,「喂!我沒開玩笑啊!」他一面以手護住自己,一面喊道,「這人真的是大姐……」話還沒說完,肚上又挨了兩腿。「哎喲,你們……」
眼角瞄見那倚著沙發含笑看戲的人兒,穆聞忙高聲哀道;「大姐,你說句話呀!」
「嗄?」黎葒眨了眨眼,一臉的故作茫然。「要我說什麼?」
「說你真是我們大姐呀!」勉強避開擊向左頰的拳頭,他急道。
「說了我是黎葒嘛,誰教他們不信,」乾脆往後一靠,她偎進沙發,「算了,你們慢玩吧,玩完了再叫我。」說完順便打了個呵欠。
圍成一圈海K穆聞的人突然停下手。
這種像是別人打到天荒地老都與她無關的態勢——
「大姐!真的是你!」第一個撲向黎葒的,是個個頭嬌小、生了一張娃娃臉的可愛女子。
黎葒拍拍她的頭:「小金,這麼久不見了,你還好嗎?」
「大姐不在,我怎麼好的了?」小金眨了眨一雙滿含渴慕的眼,話裡還帶著濃濃的想念。
黎葒笑了。「你唷,狗腿的程度跟阿穆有得比。」
「誰會像那個狗腿穆啊!」小金忙抗議。
「像我有什麼不好……」
接下來又是一番唇槍舌戰。
黎葒也不阻止他們,只是含笑看兩個人鬥嘴。
「我好像真的離開太久了……」她突然歎。
看著這群昔日好友,心上便浮起深深的欣喜,有多久沒見到他們了?多久沒聽到他們這樣吵吵鬧鬧的了?
「大姐,」小金拉著她的手:「現在你回來啦,我們又可以跟以前一樣了!找個日子,我們通告各路兄弟,說焰風組的火焰女神回來了!」
「小金……」
「大姐,你都不知道我這個代理頭頭當得有多痛苦,」小金像完全沒注意到黎葒張口欲言的模樣。「有些人看你不在,就想上門討便宜,哼,也不先去打聽打聽……」
「小金!」這次開口的是穆聞。
室裡明明擠了十幾二十個人,桌上擺著酒、熱鬧的音樂在室裡迴盪,然而卻沒人開口,眾人靜默著,像是在等待什麼。
「小金,我不能回組裡了。」黎葒的聲音劃破了一室的靜。
「大姐……」小金嘴張了張,卻不知該說什麼,她心裡早明白了,當大膽說自己將是D區那所爛學校的老師時,她就知道大姐不可能回來了。她只是不想接受,她只是以為……
「好了,」穆聞拍了拍手,「這是好事,大家幹嘛這麼愁雲慘霧的?沒想到我們這夥人中會出一個老師呢!」他強笑了笑。「大家該替大姐高興才對呀。」
掌聲先是稀稀落落地響起,最後所有的人都鼓起掌來。
黎葒看著這群昔日夥伴,眼眶忍不住泛紅,「別這樣,」她微弱地抗議:「我快哭了啦!」
「大姐。」小金偎近她。「你不要忘了我們,有空要常來找我們玩喔。」
「我會的,只要下回你們又看到我穿這樣,別嚇得不敢跟我打招呼就好啦。」她玩笑道。
「說到這,」穆聞拉了拉她厚重的髮髻:「大姐,當老師一定要把自己搞成這模樣嗎?」
「別說了,」黎葒擺了擺手:「我從前那樣子,連學校大門都進不去,門口警衛一見到我馬上就通知條子,啐,根本是把我當凶神惡煞看嘛!」
「哈哈哈!」穆聞笑得倒在沙發上。「他們的眼力不錯嘛!」
「穆聞,你是不是嫌自己命太長了?」黎葒側頭含笑地問。
「不、不,」勉強控制住自己,他一面拭拭眼角笑出的淚,一面說道:「大姐,你繼續說,別理我。」
「也沒什麼好說的,我老媽看這樣不是辦法,就想出這法子,」她比比自己的打扮。「沒想到還真的管用呢!」
「可是……」小金的聲音突然疑惑地響起。「高中老師最少也要大學畢業不是嗎?」
所有的人呆了呆後,全轉頭看向黎葒。
「我有大學畢業證書喔。」她揚唇道。
一夥人眼全驚訝地大張。
「真的,我拿的是優羅志亞大學的學士學位,貨真價實,童叟無欺。」她笑著說。
「優——?」穆聞一呆。「這個優什麼的學校在哪啊?」
「在日本啊。」她眨著一雙單純的眼。
「你什麼時候跑到日本念大學我們怎麼不知道?」穆聞皺起眉。
從小一起混到大,除了去年她離開的那陣子之外,他們從不曾分開過,難不成光一年的時間她就可以在大學裡混到一張文憑嗎?
「我也不知道。」她皺皺鼻。
望著她一臉無辜樣,眾人先是呆了半晌後,才恍然大悟。
有錢好辦事,是這世上不變的法則。
「大姐,你幹嘛非得去當老師啊?」小金嘟著嘴道。「那張證書不便宜吧?又得花錢又得打扮成這樣,還不如留在焰風組……」
黎葒歎了。「如果可以,我也想留在焰風組,要不是我媽……」她停下,搖搖頭沒繼續說話。
想到大姐的母親,大伙全安靜了。
「好啦,幹嘛把氣氛搞得這麼悶,」黎葒舉起啤酒道:「明天我就得到學校報到,答應了老媽會試著守規矩,所以能玩的時間就只剩今晚了,大家別浪費時間,咱們好好瘋一下!」
「耶!」
室裡回應地響起歡呼之聲,自從去年大姐離開後,組裡就像少了什麼,就算要玩也顯得意興闌珊;但今晚不同,大姐一回來,D區又顯得有趣起來了,一夥人忙圍在一塊兒,開始熱熱鬧鬧地討論起要做些什麼好。
「喂,我們找狂龍幫的出來軋車好不好?大龍上回輸了,不是一直吵著要討回公道?還是到三梅會……」
氣氛熱烈,室裡像有把興奮的火在燒,黎葒看著這群夥伴,心想——啊,這才是屬於她的世界,奈何她有個極力想將她拖回陽光之下的母親……
歎息無聲地響起,為著明天起將降臨到她生活中的折磨,那無味的生活呀,可不可以永遠別來?
凌晨三點,黎葒獨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微卷的長髮被風吹拂著,在星夜裡閃著暗紅色的光,鼻樑上的眼鏡早不知丟到哪去,端裝的及膝裙旁開了條長達大腿的縫--這是穿著裙子騎重型機車的結果,套裝外套拎在手上,白色的襯衫只扣了兩顆扣子,風一吹便露出粉白的酥胸與那一截小蠻腰。
她走在夜裡,每跨一步,修長的美腿便由裙縫間溜出,那完美的曲線,是夜裡最讓人無法禁受的誘惑。
這就是黎葒,她的美不僅僅只是外表,還包含了她的性格,讓人見到她的不但覺得她生了一副美艷的皮相,還讓人感覺一不小心便會被那渾身的火給燙著。
黎葒彎進了一條暗巷,曲線玲瓏的身子站在某棟佔地極大的建築物後,纖長的手指在身上摸索著鑰匙,好不容易尋到那一小支金屬,她開了門走進,不急著往光亮處走,她先低下頭將身上的扣子扣好,把拎在手上的外套穿上,抓了抓紛亂的長髮,最後低頭嗅了嗅自己。
濃濃的酒味竄進鼻翼,她皺皺鼻、吐吐舌。「沒辦法,只好祈禱老媽已經睡了。」
雖然這樣的可能性實在太低了。
鑽過了花叢,避過了扶疏的林木,她走向園裡最角落的建築,輕輕推開門,她極力將腳步放輕。室裡很暗,她微微屏息,就怕呼吸聲太大,吵醒了一向淺眠的母親——
「小葒。」
輕柔的女聲一響起,黎葒原本繃緊的身子無奈地一鬆,伸手將壁上的電燈開關打開,她歎息似地道:「媽,你還沒睡啊?」
「你沒回來,我睡不著……」
話聲出自坐在客廳裡的女人,小小的個子、絕美的臉蛋,歲月對她十分仁慈,並未在她臉下刻下老態,反只留下更讓人著迷的風韻。
「媽,」黎葒走到母親跟前,蹲下身來。「我說過會很晚才回來的嘛,你不用等我的。」
女人握住她的手,輕拍了拍:「我知道,只是一個人上了床、閉著眼,就忍不住會想到去年的那個晚上,也是在這個時間,你回來得比往常遲,我還以為你還在跟你爸聊天,所以主屋的燈才會比平常都亮,怎麼知道……」
她臉一白,握著女兒的手也顫抖起來。
「媽!」黎葒輕搖了搖母親,「你別再想了,事情已經過了,瞧,」她彎彎手臂,上臂便隆起小丘。「我現在不是好得很嗎?」
女人低聲歎息:「就算你現在好好的。我也沒辦法忘了你渾身是血的模樣,我怎麼也沒辦法忘記,過去的那段時日,你是怎麼撐過來的……」
「既然都已經撐過來了,就別再去想了嘛!」黎葒有的是標準的阿Q心態。
女人頓了頓,最後還是順著女兒:「好,不想、不想。」
輕扶起母親,黎葒道:「媽,你早點睡吧,爸要知道你這麼晚睡,又要怪我了。」
「別理你爸說什麼,」女人靠著女兒身上。「他比我還晚睡呢,哪有資格說我。」
將母親扶回房,黎葒看了看極端女性化的房間後,突然開口道:「媽,你還是不讓爸爸回來啊?」
女人纖瘦的身子一僵,側過身拉了被覆住自己,她逃避似地道:「我要睡了,你幫我關燈。」
黎葒無奈地聳肩,走向門邊正要按下開關時,母親的聲音又響起了:「小葒,明天要記得去學校上課喔,你答應過媽的,別忘了。」
「是——」話尾歎息似地拖長,黎葒熄了燈走出房間,本來要往自己寢室走去,卻在看到昏暗的客廳裡那一點紅光及一絲冉煙時,自動轉換了方向。
「你媽睡了?」男人低沉的嗓音響起。
「唉。」黎葒在父親對面坐下。
那雙遺傳自母親的貓兒眼在父親臉上搜尋著,眼劃過父親臉上的皺紋,劃過他頰上的疤,劃過他性格的面容。
她從不曾見過比父母差異更大的一對。
母親纖弱、易感,她足不出戶,喜歡在家看有許多密密麻麻的字在上面的書,喜歡彈琴,喜歡在院子裡養花。
父親高大壯碩,一張臉看來不怒而威,他喜歡的是在外頭呼風喚雨,在生死之間來往的刺激。
她的父母就像火與水,水火雖不相容,卻會相戀。
她有母親的外表,卻有父親的性子,小時候不懂父母為什麼要分住在不同的兩棟屋子,而爸爸說因為媽媽愛靜,她想也是,前頭有這麼多人進進出出,每天談的都是打打殺殺,媽媽一定會受不了的。
但她卻喜歡這些。
「唉……」她不自覺地歎。
「好了,」父親揉揉她的頭。「你媽說得也沒錯,往好的方面想,說不定你會喜歡作育英才的感覺呢!」
「惡……」她整張臉厭惡地糾成了包子狀。
望著女兒,黎大海臉上帶著不自覺的笑,頰上的疤因這一笑而扭曲,看來便顯得益發駭人。
「沒辦法,我們不能讓媽媽傷心啊。」
不能讓媽媽傷心,這大概是父親教她的第一件事。
若不是為了這根深柢固的想法,她也不需將自己丟到學校去當啥老師。她耶,高中時沒一個科目及格的黎葒耶,居然要頂著買來的學士學位,去學校荼毒別人的孩子,這種事虧她老媽想得出。
「要是照我的想法,你理所當然要接我的位置,可你媽那個人,」黎大海歎道:「不管怎樣就是要把你往正途上拉。以前還能當沒聽到,推拖過就算,自你出事後,我就沒立場說話了,你……」
他搖搖頭:「只能自求多福了。」
豈止沒立場說話,從前還能到這兒過夜的父親,近一年來連母親的房間都很難進得去了,每次看父親碰一鼻子灰的模樣,她就忍不住覺得好笑。
「你呀,太寵媽了。」黎葒說道。「直接破門而入不就行了?」
「我寵,你就不寵嗎?」他們父女倆在外呼風喚雨,一進這家門卻像兩隻遇了貓的老鼠。「要不是因為……」他沒把話說完,剩下的話尾化成了一聲歎息。
要不是因為愛她,何必這麼聽她的話?
「算了,算了,」黎葒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我還是去睡吧,答應了老媽要乖一陣子,要是明天沒乖乖去學校,她又要用眼淚淹死我了。」
「去吧,」黎大海也站起身往妻子的房門走去。「我也去碰碰運氣,說不定你媽今天心情好,願意讓我進門。」
黎葒哈哈一笑。「祝你好運嘍,老爸。」
「謝謝。」黎大海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