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揚在房裡走來走去,被這二十來坪的套房悶得幾乎休克。早上和方騰對過話後,她哭了又哭,恨不能立刻回去質問父親種種疑點。難道在父親眼中,她這個人遠遠不及母親留給她的大筆財產?她還以為自己是個備受驕寵的女兒,但現在回想起來,父親對她的愛竟有那麼一點虛偽。
他一直不願她多看多聽多想,從她懂事以來,她反而跟母親較親,許多事都是母親在替她作主,直到母親過世,她才意識到那個真正關愛她、呵護她的人已經不再存在。
父親對她一直很好,他送她上最好的學校,讓她什麼都不缺地長大,但就是少了那麼一份親情之愛。雪揚向來不太在意這些細節,她是個被錢龐壞的小姐,神經也因任何事都有人替她打點好而顯得特別粗,不夠敏感,同時也很少為別人著想,所以父親對她關不關心對她而言並不重要,反正都是一家人,也沒什麼好計較的。
但是,自從母親去世後,她乍然發現,父親對她的態度變得冷淡疏離,雖然物質上的供給未曾減少,但她還是感覺得到他們父女的關係正在疾速冷凍。
她後來才知道讓父親不高興的原因,是母親在遺囑上把所有的娘家的龐大財產都留給她,而不是父親!
一向視錢為萬物主導的杜家雲當然無法忍受妻子的做法,才會抑鬱不樂。
不過,自從鄭家父子出現後,事情就完全改觀,杜家雲對女兒比以前更加熱絡,不僅恢復原有的和顏悅色,還不時殷殷詢問,就像個寵溺女兒的好父親,而且還熱心地替她介紹對象,更誇張的是,他還隱瞞了鄭逵安的真正身份,一心要撮合她和鄭家的婚事……
這是怎麼回事?
雪揚不得不開始思考其中的緣由了。
她真的是父親手中的籌碼嗎?他的動機是什麼?如果鄭逵安看上的是她的財產,那麼,父親圖的又是什麼?
不行!再這樣想下去,她會神經錯亂,她得想辦法逃離這裡再說。
雪揚走到窗邊向外搜尋,外頭是一整片的樹林,看不出這幢別墅位在何處,想來這幢別墅外還有庭園,且佔地不小。
她細眉淺蹙,思量著逃走的辦法。來這裡三天了,窗戶是鎖緊的,門也由外反鎖,再加上方騰和他的手下輪流看守,她看離開這裡恐怕不易。
一思及方騰,她又不禁火冒三丈,那傢伙是她見過對她最無禮的男人,雖然他不像她想像中的歹徒那般凶狠與殘暴,但他那種高高在上的大男人心態還是觸犯了她,一個綁匪憑什麼趾高氣昂的?動不動就罵她沒腦筋,還不時用言詞威脅恐嚇,他好像很喜歡看她憤怒生氣的樣子,每天不進來招惹她會不痛快似的……
那個變態!雪揚忍不住又低斥一聲。
按理說,方騰沒有對她非禮她是該慶幸的了,可是,一看到他睥睨藐視的眼神,她就控制不住想反擊的衝動。從小到大,誰膽敢在她面前這麼放肆?哪一個不是對她低聲下氣,溫言暖語的?連鄭逵安都把她當成公主般哄著,她幾時見過像方騰這麼霸氣又自大的男人?
就算鄭逵安真的看上她的財勢才會對她溫柔體貼,她也認了,這樣總比面對方騰這種強擄人卻企圖不明的危險男人不寒而慄要好些。說真的,她一點都不明白方騰抓她的目的何在,他看起來並不缺錢,對要求贖金也不熱切。相反的,每當他面對她時,她常常會在他眼中看到掙扎,一種痛苦和喜悅並存的掙扎。
那是什麼道理?他分明不喜歡她,可是,有時候她會在不經意回頭時望進一雙深思而撼人的凝眸之中,那裡面藏著讓人不解的苦澀和悲傷,像是在回憶著某個心愛又同時怨恨的人一樣。
雪揚不得不承認,那一瞬間的方騰變得非常的迷人,教人……怦然。
哎哎哎!這是在幹什麼?她立刻陰斷自己莫名的遐思,努力把思潮導回主題。
現在最重要的是先逃出這裡,而不是胡思亂想。
但問題是,要如何才能離開呢?
想了半天,她靈機一動,或許她可以讓自己受傷,好讓他們不得不送她上醫院,這麼一來,她就可以乘機逃走了。
愈想愈覺得有道理,心情也跟著興奮起來。於是,她到處找著可以「傷害」自己的工具,但翻遍每一個地方就是沒有「利器」!套房裡除了床褲和牙刷毛巾,根本沒有可以應用的物品,她找得煩了,氣得猛踢大床洩憤,驀地,一聲清脆的玻璃碎裂聲引起她的注意,她就近一看,才發現床頭一個空的玻璃相框被她踹得跌落,撞擊到牆壁而破裂,一片片碎片映著窗外的光線正閃進她的眼裡。
就是這個!她驚喜道。
小心地拿起一塊玻璃碎片,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在手腕上比畫了半天,卻始終提不起勇氣。
電影裡的自殺鏡頭不都是割腕?她如果割下去,方騰來不及送她就醫,她會不會就這麼死掉?
瞪著自己的雪臂,手腕上幾條淡藍色的靜脈依稀可見,雪揚不知不覺緊張起來。要是一不小心噴出了血,她就算沒有血流致死,也會給嚇死!
「別怕,不要割得太深,應該沒事的……」她自言自語地給自己打氣,杵了半晌,才閉起眼睛,狠下心往手腕處一劃——
「啊!好痛!」她驚叫地張開眼,才發現玻璃只在手腕處刮破一道皮而已。
怎麼?別人割腕不都很容易嗎?難道她的皮太厚?還是力道太輕?她又皺了皺眉。
正猶豫間,黑全忽地打開了門,雪揚怕被看穿計謀,驚悸之餘,不再遲疑,舉手就往手腕處再劃一次。
黑全沒想到一進門就看見這種景象,嚇得衝上來大喝:「喂!你幹什麼?」
雪揚是被逼急的,胡亂往手上一劃,不知輕重地只想盡快達到目的,但當黑全抓過她的手時,她才看見手腕上已經汩出一道鮮紅色的血跡。
「啊……」說真的,她也被自己嚇壞了。
「你在做什麼傻事?」黑全除了譴責,想不出該說什麼。綁匪還沒有撕票的打算,怎知肉票倒先想不開自殺了?還有比這更烏龍的事嗎?
雪揚被愈流愈多的血弄得頭暈目眩,從沒看過這種景象的她驚得只想昏倒。
黑全拿出手帕綁住她手腕止血,隨即打電話催方騰回來,他對杜雪揚沒轍,這個蠢女人還是得交給方騰處理才行。
於是,當方騰像狂風一樣刮進別墅的房裡時,正好看見杜雪揚蒼白的臉和她手腕上的一道又深又長的傷口。
「你……」他胸口一窒,險些說不出話來。「你以為你在幹什麼?」他大步衝到雪揚面前,又氣又驚又急,雙手不知道是要掐死她,還是摟住她。
她真的絕望到想死?不會吧!
老天!他討厭看到她這副死人臉也,那就像關瑾之赴死前的表情,不停地逼他回想那痛徹心扉的一幕。
「我……好痛……」雪揚不是裝的,她根本沒想到會這麼痛,電影全是騙人的,這種死法可一點都不好受。
「你這個呆子!你以為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笨蛋!」方騰只能用罵人傾洩他的膽戰心驚,他真的受夠她了!
「少爺……」黑全把他的焦灼全看在眼裡,很少看見方騰方寸大亂的模樣,而此時,他的樣子分明就是「心疼」。
「我帶她上醫院包紮。」方騰一把橫抱起雪揚。
「太危險了,我方才聽見消息,杜家的人報警了,現在全香港的警方都在找杜雪揚,你只要帶她出門就會被發現。」黑全提醒他。
「那麼……去找董叔吧!」董叔是祥和會館的老中醫師,早已退休,就住在祥和會館旁的巷子裡。
「也好,自己人總信得過。」黑全點點頭。
「你留下來注意狀況,有事隨時和我聯絡。」方騰交代完之後,便抱著雪揚走下樓上車。
雪揚雖然被血嚇著,但神智還是相當清楚,在方騰強壯的胸膛前,她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悸動,他陽剛的體息直撲她的口鼻,強有力的心跳隔著皮膚穩健地震動著,這種肢體的接觸挑撥著她向來駑純的神經,她只覺得全身的血液在血管裡奔騰起來,讓她體溫上升,全身燥熱……
方騰可沒心思感受她的羞澀,他急著幫她消毒包紮傷口,根本沒注意到她不同以往的靜默。
車子駛出別墅之後,雪揚才看清原來她離家不遠,這幢別墅就位於中環香港動植物公園附近,距她家也不過幾條街而已。
太好了!如此一來,她就算用走的也走得回去了,她在心底暗暗高興。
但是,沒想到方騰卻將她載往尖沙咀的方向。雪揚這才發現她的如意算盤打得太早了。
方騰的車速可媲美賽車手,他俐落的駕駛技術加上性能極好的跑車,使他們沒多久就抵達了董叔的店。
他停好車後,便將她抱下車,雪揚本想要求自己走,可是話到嘴邊又作罷。難得方騰對她好一點,何不利用這時候好好享受一下?
但是,當她看清方騰要帶她進去的店有多麼老舊時,嫌惡的感覺立刻浮上心頭。
董叔是祥和會館的一員,和方騰的祖父私交甚篤,是位留日中醫,但因年紀大了,退休後即在尖沙咀開了間藥材行養老。
「你讓我在這裡包紮傷口?」這裡連個像樣的醫療器材都看不到,怎麼處理傷口?
「放心,董叔是個好醫生。」方騰解釋。
當他們走進這間又小又暗的藥材行後,方騰扯聲喊著:「董叔!」
雪揚不太信任地打量著整間小屋,晦暗的木造房子,格局小得可憐,四壁上全是瓶瓶罐罐,角落裡放著一袋袋的中藥藥材。恐怖的是,這些東西好像好久沒被動過,上頭全都蒙上一層灰。
就在她駭異不已時,一個老先生遲緩地從裡頭踱出來,滿是皺紋和斑點的老臉上沒什麼表情,但當他看清來者之後,立刻驚喜地叫道:「喲,我道是誰,原來是方家老二啊!」
「是的。董叔,您還好嗎?」方騰知道這老傢伙雖老,但耳聰目明,一點也不輸年輕人。
「好好,怎麼不好?三天兩頭就有人跑來要我醫病治傷的,忙得我沒時間不好。」
原來祥和會館的人一有病痛多半習慣找他醫治,久了之後,他儼然成了祥和會館的「駐館醫師」了。
「董叔,我帶了個人來,你替她包紮一下傷口,好嗎?」方騰恭敬地說。
「我就知道,沒事的話你怎麼可能來我這裡走走,唉!」董叔雖然這麼說,但眼睛還是銳利地瞥了雪揚一眼。
方騰知道他總是愛損人,也不介意,只是淡淡笑著。
董叔佝僂的身子晃到雪揚面前,滿意地點頭道:「這丫頭很漂亮嘛!氣質也不錯,比你以前亂泡的對象要好多了。不錯不錯!愈來愈有眼光了。」
雪揚一聽他將她誤認為是方騰的女人,氣得掙扎下地,不禁脫口罵道:「我和他才沒關係呢!他綁架我想勒求贖金,他是個綁匪,請你快點打電話報警,我會給你一大筆錢裝修這店面……」
方騰這下子有點知道她的意圖了。敢情她是為了想逃才傷害自己的?
董叔也不知道聽懂了她說的話沒有,眼睛骨碌碌地在她身上轉了好幾轉,才邊找尋藥草邊朝方騰笑說:「脾氣很沖哦!不過這樣才夠味!女人就該驕傲一點,這樣馴服起來才有成就感。」
「是啊!」方騰雖然笑著,但兩道嚴厲的目光則掃向呆立的雪揚,她顯然不明白董叔的脾性和背景,才會這麼唐突地亂開口。
「你……你們根本就是同一夥人,是不是?」她氣自己沒搞清楚狀況。
他們都沒有理她,董叔還將一團黑不溜丟的泥水端到她面前,倏地伸出手攫住她受傷的左手,一聲不吭地就將黑泥塗在她的傷口上。
「啊!幹什麼?你不縫傷口就直接塗這玩意?住手!這樣會讓傷口化膿的。你這個老庸醫,不准你碰我!」雪揚揮開董叔的手。
「這是珍貴的藥材,保證你的傷口三天就癒合,而且不留疤痕。」董叔不因她的嫌惡而生氣,臉上仍是一派祥和。
「不要,不要!快把這噁心的東西拿開!」雪揚一雙手連泥土都沒碰過,現在哪肯讓董叔替她敷在傷口上。
「嘖!你是想讓傷口繼續流血是不是?」方騰不耐煩了。如果她真的只是為了逃走而弄出這個傷口,那他根本就不需要替她擔什麼心。
「我是死是活都不關你們的事,你們是一丘之貉!」說完,她沒讓他們有反應的機會,筆直地就朝門外衝出去。
「喂!」方騰大吃一驚,沒料到她說跑就跑,況且還不顧手上流著血的傷口,簡直是不要命了!
「把她追回來,那個丫頭的傷口已有感染跡象,再不治療會發炎的。」董叔兩道白眉一蹙,大聲喝道。
「是!」方騰毫不遲疑,立即追了出去。
雪揚拚命地跑著,手上的傷口愈來愈痛,但她不願意放過逃命的機會,只要能出得了大馬路,她就能攔輛車回家了。
可是,這該死的小巷怎麼這樣長呢?好像怎麼跑也跑不完似的。她氣喘吁吁地停下來休息,回頭沒看見方騰的身影,正因擺脫他而感到高興,就聽見面前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
「運動夠了嗎?還要不要再多跑幾步?」
她一轉回頭,看見方騰站在她前方三公尺處,雙手叉著腰,一雙怒目正直視著她。
「你……你讓開!我要回去!」她似乎連站都站不太穩。
「你還不能回去。」方騰一步步靠近。
「說吧!你想要多少錢?你說吧!要多少才有還我自由?」她沒心情再和他玩捉迷藏。
「我說過,我對錢沒興趣。」方騰看見她的血沿著手指滴下,臉色一變。
「那為什麼要抓我?我……」她身子一晃,覺得頭好暈。
方騰急忙上前抱住她,心中像被什麼揪住一樣扯痛。「快跟我回去,你得先把傷口治好。」
「不要!救命啊!救命啊!有人要綁架我!救命……」她用僅存的氣力大聲呼救,但巷子裡的路人就像全聾了一樣,沒人理她。
方騰雙眉一攏,氣得一把握住她的肩前後搖晃,「你這個呆子!你想逃走也不需要用這種蠢方法啊!笨蛋,你是我見過最笨的笨蛋。你知不知道這樣會死人的?你以為你的血比別人多嗎?」
「你……」是她神智恍惚還是真的?她竟在方騰眼中看見不捨。會嗎?他嘴裡罵得難聽,可是他卻關心她?
「回去!這條街是祥和會館的地盤,沒有人會幫你的。」方騰抱起搖搖晃晃的她往巷底走去。
「祥和會館?你是……祥和會館的人?」雪揚很想好好想清楚,她明明聽過祥和會館的字號,但是,為什麼大腦重得什麼也想不起來。
「是的。」方騰盯著她漸漸失去光彩的臉,胸口驀地像被什麼東西撞擊了一下,疼得發慌。「喂!醒來!不准昏迷!你給我醒來!」
他不要她像瑾之一樣離開!他要她好好活著,只要她活著。
雪揚抵擋不住驟現的疲憊,在方騰結實的懷裡,她困頓的心找到了安穩的倚靠,頭一偏,終於失去了知覺。
方騰緊緊地擁住她,大步將她抱回董叔的店。
這一刻,他已分不清楚他的焦慮是因為她長得像瑾之,還是……還是有了其他連他也無法解釋的原因。
雪揚昏睡了兩天才醒。一醒來,又看見別墅裡熟悉的天花板,以及那個古典吊扇,她瞪大眼睛發了好幾秒鐘的呆,有點迷惑先前割腕逃走的事到底是在作夢還是真實的。
耳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把她的思緒帶回現實,她轉個頭,就看見方騰正閉著眼睛,仰頭靠在一張椅子上沉睡著。
他在這裡幹什麼?雪揚大吃一驚。她怎麼可能沉睡得連有人來到她身邊都不知道?而且,方騰雖然對她的企圖不明,但多日來並沒有騷擾她的行為出現,而現在——他在她床邊到底想做什麼?
雪揚伸手想拉起薄被,一動手,左腕處就疼得她眉心緊蹙,她舉起手一看,手腕間纏著彈性繃帶,裡頭透著淡淡的草藥味,讓她恍然明白,割腕的事並不是一場夢!
只是,她腦中殘留的印象到方騰將她追到後就中斷了,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她已毫無記憶,不過,依手上的包紮看來,那個老庸醫還是用他那一坨可怕的黑泥替她上藥了。真噁心!她皺皺眉,盯著左手腕上的繃帶,懷疑那老頭是否真的有牌醫生。
雖然她對黑泥沒有啥信心,不過傷口上隱隱泛著清涼感倒讓她不得不承認這中藥還是具有療效。
原來不只人不可貌相,連東西也一樣!
輕輕歎了一口氣,這次的綁架倒是讓她開竅了不少。
她的眼睛從手腕慢慢移到方騰剛俊的臉上,對他這個人突然好奇起來。如果沒有記錯,她好像在錯倒前聽見他說他是祥和會館的人。
祥和會館!香港最神秘的組織,由五大家族組成,分別掌管不同的行業,幾乎可以壟斷整個香港的經濟。聽說,這個組織由五個叫什麼麒麟的男人主掌,五個都長得英俊瀟灑,器宇軒昂……
那麼,這個方騰會是五人之一嗎?
雪揚在香港長大,當然聽過祥和會館的名稱,只是她並不太在意與自己不相關的人事物,所以對祥和會館這個組織的認識也僅止於此而已。報章雜誌偶爾會刊出五行麒麟的照片,然而,她對這些媒體訊息通常沒什麼興趣,自然不會去留意。倒是方騰不凡的氣質以豚與祥和會館的關係讓她玩味不已,她好想弄明白他的來歷和背景,想多知道他一些事……
她偷偷地把方騰看了個仔細,從他眉宇清朗的寬額到直挺的鼻樑,以及那張性感優雅的唇……老天!雪揚這才吃驚地發現,他原來長得這麼好看,比起鄭逵安的俊美,他狂恣與慵懶兼容的清逸反而有種特殊的魅力。
這幾日來,她除了煩躁還是煩躁,又老是被他的言詞氣得沒有細心留意他的臉孔就將他歸類於惡人狂徒。現在,她屏住呼吸,將她徹徹底底地看個清楚,心中頓時沒來由地急劇跳動。他真的一點也不像個壞蛋,壞蛋不會有他那種深邃又痛苦的眼神,更不可能因為她的一道傷口就如此擔心地守在一旁……
是擔心吧!所以他才會在這裡守著她?這樣的臆測讓雪揚更加惶亂,她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只知道她愈來愈不討厭他了。
悄聲地移坐起身,被子挪動的——聲極為輕微,但還是吵醒了方騰。
他幾乎是反射動作地倏地睜開眼睛,右手探進後腰藏槍處,待他看清了醒來的雪揚時,才鬆了口氣,撥了撥頭髮,低問道:「醒了?傷口還痛不痛?」
她搖搖頭,心想,怎麼有男人的頭髮能夠黑亮得讓女人自歎弗如?方騰的頭髮垂肩,與他頎長魁偉的身材和習慣性的黑衣裝扮不僅不衝突,反而更相得益彰,把他豪邁不羈的性格襯得相當出色。
「怎麼了?」大小姐變成啞巴了?她明明傷的不是嘴巴,怎麼這下子變得這麼沉默?方騰從沒見過她溫順的模樣,此刻見她長髮披在肩後,小臉迷惘而深思,不禁緊張起來。
「你真的是祥和會館的人?」她問道。
方騰一怔,才點點頭,沒有否認。「是的。」
「祥和會館是香港財勢最大的組織,你們沒有理由綁架我才對。」她又說。
「沒錯。」方騰蹺起腿,雙手交抱住膝蓋。
「那你可以告訴我到底是為了什麼事要毀了我的婚禮?」她現在已經沒有當初被帶走時的痛恨,不知道是怎麼了,她對與鄭逵安的婚姻已有了戒心,不會再盲目地崇拜那個對她有所圖的男人了。
方騰定定地看著也,淡淡一笑,「這你得問你父親和你未來的公公了。」
「什麼意思?」他的回答相當刺耳,雪揚沉下臉來。
「最近香港各大報紙傳得繪聲繪影的重大新聞,難道你都沒有注意?」方騰反問。
「我從不看報。」她坦承不諱。
「真是好習慣。」他譏諷地笑著。
「別故意損我,把事實告訴我。你不為錢,更不可能為了我,這幾天也沒見你要求贖金或是與我爸爸聯絡,我想不透,像我這個與世無爭的人何必勞你們大費周章?」她學乖了,他總是故意激她生氣,偏偏她又一再上當,才會老是氣個不停。
「鄭鴻達打算回香港發展,而你父親正好需要一個夥伴……」方騰不想再瞞她,要讓她知道鄭鴻達的企圖,就該早點讓她瞭解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
「什麼夥伴?」她不解。父親在商場上一向獨來獨往,從未聽過需要夥伴。
「擊垮祥和會館的夥伴。」
「什麼?」
「杜家雲不滿足於現在的地位,一心想攀上更高峰,他認為阻礙他最大的敵人就是祥和會館,於是與鄭鴻達聯手,想把祥和會館踢出香港。」
「不會的!以我們杜家的財力,根本不需要做這種事!」她立刻為父親辯駁。
「人的心是個無底洞,愈挖愈深。」他的話暗藏玄機。
「可是我父親的事業做得好好的,幹嘛去惹你們呢?再說,他什麼也不缺……」
「不!愈有錢的人愈缺錢。這個道理你還不懂嗎?」方騰冷笑。「根據我們的調查,你父親表面上雖然風光,但是杜氏企業在最近的投資上卻是負債纍纍,他急需要錢來化解危機,而你手上的數百億資產他卻能看不能動,於是他介入了黑道的生意,沾了毒品走私,繼而認識了鄭鴻達……」
「不可能!」雪揚驚道,父親怎麼可能傻到去與黑道掛勾?
「但事實證明他與鄭鴻達搭上線,還打算把女兒嫁給黑道大亨的兒子,以便動用你母親留給你的那筆財產。」方騰把話明說,不希望她繼續當個笨女人任人宰割。
要是在三天前她一定不相信方騰所說的半個字,但現在,心中的疑點串連起來後,她想否認他的話都不行。
「你在我和鄭逵安結婚當天把我劫走,就是為了阻止我父親和鄭鴻達聯手?」她的思路變得清明了。
「嗯。」
「那好,現在我大概知道內情了,你可以放我回去,讓我向我父親求證這件事。」她還是想親自問問父親。
「你還不能走。」方騰從椅子上站起來,低頭看著她。
「為什麼?我已經知道這樁婚事背後的陰謀,再也不會輕易答應婚事,為什麼不能走?」她激動地掀開被子,下床站直身子。
「我的主人要你繼續待在這裡,直到杜家雲和鄭鴻達全軍覆沒為止。」
「你的主人?全軍覆沒?你的主人是誰?他為什麼一定要對付我爸?」她的秀眉蹙成一團。
「我的主人正是祥和會館的首腦麒麟王,是他命令我將你劫走,好讓杜家雲和鄭鴻達陷入忙亂,再借此機會整倒他們。」
「你爸爸並沒有做出任何侵犯你們的舉動,你們就展開報復,不是太過份了嗎?」她直挺挺地站在方騰面前抗議。
「我們對付敵人總是先下手為強,況且,鄭鴻達進軍香港後已開始與祥和會館旗下的公司搶並土地,甚至在市場上干擾我們的交易,而你父親以政府官員之得給予他方便之門,無形中造成了我們的損失,像這樣的敵人,你想我們會輕易放過嗎?」
「但是……」
「你說什麼都沒用,我還需要你來牽制杜家雲的行動,他選擇玩危險的遊戲,那我們就奉陪到底。」方騰冷冷地看著她,談起正事,他的眼神就變得森然,沒有濕度。
這是怎麼一團亂哪?雪揚頓時替父親捏了一把冷汗。她以前真的太天真了,對這個詭譎的競爭世界太不瞭解,才會對父親的安排毫無懷疑。如今,阻隔在她面前的一層紗終於揭開,她不得不正視人心的險惡與她本身的危機。
「那我需要在這兒待多久?」她強忍住氣問道。
「待麒麟王要我放人,我就放人。」方騰答得好像完全沒他的事一樣。
「你就這麼聽話?」她也反諷道。
「是的,我一向不是個不聽話的屬下。」這句話是方騰咬緊牙根說出來的氣話,當然,其中的怒火只有他自己知道。
「哼!當心你自己也被人算計,到時,你落個綁架的罪名,看你怎麼撇清。」雪揚存心氣他。
「不會的……」話雖如此,方騰的心倒是不太踏實。滕峻那雙饒富深意的眼睛就像影子一樣隨伺在後,讓他背脊微涼。
「若你現在放了我,我保證不出面告你。」她改採心理戰術。
「如果我不呢?」方騰揚了揚眉。
「那你就準備坐牢吧!」雪揚大聲威脅。
方騰的眼瞳乍地閃過興味,杜雪揚剽悍的模樣更像關瑾之,他上前跨了一步,輕抬起她的下巴,陰陰地笑說:「處在劣勢的人是沒有資格談條件的,你是想威脅我,再等一百年吧!」
「不用等那麼遠,一旦我離開後,一定會教你為你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的。」她毫不畏懼地直視他。
「哦?」他又笑了。
「我就算用盡所有的財產也要讓你坐牢,你等著吧!」雪揚氣極了他的悠哉。
「我會等的,我一向喜歡和女人周旋,這一點正好符合我的喜好。」他拇指輕刷她的下唇。
她被他放肆的舉動惹毛,伸出右手往他的臉上甩去,卻輕易地被握住。她氣不過,又舉起左手狠狠捶上他的胸口,想讓他挨點苦頭,沒想到他無動於衷,反而是她左手的傷口裂開,痛得她悶聲低喊:「哎呀……」
方騰原本微笑的臉一見她左手腕上滲出紗布的血漬,立刻僵住,拉過她的手捧在手掌裡,嘴裡忍不住責道:「你在幹什麼?傷口好不容易才止住血,你想玩命嗎?」
這一次雪揚清楚地看見近在咫尺的那張臉上有著明顯的焦慮和關懷,方騰緊蹙的眉心在在訴說他的心疼,嘴裡吐出的話雖是輕責,但讓她感到異常的溫暖……雪揚既糊塗又驚愕,睜大了她明燦的眸子,緊鎖住他在這一瞬間不小心流露的真情。
他……他實在讓人迷惑!他看她的樣子,好像……他早就喜歡她了!但怎麼可能?他們才認識不到七天啊!雪揚怔忡地出了神。
低頭審視傷口的方騰並未察覺她的凝睇,直到他抬起頭,兩人的眼神才對個正著,他被她眼中的疑惑、好奇、驚訝和羞澀深深吸住,一股情愫在心海裡翻攪,突破了他多日來努力維持的理性與防線,他毫無預警地將她擁近,梭巡著她白皙清麗的臉蛋,心頭上她和關瑾之的臉慢慢重疊,將他淹沒……
他低頭吻了她,輕柔的,誠摯的,帶點膜拜的味道,卻又撩亂人心。
雪揚還未從失神中醒來,唇上的溫熱柔軟讓她彷彿置身夢境,整個人飄飄然,四肢無力,像被勾去了魂魄,所有的感覺彙集到唇瓣上,其他的全都掏空了。
這是……這是怎麼回事?她的思考能力失靈了,只想繼續沉醉在這種迷眩裡,讓心跳聲成為唯一的旋律……
「瑾之……」
從方騰嘴裡低吐出一個陌生的名字,像根針刺破她的迷境,雪揚的心從半空中跌落,摔碎成好幾片。
這種心痛的感覺陌生得教她害怕,她根本無法理解剛才短短的接觸到底引發了什麼變化,只是清楚地聽見他吻著她的同時卻喊著另一個女人的名字。
「放手!」一把推開方騰,雪揚臉色蒼白地轉過身,雙手掩著臉孔,不願他看見自己的受創,更不願面對自己的紛亂。
方騰愣了下,自知失態,但道歉的話遲遲無法出口。
我在幹什麼蠢事?他自責地爬梳著頭髮,一時找不到方法宣洩心中的浮動和被挑起的情焰。他居然將她錯當成關瑾之!該死的,他是瘋了不成?
就在這尷尬的時刻,黑全倏地推開了門,神色緊張地走向方騰低聲道:「出事了!」
「什麼事?」是什麼事讓比他還冷靜的黑全亂了手腳?
「有人匿名向警方投訴綁走雪揚的是你……」黑全焦急地道。
「怎麼可能?」方騰臉色驟變,知道這件事的只有祥和會館的人,莫非……
「聽說警方和杜家的人已經朝這個方向來了。怎麼辦?」黑全緊張地掃了雪揚一眼。
「滕峻呢?其他四全麒麟呢?」他的預感成真了!媽的,他真的被陷害了。
「他們全都斷了音訊。」黑全低下頭。
「我得去找他們!我必須問清楚,他們到底在搞什麼詭計?」方騰第一次被惹得怒火沸騰。
「可是……她怎麼辦?」黑全指了指杜雪揚。
「她……」方騰猶豫了。要送走她嗎?可是現在放她回去也沒有什麼作用了。
雪揚只隱約只見他們的細喁聲,張大眼睛防備地盯著方騰沉怒的眼。
「黑全,你回去,我不要你-進來,你回祥和會館去查清楚到底滕峻和丁翊他們在做什麼,還有,這段時間叫家裡的人別和我聯絡。」如果真的是丁翊他們出賣我,那麼,他有權知道理由。
「可是你……」黑全擔心他。
「我會沒事的。」他冷冷地說。
「你要帶著她?」黑全覺得不妥。
「嗯!在事情水落石出前,只好如此。」他從後腰拿出制式手槍,檢查了一下又放回去,然後大步走向尚不明白情況的雪揚。
「發生了什麼事?」她小心地問。
「沒什麼,只是,從現在開始,咱們得一起逃亡了。」
逃亡?什麼和什麼?雪揚滿肚子疑問沒有答案。就被方騰拉著匆匆下樓,離開這幢豪華的別墅,奔赴不可知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