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柔病了,而且病得驚天動地!
被嵇澤飛打了一巴掌後,她便沒再出門。她把自己鎖在房裡一夜,春水莫可奈何之下,只好回房就寢。隔天早上春水要喚她起床時,敲了半天的門不見她回答,以為她還在生氣,只好在門外不斷地說些安慰寬心的話,但過了許久仍不見房中有任何動靜,她開始覺得不太對勁,用力拍著門板喊道:「小姐!你開門啊!小姐!」
語柔仍是不聲不響。春水怕她想不開,嚇得冷汗直冒,立刻跑到書房外叫醒嵇澤飛。
「姑爺!姑爺!你快救救小姐啊!」
她淒厲的聲音把嵇澤飛嚇了一跳,披上外衣打開了門,問道:「什麼事?」
「小姐把自己關在房裡一夜了,現在怎麼叫也叫不醒,我怕她因昨天的事想不開……」春水哭哭啼啼地說了一串。
嵇澤飛心中一驚,想起昨天她眼中的悲愴,背脊一涼。
「我去看看。」他喚來幾名壯丁,走向語柔的房間。
「開門!語柔,開門!」他用力拍著門,從窗戶看不見臥室裡的一切,屋中沉靜得讓人害怕。
「把門撞開!」
他命令家丁撞開門,率先衝進這自從婚後便再也沒有踏進的新房。
臥室裡窗簾未卷,顯得陰暗清冷,他走到床邊,掀開紗帳,看見語柔仍穿著昨天那件濕透的衣裳蜷縮在床的一角,雙眼緊閉,臉色慘白。
「語柔?」他伸手要扶起她,赫然發現她全身發燙,早已失了神志。「語柔!」他驚喊一聲,回頭對小喜子大吼:「快請大夫!快!」
春水跟著進房,一看見語柔癱在嵇澤飛的懷裡,急得哭出來。
「小姐!小姐!」
「別吵她,春水,先端盆清水來幫小姐擦擦身子。」他派給她一些事做以讓她分心。
在等大夫來的時間,他一直盯著語柔的臉,原本豐盈玉潤的香腮因風寒而顯得憔悴,右頰上還隱隱有些紅腫,那五道指痕看得他膽戰心驚,每一道似乎都在指控他的罪過。
昨夜他想了一整夜,對自己的行徑多少理出一點點頭緒。他一直藉著排斥她來保護自己不聽使喚的心,生怕他在不知不覺中失陷了所有的感情,所以他才會對她冷言冷語,不假辭色,藉此抗拒她對他的吸引。
她曾經是他信誓旦旦不會愛上的女人,曾經是讓他成為杭州城笑柄的主因,他還未娶她時就已經懷恨在心,再加上被父母逼婚,他對她已有了先入為主偏差的看法。
他自己明白,對她不清不白的嫌棄只是個借口,事實上,他只是為了不想接受這樁由父母安排的婚事而討厭她。
純粹為討厭而討厭,這事奇特的心情誰能體會?
他利用傷害她來逃避對她日漸產生的情愫,逃避自己的感情。
昨天的一巴掌,打在她臉上,卻痛徹他的心肺。
說出來誰會相信,他竟然有些喜歡上她了。
一陣焦慮雜亂的腳步聲來到房外,嵇元成人未到,關切的聲音先傳了進來。
「怎麼回事?語柔病了嗎?我看小喜子匆忙地去請大夫,說是替語柔看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你待在廳裡,我進去看看。」王氏讓嵇元成留在臥房外的小廳,急忙走進房裡,一進門就看見自己的兒子盯著語柔的臉發呆。
「飛兒,怎麼回事?昨天語柔還好好的,怎麼好端端地就病了?」她拉住兒子的衣袖,審視著不省人事的媳婦。
「是我不好,昨天我們吵架,我出手打了她……」
「你打她?」王氏不敢置信地張大眼。兒子就算再怎麼狂浪也不至於會打女人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竟然打了她?你這孩子!你不喜歡她就算了,她也沒去惹你啊!平時你們互不往來,她已經夠委屈寂寞的了,你還忍心打她?」王氏教訓著兒子。
嵇澤飛沉默不語,任由母親責難。
「兒子,女人的心傷它容易,要補它就難了。語柔這麼懂事開朗,能娶到她是你的福氣,怎麼你還是如此冥頑不靈?自從她嫁進我們嵇家,你就沒有關心過她,如果你在乎她的貞潔,但被擄也不是她的錯啊!一個女人遇到這種事已經夠不幸的了,怎麼連你這個當丈夫的也跟著外頭的閒雜人等瞧不起她?」
嵇澤飛沉著臉沒有回答。
王氏走到床沿坐下,一手拉起語柔滾燙的手,心疼不已地說:「語柔是沒有大家閨秀的風範,但她率真、善良、熱情,這些日子以來,她給家裡帶來了許多歡樂。她可以跟著膳房的劉大娘做菜,可以跟著銀月她們學女紅,甚至可以陪著你爹對帳。她雖然不是個完美的媳婦,但她卻教我們不得不疼她入心!」
嵇澤飛原本來搖搖欲墜的心防在母親的訴說中慢慢瓦解。
語柔的確不是他想要的那種端莊嫻淑的妻子,她太美、太烈、太倔,也太容易侵入別人的心。
她讓人無法抗拒她的魅力。正因為如此,他必須更加小心防範,才能緊守住自己的尊嚴。
「你們不同房的事早就傳到我和你爹的耳裡了,語柔從沒說過你的不是,她努力讓她和周圍的人都感到快樂,為什麼只有你不動心?飛兒,難道她真的比不上那個鶯暖閣的沈千千?」王氏愈說愈激動。
「娘……」他無言以對。
該如何說出心中的混亂呢?嵇澤飛轉身走出臥房,看也不看父親一眼,走回自己的書房。
大夫在小喜子的急召下匆忙地趕到嵇府,為語柔把脈。王氏和嵇元成都留在小廳外走來走去。
約一盞茶的工夫,大夫才在春水的陪同下出來。
「怎麼樣?大夫,我媳婦怎麼了?」嵇元成問道。
「受了點風寒,加上心情悒鬱,精神與身子都撐不住,才會病倒。我開個方子,你們照方抓藥回來給她服用即可。」大夫在桌邊坐下寫藥單。
「她不礙事吧?」王氏擔心地問。
「應該沒事,不過她的氣息較弱,想是心事重重,你們得多關照些,別讓她想不開。」
大夫交代完畢便與小喜子離去。
嵇元成雙眉一皺,轉身離開新房,直往書房而來。
「澤飛。」他憤然推開書房的門。
「爹。」嵇澤飛坐在書桌之後,定定地看著盛怒的父親。
「從今天起,你給我搬回新房去,語柔一天沒好,你就別想離開玉澤軒一步。」
「她有春水照顧就行了。」他冷冷地回道。
「她的病全是因你而起,你是她的丈夫,就得好好的看著她。我會凍結你的花費,你就算出了門也休想從米行那兒拿到銀兩去花天酒地!」嵇元成吼完便摔門離去。
照顧她?嵇澤飛頓然覺得好笑。語柔現在最不想見的人就是他,他要是真在她跟前溜來溜去,只怕她的病永遠也好不起來。
他和她之間到底是什麼樣的情債呢?該如何善了?他一點也弄不明白。
※※※
語柔在休息了三天之後病情才稍微好轉,但她的精神委靡,整日待在房裡,哪兒也不去,之前的精力和玩興全都不見了。
嵇家兩老不時會前來探視,但對她的反常沉默也都莫可奈何,只能表示關懷之意而已。
從未見過小姐生病的春水被她來勢洶洶的大病嚇去了三魂七魄,三天來,她不眠不休地照顧她,今個兒一早她就被語柔遣回房去休息了。
語柔一人倚在窗邊沉思著自己的婚姻狀況,再也快樂不起來。厭惡人和被人厭惡同樣耗損精神,嵇澤飛那一巴掌把她自欺的美夢打醒了。
他不可能會愛她、珍惜她的。雖然表面上她故意忽略他的存在,但私底下她仍然期盼著他終有一天會正眼看看她、真心待她。然而在認清了他們之間的關係根本毫無轉變的可能之後,她開始考慮該不該再讓這樁可笑的婚姻綁住兩個原本就互不相屬的人。
也許,讓他休了她會比較大快人心些。反正外頭對她的流言已經多如牛毛了,再加上一則「休妻傳奇」,相信更能滿足那些人閒不住的嘴。
正胡思亂想之際,她聽見有人未敲門便進入房外的小廳,以為是春水放心不下她,便開口道:「春水,去休息吧!別再為我忙東忙西了。」
來人沒有應聲,直接進入臥室,語柔將目光慢慢地由窗外的桂花轉回來,赫然發現進門的是她發誓不再踏進新房的丈夫。
「秋風颯颯,你還開著窗子,不怕再著涼嗎?」嵇澤飛蹙眉看著坐在窗前的妻子,淡淡地道。
「你來幹什麼?」她有些意外。
嵇澤飛沒吭聲,大步走上前把窗子關上。才三天,她原就嬌小的身子更形單薄,明燦的眼眸已失去光彩,顯得意興闌珊。
「你這個時候應該在鶯暖閣的美人窩中銷魂的,怎麼還有空待在府裡?」她語帶譏誚,緩緩地從窗旁的躺椅上起身。
「爹說你的病全因我而起,要我照顧你,哪裡也別想去。」他站在她眼前,頎長高挑的的身形壓迫感十足。
「我的病和你無關,不需要你的照顧,你可以安心的出門了。」她不喜歡嵇澤飛憐憫的施捨。
她跨下地的雙腳想遠離他的身邊,卻虛軟地在他面前倒下。
「小心!」嵇澤飛雙手扶住她,這才驚覺她的細瘦。
事實上這三天他根本無心出門逍遙,聽春水說語柔毫無食慾,飯菜怎麼來就怎麼出去,她頂多吃兩口便嚥不下,急得春水不知如何是好。而他在她入睡之後,總會悄悄地進房探視,盯著她愈來愈蒼白的容顏暗自焦慮。
她真的被他傷得如此深嗎?不吃不喝,只為抗議他的薄倖?
語柔被他圈在雙臂中,羞怒地推開他,斥道:「你幹什麼?外頭的胭脂水粉吃不夠嗎?還想來羞辱我!」
「憑你這幾兩重,我連吃的胃口都沒有。」他冷冷地回了一句。這時候只有激怒她,才能使她恢復以往的精神。
果然,語柔聽了他的話怒不可抑,奮力掙開他的手,自己扶住桌沿喘息道:「既然對我沒胃口,就把我還給我父母吧!」
「什麼?」嵇澤飛愣了愣。
「我想過了,再這樣下去,你我只會更加仇視彼此。我累了,不想再絆住你,你要是真的嫌棄我,乾脆把我休了。」她神色木然地直視著他。
「把你休了?」她想離開?就在他發現自己不小心愛上她之後?
「我本以為出了事後便不會嫁進嵇家,沒想到你爹和我爹兩個頑固的人硬是不信邪,才會導致你我之間的怨懟。休了我,頂多我再多背個『無賢無德』的罪名,你就可以自由了。」三天來她一直在想著這個問題,與其痛苦終生,她寧願用名聲來換回原本的自在。
「我爹不會答應的。」他僵硬地說,心中莫名的燃起怒火。
「只要你點頭,我會設法勸他。」
「難道你不怕別人的指指點點?」他揚起俊眉。
「那些無聊的口水又淹不死人,大不了我離開杭州,永遠不要回來。」
聽她說得這麼乾脆,嵇澤飛的臉色更難看了。
「我們嵇家可再也丟不起這個臉!你個人聲譽事小,嵇家三十六處米行還得做生意,這種有損顏面的事你扛得起後果?」他拿嵇家的信譽來壓她。
「你……我以為你應該巴不得攆我走才對。」語柔有點訝異他的反對。
「既然進了嵇家的門,你就安分地待在嵇家,哪裡也別想去。」他懷疑她想和歸寧那日所見的黑衣男子雙宿雙飛。
一想到此,他的心肺幾乎要在醋海中翻攪。
「我再也不想像籠中鳥被囚在這個備受屈辱的地方──」
「難道你還妄想跟著你的心上人過一生?」他大聲地打斷她的話。
「心上人?」她呆住了。什麼心上人?他在說什麼?
「你聽好,今生今世你都得冠上嵇姓!你給我安分地待在這裡,若讓我看見你和那個男人私下有來往,別怪我找人殺了他!」他恨恨地說著,愈來愈難控制心頭的妒意。
「你在胡說些什麼?你到底要怎樣才甘心?先是對我不理不睬,現在又用莫須有的罪名來污蔑我,我就真的這麼惹人厭嗎──」語柔說到激動處,一口氣提不上來,話到一半,整個人就昏了過去。
「語柔!」嵇澤飛大吃一驚,連忙伸手抱住她的嬌軀,及時將她攬進懷裡。「語柔!語柔!」他輕拍她慘白的玉頰,一顆心嚇得差點跳出胸口。
語柔三天未進食,體弱氣虛,加上被他的言詞刺激,氣血逆沖,才會不支的倒下。
過了一會兒,語柔慢慢睜開眼睛,微弱地道:「放……放開我。」
「別說話。你三天沒吃東西,身子撐不下去了。」他將她抱到床上,輕柔地安置好她,又說:「我教人弄碗粥,你得吃點。」
眼前這神情關注、語氣溫和的人是嵇澤飛嗎?
「你……」她不能瞭解他為何突然轉變,腦子亂烘烘的。
「先躺下。」他叮嚀一聲,轉身走出去,不一會兒,就端了一碗熱騰騰的清粥回來。
「喝點粥。」他在床邊坐下,舀了一湯匙,就往她嘴裡喂去。
語柔呆呆地張嘴,吃下那口讓她一頭霧水的粥食,以為是自己病糊塗了才產生這種幻覺。
老天爺!這是怎麼一回事啊?嵇澤飛會親自餵她吃粥?
「你……」她又想開口詢問。
「別急著說話。你總得吃些東西才有力氣和我爭吵。」嵇澤飛嘲弄地說。
一聽這種口氣,她知道他還是原來那個冷酷的嵇澤飛。
「我自己吃!」她氣自己被他稍露的溫柔蠱惑,伸手想搶過瓷碗,不料手碰上了碗沿,粥從碗裡傾出,霎時把她白玉般的柔荑燙紅了一片。
「哎呀!」
「啊!」
兩人同時驚呼,她因為疼痛而輕喊,他則因她的受傷而氣急敗壞。
忙不迭地執起她被燙到的小手,他仔細地審視上頭紅腫的情形。「你看你,乖乖地吃不就行了?非得要弄成這樣才高興是不是?」
他口頭上責備,心中卻焦灼不已,轉身用絲巾沾了茶水,敷在她細柔的肌膚上,那小心呵護的神情,讓語柔的心思紊亂極了。
他……他在想什麼啊?忽冷忽熱的,他到底是哪根筋不對了?
一抹羞紅染上語柔的耳腮,她想抽回自己的手,卻教他緊緊握住。
「你想幹什麼?」她有些不知所措。
「你先把病養好,其它的等日後再說。」他定定地看著她,著實想不透當初為何會討厭她。她有一般閨閣女子所沒有的坦率,但這種個性反而讓她更加與眾不同。
「日後你會和我討論我的提議?」她怔怔地回望他。
「除了休妻,其它的事隨你要怎麼討論都可以。」他是不會答應讓她離開的。
「我以為把我休了,你才能大大方方地把沈千千迎進門,這不是你的初衷嗎?」語柔不懂,她提供了一條方便之路給他,為何他要反對?
「我和沈千千不可能論及婚嫁,這是她和我之間的共識。」他拉下了臉。
「難道你也嫌棄她的出身?」語柔恍然大悟。
「不是!」嵇澤飛的臉色更難看了。
「那為何……」
「我們別談她了。」他不耐煩地站起來。
語柔看了他一眼,低頭不語。說真的,嫁給他至今,她一直不瞭解他。外界對他風流的傳聞雖多,他們相處的時間也不長,但是她總有一個奇怪的念頭,覺得他的所作所為只是不想讓別人看穿他。
「我不明白。你不是很討厭我嗎?難道你真的為了顏面要和我痛苦地共度一生?」她喃喃地問道。
「或許,跟你共度一生並不像我想像的那麼痛苦。」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
她驚奇地抬起頭,想探究他話裡的意思,但只來得及看見他的背影。
「你好好休息吧,你一天不好,我就一天別想出門。」
嵇澤飛走出房間,留給語柔一肚子的疑問和不解。
真奇怪,今天的嵇澤飛似乎變了。至於哪裡變了,她卻瞧不出來。
語柔傷神地望著桌上那碗涼了的粥,覺得腦子裡也跟著糊成一片了。
※※※
鶯暖閣在杭州城裡算是高檔的尋歡之處,它不是一般的販夫走卒去得起的,進出的都是達官顯要或是仕紳名流,加上有沈千千這位頭號大美人,使得鶯暖閣的名聲遠播,遠近皆知。
沈千千在鶯暖閣的身份特殊,她可以自行決定接不接客。由於身價不凡,想一親芳澤的人就得雙手奉上大把銀兩才能通過陳嬤嬤這一關,再來還得看沈姑娘的心情、喜怒而定。她這種囂張的行徑理應備受責難才是,偏偏她有許多王孫公子替她撐腰,因此吃了閉門羹的人也不敢吭聲造次。
這幾日,她的頭號密友嵇澤飛突然消失了蹤影,閣裡的常客莫不猜測是不是她已經失寵了,再也勾不住嵇家大少的心。倒是沈千千心裡有數,嵇澤飛如果不是想通了什麼,就是荷包被管死了,沒法子出門。
又是人聲雜沓的掌燈時分,沈千千在繡樓中彈著古箏,她的心情可不會因為那些無聊人的閒話而受影響。她自己知道,她和嵇澤飛純粹只是朋友而已。雖然他曾是她的入幕之賓,但兩人後來的交情也僅止於談天說地,不可能再有進一步發展。只是,他們兩人都樂得讓外人以為他們之間關係「特別」,她可藉著他家的勢力保護自己,而他也有個放鬆心情的地方可去,兩人各取所需,何樂不為?
「小姐,陳嬤嬤不只一次向我問起嵇少爺怎麼都不來了。」沈千千的婢女秀秀端了一盤水果進來,在她面前低聲地說著。
「你沒有告訴她我成了棄婦了?」沈千千笑道。
「真這麼告訴她還得了嗎?明天全杭州的人肯定會把這件事大肆宣揚。」秀秀驚叫道。陳嬤嬤的大嘴巴是出了名的。
「那又如何?我才不怕呢。」她眼角堆滿笑意,對外頭的傳聞不以為意。
十四歲被賣入青樓,她早已看破許多事,命運待她如此,她就算怨天尤人也沒有用,因此,她認命地在鶯暖閣中當個名妓,從不在意他人的眼光。
她的自覺和顏面,早在踏進鶯暖閣的那天就消失了。
走到梳妝鏡前坐下,她忍不住為自己歎了一口氣。
「小姐,你和嵇公子之間沒事吧?那天我瞧他臉色悒鬱地回去,之後就再也沒來過了。」秀秀拿起梳子梳理著沈千千的一頭青絲。
「他悒鬱不是為了我,而是另有其人。」
沈千千想到嵇澤飛近日來的失神,猜測令他如此的對象肯定是他新婚不久的妻子聶語柔。
「哦?嵇公子除了你之外還會喜歡上誰啊?」秀秀納悶著。
沈千千不語,嘴角輕揚起一朵笑容。
她的確艷冠群芳,舉手投足間媚態十足,但她知道自己的魅力並不足以迷惑嵇澤飛。他的個性陰冷、狂放,需要一個熱情又坦率的女子來瞭解他,緩和他放浪已久的心。
而她,並不是他要的女人。
正思量間,一個人影冷不防地從開著的大窗閃了進來,她從銅鏡中看見來人,吃驚地回頭斥道:「什麼人?」
秀秀也嚇了一大跳,手中的梳子駭得掉落地上。
沈千千凝神一看,是個生面孔,陽剛的臉上有一對冷若冰霜的利眸,劍眉入鬢,堅毅的唇抿成一直線,一身黑衣勁裝,直挺挺地立在窗邊,瞪著她問:「你就是沈千千?」低沉的嗓音深深地打入她的心。
「是的。想見我得從正門進來,這位大爺恐怕走錯門路了。」在龍蛇雜處的地方混久了,她也磨大了膽。
那人慢慢地走近她,端詳她半晌,才揚首命令道:「叫你的丫鬟出去,不准張揚,我有話對你說。」
沈千千看了秀秀一眼,朝她點點頭。秀秀拔腿奔出房,不敢稍作逗留。
「你是誰?這樣大搖大擺闖進來有何貴幹?」她泰然自若地坐在椅子上,暗想他的來歷。
「我是聶允諒。」
聶允諒?定安鏢局的二少爺,聶語柔的二哥?沈千千腦中一下子閃過這些身份名稱。
「你是聶允諒?你來找我難道是為了聶語柔?」她心思飛快地轉著。
聶家兩位少爺在杭州是出了名的正派人士,鶯暖閣當然不是他們出入之地。今天聶二少爺會登門「拜訪」她,無非是有事要求。而她和他之間唯一的聯繫,就是聶語柔和嵇澤飛。
「你很聰明。」聶允諒意外地發現沈千千並不像他想像中的俗麗,相反的,她非常沉靜機伶,落落大方。
「過獎。把你的來意說出來吧。」她不知道舞刀弄槍的人也可以生得這般斯文俊逸。
「我要你別再和嵇澤飛來往。」聶允諒皺著眉說。
沈千千聞言一愣,隨即大笑道:「聶公子,我做的是送往迎來的生意,巴不得能留住所有的客人,哪裡還有拒絕客人上門的道理?」
「聽說鶯暖閣的沈姑娘有挑選客人的權利。」他早打聽得一清二楚。
「那又如何?嵇公子有錢有勢,我怎能放棄這條大魚?」她存心氣他。
「你的恩客多是顯要貴人,不差一個嵇澤飛。」聶允諒的臉剛稜有力,毫不軟化。
「我為什麼一定得聽你的?」
「你不想毀了一對夫妻的幸福吧?」
「笑話!如果嵇澤飛不喜歡令妹,就算我不見他也改變不了事實。」她最氣男人老是把罪過推到女人身上,也不想想始作俑者多半是男人。
「至少,他沒有你這個地方可來,就會乖乖待在家中。」
「聶公子,」沈千千驀地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感情的事是不能勉強的,這麼簡單的道理你不會不懂吧?」
聶允諒盯著她,森然地說:「你是不肯答應了?」
「當然。」她揚起下巴,不信他敢對她怎樣。
「唰」地一聲,聶允諒的雙手忽然多了兩把又薄又利的鋼刀,冰涼的刀刃架上了她纖柔的頸子。
「你若不答應,我就在你臉上劃兩刀,讓你這張臉再也見不得人,做不了生意。」
沈千千被他斬釘截鐵的聲調嚇呆了。這個男人難道不懂得憐香惜玉?一般人見到她心早已軟了三分,哪裡還會為難她?
「你……你敢?」她聲音不穩,一雙妙目直瞪著他的臉。
「我聶允諒的心是冷的,這句話你沒聽過嗎?」他在江湖上有「冷心雙刀」的稱號,這可是其來有自。
「那你劃啊!反正我毀了容正好到尼姑庵去頌經念佛,了此殘生。」她豁出去了,倔強地喊道。
「真的?」他揚起刀又晃了晃。
沈千千又驚又怕地僵在原地,恨死了眼前威脅她的男人。
「你有種就去管住嵇澤飛,幹嘛拿我出氣?」
「你是他的紅粉知己,拿你開刀省得我費神。」
「一個大男人找弱質女流下手,卑鄙!」她怒罵。
「你表現得倒不像個弱質女流。」
這時,老鴇陳嬤嬤在門外喊道:「千千,你在蘑菇什麼,這麼晚了還不下樓?連秀秀也跑得不見鬼影子!錢公子已經等你好些時候了,你昨兒個答應人家今天的晚宴,難不成又想拒絕啦?」
沈千千不敢開口,聶允諒倏地攬過她,從背後用刀子抵住她,在她耳旁低聲吩咐:「打發她離開。」
聶允諒充滿男性氣息的身軀緊貼著她,完全不像她接觸過的男人沾滿了刻意的香味,他身上有風和草的清爽,非常地撼人心弦。
「我……我正在打扮,待會兒弄妥了就下去。你請錢公子再等等。」她照著他的意思做。
「那你快點,別怠慢了貴客。」陳嬤嬤說完便離去。
聶允諒還是緊圍著她不放,靜聽門外的動靜。她靠在他堅實的胸前,竟然興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不想離開這個溫暖的小小空間。
「你抱夠了嗎?」好一會兒,她才拉回漫遊的心緒,臉紅地問道。
聶允諒也發覺自己的手一直貼著她的雲鬢,如緞的黑髮傳來她特有的幽香,讓他心神為之一蕩。
他猝然放開她,穩住呼吸,「我剛才說的話你聽清楚了嗎?」
「要我不見嵇澤飛也行,」她瞄了聶允諒健碩的身材一眼,突然有個主意。「不過,我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
「我要保個東西到無錫太湖,就請你押這趟鏢如何?」她嫣然巧笑,等著他自投羅網。
「什麼鏢?」他得先問清楚。
「我。」
「你?」他揚起一道眉。
「是的。我想回老家看看,如果你答應護送我回去,我就答應你的要求。」沈千千挑釁地看著他。
「我沒這等閒工夫,你找別人。」他有預感,最好不要太接近這個女人。
「那你就別怪我攪進令妹和她夫婿之間。」她提醒他。
「你別想用伎倆來捉弄我,我不會上當的。」
「那好,交易談不成,一拍兩散。」她拂袖準備離去。
「等等!」他拉住她的衣袖,不慎用力過猛,竟讓她往後跌下,趕忙又擁住她,兩人和衣相偎,姿態曖昧。
沈千千抬頭看著他,淺笑嗔道:「聶公子,想不到你也不正經。」
聶允諒眼中閃過慌亂,猶自鎮定地放開她。為了妹妹的幸福,他只有妥協。「好吧!如果你言而有信,我就答應送你往太湖。」
「真的?好極了!那嵇澤飛的事就交給我了。」她低頭暗笑。
「記住你的承諾。」語畢,他轉身攀上窗戶。
「等等,到時候我怎麼找你?」她急急地問。
「要起程前差人到鏢局留話,我會來找你。」他一個縱身飛下繡樓,穿過水榭,不消片刻,身影即沒入黑影之中。
沈千千止不住一顆怦然的心,她衝向銅鏡前,看見自己腮紅若梅,眼波盈盈,為遇見意中人而暗自欣喜不已。
想不到聶允諒會為妹妹而前來找她,真是老天垂憐,讓她遇見了值得托付終身的良人。
嵇澤飛啊嵇澤飛,沒想到你倒間接成了我的牽緣者。
她撫鏡失笑,開始期待與聶允諒再度相逢之日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