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麓,石板屋的聚落,迴盪著陣陣悠遠柔和的吟唱, 原來是幾名婦女聚在一起,正一邊織布,一邊哼著小米豐收歌,歌聲雖不整齊,倒 頗有些韻味。
不料村口傳來一陣喧囂,一群在松林裡玩獵頭遊戲的孩子,紛紛奔回部落,都 提著噪門大叫:「青狼回來了!青狼回來了!」
引得織布婦女起了騷動,當中一個年約十五、六歲的姑娘,喚做小雨,有著黃 潤的皮色,模樣兒十分俏甜的,忍不住站了起來,也顧不得旁人竊笑,舉步便朝部 落的廣場奔了去,她掛在胸前五彩的珠煉跟著甩蕩不已,發出巧脆的響音。
果然在岩石小徑那一頭,出現一道英武的人影,踩過落葉大步而來。他負著重 ,想來是有豐收的獵物。青狼是哮天社最厲害的獵人。
孩子簇擁著他進部落。他佩著弓箭,穿毛裡獵衣,剌繡的藍頭巾縛在額上,露 出英氣勃勃一張臉龐;他有濃秀的眉目,雖然不常言笑,保持著戰士的威儀,但是 她見過他勾起嘴角似笑不笑的那樣子,那更醉人。
她沒有再看到比他更俊的男子。
青狼踏上廣場的時候,注意到她,眼神深深地看她一眼。這姑娘羞了,紅著臉 翻身跑進石板屋去,人貼在門板上,聆聽外面的熱鬧。族人都興匆匆聚攏到廣場, 青狼打了不少獵物,可要好好做個分配,與族人共享。
他們少不得又要誇讚他的英勇一番,他的父親,也是哮天社的老頭目,那更得 意,這孩子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當然那也是青狼自己本身天資太好。
五歲參加打耳祭,場子上掛著羌、鹿和山豬耳朵,他眼神利,瞄得準,射中耳 邊緣的,就數他第一。六歲隨父親人山打獵,小小個兒在姑婆芋葉子下,等待父親 逐出獵物,就這樣躲過一夜,不驚不怕,已見得出獵人沉潛和堅忍的底子。
十歲青狼就加入族人出草的行列,如此年輕,是破了紀錄的,他卻表現得可圈 可點。戰鬥中他絆倒敵人,救了一名族人。父親許他在屍首上劃下第一刀,他背著 人頭回村時,那才是轟動。
但是讓他真正打響名氣的,卻是在他十二歲那年,當時他已長得比同齡孩子高 大,隱隱一股魁偉的架式。一晚,他二歲的妹妹教一頭豹子給叼走了,母親哭得肝 腸寸斷,他一怒,持一把獵刀,循血跡連夜追出部落。誰也不曉得憑他是如何和一 頭青騰騰的豹子搏鬥的,然而三天後,他把那頭豹屍馱了回來,族中長老震得連手 裡的煙管都落下地。
到今天,青狼驍勇的聲名,早傳遞各族。他能隻身走群山,出入他族的獵場, 哪怕對方再凶悍,照樣教他給取走陷阱,拔開標記。如此豪強,也莫怪他族一聽到 「青狼」的名號,不是震怖,就是拜倒!小雨還知道,鄰族的姑娘也慕青狼的英名 ,有意結親的,多得像森林裡密密麻麻的葉子!青狼今年二十了,同齡的青年大多 娶了妻,青狼的父母急得很。老夫妻倆相偕上了小雨的家門,我她父母商量那一天 ,小雨心裡便明白了。
從那時候起,小雨整個人就像浸在酒裡,泡在蜜裡,暈陶陶、甜蜜蜜的,又驚 又喜;她不敢相信打從懂事開始,便一直偷偷地在作的美夢,竟然要成真了!她就 要成為青狼的妻子了。
頭目家已經給她家送了酒和黑布,婚事算是議定。青狼狩獵歸來,今晚部落會 有一場小小的慶典,他們的喜訊,即要宣佈……想到這裡,小雨不禁閉上眼睛,被 心頭那股子喜甜充塞著,幾乎要透不過氣來。
夜幕剛落,營火便迫不及待的升上來,族人、小孩和狗,感染著興奮,都圍聚 在火邊。
族人搭肩成圈子,婦女在外圍,子女都背了來,加人合唱。
歌吟由低爬高,再降低,一層疊一層,有多人來和,就有多少美妙的音色,渾 然諧和,唱出了人間天籟。
青狼最愛這一刻。族人的和聲倘若順暢,則預兆有豐收之年,因此人人忘情, 都做全力的發揮。他每每感受到卻族團結融合之情,內心總是澎湃不能自己。
接著,由勇土圍成圈蹲下,輪番飲小米酒,並且「報戰功」。輪到了青狼,他 以簡潔有力的語腔,一段段說出我族英勇的事跡,族人跟著覆誦,婦女們有的發聲 ,有的舞動,熱烈地做配合。
這是族人最感驕傲的時刻,男人激昂,女人陶醉──而其中醉得最厲害的是小 雨。一晚上,她一張俏臉紅彤彤,眼睛一瞬也不瞬的始終牽在青狼身上。
儀式一結束,頭目便站了起來,小雨這時候心猛跳,低下頭去,全神聽他說話 。
「我很高興的宣佈一個消息,經過雙方的商量和同意,青狼將和小雨結為夫妻 □」
眾人還來不及歡呼、陡然一個銳聲道:「我反對!」
現場頓時靜下來,只聽得營火劈啪響,一名懷抱嬰兒的少婦,突出了人圍。
她約莫二十上下,穿著織出花紋的麻布衣裙,名如其人,就叫花衣,濃髮插一 支鹿角釵,容貌十分艷麗,卻是一片寒霜。人在場子中央,冷冷把話說來。「小雨 是村子最美的待嫁姑娘,身體強健,能編能織,又善炊煮,外族來求婚的勇士很多 ,都是有本事的。反過來看──」她把一雙黑眼睛凌厲對向青狼。「青郎這二年沒 什麼作為,總是一個人在山野遊蕩,連族裡出草的盛事都錯過了,枉耽了勇士的美 名,小雨怎能嫁給他?」
一番話說得咄咄逼人,明耳人聽了卻都曉得,這純屬為反對而反對。然而花衣 具祈雨的能力,在族中佔有一點地位,出口的話,多少有它的份量。
小雨猛抬頭,簡直驚傻了,她擠出人群,激烈地喊一聲:「大姊!」
那艷麗的少婦並不理會,而蹲在一旁有個體型龐大的漢子,漆黑如熊,名叫熊 耳,卻咕噥道:「花衣說的,也有點道理……」
熊耳正是花衣的丈夫,為了幫妻,附和這麼一句。他也是族中數一數二的勇士 ,他的幫腔,自然更形成壓力。
小雨萬萬想不到事情會起這樣的變化,俏臉都變慘白了,指著花衣說:「你是 故意挑剔青狼,要破壞我和他的──」
花衣對妹子厲斥:「這裡沒有你說話的餘地!」
這女孩立刻淚涔涔直下,用手蒙著臉,轉身奔走,撞入石板屋大哭去了。
在場的氣氛一時僵著,眾人寂寂,很是尷尬。卻見蹲踞在場子中的青狼抄起酒 瓢,仰頭一口飲盡小米酒,然後立起,一句話也沒丟下,獨個兒走了。
他曉得花衣從始到終緊盯著他看,但他不理會。
他穿過夜色,來到莽莽的松林,月下一個人躑躅。夜梟呼呼嗚叫,貓似的雙眼 在樹頭上閃著光,倒像剛才花衣那一雙銳利的眸子。
認真的,青狼並不是那麼在乎花衣阻他婚事。小雨固然活潑可愛,他也不討厭 她,然而父母徵詢他的意思時,他也只是抱著可有可無的態度,由著雙親做主去了 。
其實一向來,青狼的心從沒有放在族中,或是外族哪一個少女身上,他還真想 學著熊耳那句話──花衣說的,也有點道理。
至少是其中的一句。
他總愛在山野遊蕩。自許為山林男兒,體內湍流的是原始的血液,每每他行走 山川,與鳥獸一樣的活躍,最能激迸出生命的豪情──青狼忽然感到身子一凜,他 有太敏銳的耳目,覺察到幽暗中有一團黑物向他靠近。他一蹲,一腳朝那黑物的下 肢踢去──「哎呀」一聲壓得很低,不太敢聲張似的,一個人跌在鋪滿松針的地上 。
青狼凝目瞧去,月下一張美麗的臉──是花衣。
她獨一人尾隨青狼到松林,孩子並不在懷裡。
「你來這裡做什麼?」他沉聲問,也不去拉她。
花衣沒答腔,自己爬起來,拍裙子拍頭髮,趁著月光一邊斜睨著他,探索他的 表情。半晌,她用一種幽幽的聲調問:「我壞了你的好事,你一定恨我吧?」
青狼看她一眼,淡然道:「沒什麼好恨的。」
她卻像受到刺激似的,厲聲問:「難道你真的就不想娶妻成家?」
樹梢傳來撲翅聲,夜臬飛起,朝有鼠的地方去了。青狼昂頭追蹤的方向,口裡 應道:「能成便成,不成,那也算了。」
花衣橫到他眼前,咬牙道:「如果二年前,你不是讓了熊耳,如今──」
她的嗓子忽然一緊。「如今做夫妻的,是你和我!」
青狼聆聽密林上頭撲動的音響,「吱」一聲,小東西竄過樹梢。獵物逃了,夜 臬撲了空,他隱約想著,慢慢掉過頭來看花衣。
她滿臉都是激動之色,月色裡的黑眼睛彷彿更顯得幽恨,然而她依舊是美麗的 。青狼不能不承認,她是他唯一曾經動過心的女人。
可是當初對花衣動心的,不止青狼一個。族中未婚的青年,莫不對花衣有意, 而其中與青狼競逐最凶的,便是熊耳。
熊耳也不只在這一件事和青狼競爭,他們一塊兒長大,他是事事都要和他比高 下;對於花衣,他愛戀極探,更是勢在必得。
兩人相持到最後,決定依照傳統的方式分勝負──誰在最短的時間內,獵回三 顆人頭,花衣就歸誰的。
出發那天清早,花衣在村口追上青狼,把一枚她認為象徵吉利的彩石塞進他手 裡,甚而情不自禁投入他懷中。當青狼挑起花衣的下巴來,見到她深色光澤的臉孔 充滿殷切的企盼,他動容的吻了她。
那是他第一次吻她,也是最後一次。
為了爭取時效,青狼大膽直入落馬埔漢番雜處的墾區,埋伏半日,碰上三名上 山種蕃薯的歸化番,取了三人首級,隨即奔上歸途。
他抄捷徑,走的是險崖的山路,不料途中卻在高處瞥見熊耳人在崖下,一跛一 跛走得極艱苦。
青狼下險崖,悄悄跟了熊耳一段路,才發現他不知因何緣故受了腿傷,看他傷 勢不輕,如不立刻回部落療傷,恐怕要爛去一條腿,甚至送上一條命!青狼當然知 道熊耳素性倔強,更清楚他對花衣的一片愛意;他拖著血肉模糊的一條腿,痛苦得 咻咻喘氣,卻拚了命仍然要前進──那是因為他兩手還是空空的,一顆人頭也沒有 呀。
而沒有人頭就沒有花衣,慢了還不行!那一刻,青狼深深體會到競爭的殘酷, 它讓人拿了命去爭取,犧牲的還不僅僅是自己!他忽然感覺到背上所負那三個首級 是那麼沉重,而心頭湧現出一種難言的悲憫。
然而青狼默默地走了。曉得熊耳絕不會接受他的幫助。
當熊耳突被一陣山獐的騷動所驚,踉蹌來到一處芒草叢,竟赫然發現三顆血跡 方干的人頭。正等著他來取。他又驚又喜拜倒下來──這是自天而降,神靈所賜呀 ,要他形回去迎娶花衣。感動上天的,一定就是他的誠心了。
七天後,遁入山林的青狼,回到了部落,花衣已經是熊耳新婚的妻子了。
二年來,花衣不曾正面看青狼一眼,和他說過一句話,青狼很難猜出她內心的 感受,此刻聽她哽咽一說,滿腔的幽怨令青狼不禁吃了一驚。
「?怎麼知道是我讓了熊耳?」
「新婚之夜,熊耳醉酒,說出他撿到人頭的來由,我知道那一定是你讓給了他 的,你為什麼要那麼做?為什麼?」
青狼輕輕一歎。在他,那當初僅僅是一念之間,而對花衣來說,嫁給熊耳,備 受寵愛,她也為他生了個壯小子,不能不說是好的收場;青狼自己的失意,至此也 全部?入深山大壑,不復再提了。
此刻,在月下與花衣相對,他是一派坦然。
「花衣,?與熊耳做夫妻,就像林鳥那樣的好合,又有可愛的兒子,要愛惜, 要看重……」
花衣聽這勸解,卻退倒一步,問:「你這麼說,是忘了我倆的過去……」
青狼微微變了臉色,嚴正道:「我倆並沒有什麼過去,何況?是已嫁的婦人了 ,快別提這些,對誰都不好!」
「青狼,青狼,你好絕情!」花衣顫聲說,竟滾下淚來,旋身跑去兩步,又停 下來,回頭恨恨對他發誓,「只要我還在,只要我能夠,我絕不讓你稱心如意的娶 妻!你記住了,青狼!」
他望著那道美麗抖索的影子,消失於墨黑的松林,胸中彷彿又出現二年前他利 用一頭山獐,引熊耳入草叢取人頭的那時-犖——ㄔX來的心痛。
如今事早成定局,不論當時曾留下什麼遺憾和無奈,他畢竟是個坦蕩蕩的勇士 ,他也只能立在那兒,任由悲涼的松風吹拂他一身。
青狼沒有想到,這會是他最後一次看見花衣。
過二日,青狼再度佩弓帶刀,拜別了父母。秋後是狩獵季,野獸都遷徙到低處 來避寒,要把握這個時機,族中的男人也都在農忙過後,三五成群,入山打獵去了 。
儘管青狼以此做為解釋,但他父母都明白,這次婚事的逆變,難免使他鬱鬱不 樂。讓他出門逛一圈,舒散舒散心情也好,慈愛的父母這麼想。
哪知道青狼這一趟出門再回來,部落已是人事全非。
熊耳本不是那麼願意帶著妻兒下山的,但這回花衣對青狼的婚事唱反調,在族 中引起了些非難,她也不好過,他索性讓她和七八月大的兒子跟著一起出門,到水 沙連找詹福九做生意,同行的還有他兩個表弟,幫忙扛獵肉、熊皮。
在福九那座大院落裡,但見壯丁往來,戒備很是嚴密。也不把熊耳一行人領入 廳堂,只在埕上看貨。福九長著粗大的身架子,橫闊的臉上□住一雙小眼睛,打量 的不是那批貨,是悄悄立在一旁,正奶著娃兒的那番婦。
那番婦一身黑澤豐腴的皮肉,眉一抬,兩隻水艷艷的眼睛瞄福九一下,忙又移 開。那股風情,即使在搖芳閱一群鷥鶯燕燕裡頭,也都少見。
福九繞著成捆的鹿皮踱步,操一口番話冷笑道:「貨色倒不差,可是你又要鹽 糖,又要布匹珠線──要的也太多了吧?」
熊耳愕然。「以前都是這樣子交換的。」
「現在不同嘍,市面上的行情在變化,」福九撇著粉濕的嘴唇一笑,忽然把眼 光放到花衣身上。「不過,要講價也不是不行,你把這女人留在我莊子幾天,說不 定我可以跟她講出個好價錢。」
熊耳還僵在那兒,滿頭霧水的,花衣卻變了色,抱著孩子上前拉扯丈夫的衣□ ,急道:「我們走,我們走。」
一聲大笑,福九搖過來,伸手便掐住花衣的腮幫子。「急什麼,讓詹爺招待? 不好嗎?」
他指上一枚金銅戒抬刮過花衣的面頰,她叫起來。一轉眼,番刀出鞘,已架在 福九的項上,熊耳狠聲道:「把你臭手拿開,漢佬!」
詹宅的壯丁見狀,蜂擁而上,但是主子受制,一群人威威赫赫,也無可奈何。 熊耳兩名表弟看著情形不對,胡亂捆起地上的熊皮,扛了就跟著走。
熊耳把福九直挾到山腳下才放人,等大批家丁趕到時,熊耳一行已經遁走。
鬧出不快,又恐福九率眾來找麻煩,熊耳也不敢再另尋買主了,領著妻兄弟兄 ,匆匆踏上歸途。往草莽林菁中趕一天路,到了這天晚上,才放下戒心來。
幾個男人喝了酒,感到輕鬆,醺醺然在營火邊困著了。不料,福九派出的一干 人手,早埋伏在林中,這時候一湧而上,狙擊熊耳三人,連八月大的嬰兒也不放過 ,一刀刺死。獨獨活抓了花衣,連同一批熊皮也奪了去,這當中,根本沒有所謂福 九的鹿皮。
那福九的存心,根本只在花衣身上。花衣被抓回詹宅,已奄奄一息,見福九袒 胸露腹,發著淫笑向她逼來,曉得不從必死,她本是個烈性子,這時候情願死,也 不願屈從這惡豪,當下狼狠咬斷自己的舌頭,血濺滿口。
福九不想這番婦竟然咬舌自盡,費那麼大周章,眼睜睜見它泡湯,恨得一把揪 住花衣的頭髮,大驚一聲「賤人!」把人重重摔向磚地,怨氣沖天的走了。
那瀕死的女人倒在自己的血泊裡,把散亂的濃髮都染紅了,她的臉被染血的青 絲半掩著,顯出一種淒艷的絕色。一張臉孔浮現在她朦朧的眼底,不是與她恩愛的 丈夫,不是她心疼的兒子。是她一生唯一愛過的男人……青狼……她在死前呼喚他 最後一聲。她的死訊一傳回部落,他與族人會來為她復仇,他終會為她,就為她, 拔出佩刀。
也值得了,也值得了……愈近家門,青狼愈是歸心似箭。離家的這十日,他對 部落,對年老的雙親,格外有著懸念,這是從未有過的事……翻過一道山嶺,已望 得見位於翠谷平台哮天部落,他心頭一喜,趕忙加步。突然空谷起回音,一陣急過 一陣,那是族人以圓木相擊,在群山間報警的信號。
青狼凝神判斷聲音的來處,卻不在哮天部落,是來自部落後面的山頭。
他感到驚詫而不解。既然家門已近在咫尺,他決定先回村子一探,再做定奪。
才到村口,青狼便覺得不對勁。靜──太安靜了,平日裡人畜相聞,孩子笑鬧 的聲音都聽不見,四下一片死寂……青狼匆匆進村,卻更加駭然──整個村落成了 荒墟,竟然一個人都沒有!他覺得背上迸出冷汗……陡然一條幽魂自樹端朝他撲下 來,青狼被撞倒在地,卻立刻翻起,向那黑影壓過去。
那不是幽魂,是族人米旺。彼此看清楚了,青狼大叫:「米旺,你眼睛壞得這 麼快,把我當成什麼?部落──」
「部落出事了,青狼。」
米旺將青狼拉人隱蔽的林間,慘慼慼地告訴他變故的始末,青狼聽得如雷轟頂 。
「……是一隊送親的水裡社人,在半路發現熊耳他們的,幫忙把人抬回來,阿 拖、阿望和那娃兒都沒了命M只有熊耳還有氣息……」
青狼的兩隻拳頭捏得像石瑰一樣硬。「花衣呢?」
花衣被劫,熊耳三人和孩子遇刺,死的死,傷的傷,族人感到悲憤莫名,於是 由花衣的父兄帶頭,組隊三十人,連夜下山,進攻詹福九的莊子。
一進莊,就落入陷阱。原來那福九素知番性,早佈置好、二百名的勇丁,刀槍 壘壘,就等番來。番人再怎麼悍強,畢竟敵不過這樣的人多勢眾,雖也挫傷對方好 一些人力,終究還是落敗而逃。
而福九拿定了摧殺殆盡的手段,一路追擊,最後得逃回部落的,不過三、四人 。
哮天社的老頭目,也就是青狼的父親,唯恐漢人直搗部落,連忙將族人全數遷 移到後山頭。暫時避禍,原處只留個人暗中監視。
自後山頭傳出的擊木聲,便是向外出未歸的族人打警告訊號……青狼整個人已 經化成寒冰,他粗嘎著聲,再度一問:「花衣救回來了嗎?」
米旺半晌沒吭氣,一會才說:「走吧!我帶你到後山頭,你看看熊耳去吧。」
熊耳躺在地面的木板上,渾身是血窟窿,族人已在為他身後做準備了。
花衣的父兄下山時,他負著傷堅持要跟去,血戰中遭到更凶狠的砍殺,被二名 族人先扛回來,但是受傷太重,只剩那最後的一口氣了。
他不肯合口,在等著青狼。
當青狼在他身邊蹲跪下來時,這一向奮勇如熊的漢子,用蚊豸般哀竭的力氣哆 嗦著告訴他:「花衣……死了,屍體被丟在莊外的野地,她……咬舌自殺……」
兩個男人的手交握著,瀕死的人手冷得像冰雹,送終的人手更像冰雹。
「殺福九,為……為她報仇,」這漢子至此氣數已盡,通出最後的話來,「她 愛你,青狼……她只愛你一個……」
熊耳斷了氣,兩眼仍然瞠著,惘惘充滿不甘,臉上有淚,卻不知是他死前流下 的淚──還是青狼淌落在他臉上的淚。
不出二日,閔知縣愛女真真在水仙巖為番人劫去的消息,便傳遍了水沙連。
閔正一驚,嘔出血來,閔玉不知所措,只顧抱著小棗子啼哭,而凌秀更是急得 幾乎半狂了!他守在汲文齋,困獸一般來回踱走,閔正從病榻上伸出手來,顫聲呼 道:「真真,我女……」
凌秀立刻匍匐跪倒,大叫:「恩師,凌秀去救真真,馬上去救!說罷,飛身便 往外衝。外頭是漫天的暴雨,他在雨中被手下強拉了回來。
「把總大人,這狂風暴雨已連作了二天二夜,外頭是屋毀人亡,山上更是土崩 樹倒,您要救真真姑娘也得等風雨稍停吶。"
凌秀滿面鬍鬢,使一副清俊的臉盤看來無比狂亂,他望著翻雲覆雨陰怖的天空 ,張起雙手吶喊:「真真──」
巖窟裡,暗沉沉,冷冽冽,那官府之女就在他腳邊,依然昏暈未醒。
待她醒來,便將她殺了。青狼盤坐在那兒,手按獵刀,絕不打算留情。
這半個月,青狼幾度想下山尋仇,都為大巫師巴奇靈所禁,說是險象重重,不 許他妄動。
直到二天前,巴奇靈得了夢占,要族人下山獵頭,以慰這次本族所犧牲掉的勇 士亡靈。
行動這天,巴奇靈一早在崗上觀天象,只見天色灰沉像鍋底一樣,斷言一日之 內必會變天,敦促出草的十人動作要快。行前,巴奇靈卻把青狼喊住了。
巴奇靈戴羊角的皮帽,皺紋縱橫滿臉,威嚴的眼神裡又蘊著慈愛,他使青狼想 到自己的祖父。
老人欲言又止,最後肅肅然吩咐:「青狼,千萬記得──不能留下後患。」
他佇立崗上,望著遠去的一行人當中,青狠那特別英偉的身影,臉上有抹隱昧 的憂色。
「孩子,希望你逃得過這一劫……」這話說在呼號的山風裡面,沒有人聽見。
出門所佔,吉位在西南向,果然,一下水仙巖便發現一乘漢人轎子,族人殺了 那四男一女,取下人頭。
過去族人出草,僅僅為了儀式需要,或是誇示英豪,並非心存濫殺,對於獵頭 的對象也無深仇大恨,獵頭回來,還要舉行祭典,告慰被馘首的亡魂。
但是這回不一樣,他們殺漢人,是為了出盡這段日子以來,對漢人的一腔怨氣 。他們不會饒過漢人,就像他不會饒過腳邊這漢女一樣。
青狼兩道嚴寒的目光,緩緩移向那倒臥在地的女子。巖窟裡有隱微的光度,依 稀照見她一副姣好面貌,她曲著身,裙下微露出一隻繡鞋,那麼纖小的腳……在水 仙巖上,乍見她立於石壁觀音像之前,她穿一身像月色一樣柔而白的衣裳,衣邊有 雲似的圖紙,鏤出細細的花蝶,衣在風裡顫著,蝶也在風裡顫著……她霧般的髮絲 結成髻,簪一支雕銀的釵子,像只飛鳥,垂下長長的銀絲在臉側輕晃著,她的臉… …像深山的降雪,那樣情艷,那樣潔白。
青狼一生,未見過如此的美人,那一刻,幾乎以為碰上了下凡的仙子。
她卻露出驚悚的神情,整個人搖搖欲墜,彷彿不自知的說了一句話:「不…… 不得囂張,我是彰化知縣閔正的女兒……」然後,她昏厥下去,而青狼從迷惘中醒 來。她不是什麼仙子,她是漢人之女,是官府家的小姐。
青狼拎起手上淌血的人頭,冷笑著,方纔這老傢伙便一再疾呼他們是官府家的 人,企圖嚇阻族人。官府家更可恨!過去多少漢番衝突,官府總是護著漢人,真正 講過公平的又有幾回?何況他們從周滾眉那裡得到消息──這回接受詹福九對哮天 社誣告的,正是這個彰化知縣閔正!青狼把手裡的獵刀一橫,大步便跨過去。忽然 這時候,大地起了巨雷,一股奇異的響動。
青狼豎耳傾聽,很快發現那不是巨雷,是有百騎的馬匹在奔跑──「青狼,漢 人的兵隊來了!」
族人在巖下呼喊。
搬這漢女要趁早,青狠心裡這麼一想,回首把手裡的人頭拋到巖下的族人。「 你們快走,大家分道,我隨後就趕上!」
青狼掠回來,將那漢女的身子一提……待凌秀的人馬趕到,只在山腳下找到四 名轎班和丫頭小銀的屍身,都沒了首級,而巖上落了只荷紅色繡鞋;真真──已然 不知去向。
他不知為何不能一刀俐落殺了她。
為了避開漢人的追殺,他故意走上險極的懸崖。巴奇靈的預言如真,果然變了 天;黃昏前,他背負這漢女躲進了崖上的巖窟。
這漢女始終昏昏沉沉的,不能醒來,青狼為自己的猶豫感到不耐煩起來,掌著 他那利刃,移過身去,抓起她一把鬆脫的髮絲。
她的頭髮,如霧如紗,如緞子一樣柔滑,青狼只覺得一股震盪從他握發的指端 ,直搗向胸瞠……他這是怎麼了?他恨恨罵一聲,一咬牙,豎了刀朝那截玉般的頸 子刺去──「娘……」這姑娘呢呢喃喃喚著。
青狼的手腕忽地一軟,使不出力來,呆望著這絕美的容顏,那合著的眸子不知 什麼時候逸出淚來,晶瑩楚楚的懸在眼角。
她在夢中喊著娘。她也有母親,她的母親也許正倚門等著她回去呢!青狼倒坐 下來,不曾覺得用刀有這麼困難過!他為什麼不能把她當作一頭羌一樣的殺了呢, 問題是,她怎麼看就不像一頭羌!這漢女蠕動了一下,月白色的裙裾露出一片血跡 ,青狼蹙著額傾前去看,是她失了鞋的那隻小腳受了傷,正微微地沁血,那傷口還 不小……他對自己勃然發怒──這漢女受不受傷又如何?她的傷有害無害,與他有 什麼相干?隨之一躍而起,忿忿然朝洞外去了。
真真恍恍惚惚醒來,聽見一陣小小的敲擊聲,幽暗裡見一條龐然的人影蹲在那 兒,彷彿拿塊石頭在巖板上杵著什麼,她是神智迷糊不知道怕,只覺得怪異。
她人在哪裡?這地方像個黑窟窿……還沒搞懂,先感覺到了寒意,抱身打冷顫 。杵石頭的那人抬起頭來,一張臉龐稜角如雕,深深嵌住一對眼眸,寒潭一般── 是……是那馘首的番人!他捧著石板來到她跟前,蹲了下來,她驚恐得幾欲死去, 想逃想叫,都沒了力氣。他伸手拉住她一隻腳,她全身起哆嗦,開始掙扎。
「不要動,否則我用草籐捆你」他操漢語喝道。
真真反掙扎得更凶,胸口的哮喘像飛沙一樣響,一腳踢中他的下巴,他大叫「 可惡」,真拿了草籐,先捆她雙膝,冉捆雙腕。
她成了一尾魚,脫了水在地上彈動。赫然感到腳上一陣劇痛,駭得肝膽都像碎 了。
這番要殺她,他從她的腳上剁起!然而那陣劇痛很快過去,接著來的是一波清 涼感。真真顫索索的睜眼看去,只見這番人把石板土一團濃嗆的綠泥,一抹抹塗到 她的足踝;自顧自的,始終不睬她一眼。末了,解下黑頭巾。縛在她腳上。
「你的腳受了傷,給你上草藥。」這句話寒著臉說,不成解釋,倒像恐嚇。他 整個人像個駭人的恐嚇──面目嚴峻,發長垂肩,耳上吊一隻三角型的夜光貝,閃 著冷光。
他是把她手腳解開了,她卻縮在那兒,再不能動。
他徑摸著倒楣的下巴,走到另一端,盤坐下來,不再理會她。
過半晌,真真才吞完害怕的眼淚,擠出顫音道:「你是……你是……」
她沒法子把話說完整,但青狼知道她要問什麼。「我乃哮天社的青狼。」
冷冷報出名號。
狼?他一雙凌厲的眼睛是夠像了。真真覺得渾身冰冷。「這……這裡……」她 現在說話和小棗子是相同的韻律。
「這裡是埋伏崖的巖洞。」
至此,真真才像完全的醒悟過來──她在水仙巖上香,卻遭到番人的挾持!驚 恐之餘,也顧不得受傷的那一腳,從地上踉蹌爬起,哭喊著:「我要回家,我要回 家!」搖搖晃晃往洞口奔。
青狼只是冷笑看著她。
才到洞口,真真便被風雨潑了一身。洞外是風哭雨號,一片昏黑的世界,她抹 去滿臉也不知是雨,還是淚的水珠,扶著巖壁冒險往洞外一探,登時驚呆了。
這巖窟高巍巍地懸在半空,底下是一片猙獰的黑色峭壁,一步踏出去,便是不 見底的蒼茫深淵!她聽見那番人在山洞頭陰惻惻道:「從昨晚到今天,風雨大作, 把崖路也衝斷了。?要走,那得先變成一隻鳥。」
真真忽覺得眼前變得像洞外的天地,昏黑渾沌──她身子一傾,昏倒在濕濘的 地上。
她冷得直打顫,紊亂的作著噩夢,但是有個低沉的聲音在安慰她……真真睜眼 ,見到那番人的臉龐逼臨著她,又是一驚。然而他並沒有特殊不善的表情,逕脫下 獸皮衣,給她披上。
真真不敢要,又不敢不要,瑟縮在大獸皮衣底下。
他又來-o的腳了,手勁極大。古來女子教陌生男人給這樣子碰觸,那是玷了 清白的,但是真真這時節哪裡想得到這些?她怕都來不及。
他拿來一團綠泥,原來是要給她換藥。一抹一抹推得極仔細。真真不明白這番 為何如此照顧她的傷口。事畢,他一聲不吭,又到另外一頭去坐下來,甚至背對著 她。
於是一整晚,真真擁著獸皮衣,時昏時醒的,而這自稱青狼的番人,數度過來 為她換藥,初始真真還感到恐懼,最後委實乏了,心一橫,任他擺佈去了。
到了隔日,青狼解下她腳上的黑頭巾,檢視一番,咕噥:「已經消腫了。」
他現出一抹似有若無的得意色,真真這時才發現他其實相當年輕,比她大不了 多少。他把地上一隻有個凹洞的石頭推過來,凹洞中盛有雨水。
見了水,才曉得口渴,真真顫顫捧起石碗,喝了那水。放下碗,青狼已經走開 了。
隱隱還聽得見洞外的風雨聲,天候之惡,可以想見。真真想起爹爹,自己生死 難卜,不知他有多著急,還有姑姑和小棗子……不禁滾滾落下淚來。
哭著哭著,又睡著了。
這回醒時,感覺到暖意,是她身邊不知何時升起一堆火。真真擁獸皮坐起來, 青狼人在火堆那一邊,抬頭看她,臉上有個微微的笑意。
在暖紅的火光下,這少年番人那副冷峻的神情不見了,他看來眉飛眼濃,顯出 一股英俊之色來。真真一時忘了害怕,怔忡望著他,他可也不讓著,昂臉和她對看 。她慌忙垂下頭,火光燒得雙頰紅殷殷的。
很快一股香味瀰漫過來,真真見到火上架了樹叉,正油滋滋的烤著肉呢。
她立刻覺得餓了。不論任何情況,餓總還是人的本能。
好在青狼烤食的手腳極快,真真並沒有煎熬太久,樹枝叉肉便送到她手上,她 往那酥香結實的一團咬一口,口舌間洋溢著滿足感。
「這是什麼肉?」她小小聲問這番人。
「山老鼠。」
嘴裡一口肉嘔出來,手上的烤肉塊霍然落地。「山老鼠?」真真抓著喉嚨說: 「我不吃山老鼠!」
青狼瞪眼。「為什麼不吃?」
「那……那是蠻子才吃的東西!」
真真眼睜睜見他臉色轉為嚴寒,把人凍僵。他咬牙切齒道:「山老鼠肉是蠻子 吃的,?是文明人,不吃──你們文明人,只吃文明東西,做文明事。是這樣吧? 」
她有種惹禍上身的感覺,卻不明所以。青狼依舊咄咄逼人。
「於是你們文明人所謂有教化,便可以對我族社為所欲為,佔我土地、奪我貨 物、奸我婦女,對我們趕盡殺絕,是嗎?」他一句說得比一句還要猛厲。
「我──我不知有這種事。」她啞著嗓說。 -
你是官府小姐,你是知縣的女兒,你不知有這種事?你父親正是做這種事的 人!」他逼到她面前。
真真聞言,激憤起來。「我爹為官廉正,做人敦厚,絕不苛待百姓,是漢是番 都一樣!」
青狼寒聲大笑。「那麼,幫著詹福九那廝要來追討我哮天社的,又是何人?」 他突然拔出刀來,刀上的百步蛇紋在火光下曲折突騰。
「我應該要殺了你的」他慢慢把刀刃架到真真頸上,嚇得她氣絲兒都斷了。「 在水仙巖。
我本就要立地殺了你,取下你的人頭。」
但是我不知道我為什麼下不了手。
冰涼的刀柄,挑起她的下巴來。她的下巴頦兒真小,二根指頭一掐,好像就能 夠摘下它。
火光下她的眉目唇鼻,樣樣都顯得嬌巧。
「你…叫什麼名字?」
「真……真……」她的聲音微弱得幾聽不見。
「真真……」他念。她震了震。
她是他見過最美的女子,這女子此刻在他刀下發抖。使得仇敵發抖,本是戰士 的榮耀,然而青狼現在絲毫沒有快感。許是因為這女子並非真正的冤頭債主,他只 能這麼解釋。
青狼把刀收回去,恢復他的心平氣和。撿了地上的烤鼠肉,遞給真真,「吃吧 。」
真真困難地嚥著,早聽不見自己的心跳了,然而她寧死也耍抗拒那塊鼠肉。「 我……我不吃。」
他生氣的把那肉往地面一扔。「吃不吃,隨便你,在這裡餓死、渴死,或是病 死,我一點也不在乎!」
真真見他一?又換上一臉厲色,心裡驚怕,又覺得委屈,人往後縮,眼淚終於 迸了出來。
但是這少年番人再也不理睬她,掉頭往洞口走。
他在洞口失去影子的當兒,真真還愣了一下,然後,如同領悟什麼天大的秘密 ,猛爬起來,跟著奔到洞口。
洞外依舊是那個昏天暗地的世界,眼見那番人就像一頭猿猴,在滂沱雨中攀著 黑色峭壁而去,真真簡直比被他一刀殺了還要驚恐。
他走了,他把她拋在這個上下不得的荒洞裡頭,自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