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一隅,天暗,新月剛露出臉,照不到潛入的人影。
「就那間?」粗獷的聲音問道。方正的下顎指了指對面那間門外懸著兩隻紅燈籠的房。這人生得粗獷,一顆光亮亮的頭,那亮度絲毫不遜月色。
「沒錯。」男人高高瘦瘦,乾淨的臉龐讓他整個人顯得斯文,了點也不像是綠林出身。
「走。」光頭男利落說道。
「等等。」
「等啥?」光頭男不耐吼道。
高瘦男冷覷他一眼,咬牙說道:「小聲點,你是怕沒人發現咱們嗎?」
「衝進去,把人帶走,這麼簡單的事,你這娘娘腔還要另囉嗦啥?」
「楚進你——」薄唇微微扯動,深吸口氣穩住自己。「我不跟你這大老粗計較,總之,夫人說只帶走人,不許咱們打草驚蛇。」」好好好,就聽你的,等,我等。」楚進也是明白自己粗暴得很,說不定光是開個門,就足以引起劉府的注意。
此刻,閨房裡的人,絲毫不知門外暗藏危機。
「寶姑娘,好了嗎?」屏風外,細細的嗓音充滿著期待。她是劉大人千金,蕙娘。
嬌美的臉蛋先探出屏風,黑黑亮亮的眼珠子溜轉了一圈,兩片可愛的唇瓣不自在的抿一抿,再尷尬的笑了聲。
「快點出來讓我瞧瞧。」
「嗯……你不可以笑我唷……」
蕙娘輕笑點頭。旋即,清麗的臉龐浮起一片詫然。
是驚艷。
「是不是很奇怪啊?」常家寶步出屏風,靦腆的咕噥道。從小到大,她從沒穿過質料這麼好又這麼軟的衣裳。
蕙娘猛搖頭。「不、不,你好漂亮……連我都瞧傻了呢。」
這是真的。這一襲湖綠色輕軟絲綢裙裳,紋樣精美,完全襯托出她又嬌又俏的氣質,融合了少女的清妍與小女人的嫵媚。
家寶粲粲一笑,精倫的笑容,猶如浮蕩在湖綠色的水面上,一朵兀自綻放的蓮花。
「這衣裳送你。」惹娘開心的說。
「唉?怎成?」她哪能收下?這衣裳的質料和手工,一看就知道所費不貲啊。
「不都說要做好姐妹了嗎?我有的你也應該有。」
蕙娘雖和常家寶同年,但和在市井中成長的常家寶相比,顯得既柔弱又嬌氣。巧的是,兩人都上無兄長,下無弟妹,加上常家寶的個性親切又開朗,這幾年劉大人府邸的春日宴都交由歡喜堂承辦,兩人也就這麼熟稔了起來。
常家寶輕笑。「改天你要是來歡喜堂找我,我帶你吃遍整座城!」
「好。」才允諾,蕙娘漾著興奮光彩的眼眸倏然黯淡下來。「就怕……根本投機會出門。」
「怎會沒有?嗯……」食指點著下巴,常家寶垂眸想了下,心生一計。「回去前我去跟劉大人說,邀你來我家玩。」
「我爹不會准的。他從不許我『玩』。」
「這樣啊……」常家寶努努嘴,知道他們這種人家的規矩。
什麼規矩?很多規矩,族繁不及備載,三天三夜講不完。
她聳聳肩。「其實,不出門也沒什麼關係啦,你是千金小姐嘛,當然不能像一般人那樣的拋頭露面,我爹就常說我像個野丫頭似的,一點兒姑娘家的樣子也沒有……」這樣絕對找不到好婆家!這一句自動省略。
而且,這些安慰話聽來一點說服力也沒有。要常家寶學人家做千金小姐,不如把她當包子蒸了,還比較痛快些!
蕙娘當然不服氣,足不出戶的她,好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你要是我,肯定不會這麼說。」
「是嗎?」俏麗的瓜子臉微微側著,笑說:「這樣好了,今晚我就穿這身衣裳過過乾癮,學你做一晚千金小姐,看看你這千金小姐到底好不好當,嗯?」
清脆甜美的嗓音,輕易就消弭了蕙娘的沮喪。
「嗯。」
「不過,我得先去廚房看看玖哥哥他們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待會兒再過來陪你。」忽而想起什麼,再道:「哦,那我得先把這身衣服換下來。」
方要轉身進屏風更衣,蕙娘動作極快的拉住她。
「不必換啦,你就穿這身衣服去,玖師傅要是看到你這模樣,說不定從此一顆心就只放在你身上呢!」說著說著,小女人思春的羞紅,毫無預警地爬上清麗的臉龐。
常家寶只能乾笑,箇中原因她無法對旁人講。為避免不必要的解釋,她只好附和。「好吧,就聽你的。」
房門開,湖綠色裙擺不著痕跡的掠過門邊。
房門合上。
常家寶邊走邊輕撫裙裳,柔柔的觸感,不忍釋手。
突然伺,還來不及反應,連驚呼都來不及出口,眼前一黑,她失了意識——
「楚進,你下手太重了!」
「啥?!我只用半根手指的力道。」遲疑了下,瞥了眼橫在肩上對他來說毫無重量的人。「不會吧……」這麼嫩?
有點不安心,楚進側身,說:「杜非,你探探她的鼻息。」
杜非瞪他一眼,掀開包裹纖纖嬌軀的黑麻布,伸指一探。
「算你狗運,劉大人的女兒要是出事,包準你吃不完兜著走。」事實上,他搞錯了呀!
「囉嗦!」
倏地,兩道黑影一躍,翻出圍牆——
***
「哼,想不到那姓劉的女兒長得倒是挺標緻。」屠夫人站在床邊,冷眼看著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人。
她不懂,真的不懂。那姓劉的憑什麼陞官發財,又生養了這麼一個如花似玉的閨女?他憑什麼、他憑什麼?依照慣例,最後一句話的回音在空氣中環繞十響。
「夫人,您打算如何處置她?」杜非問道。
「老爺子生前立下規矩,屠家寨只劫不義之財、不義之人,在屠家寨的規矩底下,我能怎麼處置她?」屠夫人冷冷一笑,續道:「我會好好『招待』她。」
說穿了,就是讓她留在屠家寨一些時日,讓她爹……也就是屠夫人口中「那姓劉的」乾著急,越急越好……然後,再把屠烈找回來。
以她兒子不凡的相貌、渾然天成的魅力,那姓劉的女兒鐵定會「哈」上,然後天雷勾動地火,一發不可收拾……
嘿嘿,她瞭解兒子的個性,連她這個做娘的都綁不住了,遑論區區一名女子?她相信,屠烈絕對會不告而別,留下心傷不已的那姓劉的女兒,到時候,再把他女兒送回去,女人家嘛,多半死心眼,苦衷委屈只會一股腦兒直往自己身上堆,那姓劉的還能怎麼辦呢?只有捶心敲肺噦,哈哈哈。
啃呼,不流一滴血,十幾載的仇終得一報。痛快!
屠夫人這時才想到。「對了,有少當家的消息嗎?」
杜非、楚進搖首。
「該死,雲九煥沒幫我傳話嗎?他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稍頓,床上有動靜——
常家寶嚶了聲,幽幽睜開眼,眼前朦朧一片,頭好昏,不,是好痛啊……
意識尚未收攏,她虛弱的偏過頭,看著床前三道模糊人影,他們是誰?
影像逐漸清晰,嗯……沒見過這些人啊,她在做夢嗎?一定是的。於是,拉起被褥蓋住頭,翻過身,繼續睡。
大概是沒睡好吧,頭痛死了。常家寶心想。
站在床前的人一臉愕然。
「搞什麼?老娘不是抓你來屠家寨睡覺的!」屠夫人氣得牙癢癢,厲聲吼道。
「你給我起來!」
側睡的人兒極快的翻身平躺,倏然將被褥掀開,烏溜溜的眼珠子瞠得好大。
「乖乖,第一次被夢裡的人吼醒。」她喃喃自語。「唉——不對……」
常家寶想起來了!她不是在劉大人的千金——蕙娘的房裡嗎?她記得自己換了一身新衣裳要去找玖哥哥,然後……」然後呢。她不記得了!
屠夫人見常家寶驚駭的模樣,心裡直覺快意。
「你總算醒了。」不帶一絲怒氣的口吻。反正計劃就要開始了,氣啥?
「你們……是誰?」常家寶一起身,手立即支著額頭。她痛嘶一聲,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坐起來。「這是哪兒?我怎麼會在這裡?」
「這裡是屠家寨。你爹跟你提過他和屠家的恩怨嗎?」隱約中,屠夫人似乎深吸口氣穩住情緒,才開口問道。
常家寶皺緊細眉,一臉茫茫,她在說什麼邊疆土話啊?
「我阿爹從不和人結怨。」她說。「生意人首要就是和氣生財,更何況我阿爹做食堂生意,更不能得罪客人。」屠家。記得阿爹從沒和姓屠的人往來過呀。往來的同業當中,也沒遇過姓屠的……
這下換屠夫人以為她在說邊疆土話。「你是嚇傻了嗎?在胡言亂語些什麼?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常家寶揉揉發疼的大陽穴,她怎麼會在這裡?這些人是誰?
她一點一滴整理眼前的一切——
清醒前,她人好好的待在劉大人宅子;清醒後,卻頭痛欲裂的躺在陌生的床鋪上。
這代表什麼?
她被綁架?!
她剛說……這裡是屠家寨?
也就是說——
「你們……你們……」她結結巴巴。 「是……強盜?」
「是綠林好漢。」屠夫人糾正她。「格調有差。」
做強盜也講求格調?哎呀,現在不是想這種無聊問題的時候。
烏黑的眸子戒慎恐懼地直盯著眼前風韻猶存的屠夫人。
「你們想擄人勒贖?」天啊,阿爹要是知道她被人綁架,不知道會有多擔心、多害怕——
冷靜、冷靜、不能慌——趕快想辦法離開這裡——常家寶在心裡不斷默念著這幾句話。屠夫人笑嗤二聲。「誰稀罕那幾錠銀子,我是請你來屠家寨作客。」
作客?眼前的情勢真是有點英名其妙!方纔,這位一臉凶悍的夫人已經半承認這裡是土匪窩了,但為何他們看起來都不像是那種專門打家劫舍、幹盡壞事之人?還說擄她是為了想請她來作客?怪怪,還是趕緊走人為妙!
她傻笑幾聲。「不、不敢勞煩……我和夫人您素昧平生,怎麼敢打擾?呵、呵呵,不如就此告辭。」
掀開被褥正準備下床,屠夫人接下來的話,卻讓她停下動作——
你是沒見過我,但我跟你們劉家,尤其是你爹的淵源可深哩。」
太好了,出現破題關鍵——
「劉?等等,你說什麼。什麼叫『你們劉家』。」
「我的意思是,多虧你那姓劉的爹,屠家寨才能有今天這等規模。」屠夫人幾乎是咬牙說出這些話。「所以……我怎能不回報在你身上?」
嬌俏的瓜子臉微微抽動了下,原本靈活的腦袋也回復正常。
她明白了。「夫人,我阿爹姓常,叫常菜,在東都開了家食堂,而我呢,是她的女兒,叫常家寶。我想……你搞錯人了。」
驀地,靈光一閃,她開口閉口都是「劉」家,又把她從劉家擄來,難不成他們一開始是打算擄……蕙娘?天啊,她一定得趕快回去通知劉大人這件事!
好說屠夫人也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她看常家寶的樣子,的確不像是在說謊
驀地,兩道英氣勃發的眉緊攏,瞪著身後從常家寶醒來,一直未吭聲的人。
「你們說,怎麼回事?」
「夫人,當時她是從劉千金的房裡走出來,沒錯啊!」楚進答道。所以他才二話不說,衝過去把人弄昏,直接扛回來。
「我是去她房裡和她聊天。」從她房裡出來就是她本人?什麼道理嘛!
對哦——楚進頓時啞口無言,轉而向一旁的杜非求助。
「劉小姐,別再打啞謎了,你就是本人,絕對錯不了。」杜非冷靜說道。「你這身衣服就是最好的證明。」
再對哦——楚進猛拍了下光禿腦袋。他怎麼忘了?連忙附和杜非的話。
「是啊,咱們都調查過了。」
杜非接著說:「劉小姐,你不是差府裡的奴婢拿你身上這款布料去織坊裁製衣裳?若不是量身訂做,豈會如此合身?」
「這是……」
「那姓劉的女兒送你的?」屠夫人輕瞄她一眼,嗤道:「找個好理由吧。」哼哼,她剛差點就被這丫頭騙了!
「這是事實啊。」沒人相信她的話。
靈機一動,她說:「不然你們跟我一起回去,看是要去劉大人家還是回我家都行,我會證明我的身份給你們看。」
「你這丫頭倒是挺聰明的。」
「還好啦。」常家寶邊彎腰穿鞋,邊抬眼客套的朝屠夫人頷首徽微笑。
呼,可以走人了吧?
「你還是好好做我屠家寨的客人吧。時候到了,我自然會派人送你回去。」
她說什麼?!常家寶整個人跳了起來。
「你說什麼?」她還是不相信她!
「小丫頭,就把屠家寨當成自己家一樣自在,這裡隨你走動,但我得警告你在先,屠家寨地形險要,亂跑容易出事,你的小命只有一條,可別輕易嘗試哪。」
說罷,她轉身朝楚進、杜非使眼色,示意離開。
「等等!」常家寶叫住他們。「我已經說了,我不是劉家小姐,我叫常家寶,是歡喜堂老闆的女兒!而且你們不經人家的同意就隨便把人擄來,這是犯法的,你們知不知道?」
「什麼擄人?我是請你來屠家寨作客。」屠夫人重申一次,照樣睜眼說瞎話。
「誰叫你是那姓劉的女兒——」屠夫人在心中吶喊道。哇哈哈哈!
「再說一次,我是歡喜堂老闆的女兒,我叫常家寶!不姓劉!」她兩手叉著腰,惱極了。到底要怎樣才能放她走啊?
突然,杜非插話進來。「歡喜堂?是不是那家位在東都,菜單上有道菜叫『冬筍炒肉』的歡喜堂?」冬筍炒肉是杜非的家鄉菜啊!
還沒開口稱是,楚進也說了。「歡喜堂?是不是那家要排一個早上的隊,才買得到燒鴨的歡喜堂?」每回行經東都,他必到歡喜堂買只燒鴨啃個痛快!
說著說著,連屠夫人也加入。「歡喜堂?哦,我想起來了,他們有一道菜叫『柳葉清蒸糟鱗魚』,那味道之香——」
「入口即化!」三人異口同聲。
「那你們覺得那個……」
「噢,棒極了……」
「呼,好吃啊……」
天殺的,他們竟然無視她的存在,當場熱烈討論起她家的菜!
噫?靈光一閃,常家寶有個好主意。
「如果我現在就能證明我不是劉家小姐,你們是不是可以馬上放我走?」
三人戛然止住討論,六隻眼睛直盯著她。
常家寶不慌不忙,娓娓道來:「劉家小姐是大家閨秀,嬌得很,她不可能會做歡喜堂的菜,要是我做得出來,我就是常家寶,不是你們要找的人!既然弄錯了,沒有不放人的道理吧?」他們剛不是還說,自己的格調跟一般強盜有差嗎?她就是衝著這句話,認為他們不會言而無信。
一雙身在綠林打滾多年的銳利眼睛直盯著她,屠夫人不得不承認,這丫頭的確沒有富貴人家的驕縱氣,也不像弱不禁風的千金小姐,而且從她一醒來發現自己被人擄走,不但不慌不亂,更是想盡辦法要讓自己離開屠家寨。
那姓劉的女兒,會有這種膽量嗎?
試試便知。
「好,就這麼說定。杜非,帶她去灶房。」
「等一下。」她話還沒說完。「我需要有個助手。」
看屠夫人遲疑了下,她趕緊再解釋。「這裡的灶房我用不慣,需要有個熟門熱路的人幫忙準備我要的東西。」
「杜非——」
「夫人,負責伙食的阿昆下山採買,天黑才回來。」杜非說道。
「那就由你派個兄弟給她。」
「是。」
不過常家寶真能做出歡喜堂的名菜嗎?
***
「我做得出來才有鬼!」
常家寶在灶房外煩躁的來回踱步。她家開食堂、她又愛吃,可她卻從來沒有下廚的經驗。她熟知每一道菜的內容,卻不知道要如何把材料烹煮成真實的菜餚。
這下可怎麼辦才好?
「幫忙的助手還沒來,不如趁這機會逃跑。」她喃喃自語。「不行、不行,要逃,也要等熟悉環境之後再逃,現在落跑,無疑是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屠夫人警告過她,那不像是謊話。
她雙手交握,繼續來回踱步碎碎念。
「希望幫忙的人有點天分,我把材料告訴他,應該就能做得出來——吧?不管怎樣,至少也得先經過我這張嘴,要是不行,就想辦法換人,再跟他們要求一個可以做菜的人。對,就這麼辦!」
這是她惟一的希望。
左顧右盼,幫忙的人還沒出現。
「還不快點來……要是不行,也好趁早把你換掉……」
常家寶太專注於眼前的問題上,沒發現不遠處有道黑影撲高、縱低,幾個起躍間,往這兒走來。
屠烈回來了!
他回來看看,真的只是「看看」。他的打算是,繞行寨子一周,留個話給娘親證明自己回來過,省得他娘又去找雲九煥麻煩。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會正門不走,翻牆進屠家寨。
直到他走到灶房前,常家寶才發現到他——
屠烈一看到常家寶,直呼自己實在太大意了!他以為這個時間灶房應該不會有人才是,想不到走來,正好被撞上——
正思索著要怎麼解決掉眼前的人,常家寶早他一步開口。
「你總算來了,我等了你好久耶,快點、快點——」嬌俏的人兒手叉腰,鼓起腮幫子佯嗔,隨即揮手示意他進灶房。
奇怪,這女人怎會知道他今天回來?而寨子裡怎麼會出現這麼年輕的小姑娘?瞧她這身打扮,像是城裡有錢人家的閨女……難不成……屠烈腦中浮出一堆問題,方要整理出一點頭緒,又被常家寶打斷——
「快點進來呀!」這大個兒還杵在外頭做什麼?
「要做什麼?」屠烈高大的身軀站在門前,顯得那扇門好小、好單薄。
「我要教你做菜。」
濃眉微挑。「你知道我是誰嗎?」屠烈心想,八成是認錯人了。
常家寶嗯一聲。「對哦,還沒請教你大名。不過我先跟你說,杜非剛才先帶我去貨倉拿材料,喏,就那些,我已經幫你洗好了。」做菜她不會,洗菜倒是還勉強幫得上忙。
「你搞錯人了。」簡單一句話,屠烈決定轉頭走人。突然又想起什麼,再回過頭叮囑。「不許告訴任何人你見過我。」
「等等——」常家寶毫不避嫌的衝過去,拉他進灶房。當然,拉扯之中,屠烈動也不動。「你不是來幫我的忙?」
屠烈俯視她,緩緩眨眼,搖首。
該死,都已經等了這麼久,居然還等錯人!照這麼說來,他們根本沒找人來幫她!
怎麼辦啊?完了、完了——
慌措的眸子直盯著屠烈,除了眼前這個人,還有誰能幫她?
「你?!放手。」低沉的嗓音裡有著不容逾越的男性威嚴。
常家寶整個人撲向前,抱著粗壯的臂膀,纖柔的身子纏得緊緊的,說什麼都不放。
「不放、不放,除了你,沒人可以幫我,我不管,你一定要幫我做菜!」
屠烈以為這女人打算哭哭啼啼逼他就範,想不到,她卻是板起一張俏臉,既威脅又耍賴的話語乍聽之下,像是在對他撒嬌般。
屠烈沒發現,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張俏臉上,捨不得移開。他對女人向來沒什麼耐心,對常家寶卻出乎意料地耐住性子。
「你自己不會做嗎?」該死,這女人的身子好軟,他可以清楚感覺到緊貼在他臂上的曲線。
「要是會做菜,我做什麼死巴著你不放?」
「放手。」手臂的肌肉不自覺越繃越緊。
「你先答應我。」
「你不放手,叫我怎麼幫忙?」老天爺,他在說什麼鬼話?!他本來想一巴掌啪開她的。
深蹙的眉心霎時鬆開,笑顏輕綻,她放開他。
但不知怎地,原本自然的笑容卻突然間慢慢僵硬起來,她兩手握拳擰了擰,手心怎麼熱熱燙燙麻麻的,這才想到,除了阿爹,她從沒抱過男人啊——
哎呀,現在不是害臊的時候!
「我、我、你……咳、咳,嗯……你做過菜嗎?」
屠烈點下頭。腦袋裡積存的問題越來越多,他不問,是想走得乾淨利落。他也可以趁現在一走了之——然,心裡這麼想,兩腳卻一點反應也沒有。
他中邪了麼?
「呼,太好了,那——你就照著我的話做,嗯?」常家寶鬆了口氣,還好,抓對人了。
屠烈不敢相信,他竟然就這麼照著她的意思做
常家寶也不敢相信,這人……若不是廚子出身,就絕對是天賜良才!
瞧瞧那刀工,起落間利落不拖泥帶水,一把青蔥切絲,切得細如髮絲,長度完全一致;下刀更是快狠準,挑出雞骨的同時,整隻雞竟然仍是完整無缺!
如此難得的料理人才,一定要帶回去給阿爹瞧瞧!
「你叫什麼名字?」
屠烈頓了下,瞄一眼泛著興奮神采的臉龐,一時之間心猿意馬。原本煩躁的心情,竟被那雙水溶溶的眼睛不著痕跡地化開……
「豹子。你呢?」
「是不是那種跑得很快的豹子?」瓜子臉微偏,靈活的眼眸如她的話般調皮。
「不只跑得快,我是只沒人追得上的豹子。」
朗朗低沉、的聲音,像遨遊天際的雲般無拘無束。他沒發現,早先緊攏的粗眉,在不經意間,被俏皮的人兒梳開了……
櫻唇溢出一聲「哦」,不知是真懂還是假懂。「我叫常家寶,顧名思義,就是常家的寶。」
有趣的名字,屠烈笑了笑。
少女的心,怦然一動。
柔肩微微一僵,輕咬了下唇,眼睛下意識地往旁輕飄。
「接下來?」屠烈問道。該切、該剁的全都弄好了,那麼,接下來該是準備烹調。
常家寶一怔。「啊?」到哪兒啦?
看她愣傻的模樣,淳厚的笑聲不禁自胸膛盪開,屠烈起了玩心,中指彈起一片冬筍,毫釐未差的落、在她尖而巧雅的鼻樑上,正好喚回失神的她。
常家寶細眉輕皺,卻難掩臉上浮起尷尬的暈紅。
她輕撫鼻子,有點失措的拾起落在裙上的冬筍,丟回給他,說:「那、那……那就先做冬筍炒肉!」
笑聲更爽朗了。他是第一次遇到這麼毫不做作又有趣的女人。
常家寶也被他笑聲感染,輕揚起水水潤潤的嘴角。她是第一次遇到這麼舒服自然又有趣的男人。
而且,還是一個對烹調極有天分的男人!
每一道菜她只說一遍材料內容,他不但完全記住,而且煮成的菜餚外觀,幾乎和歡喜堂一模一樣。但不知味道……
「你先嘗嘗看。」屠烈將做好的最後一道菜放在爐灶邊的木桌上,噙著笑朝猛吞口水的常家寶說道。
「嗯。」她拿起筷子邊夾菜邊問。「豹子,你在這幾的待遇好嗎?」
相處不過幾個時辰,兩人就像是相交多年的好友般,聊開了。
「以前還不錯,這幾年就不大好。」離家三年,屠夫人幾乎是下達了奪命追殺令,好逮住他這個浪子兼不孝子。因為不想和屠家寨的人正面起衝突,他算是過得有點辛苦。
常家寶驀然發現,言談之間,他的眼神好深邃,黑瞳底總是閃著光亮,落腮短胡掩住的唇微微上勾,有種難以言喻的魅力,讓人忍不住對他心生嚮往。
對他……噫?她想到哪兒去了?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往嘴裡塞東西,一口、二口,三口……好掩飾莫名的心慌。
「真有這麼好吃嗎?」她吃得好急。
常家寶猛點頭,事實上,她是從他問完才開始咀嚼食物的滋味。嘴唇嚅動著,驀地,水瑩瑩的眼底佈滿驚奇和驚喜。
她索性輕合上眼,感覺咬下冬筍時,甘甜的筍汁在齒間毫不保留的進發。她是節一次嘗到脆與軟的食物持質同時出現在同一道料理上。咬下第一口時覺得庸脆的,咀嚼幾下後卻發現冬筍慢慢在嘴裡軟化,連同筍汁一併入口,教人驚詫於方才是吃了冬筍,還是只喝筍湯?
「怎樣?」忍不住脫口問她,因她臉上那抹迷醉陶然,竟無端撩撥起他血液裡潛藏的渴望。
「好吃極了。」她睜開眼,投給他一記燦亮的笑容。
那笑容,似一陣輕風,勾起不知在何時,被他不經心擱往心底一角的記憶
「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你?」
常家寶聞言則是一臉茫然及——尷尬。阿爹曾說,男人找女人搭訕,最常說的就是這句話。當然,她也被這句話騷擾過好多次,只是每次都以嚴厲斥退對方作為收場。
可現下由他說出口,心裡卻覺得甜滋滋的……呵呵,怎麼會差這麼多?好奇怪啊——
她輕笑。「我從來沒見過你,不過……也許咱們以後會常常見面也說不定。」
這話讓屠烈馬上聯想到,她是屠家寨的人,那麼
「你是誰的女人?」他的聲音繃得緊緊的,想到她極可能是寨裡某個兄弟的女人,屠烈的臉色實在好不起來。他不懂自己在不爽什麼。
「啐,說渾話!」常家寶知道他想岔了,不知道為什麼,這念頭讓她好惱。
「你胡說什麼!我、我可是好人家的女兒,我是被……」頓了下,她不想說自己是被擄來,於是改口說:「……被請來作客,等會兒我就要回家了。」
見他臉色好轉,常家寶再說:「你……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俊朗的臉龐難得怔住。這女人怎麼會這麼「大方」?照她的意思,不就是打算和他……
「我可以替你介紹一份好工作。」
原來是「工作」,差真多!
「我家是開食堂的,我阿爹那個人啊……」常家寶從歡喜堂的沿革說到她爹常萊是如何栽培後進,歡喜堂的大廚最後一定會被他爹要求出去自立門戶,她爹說,自己經營食堂,才能更瞭解客人想吃什麼,才能在料理上下更多的功夫。
「歡喜堂的待遇很不錯唷,至少……比這個土匪窩好吧?」動之以情、誘之以利,常家寶全用上了。她真的很希望能為他找到一個發揮所長的地方,他的天分不該被埋沒的。
「一起走,可。至於那份工作,我考慮、考慮。」做廚子,他從沒想過;而他浪游慣了,也從未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太久。想和她一起走,只是想在彼此分道—揚鑣前,再見她一面。
他總覺得在什麼地方見過她……
「沒問題。我阿爹常說,女怕嫁錯郎、男怕人錯行,所以好好考慮是應該的。不過,給你一個誠心的建議,除了玖哥哥,你是我見過對料理最有天分的人。」
「他是誰?」不假思索地,他直接脫口而出。
「誰?」
「你剛才話裡提到一個……人。」屠烈聞到自己話裡的「怪」味。怎麼回事?這多不像他!今天真是中邪了麼?
未識情滋味的常家寶,根本分辨不出他異樣的口氣,只當他是隨口一問。
「哦,你說玖哥哥啊?嘻嘻,你來歡喜堂不就知道了?」突然想起什麼,她又說: 「對了,做吃食生意最重衛生,你要是有意往這方面發展,我勸你找個時間刮一刮你的鬍子。」雖然他滿腮薄薄短胡的模樣……真的很好看。
屠烈只是不羈的笑了笑。「你什麼時候離開?」
「送完菜應該就可以走人。」她知道這些菜餚雖然和歡喜堂所做的外觀一模一樣,但味道有點出入,不過這麼好吃,應該沒差吧?
「申時在這兒碰面。一起走。」
「好。」
屠烈朝她輕勾了下迷人的嘴角;便逕自轉身離開。但,走到門口時卻停下來,回頭望著她
「我一定見過你。」他說。
常家寶聳聳肩,意指她真的沒印象。
看著那雙墨瞳黯然了下,看著他離開灶房,直到背影遠去,她才說:「沒差呀,反正從今以後,我記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