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彷彿覺得自己和一個大約六英尺高的巨人一起被關在一輛玩具似的小轎車裡。這巨人似乎對開玩具車的興致很濃,旁若無人地高速行駛在車水馬龍的華盛頓街道上。
萊娜一隻手緊緊地抓住門把手,檢查了一眼安全帶是否繫牢,心裡不安地祈禱但願不會在傍晚前就像擋風玻璃上的飛蟲一樣被撞得粉身碎骨。
她想也許說說話會使緊張的頭腦暫時放鬆一下。
「聽邁拉嬸嬸說我們以前見過面,那時你父親還是總統。」最後一句話音未落,車子已刺耳地尖叫著從一輛大轎車和一輛公交車的夾縫中間飛馳而過,歪歪斜斜地兜了個圈子。
「我也聽說過,你是剛搬到華盛頓來的?」
「是的。」萊娜這才發現自己兩眼緊閉。她抬起下巴,鼓起勇氣重新睜開眼。
「我也是。」她身上散發出一股好聞的味兒,弄得他心神不寧,為了避免分心,他打開車窗,讓空氣進到車裡。
「真的嗎?」她的心已經提到嗓子眼兒了。難道他沒看見交通燈正要變紅嗎?他於嗎還不減速?只見他在黃燈馬上就要閃為紅燈的一瞬間衝過路口,她不禁長長地倒吸一口氣,這口氣憋得她差點兒窒息過去。「我們晚了嗎?」
「怎麼?」
「你好像很著急。」
「沒啥可急的。」
「可你闖了紅燈。」
他揚起眉毛,「是黃燈,」說著,換了擋,從一輛慢吞吞的小車旁邊呼嘯而過。
「我記得遇到黃燈要減速準備停車。」
「如果你還想到達你要去的地方就不必。」
「我明白了。你總這樣開車嗎?」
「總哪樣?」
「像剛搶了銀行跳上車逃跑一樣。」
他想了想,被她的形容逗笑了,「是吧。」
他轉彎向飯店方向開去。車子帶著剎車的尖叫聲停了下來。「為了節約時間。」他輕鬆地說了一句,然後把兩條長腿伸開,從車裡爬了出來。
萊娜驚魂未定地在原地沒動,屏住呼吸。謝天謝地她總算完整地到達這裡。她一動不動地坐著,看著丹-坎貝爾繞過車子,把車鑰匙交給停車童,打開了車門。
「你現在可以把安全帶解開了。」他等著她解開,然後拉著她的手扶她下車。他們離得很近,這使他又想起她身上的香味,感覺到她手的肌理和形狀。
她的確很美,他想。迷人的眼睛像玉石一樣鑲嵌在浮雕似的臉上。一張極具魅力的臉。儘管他最拿手的並不是畫肖像,但他偶爾也給他感興趣的臉畫素描。
他想也許他會忍不住給她畫素描。
萊娜的腿仍然發軟,但卻比剛才好了一些。她深深地、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像你這種人就不應該發給駕駛執照,應該永遠禁止你這種人以任何理由開車,尤其是這種罐頭似的小車。」
「這是輛保時捷。」見她似乎不想自己進去,於是他握住她的手一同走進飯店大門。「你要是想讓我減速,為什麼不說一聲?」
「我在忙著祈禱。」
他做了個幽默的鬼臉,但卻絲毫未減少他那張臉的危險性。萊娜承認,這反倒使它更具吸引力。
「你的祈禱似乎顯靈了。我們要去的鬼地方到底在哪兒?」
萊娜咬著牙關,轉到電梯旁捅了一下按鈕,然後又搶先邁了進去,按了一下舞廳的按鈕,心裡的怒氣一觸即發。
他站在她身後,轉了轉眼珠。「我說……」她叫什麼名字來著?哦,對了。「萊娜,你要是不高興,這個夜晚可就顯得太長、太乏味了。」
她的眼睛平視前方,強忍著不發作。她知道如果不能控制住自己,就會爆發出一連串諷刺挖苦的話來,那就會錯上加錯。「我沒不高興。」她的語氣就像加拿大的冬季一樣,冷若冰霜。
多年訓練有素的舉止使她沒有在電梯門滑開的那一刻就高視闊步地走出電梯,相反,她邁出電梯,來了個漂亮的轉身,等著他站到她的身邊。
丹-坎貝爾挽起她的胳膊,注意到她的兩頰因生氣而發紅,那張冷漠、端莊的面孔呈現出激動的神色。他暗自想,如果他對她有興趣的話,會經常惹她發怒好使她的臉頰立刻紅潤,使她的眼神激動地閃爍。
可是正因為他對她不感興趣,並希望盡可能順利地打發掉這個夜晚,他只得安撫她一句「對不起」。
對不起?她一面跟著他走進舞廳,一面想。說聲對不起就完了?顯然他沒有繼承他父親的任何外交才能,也沒遺傳他母親的任何修養和風度。
舞廳裡人聲鼎沸,至少萊娜不會和一個不懂禮貌的蠢人談上一個晚上。只要有機會,她就離開他,找一個聰明人聊天。
「喝酒嗎?」他問她,「白葡萄酒?」
「是的,謝謝。」
還是讓她呆在原地不動為好,當他遞給她一杯酒,又給自己選了一種啤酒時想。謝天謝地,他那好管閒事的祖父這回沒扮演一個牽媒拉線的角色。
「你們在這兒!」邁拉匆匆跑過來,張開雙臂。哦,他們是多麼般配的一對!她急不可待地要告訴丹尼爾他們的孩子們在一起是多麼合適,多麼引入注目。「丹-坎貝爾,你真瀟灑。」她的頭略微傾斜,讓他彎下身子在她臉頰上吻了一下。
「能和我跳個舞嗎?」
「當然。你的父母都來了。你們幹嗎不過去和我們一起坐一會兒?」她走到他倆中間,一個胳膊挽起一個把三人連在—起。「我知道你們好熱鬧,還要跳舞,今晚的音樂美妙極了。但是,現在我要自私一回了,只佔用你們幾分鐘。」
邁拉展示著她多年練就的本領和風度,領著他們穿過人群,繞過聚在一起聊天的人們,在鋪著白色檯布、擺著一束束絢麗多姿的鮮花的桌子之間飄過。
她急切地想抽空觀察他們在一起的情況,琢磨他們形體語言的細枝末節,看看他們如何交流。她的頭腦中已經列出了參加婚禮的客人名單。
「你們看誰來了?」邁拉大聲說。
「丹-坎貝爾。」謝爾比-坎貝爾-麥格雷戈一下子站了起來,張開雙臂迎接她的兒子。她那檸檬色的絲綢長袍沙沙作響,一頭黃褐色的鬈發在她臉頰上拂來拂去。「我不知道你來了。」
「我也不知道您來了。」他緊緊擁抱了她,又轉身和父親擁抱了一下。
艾倫-麥格雷戈一頭銀髮在燈光下閃閃發亮。他看著兒子,欣慰湧上了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帝,你怎麼越長越像你祖父了?」
傻子也會愛上這個家庭的,萊娜想。但是他們之間的愛顯得那麼深厚,愛的交流是那麼自然,她情不自禁地被感動了。
如果在同樣的情況下換作她的父母,則無非是乾巴巴的飛吻和「你好」之類的客套話。
謝爾比轉過身來,一雙灰眼睛帶著溫存,細長的眉毛好奇地挑起,「你好啊。」
「謝爾比-麥格雷戈,這是我的教女,」邁拉不勝驕傲地說,「萊娜-德雷克。」
「見到你真是太榮幸了,麥格雷戈太太。」
謝爾比握住她的手,這雙手強壯有力讓她高興。「你是唐娜和馬修的女兒?」
「是的。他們現在在邁阿密。」
「你再和他們通話時請代我問他們好。艾倫,這是萊娜-德雷克,唐娜和馬修的女兒,還是邁拉的教女。」
「邁拉經常和我們說到你。」艾倫抓起她的手,熱情地握住。「聽說你回到華盛頓來了?」
「是的,先生。還是回來好。很榮幸又見到了你們。第一次見到你們時,我還是個孩子,那時我真覺得誠惶誠恐。」
他給她拉過一把椅子,笑著說:「我那時是不是挺嚇人的?」
「不,先生。您那時是總統。我剛剛掉了兩顆門牙,傷心得像個小傻瓜。您給我講牙齒仙女的故事。」她笑了,「於是從那時起我就愛上了您。」
「真的嗎?」艾倫對他妻子擠了擠眼睛,謝爾比格格地笑出了聲。
「您是我崇拜的第一個偶像。兩年以後才被丹尼斯-賴利所取代,那只是因為他穿著童子軍軍服看上去特別神氣。」
很有感染力嘛。丹-坎貝爾一邊聽著萊娜和他的父母聊天,一邊想。她怎麼突然間變得熱情、活潑了?其實,冷漠依然存在,但只是存在於表面,她的內心深處卻是溫柔活潑,極富魅力的,如同一枝剛出水的芙蓉惹人喜愛。
她的笑聲宛如雲霧山中淙淙的流水,生動悅耳,令人想入非非。他不得不承認,觀察她——她那活潑可愛的姿態、波浪起伏的秀髮和那曲線分明的朱唇,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
她的嗓音深沉圓潤,談吐溫文爾雅,吐字清晰自然。聽她說話也是一種享受,尤其是當她和別人談話時。
「丹-坎貝爾,看在上帝的分上,」邁拉輕輕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小聲對他說,「你可還沒有請萊娜跳舞呢?」
「什麼?」
「你還不請萊娜跳個舞,」她耐著性子,壓低聲音說,「你的禮貌都哪兒去了?」
「哦,對不起。」真要命,他想,但卻彬彬有禮地用手碰了一下萊娜的肩膀。
她差點嚇了一跳,轉過頭來,眼睛直直地看著他。她全然忘了他在旁邊。她內疚地意識到她忽略了自己的職責。她臉上做出了個笑容,準備把注意力從快樂可愛的父母身上轉移到魯莽愚笨的兒子身上。
「想跳個舞嗎?」
她的心一沉。如果他跳舞也和開車一樣,那麼她的肢體能完好無損地留在舞池中就算她走運。「是的,當然。」
如同一個加入消防隊的女人,她站起來,在他的引導下勇敢地走向舞池。
至少音樂是美麗的。銅管樂隊奏出低沉的、夢幻般的旋律。有幾對舞伴已經翩翩起舞,舞池裡越來越擁擠。萊娜希望她的舞伴不至於因為過分擁擠而不顧一切帶著她在人群裡橫衝直撞,踩到她的腳或把她的胳膊扭得脫了臼。
他停在舞池邊上,一隻手輕輕摟住她的腰,腳步隨著樂曲邁出。
奇怪,簡直讓她難以相信,這個又高又大的人舞居然跳得這麼好?摟在她腰間的大手既不粗糙也不笨拙,極富男性魅力。使她非常難受的是在他的手和她的肌膚之間只有一層薄薄的絲綢。
燈光閃動著黯淡下來,晃在他的臉上,晃在他那變得五顏六色的不馴服的頭髮上。他的肩是那麼寬,眼睛是那麼藍。
她努力要把這些怪異的念頭從頭腦裡驅除並做出視若無睹的樣子。「你的父母人很好。」
「我喜歡他們。」
她真是楊柳細腰,像一株長莖玫瑰。他看著燈光照在她的臉上,不覺把她摟得更近了點,他們的身體配合得如同一個複雜的智力玩具難解難分的兩個部分。
她的心跳加快了。無意中她把手滑過他的肩膀,手指觸到了他的後脖子。「唔……」他們剛才說到哪兒了?「我都忘了華盛頓的春天是什麼樣了。」
「是啊。」一股慾望蛇一般爬進他的脊骨,頑固地盤踞在他的腦子裡。這到底是從何而來的呢?「我想畫你的臉。」
「當然可以。」他說的是什麼她一個字也沒聽見,只是在想肯定會有女人心甘情願地淹沒在那對藍藍的眼波裡。「我想明天八成要下雨。」她覺得他的手指在她的背上伸開,不由得輕輕歎了一口氣。
「很好。」如果他把頭再向下一點,就會夠到她的櫻唇,就會知道其味道到底會把突然產生的慾望之刃磨平,還是會把它磨得更加鋒利。
就在這時候音樂停止了。不知是誰撞了他們一下,有人把一個薄薄的玻璃杯摔得粉碎,玻璃碴似乎把他倆包圍了。
他們同時退開,並都皺了皺眉。
「謝謝,」萊娜說,她的音調又重新恢復正常。「真是太好了。」
「是的。」他挽著她的胳膊,保持著非常輕盈、非常客氣的接觸。他只想快點兒把她送回桌旁,放下就溜掉,直到頭腦清醒過來。
她的想法與他如出一轍。她只想趕緊跟他回到桌子旁,趁她的腿還未發軟之前快點兒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