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不住的往事如風,想來教人心痛。
葉國維從記憶中跌出,輕輕地吐了一口氣,順一順喉中的哽咽,伸手遮著雙眼,他的淚早在十年前就應該流乾了啊?
抹去淚,他閉上眼,試著去想後來的一切,他幾乎記不太清了。這十年來,他像活在夢裡,吃睡照常,然而,就像被抽掉靈魂的機器人,雖然重複著生活裡的必然,卻什麼都不在乎,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再去在乎了。
臨桌客人的手機在這時響起,他聽得清清楚楚,彷彿和十年前那個晚上的電話聲重迭了。
那天晚上他值班到凌晨一點,洗完澡正準備就寢時,一陣急促的電話聲在寂靜的夜裡乍響,他伸手接起,一個陌生且操著洋腔的國語,從另一頭傳來,就此揭開悲傷的序幕。
「喂,請找葉國維先生。」對方的聲音聽來很緊急。
「喂,請找葉國維先生。」對方的聲音聽來很緊急。
「我是。」他小心翼翼地回答。
「葉先生,我是藍彥的經紀人,她……」電話那頭的聲音被一陣哽咽打斷,葉國維感到心跳突然加速,不好的預感籠罩在心頭。
「她怎麼了?」他的聲音顫抖、手心發汗。
「她駕駛的賽車……在義大利站出事了。」
他像受到電擊,從頭頂麻到了腳,擠出的細微聲音,彷彿不是自己的,「那她呢,有沒有事?」他兀自掙扎,盼望得到最後一絲的希望,希望她是不幸中的大幸。
但事實與他的願望總是相違。
電話那頭最後傳來的話是--
「藍彥……沒救回來。」
他覺得自己的呼吸和脈搏都在-那間停止了,他呆在原地,聽不見任何的聲音,四周圍一直轉、一直轉,最後終於掉進無邊的黑暗。
他覺得自己的呼吸和脈搏都在-那間停止了,他呆在原地,聽不見任何的聲音,四周圍一直轉、一直轉,最後終於掉進無邊的黑暗。
後來他記得自己作了一個長長的夢,他在夢裡看到藍彥的背影,他喚她,她沒有回頭,只是舉起她的右手揮了揮,瀟灑的跟他說再見,然後愈走愈遠,終至隱沒,就像那個午後,他在機場大廳送她離去時,她留給他的最後影像。
他不明白,是不是他對命運之神的道歉不夠誠心,才會讓藍彥的話一語成真;還是像他原先害怕的一樣,在如戲的人生裡,他折殺完了最後的福分,於是悲哀終究也落到了他頭上,讓他嘗到失去珍貴的另一半的滋味。
當葉國維再次睜開雙眼時,人已經躺在醫院了,他母親一見他醒來,就趴在他身上大哭;他父親站在他母親的身後,眼眶泛紅,兩鬢的白髮醒目,拍著他母親的背,嘴裡直說:「不要這樣啦,人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你看伊瘦成這樣,這樣甘有價值?」葉國維的媽媽起身摸著他的臉說。
「人醒來最重要,代志過去你就別擱講,讓伊好好休困。」
「你這個囡仔怎麼這夭壽,為了一個女人連命都不要了!」他的母親一面哭、一面說。
葉國維只是用一雙眼望著她,感到整個腦昏脹脹的。
「好了啦,你擱講這個是要幹嘛,你就卡好心點,伊才剛醒來,你就讓伊好好休困,啥米代志以後再擱說。」葉國維的父親說道。
「算我在講心酸的,一個囡仔我養到這麼大,現在為了一個四處跑的女人連命都不要了,我甘能夠不傷心?我早就跟伊說過,離那個人遠一點,伊就是不聽,現在……」他媽媽哭得更厲害了,眼淚鼻涕齊流,「你不知道,我那時看到伊,不僅是驚怕,我擱就心痛!」
葉國維看著父親歎了一口氣便沒再接話。
這時,門突然開了,一個穿著白袍的人影走了進來,他認出那是他的上司,外科部的主任--王醫生。
葉國維疑惑的看著他,王醫生有點訝異,隨即露出笑容,「你總算醒了。」
「很久了嗎?」葉國維扯著乾啞的嗓子,冒出一句話來。
「是啊,兩個多禮拜了。」王醫生一邊檢視葉國維手上打的點滴,一邊回答道。
「醫生,請問一下,我兒子是不是沒事了?」葉國維的母親著急地詢問醫生。
「醒來應該就沒事了,等這瓶點滴打完,我們再替他檢查一下,如果沒什麼,應該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多謝喔,醫生,多謝喔。」葉國維的母親拚命點頭向醫生道謝。
「不用客氣,這是應該的。」話說完,王醫生便轉頭對葉國維說:「國維,你覺得怎麼樣?有沒有哪裡感到特別不舒服?」
「若有不爽快的所在,你就要跟醫生講。」葉國維的媽媽在一旁含淚叮嚀道。
葉國維搖搖頭。
王醫生看著他打趣道:「還有,你要多保重啊,這兩個多禮拜,小郭他們為了排你的缺,幾乎要忙不過來了。」
「我會的,替我跟他們說聲抱歉,造成大家的困擾了。」葉國維有些吃力的說。
「哪的事!說是這麼說,大家都很替你擔心,總之,你現在好好休息,把身體養好最重要,我等會再過來。」說完,王醫生拍拍他的肩膀,隨即轉身離開。
醫生離開後,葉國維的父親對他母親說:「你也已經很累了,要不你先返去休困,我在這照顧伊就好了。」
「袂使,我怎會放心,我要留在這。」
父親轉頭看一下他,突然把他的母親拉到一邊,低聲說:「伊現在的情緒看起來很穩定,你就別擱刺激伊了,聽我的話,先返去啦。」
「我兒子現在這樣,我怎麼困得下去?一個好好的人,現在變得瘦比巴,你沒看到?伊整個臉都凹下去了,我這個做老母的,心肝親像乎人拿刀在剮。」葉國維的母親邊說邊啜泣。
「好了啦,攏過去了,伊現在醒了,已經沒代志了,你也別想那麼多,緊返去休困,你身體沒顧好,若是倒下,是要按怎照顧伊?」
葉國維靜靜地看著他們對話,像是出了竅的靈魂,旁觀著這個病房裡的一切。
母親像被說服了,定近他的床邊,握住他的手說:「你好好休困,媽媽明天再來看你,你有想要吃的東西沒有?媽媽給你帶來。」
葉國維搖搖頭,看著他的母親一臉哀傷疲倦、雙眼也有些腫,他有點抱歉,卻什麼也沒說。
母親離開病房後,父親拉了一把椅子靠在葉國維的床邊,靜靜的坐著,空蕩蕩的病房頓時回復一片寧靜,只聽到兩個錯落的呼吸聲,伴隨著白色的病床、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天花板,像極了一隻白色的巨獸,吞沒滿室的寂寞,還有那在寂寞裡的,早已受傷的心靈。
葉國維轉頭看看父親,再轉回頭,兩隻眼盯著天花板,開口劃破沉默,「爸,你們怎麼會在這?」
「你身體還很虛,好好休困,不要說太多話,啥米代志以後再擱講。」父親說道。
「爸,我沒事,你說吧。」
葉國維的父親先是長長的歎了一口氣,接著說:「是醫院打電話到厝裡來的,說你好幾天沒去上班,也聯絡不到你,我跟你媽就到你住的所在找你。」
「你們送我到醫院的?」
「那個時候,你全身軀都是熱的,」葉國維的父親聲音微微哽咽。「我們按怎叫你也叫不醒,我跟你媽都嚇到了,趕緊把你送來醫院。」
「是嗎?」葉國維依舊盯著天花板。他不記得了,好像一覺醒來,天地全變了,不再是他熟悉的那個模樣。
「好了,過去的代志就算了,你也別擱想,好好休困,別擱讓你媽媽為你擔心了。」葉國維的父親說。
接著是一段相當長的沉默,然後--
「爸,對不起。」葉國維突然以細微嘶啞的聲音說道。
父親沒說什麼,只是拍拍他的手臂,他閉起眼,小小的病房再度陷入一片沉靜。
在醫院裡多待一天後,葉國維出院了,回到他在長寧街的家修養。這段期間,除了醫院的同事外,連黃耀平也來探望過他。
那天黃耀平一看到他,嘴上雖然像是在開玩笑,神情卻顯得很擔憂。
「葉國維,你有沒有照過鏡子,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看起來,跟鬼沒有兩樣,這樣誰還敢找你看病啊!」
大病過後,葉國維元氣全無,連笑都很勉強。
「你怎麼知道的?」他問。
「我找不到你,打你的手機也不通,最後打到你們家,伯父告訴我的。你怎麼還這麼虛?」
「還好。」葉國維露出淺淺地笑容。
「還好才怪,你知不知道你爸媽很擔心?」黃耀平收斂起打趣的笑臉,一本正經地說。
「我知道。」葉國維低下頭。
「沒什麼過不了的事,你又不是一個人,再難過都會有人陪你一起扛。」
葉國維嘴角牽動了一下,但沒接話,他不知道該回答什麼,很多事在他腦海裡模模糊糊的,連他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喂,你知道嗎?」黃耀平話鋒一轉,試著緩和太過灰色的氣氛。「前幾個禮拜我去藍橋街附近談事情,你還記不記得呂山咖啡館?我那天想說去那坐坐,誰知道一到那,才發現咖啡館倒了,現在是一間很時髦的髮廊。」
「真的?我好久沒去了。」葉國維說著,往事也一一浮上心頭。「我記得你以前很愛到那裡逛。」曾經,他們每個週末總會到藍橋街消磨時光,照黃耀平的說法,那裡常有時髦又標緻的美女出沒,他總說那裡是消磨午後時光的最好去處。
「我也記得,你還在那還把到A女中的校花,叫……楊啟妮是不是?前幾年我聽說她到國外念MBA,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
「是嗎?」聽黃耀平這麼一說,倒也勾起他一些早已忘了的記憶,楊啟妮--他依稀記得這個名字,但卻無法將名字和人的輪廓連起來。
「葉國維,有些事--」黃耀平囁嚅道:「我是說,你……」他忖度著該如何啟齒。
「別說我了,」葉國維截斷他的話,「說說你吧,怎麼樣?你和你太太還好嗎?」
黃耀平輕歎一口氣說:「我們很好,紹慈懷孕了。」
「真的,男孩還是女孩?」
「還退不知道。」
「預產期是什麼時候?」
「還早呢,現在才兩個月,明年初吧。」
「恭喜你,寶寶出生,我一定會包一份大紅包給他。」葉國維笑笑地說。
話說多了,他感到有些累,身子往後靠向沙發椅背。溫暖的陽光灑在他身上,窗外的藍天、流動的白雲,這樣美的景致,哪裡都有,只是有人離開了,到很遠的地方,再也不回來了。
一個禮拜後,葉國維重新回到醫院上班,他父母不提,他索性也不說,把將近一個月裡所有大大小小的事,拋諸腦後,彷彿從沒發生過一樣。
然而,把頭埋進沙裡的鴕鳥,最大的悲哀,不是看不清楚事實,而是改變不了事實。
一個月後的某天晚上,正當葉國維下班要離開醫院時,有人敲了他的門,走進來的是一位紮著馬尾的男人,他覺得有點面熟,但想下起來是誰。
先開口的是那個陌生男子。
「你好,葉先生,我們見過面的,我是藍彥的經紀人,David。」
葉國維朝他點點頭,心裡某個部分也跟著翻騰起來,他試圖阻止它們向他襲來,但卻是徒勞無功,因為站在他面前的男人緊接著說話了,「其實我應該早點來看你,但有很多事必須處理,所以一直拖到現在才過來--」經紀人頓了一下,口氣黯然地接著說:「藍彥下葬了。」
一聽到這句話,原本戰戰兢兢定在一片薄冰上的他,猛然砰的一聲,跌進冰河最深處,他身子一顫,似已站不住腳,他伸手撐了一下桌緣,然後這一個月裡發生的所有事,突然像倒帶的錄影機開始在他腦中播放。
他回到醫院上班,他在家靜養,他住院,他沉睡,再之前呢?
是了,他記起來了,在他沉睡前的最後一通電話--
藍彥沒救回來,沒救回來,沒救回來……
原來這一個月來,他一直在做的事,不過是繞著這個悲哀的事實打轉。
「葉先生,這一個月來,我一直試著聯絡你,因為你是藍彥唯一的親人,這件事本該由你來做主,但我聯絡不上你,所以我自作主張,讓她留在那,希望你能瞭解。事實上,她在歐洲有許多車迷,她一點都不會寂寞的。」經紀人說。
葉國維茫然的看著他。
「這是墓園的地址。」經紀人遞了一張紙給他,紙上有一連串用義大利文寫成的地名。葉國維握著那張紙,手抖得很厲害,腦中一片空白,再也忍不住暈眩,跌坐在桌上。
接著是一段長長的沉默,像種默哀似的,藍彥的經紀人試著開口,想打破這種令人窒息的哀傷氣氛。
「藍彥真的很了不起,她是第一個在F3000賽的女車手,以前根本沒有女車手做到過,但藍彥硬是做到了……而且還做得很好。你知道嗎?今年只是她跑F3000第一年,但她交出的成績,已經足以在賽車界引起震撼了,歐洲的一些報紙,還特別替她做了專題。」經紀人語氣中帶著一點驕傲。
但聽在葉國維的耳裡,卻只感到極度的諷刺和痛苦,他不在乎藍彥拿了多少個冠軍、創造了多少的話題和歷史,他只在乎她有沒有好好的活著。
「沒人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賽季走到這,藍彥拿了4個分站冠軍,是所有選手中成績最好的,開賽前兩天,她還跟我說覺得狀況很好,我們大家也都有信心,她會在這個分站拿到好成績……」藍彥的經紀人一陣哽咽,「根本沒有人想到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結束的,事情不應該是這樣……」說到最後,聲音中已帶著濃濃的哭意。
葉國維靜靜的聽著。
「藍彥這一季的成績真的很突出,大家都預估繼續以這樣的成績跑下去,在明年合約結束前,她應該會順利拿到FIA的S?她應該會順利拿到F1A的Super License,歐洲的媒體也都預測以她這樣的成績,在拿到Super License後,一定會有F1的車隊和她接洽,能在F1出賽一直是藍彥的目標,她也幾乎做到了,如果不是……」經紀人再也說不下去,用手抹了一下眼睛,擦去淚水。
葉國維沒說一句話,木然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卻教人看了更悲傷。
「葉先生--」藍彥的經紀人出口喚他。
許久,他彷彿是走出迷霧的旅人,在理智的邊緣,他的目光掠過藍彥的經紀人,落在遠方,下定決心,他要知道藍彥生命的最後一刻。
「我想知道全部的經過。」葉國維的聲音有些抖。
經紀人看了他一眼,猶豫了一下,然後吸了吸鼻子說:「開賽一個小時後,她的車子在過高速彎時,不知道什麼原因,突然搖晃得很激烈,接著就滑過砂石地,撞上路旁的護欄,事情發生得太快,根本來不及反應,車子的速度又那麼快,撞擊後整個鼻翼和右半部的車體全毀……然後……然後,」經紀人又是一陣哽咽,「車子右前方的懸吊機柱從車上分解,碎片刺進她的頭盔……送到醫院已經來不及了……」說著說著已然泣不成聲。
葉國維聽得整顆心都絞痛起來,覺得那根刺進藍彥頭部的碎片,同時也刺進了他的心,血淋淋的、硬生生地斬斷藍彥和他在這世上的牽連。
經紀人緩了一口氣,語帶哽咽地繼續說道:「賽會立刻出示了紅旗,醫務人員把藍彥移出駕駛座,用直升機把她送到醫院,醫院隨後發佈藍彥的死訊,但場邊的醫務人員說,實際上,藍彥在到醫院之前,就已經沒有心跳了。」
身為一個醫生,葉國維遇到過太多的生離死別,但直到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他才瞭解到那有多讓人痛不欲生。此刻,他像親自定了一遭,在千百里外的醫院,親耳聽到藍彥被宣告死亡。
誰能告訴他,他究竟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要給他這樣的懲罰?
在崩潰的臨界點想尋找支撐的力量,葉國維拳頭緊握,指甲深深陷入肉裡。
「為什麼會這樣?」他問,聲音抖得更厲害了,靜肅的空氣中,甚至能清楚的聽到他牙齒打顫時所發出的嘎吱聲。
藍彥的經紀人擦了擦眼淚說:「真正的原因,要等義大利當局的報告出來才會知道,不過他們在開賽十分鐘後,場上曾經發生很嚴重的碰撞,有人猜測藍彥可能因此輾到散落的碎片,才會發生意外,但一切還是要等調查結果出爐後才能確定。」
知道事情的所有經過後,葉國維只感到濃濃的懊悔和悲哀,他懊悔當日不夠堅持,明知道賽車就是和自己搏命,他仍尊重藍彥的選擇,然而他的讓步,最終卻換來了她以這種方式和他說再見;更教他悲哀的是,留不住她後,連送她最後這一程,他也無法做到。他一生和藍彥如此親,到頭來的結局卻倉促得教人心碎。
「她走的時候痛嗎?」葉國維這時突然問,嘴唇仍不住地顫抖著,聲音卻很輕、很輕。
「他們說她當場就走了……我寧願事情就像他們說的那樣,那麼即使藍彥真的感到了痛苦,也只是一瞬間的事。」經紀人說。
他聽著鼻頭已酸,於是閉起眼,試圖壓抑欲湧的眼淚。
經紀人看著他有些不忍,儘管自己也難過著,仍試著說些安慰的話。
「葉先生,發生這種事,大家都很難受,但不管怎麼樣,我相信像藍彥這樣的人,是不希望看到你為她難過的……畢竟她所做的,是她最喜歡的事。」
「所以她就有權利說走就定?」他怕是再也忍不住眼淚了。
「葉先生--」經紀人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好像再說什麼都是多餘、都是殘忍的。
他們再度陷入一片沉默,然後經紀人像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從口袋裡掏出一條項鏈,仔細一看,那其實是一個戒指,卻被人用細細的銀煉串了起來。
「葉先生,」葉國維被他的聲音拉回了視線,隨即定在他手上拿的東西,他立刻就認出來了。「這是藍彥在事發當時戴在身上的,我想應該把它交還給你。」經紀人說完,便把它遞給葉國維。
葉國維接過它,眼眶馬上就紅了,這是他在機場送藍彥時,向她求婚用的戒指。當時的他,不敢馬上聽藍彥的回答,還故意將她考慮的時效拉長,他告訴她,當他們再次相見時,如果她答應他的求婚,就戴上他送的戒指,但他怎麼也沒想到,那次在機場的送別,竟會成了永別。
人的渺小,就在於他無法抵抗生命裡每一次的不可預知,就像他從來就無法阻擋命運把藍彥帶到他身邊,又把她從他身邊給帶走。
強忍許久的眼淚在此刻幾乎奪眶而出,他顫抖著聲音問道:「她在事發時戴著?」
「嗯。到醫院進行急救時,他們才把它拆下,轉交給我。」
聽到這,葉國維再也忍不住了,他雙手掩面,終於哭出聲來。
--這就是你的答案嗎?藍彥,你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告訴我?為什麼?
他在內心大聲哭喊著。藍彥在生命終結前,告訴他,她願意作他的妻子,這是她給他的最後一點恩惠嗎?她終於聽到他內心深處的渴求了嗎?
但她怎麼會以為他有這麼大方、這麼容易滿足、這麼堅強……
葉國維試圖讓自己鎮定下來,他大力吸了一口氣,慢慢放下手,睜開眼的同時,淚意已散去,心已死。
猜到那個戒指應該對葉國維有很深的意義,藍彥的經紀人便由著他去宣洩內心的激動,在他平復情緒後才接著說:「藍彥在歐洲很受歡迎的,出殯那天,很多她的車迷都來送她。」
「那天,天氣好嗎?」葉國維問,聲音很輕很輕。
「很好,一點雲都沒有。」
「那就好,她不喜歡陰雨天。」他記得藍彥說過,她喜歡大晴天,愈晴朗愈好,他笑她說那是因為異性相吸的原理,她才會欣羨她本質上所缺乏的東西。
醫院的廣播此刻突然響起,藍彥的經紀人看了一下表,起身向葉國維道別,「葉先生,我想應該對你交代的事就這些了。」接著他意味深長地說:「藍彥對我而言是很特別的,我想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她。」說完,便準備要離開。
在他扭開門把時,葉國維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藍彥的事,謝謝你。」
經紀人搖了搖頭說:「這是我應該做的,也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了。」
葉國維看著他,倏地,神色一變,目光轉為沉痛,「但我不會去看她的。她曾經跟我說過,賽車界有個不成文的規定,車手永遠不會死在賽道上,那為什麼會是這樣的結局?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說到最後,語調輕得像在喃喃自語,「我沒辦法原諒她對我的欺騙,所以我永遠不會去看她。」
送走藍彥的經紀人後,葉國維沒再流一滴眼淚,他開著車往濱海公路去。午夜的公路上,人、車稀少,只聽見呼嘯的風聲和海邊的浪濤聲,黑夜裡,像極了一陣又一陣的哭號聲。他突然把心一橫,油門跟著踩到底,時速表上的針破了一百,一百五,整個車身像要飄起來似,乘著風追逐速度原來就是這樣的感覺,像走在鋼索上,在只要一個差錯就是車毀人亡的邊緣,品嚐刺激的快感。
是這樣嗎?藍彥。
突然,一陣刺眼的光芒從前方射來,他腦中沒有任何減速的念頭,索性就這樣,不顧一切,就算傷了旁人也在所不惜行嗎?他開始想著,在死亡前一刻劃過藍彥腦中的最後一個念頭是什麼?是他嗎?又或者正如她的經紀人所說的,她做的是她自己最喜歡的事,所以縱然是面對這樣嚴重的意外,她也能歡欣擁抱這樣的代價?那他和她到底是不同的,因為即使在這一刻,他也還是做不到像她那樣瀟灑得近乎狠心!
於是他大力踩了煞車,避開來向的車子,跟著整個車身打滑,衝進路旁的砂石堆裡,前額猛力撞上方向盤的上緣,血緩緩流下,流過他的嘴唇,鹹鹹澀澀的。突然,一個東西從他口袋裡滑落,他撿了起來,那是他在機場向藍彥求婚用的戒指,在藍彥生命的最後一刻曾緊緊貼在她胸口,如今重回他的手,在寂寥的黑夜裡獨自散發著亮光,他握住它,愈握愈緊,彷彿只要將它嵌進他的掌心,他就能感受到藍彥也在他的體內,呼吸著他的呼吸,心跳著他的心跳。這麼一想,他突然覺得全身都痛了起來,胃跟著一陣痙攣,抽痛蔓延到他的胸口,像有東西在那翻攪,他連忙打開車門,開始乾嘔了起來,試著把從剛才就一直梗在他喉頭裡的東西全嘔出來,然後,一切就像突然找到宣洩的出口般,他終於徹底地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