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葉國維來說,關於藍彥的賽車事業,他知悉的並不多,一直到她踏入職業的第三年,他才終於有機會親眼目睹她在賽車場上的風采。
那年十一月,他親自飛到澳門,觀看了第四十四屆格蘭披治大獎賽。比賽為期兩周,吸引了不少來自世界各地的賽車迷,藍彥代表她所屬的Rays Motorsport參加其中的三級方程式大賽,她在這項被賽車界喻為「新人最佳跳板」的比賽中,先是在排位賽跑出兩分十三秒六五的成績,順利拿下竿位;而後又在兩天後,於兩回合加總三十圈的正式比賽中,拿到了第二名。
他始終無法忘記當時內心的震撼,排在頭位的藍彥,駕駛著紅黑相間的賽車,在跑道上一圈圈的騁馳,呼嘯而過的引擎聲,讓他有種耳膜幾乎要被震破的錯覺,十五圈後,越過終點揮動的方格旗,她以一介女流攫住了所有人的目光。賽後,在眾人的掌聲中,藍彥身著一襲賽車裝站上頒獎台,隔著黑壓壓的人群,他遠遠地望著她,只見她的紅發在風中飄揚,他突然有種感覺,覺得她離他很遠,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也看不清楚她沉浸的這個世界,他只覺得這一切對他來說都好陌生、好陌生……
他的工作是認真對待生命;她的工作卻是拿生命來賭。
葉國維沒跟藍彥打過一聲招呼就安靜地回到台灣,重新投入醫院的工作。他在一年前順利通過檢核,拿到醫生執照,正式成為醫院外科部的專科醫師。另外,他還用分期付款的方式買了一部車,除了作為乎日代步的工具,更方便他配合醫院執行偏遠地區的下鄉醫療計畫。
澳門比賽後的一個禮拜,藍彥飛回台灣,葉國維開車到機場接她回他的住所。他在那一年的六月搬了新家,新房子在長寧街上,雖然距離他上班的醫院較遠,但比起他從前租的公寓卻大上許多,再加上透光和通風都很良好,白天時,整個家總是暖烘烘的。藍彥總愛賴在那張他從她家搬來的沙發上打盹,常常一睡就睡過了吃飯的時間,他因為工作忙,無法分身
兼顧,只能每每語重心長地對她叨念,偏偏她從不以為意。
那天,葉國維下班回來,已經接近十點,一進門,卻看見藍彥窩在沙發裡,手裡拿著煙,桌上擺了一個泡面的空碗。
「把煙熄掉。」他的語氣有些不悅。
藍彥看了一下他,身子往前,手一構,拿起泡面的空碗,默默把煙扭熄。
葉國維脫下外套,走了過去,一眼瞥見碗底已經躺了兩三個煙屁股了,眉頭便皺得更深。
「你的煙癮愈來愈重了。」
「沒什麼,抽無聊的。」藍彥用手揮了揮彌漫在空氣中的煙味。
「我不喜歡看到你抽煙。」
「知道了。」藍彥懶懶的回答。
「你今晚就吃泡面?」
「嗯。」
「藍彥,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這種東西一點營養價值都沒有,你怎麼把它當正餐呢?」
「我不是很餓。」
「這不是理由。你這樣我怎麼放心?我一不在你就亂吃,自己的身體都不好好照顧!」他雖然嘴上是責備,但心裡卻心疼得緊,她這個壞習慣總是改不了,從來就不會好好愛惜自己的身體,好像除了賽車,生活上的一切她都可以無所謂似的。
「藍彥,我這是為你好,你要聽進去啊!」葉國維語重心長的說。
藍彥點點頭,表情不是太認真,接著她像想起什麼似,在桌上翻了翻,找出了一封紅信封,將它扔給葉國維。
「什麼東西?」葉國維拿起落在他懷裡的信封。
「喜帖吧。」藍彥說。
「喜帖?」葉國維滿腹疑惑的拆開來看。
看著看著,他露出微笑,合上喜帖,沉默了幾秒,像在消化這個突如其來的喜訊,接著才說:「是黃耀平,他下個月中要結婚了,黃耀平你知道吧?」
「嗯,好像有印象。」藍彥想了想後回答。
「這家伙,前一陣子我們才一起吃飯,他連提都沒提過。」葉國維笑說。「對了,你要和我一起去黃耀平的婚禮嗎?」
藍彥聳聳肩,「我無所謂,你決定就好。」
「那就這樣吧,那天下班我回來接你,我們再一起去。還有,從明天開始,我會回來陪你吃飯。」
「不用了,跑來跑去麻煩。」
「那你答應我以後要按時吃飯,而且不准亂吃。」
「好,我答應你。」
「說到做到。」得到藍彥的保證,葉國維這才滿意的走回房間。
喜宴那天,葉國維一身西裝筆挺去赴宴,藍彥則極有誠意的換下她平常貫穿的黑襯衫,穿上一件淺色的衣服,算是討個喜氣。
喜宴在飯店舉行,葉國維牽著藍彥的手,走進綴滿玫瑰花的大廳,黃耀平在會場前方,遠遠看到他們,便笑著往他們那走去。
「你們來啦,啊,小紅頭你也來了?!我真感動,不過你看起來沒什麼變嘛!」他堆著滿臉地笑容和他們打招呼,整個人看來神采飛揚。
「喂、喂,黃耀平。」葉國維笑著抗議。
「開玩笑嘛!說實話,我很高興你們能來。」黃耀平收起戲謔地神情,懇切的說。
葉國維握住藍彥的手,回以一笑。
「對了,藍彥,我聽葉國維說,你這兩年到英國參加賽車比賽?」黃耀平頓一下繼續說道:「他告訴我時,我還不相信,想說他怎麼可能捨得放你去,他可是一向都把你放在手心當寶的呢。」
「新郎倌,你的話太多了。」葉國維笑著打斷黃耀平的話。
「喂,說正經的,你們兩個都交往這麼久了,沒考慮要結婚嗎?」黃耀平話鋒一轉,竟說到結婚上頭去了。
聽了黃耀平的話,葉國維轉頭看了一下藍彥,她沒有回避他的目光,但臉上也絲毫不見任何特別的表情。
「我們還沒想過這個問題。」轉回頭,葉國維說。
「是嗎?那就從現在開始打算啊!別人是要等經濟情況穩定後才考慮結婚,你跟他們又不同,你可是當醫生的人,又沒什麼經濟壓力,何況對象也有了,你還拖什麼?」
「你聽起來比我爸媽還著急。」葉國維笑道。
「話不是這麼說,你看,從前根本沒人會料到我會比你還早結婚吧?!而且你們在一起都這麼久了,為什麼不順便把手續辦一辦,定下來呢?」
「我們一直都很穩定,沒有什麼定不定下來的問題。」
「喂,葉國維,你也要替人家想想,女人一過三十,青春就會像在飛一樣,一下子就沒了。」
葉國維只是笑笑,他不否認對於結婚這件事,他曾動心過,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愛的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要她用他的模式生活,無疑是去期待另一個像黃耀平這樣的奇跡重現。但,有可能嗎?
轉頭瞅著藍彥,他晃了晃她的手,「怎麼辦?藍彥,有人在向我們逼婚耶。」
藍彥依舊維持笑容,不發一語。
葉國維也沒多說什麼,轉過頭,拍了拍黃耀平的肩膀,「好了,新郎倌,你不用替我們操心,我爸媽都不催我了,總之呢,今天的主角是你,祝你新婚愉快。」他遞上賀禮。
「謝謝。」黃耀平收下禮物,輕捶一下葉國維的肩膀,不再追問。
婚禮准時在七點舉行,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黃耀平的新娘,她秀發輕挽,一襲露肩白紗綴著粉紅珠片,長長的柔絲緞帶在腰際問打上一個粉紅的結,彷佛一朵開在園中的白玫瑰,清麗可人。整個婚宴的流程,有歡笑也有感性的一面,最後的高潮是在與會來賓的見證下,新人雙方互換婚戒。葉國維坐的位子很靠近前方,黃耀平在那一刻顯露出的幸福神情,他盡收眼底,轉頭看了一下藍彥:心裡頓時興起了一股莫名的悸動。
結婚?!他也許該試試向藍彥開這個口了。
婚禮完後,他提議到附近的河堤邊走走,藍彥沒有拒絕。
堤岸上的人並不多,不遠處的橋上,橋壁嵌著螢藍色的燈,照耀著河中粼粼地波光,黑夜裡的河流,在那一刻,彷佛也漾著異樣的溫柔。
「今晚的月亮很圓。」葉國維停下腳步,仰著頭說。
藍彥也跟著他仰起頭。
「以前你住的地方也看得到月亮,我們家就不行了,前面有房子擋著。」葉國維說。
「是嗎?我沒注意。」
「是啊,不過現在搬到長寧街就好很多了,有時候甚至在月亮特別低斜的晚上,我躺在床上都還看得到。」
堤岸邊的露天咖啡館,此時傳來一陣音樂,葉國維也跟著哼起歌來。
「When I look into your eyes
I can see a love restrained
But Darlin, when I hold you
Don't you know I feel the same
Cause nothing lasts forever
And we both know hearts can change
And it's hard to hold a candle
In the cold November rain@@」
藍彥靜靜的聽著。
唱完,葉國維轉頭對藍彥說:「這是槍與玫瑰的歌,高中時我很喜歡這個樂團,你一定不知道,我有點過這首歌給你。」
「給我?」藍彥有些訝異。
「沒錯。聯考前的那段日子,有時我讀書讀累了,就會聽聽廣播,那一次心血來潮,突然想點首歌給你。」
「傻子,你知道我不聽廣播的。」藍彥微笑地說,一陣風襲來,她打了一個哆嗦。
「我當然知道。」葉國維邊說邊脫下西裝外套替藍彥披上。「那只是一股沖動,我想既然沒辦法告訴你我的心意,只好用這種方式表達,很阿Q對不對?」
藍彥笑笑沒接話。
微風徐徐吹送,周遭稀疏樹影晃動著,葉國維牽著藍彥的手,繼續漫步在月色下。
「上個月我去澳門看你賽車了。」他突然開口說。
聞言,藍彥頓了一下。
「我必須承認,在那一刻我有一點後悔,那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危險。」
「還好吧,我記得那場比賽沒出任何狀況啊。」藍彥笑笑的回答。
「藍彥,我是認真的。」葉國維急切地說道。
「我也是認真的,我喜歡這個工作,沒理由放棄。」
「是嗎?」葉國維有些黯然。
這一刻,風也顯得有點急了。
他牽著藍彥的手,默默又走了一段路。
「藍彥,」
「唔?」
「你還記不記得,我曾經跟你說過,如果你要那根積木,就拿東西來換。」
「記得。」
「那好,現在我跟你要個東西當交換。」
「是什麼?」
「一個承諾。」
「什麼承諾?」
葉國維停下腳步,扳過藍彥的身子,看著她。
「嫁給我。」他柔聲地說。參加完黃耀平的婚禮後,他下定決心要抓住幸福,不想讓它輕易流失。
藍彥望了他一會兒,露出淡淡地笑容,「趁機勒索?」她的語氣像在開玩笑。
葉國維一手撫上她的臉龐,「不是勒索,是我太想和你在一起了。」
藍彥先是看著他,突然伸手覆上他的手,將它輕輕拉下。
「我不想結婚。」她說,然後轉身自顧自的往前走去。
葉國維看著她的背影:心裡很是復雜,快步追了上去,重新牽起她的手。
「我不是叫你現在就作決定,未來還很長,這件事我們可以慢慢計畫。」
「計畫什麼?我看不出現在的生活有什麼不好。」
「這不是好不好的問題,連黃耀平那樣的人都願意走入婚姻了,為什麼你不考慮給自己一個機會呢?」
「婚姻不適合我,葉國維。」
「你沒試過怎麼知道?」
「有些事,不用試你就知道結果了……家庭、小孩,」藍彥撥了撥頭發,輕笑一聲,「我想都沒想過。」
「藍彥--」看著她,葉國維有些灰心。
是啊,有些事不用試你就知道結果了,就像他不用問,也能猜到藍彥對這個問題的答案,但怪不得他啊,是她給的幸福太飄忽了,所以他才會拼命地想抓住。
「葉國維,」藍彥突然轉頭看他,聲音輕輕的、柔柔的,暖和了入夜後,空氣中微微的沁涼。「我們已經在一起了,不是嗎?不管有沒有那個形式、那張證書,情況都不會改變,我不會從你身邊走開。」
然而,你永遠猜不透,命運會在什麼時候,突然召回停在你肩上的青鳥,只剩那流光似的回憶,最終網住的,也只是無盡的悵然。
隨著葉國維成為專科醫師,工作量變大,工作時間相對也變得更長,以至於藍彥這趟回來,他陪她的時間減少了許多,為此,他對藍彥深感抱歉。但真正讓他身心俱疲的卻是來自工作上的壓力,特別是不斷面對醫院裡不停上演的生老病死,格外讓他感慨。每每回到家,洗過澡,直到摟著藍彥入眠的那一刻,他才彷佛終能自沉重的工作壓力中釋放出來。
十二月的最後一個禮拜,當所有人都歡欣准備迎接新年,葉國維那個部門卻一連送走了四個病人,這在他內心產生了很大的沖擊,也讓他久久無法乎復。
那晚回到家,藍彥已經睡了,整個家陷入一片黑暗,他將自己拋進沙發,拔下眼鏡,合上雙眼,內心疲憊萬分。過了一會兒,燈突然被打開,他張開眼睛,藍彥出現在他面前。
「吵醒你了?」葉國維啞聲問道。
「沒有,我起來喝水。」話剛說完,放在桌上的手機突然響起,藍彥走過去接起電話。
葉國維靜靜地看著她,待她掛上電話,他問她說:「誰打來的?」
「經紀人。」
「這麼晚打來,有什麼事?」
「沒什麼,只是談一些贊助上的問題、還有新合約的事。」
「新合約?」
「嗯,今年合約到期,要重談。」
葉國維邊揉太陽穴邊說道:「我知道了,你去睡吧。」
藍彥沒有移動腳步,她盯著他,好一會才開口問道:「你怎麼了?」
聞言,葉國維抬起頭看她,沒戴眼鏡,藍彥的影子看起來模模糊糊的,月色下,平添她原本就有的迷離氣質,她是他的女神,看似親近卻又遙不可及。
「我有點累,今天又送走了一個病人,已經是這個禮拜來的第四個了。」他有些無力地說著。進入醫院工作也好幾年了,這不是他第一次親眼目睹人生中的死別,但卻是第一次像現在這樣感到無力、感到生命的本質是如此脆弱與渺小。
「這種事,以後碰多了,你就會習慣了。」藍彥的回答很隨意,彷佛生死在她眼裡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怎麼習慣?藍彥,我看著他們在我面前停止心跳、看著病房裡哭泣的親屬,這種感覺並不好受,在那種情況下,我不知道其他人都怎麼看,但至少我自己是無法……就當個局外人冷眼旁觀這一切。」他記得大二時,曾經修過一門課,名稱是什麼他忘了,內容則是教導他們這些准醫生如何以積極、正面的態度去面對生命的課題,但行諸於教條時,一切講起來都很容易,真要碰上了,到底還是讓人難以承受。畢竟,在葉國維的觀念裡,對於死亡始終是抱持著哀傷和敬畏的,即便是當了醫生後,也還是學不會冷眼去看待人世的無常。
「你的問題我無法解決,但如果我是你,我會試著看開點。」藍彥說得很平淡。
「我也很想看開點,但面對他們,我連一句安慰的話也說不出口,對我而言,這是我成為醫生後最難的一部分了。」
也許他一開始就選錯志向了,醫生這份工作,不管在身體或心理上對他這樣的人而言都太過辛苦,壓根不適合他。
藍彥沒再說什麼,她走到窗邊,拿起放在窗台上的煙,點燃,吸了一口,然後轉身看著那個坐在沙發上的身影,他正低著頭,雙手插入散亂的發中。
「今天早上,有個消防隊員被送到醫院來,送來的時候已經沒有心跳了,試了好幾次電擊,勉強救回來,但到下午情況突然急轉直下,還是走了。她的妻子接到通知,趕到醫院,在手術房外面,哭著抓住我的手叫我再試試、叫我再幫幫她,她一直說她先生不會死,她今天早上才剛送他出門,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也沒辦法安慰她,我多希望告訴她,她先生沒事,只是受了一點傷……」葉國維抱著頭,聲音裡有明顯壓抑的痛苦。「我真的愈來愈害怕扮演這樣的角色,必須去告訴別人他愛的人死了,那好像是我親手在終結別人的幸福。」他有些激動的說著,聲音也開始微微顫抖。
「當醫生本來就是這樣,你在害怕什麼?」藍彥吐了一口長煙問道。
葉國維抬起頭,看到月光中一點小小的螢火,他霍然起身朝它走去。
「我說過不要抽煙,它對身體不好。」他抽走藍彥手指間的煙,熄了它,然後看著圈在他手臂裡的藍彥,她看來平靜,表情裡沒有一絲波瀾,他有些心驚,將額頭抵在她的額頭上,低聲問道:「藍彥,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會不會像那個消防員的妻子一樣悲傷?你會為我哭嗎?」他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問她這個問題,這一刻,他毫不避諱,只想擊潰她的沉靜,她對生死的淡然讓他沒來由地心慌。
藍彥抬起頭直視他的眼睛,倏地,露出淡淡微笑說:「誰知道?也許我會比你早走……」她話還沒說完,葉國維就慌張地舉起手捂住她的嘴,接著緊緊將她擁入懷中,彷佛要把她揉進他體內,好讓誰也搶不走她似。
「藍彥,你答應我,以後不要再開這種玩笑!」說著,他大力擁了藍彥一下,「答應我,永遠不要再說『死』這個字,永遠,永遠,永遠都不要,你聽到了嗎?」
「藍彥?」聽不到她的許諾,葉國維再次緊抱她。
「好。」她總算回應他。
下一秒,葉國維抬起藍彥的下巴,找到她的唇,在這個漫漫長夜,用他赤裸的身軀包圍住她,試著用她的溫度驅散他內心的陰霾。他告訴她他害怕,但沒說為什麼,事實上,他是懼怕他在向別人宣告他們摯愛的人死亡的同時,也在折殺自己的幸福,他怕有一天,自己也會成為那個從別人口中得知藍彥離他而去的人,知道自己再也觸碰不了她,那他寧願隨她一起死去。
那個晚上,葉國維不斷地跟神懺悔,他跟神說,那只是藍彥的無心之言──
神,您聽到了嗎?
過完年,藍彥合約的事情仍還搞不定,只看到她三天兩頭就拿著電話和她的經紀人討論這件事,葉國維雖然關注,卻沒多說什麼,反正對於賽車,他能置喙的余地本來也就不多。
這天,他早早就下班了,想起藍彥前晚告訴他,她今天要出去,會晚點回來,於是他接受學長的邀約,和幾個同事一起到附近的餐廳用餐。吃完飯,大伙散去,各自回家,而他興致一來,決定到對面的商圈逛逛。定著走著,目光被櫥窗裡的一樣東西吸引,他走進店裡,迎面而來一位長相斯文的中年男子,看樣子應該是這家店的老板。
「有什麼我可以為你服務的嗎?」
葉國維有些局促,習慣性又將手插進褲子口袋中,把弄起鑰匙。
「麻煩你,我想買戒指。」他有些不太好意思的說
老板像是看出他的不安,笑著問他說:「來挑戒指送女朋友啊?來,這邊請。」說著,便領葉國維到一個透明的玻璃櫃前。「你慢慢挑,喜歡的我可以拿給你看。」
葉國維點點頭,仔細的看了看,最後選定一只心型鑽戒。
「你的眼光很好,這款鑽戒在我們店裡的詢問度很高,」老板笑道,「你女朋友收到一定會很高興。」
葉國維這時總算放下緊張的情緒,第一次露出笑容,感到自己的手心有點發燙。
「我打算買來向她求婚的。」他靦腆地說。
「這樣啊,那恭喜你了,今年是結婚的好年。」
「是嗎?」這他倒不知道。
老板接著拿出一張單子,詢問葉國維的基本資料以及藍彥的手指尺寸。
「一個禮拜後來拿,可以嗎?」
「可以,謝謝。」
接過收據,葉國維走出店門口,往停車的方向走去。
開車回家的路上,他的心裡始終五味雜陳,他知道藍彥說過她不想結婚,但剛才經過那家店時,不知怎麼的,內心依舊克制不住沖動,他總想藍彥最終會明白的他對她的心意的。
回到家後,藍彥已經回來了,一個人坐在客廳看著電視。葉國維脫下外套,走到她身邊,抱了一下她。
「什麼時候回來的?」他問。
「剛回來。」藍彥盯著電視,沒看他。
「吃飯了沒?」
「吃了。」
「今天去哪了?」
「看我阿嬤。」
「要去看你阿嬤怎麼不跟我說?我可以陪你。」
藍彥的阿嬤在她國三時去世,自此之後,每年清明,葉國維便會撥空陪藍彥去掃墓,後來她出國,他便承接她的角色,替她略盡為人子孫的孝意。
「沒關系,」藍彥總算轉頭看他。「你工作忙,我自己去就好了。」
「時間過好快,一轉眼都好幾年了。」葉國維拔下眼鏡,有些感慨。「對了,怎麼弄得這麼晚?」他問。
「還去看了一些以前的朋友。」藍彥回答。
她在這還會有什麼朋友?他感到好奇。
「哪些朋友,李什麼秀他們?」
「李秀文,你怎麼還記得?」
「我當然記得,那家伙還曾經害你斷了一條腿。」
那次李秀文邀藍彥去飆車,害她左小腿骨折,外加腦震蕩,從那次之後,他對藍彥這些「狐群狗黨」始終很不能諒解,他總以為她會踏入那個未知而充滿險途的世界,這群人是脫不了干系的。
「那沒什麼,何況都過去了。」藍彥不以為意。
「還說沒什麼,你都骨折了還不嚴重嗎?」葉國維說著,撥了撥藍彥的紅發。「沒事你干嘛去見他們?那種人,你少和他們在一起。」
「哪種人?」藍彥笑著問他。
「不良分子。」葉國維的口氣有些鄙夷。
「葉國維,你也說得太嚴重了吧?」藍彥笑著反駁。
「這是事實,我最痛恨這種既不愛惜自己生命、還同時危害到別人安全的人,就是有這種吃飽沒事干的人,這個社會才會這麼亂!」
見葉國維說得認真,藍彥也不和他多作爭辯,只是雙手一攤,說道:「好吧,下次遇到他,我會替你轉達的。」說完,又把注意力轉回電視上。
「你這家伙!」葉國維起身,彎著腰吻了吻藍彥的紅發,「我先去洗澡了,你不要看太晚,知道嗎?」他說完,往房間走去,走到一半,突然停下來,轉頭問藍彥,「藍彥,你上次說合約的問題,都談好了嗎?」
「嗯,除了一些細節還要談。」
「是嗎?那這次你什麼時候走?」
「下個月吧。」
「到時我送你。」他已經習慣了她在冬季離開,在秋末回來。
「好。」藍彥對著他點點頭。
他依稀記得,那年,台灣的冬天異常寒冷。
藍彥在澳門的優異表現,替她贏得在F3000出賽的機會。在這之前,賽車界對於女子選手是否有足夠的體能和技術挑戰更高規格的賽級,普遍抱持著懷疑,直到澳門一役,藍彥的賽車實力終於獲得肯定,英國的Ravan車隊決定和她簽下兩年合約,這也使得她又朝她F1的夢想邁進一大步。
那天下午四點的飛機,葉國維還特地請了半天假來送藍彥。飛機起飛前兩小時,他們坐在機場大廳的椅子上,葉國維照例向藍彥叮嚀一些日常生活要注意的事,要她按時吃飯、要她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
「藍彥,我捨不得你走。」他握住她的手說。
藍彥笑笑地說:「你不是總說時間過得很快,我十月就回來了。」
「對我來講,沒有比這個更長的時間了。」葉國維下捨地說道,「到底什麼時候,我才能真正把你留住,不讓你一而再再而三的離開我?」他的聲音有些低啞。
藍彥看著他。
「你給了我一個大難題。」她說。
「這不是針對你說的,我在想,干脆我把工作辭了,去當你的經紀人,你覺得怎樣?」
「你問我?」藍彥露出大大的笑容,「我覺得不好,像你這麼宅心仁厚的醫生,不要只屬於我一個,我沒那麼自私。」
葉國維舉起她的手,吻了一下說:「自私的人是我,我希望你只屬於我一個,下屬於你廣大的車迷,也不屬於賽車。」他其實很清楚,這世上如果有什麼可以讓她不顧一切、捨命追求,那一定是賽車而不是他。但漸漸地,他開始懂得向她多要一些,藉此試探她在愛情中所能付出的最大底限。
藍彥笑而不答,葉國維摟住她的肩膀,讓她依偎在他肩頭上。午後的陽光,灑在大廳來來去去的人潮身上,他依稀聞到藍彥身上的味道,熟悉的Davidoff,離別在即,他緊緊抓住相聚的最後時光。
機場的廣播在這時響起,提醒旅客入關的時候到了。
「我該進去了。」藍彥在他耳畔輕輕說道。
葉國維起身,陪她往入關的門走去,到了入口處,藍彥卸下葉國維肩上的行李,換到她肩上去,准備向他告別。
葉國維這時突然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小的紅盒子,打開,裡面是那天他替她挑的戒指。
他注視著她臉上所有細微的表情。
「藍彥,我知道你說過你不想結婚,但我只想讓你知道,這世上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他的手有些抖,話也有些說不下去,頓時像有東西梗在喉中似。
藍彥看著他不語。
葉國維鼓起勇氣,又繼續說道:「長久以來,你一直習慣靠自己一個人生活,但現在我有能力了,藍彥,給我個機會,換我來照顧你以後的人生,我會盡我一切的力量讓你幸福的!我想過了,你不要小孩,那我們就不生小孩;你想繼續賽車,我會擔心沒錯,但我不會阻止你。你相信我,我只想要你快樂、只想給你我的所有!」他一宇一句,說得懇切。
藍彥還是沒有作出回應,葉國維有些心急,怕她不明白他的心意。「藍彥,我不是想造成你的壓力,我只是……」他一時語塞,講不出話來,覺得整個背都濕透了,彷佛又回到當年,他開口要求她和他交往的那個午後。
葉國維推了推鏡框,將手伸進口袋中,緊緊握著鑰匙,鑰匙尖的那一端刺入他的掌中,他卻完全不覺得痛。
時間彷佛停住,藍彥的聲音在這時突然響起,劃破沉靜。
他直直看著她嘴裡吐出的每個字。
「葉國維,我沒……」藍彥的話還沒說完,葉國維便搶先截住。
「你不用現在就回答我!」他快速地說道,心裡實在沒勇氣聽她接下去要說的話,更害怕她原先的想法末變,所以情急之下,他決定向她多偷取些時間。「這個戒指你帶去歐洲,用九個月的時間慢慢考慮,如果最後你答應了,就把戒指戴在手上,下次我來接你,就知道你的心意了;同樣的,如果九個月後,你沒戴上這枚戒指,我也會尊重你的決定,不再向你提出結婚的要求,這樣可以嗎?」他一口氣說道。
藍彥看著他,眼裡一片澄淨,半晌後,爽快的給了他一個答案,「好。」
「你答應了?」葉國維訝異,心裡壓力同時減輕一半。
「嗯。」藍彥點點頭。
葉國維把戒指交給她,藍彥接過,順勢摟了摟他,輕輕地說道:「我希望你知道,不管我最後的決定是什麼,我都很高興能遇到你。」她仰起頭看著他,「謝謝你,葉國維。」
他永遠不會忘記,當時她的聲音有多溫柔。
松開他後,藍彥轉身往入口的門走去。
「藍彥!」葉國維從身後叫住她。
藍彥轉過身,葉國維走近,一把將她攬進懷中,摟得好緊好緊。
誰來告訴他,為什麼這次的離別格外令人感傷。
放開藍彥,他親了親她的臉頰,然後目送她的背影入關。
他站在透明牆的這一端,目送著藍彥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見她身上那件咖啡色夾克為止。
那是他最後一次看到她,她背著旅行袋的背影,也成了她生命中留給他的最後一個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