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1日 星期三 晴
韓楚在病床上躺了1321天。
今天我給他的花瓶換了新的菊花和水,然後和往常一樣坐下,對著一直緊緊閉合雙眼的他說話。
說了很長的時間,聲音在寂靜的病房裡撞過來撞過去,因為窗戶沒有關上的緣故,偶爾風裡傳來庭院裡孩子的笑聲。可陡然收聲,又什麼聲音都聽不到,韓楚依舊是閉著眼睛靜靜躺在那裡。
突然就覺得很累。
過去那麼長時間,所有人用憐憫或者敬仰或者嘲笑的眼神看著我的時候都沒有覺得累,可是今天覺得很累,帶著極度的空虛和無法把握的虛無。
我把頭埋在潔白的床單上。床單很柔軟,有我從三年前起就深惡痛絕的消毒水味道。我沉溺在那種味道裡幾乎窒息,然後睡過去。
做了夢。
在我久已死寂的睡眠中,夢見了以前的事情。
曾經躡手躡腳地走進韓楚的房間,企圖把蛇放進他的衣領,卻意外地第一次看見他的睡臉。平常那樣囂張跋扈的人,睡著的時候寧靜得像個小孩。我沒有把蛇放進他的衣領,看著他平靜地呼吸良久,然後悄悄跑掉——聽見自己的心跳如此清晰,怦,怦,怦,跨越時間傳到我的耳朵裡。
淺眠裡如此短暫的夢,讓我醒來時淚水打濕了好大一片被單。
依然記得那時候,心裡埋藏的願望是——那傢伙一直如在沉睡時般可愛就好。那樣也許會覺得很快樂。
到如今願望實現得這樣徹底,每天看著他的寧靜和安然,我卻這樣不快活……
就算囂張跋扈討厭賴皮,韓楚你醒過來多好。
我……
我對會說會笑的你……
我到底想寫什麼啊?
沒有想到自己的行文已經生澀到這種地步,這樣下去要淪落成行屍走肉。從今天起,就恢復記日記的習慣。
蘊藍把筆在在掌心裡,沉默著思索了一會,在最後一行補上——
下午去相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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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而三年。
曾經的少年,到了今天也是青年。
蘊藍把日記本鎖進抽屜,打開門,看著外面一路上川流不息的人潮,稍微能感覺到生命流逝的意味。她吸了口氣,攏起長髮,薄施朱色的唇邊掛上了淡淡的微笑——誰說時間不是如流水呢?這已經長長的發,都在記錄過往的遠去。當年的純真學生樣,早已經被職業婦女的俏麗幹練代替。
漫不經心地踱步站到路邊,未等作決定,一輛出租車悄無聲息滑到面前。原以為與己無關,卻不料車隨步子緩緩向前。
「我沒有叫車。」
司機在車窗裡探出笑臉,「有老太太付了車費給我,囑咐說這個院子裡只要有年輕的女孩子出來,就拉她去『鄭先生飲食店』。」他滑稽地做了個鬼臉,「你要告訴我你不是年輕的女孩子,我不會相信。」
蘊藍笑,「原來如此。」她拉開車門,在探身進去前停住了動作,「有消毒水的味道。」
「啊,應該很淡了。抱歉,是昨天的客人弄翻了藥水瓶。你很介意嗎?」
蘊藍淡淡一笑,坐進車裡,「不。」
車子緩緩發動,司機無視行車守則,健談無比:「聽你剛才說話的口氣,似乎不喜歡消毒水的味道。」
「因為會勾起不好的回憶吧。不過,有些東西即使厭惡或者恐懼,若每天不得不面對,漸漸也就無法介意了。」
「有重要的人在住院?」
「已經住了三年,也許還要一直住下去,住到死。」蘊藍再次攏了攏頭髮。在被風吹得凌亂的時候,她還是懷念乾淨利落的短髮。一邊做這種動作一邊和司機閒談,她的語氣相當平淡。
「那真是倒霉啊。得了慢性病?」
「交通事故。現在是植物人。」
「嘖嘖!」司機大聲驚呼起來,「那你還真不是一般的慘!同樣是生病,掉條胳膊少條腿也好,得了癌也好,頂好不要做植物人!」
「不一樣嗎?」
「當然不一樣。俗話說久病無孝子,這個道理根本就是沖植物人來的。」司機搖頭,「你說自己的親人嘛,住到病院裡,人心都是肉長的,誰能不心疼不照料?少條胳膊腿,人都說身殘志不殘,貼補點就過去了,心裡喜歡著,也未必非為是殘疾拋棄掉;得了癌呢,不好聽的話擺在檯面上——能被查出來是癌,離『去』的時候也不遠了,想到這個,誰不是貼心貼肺地伺候?偏這植物人讓人心焦,整日不動不說像塊木頭,守著看一天,自己也閒不清楚這是自己心裡重要的那個人呢,還是個死人。說死了又沒死,說沒死又沒半點希望。你說這錢流水般花出去,能有好轉倒也罷了,偏生跟往木頭裡面灌金子……」司機說到這裡,突然意識到什麼,住了口,半晌訥訥地說:「抱歉呵,我這個人說話總是不動腦子。」
蘊藍還是清清淡淡地一笑,搖頭說:「就算說得不好聽,你說的是大實話。久病無孝子,久病無孝子。」她反覆說了幾聲,輕聲道:「大部分人其實都是好人,大部分人其實都願意盡心盡意去愛自己身邊的人。不過人呢,本來就是一種短期行為動物,總會厭倦,總會疲乏。如果適當的鼓勵和前進動力都沒有,當然會恐懼自己對對方的愛會不會減退。」
說到這裡的時候,心底某個地方絞痛了一下。蘊藍下意識握緊手,強迫自己用平靜的語調繼續說下去:「……因為這種恐懼,漸漸會恨對方,恨對方給過自己幸福,如今又這樣讓自己痛苦;漸漸在心裡有折磨對方的慾望,想通過對他的虐待而更加強烈地虐待自己,要沉浸在這種虐待裡忘記與他沒有明天;漸漸地也會有犯罪的想法,想,若他能在我不再愛他前死去,就好了。」
他死掉就好了。
就好了。
然而我真的是這樣想的嗎?
蘊藍看著前面,知道自己已經煞白了臉。她緩緩閉上眼睛,沉默下來。
更累。
車廂裡的氣氛是這樣沉悶,持續了五分鐘,司機乾咳了後,用不太自然的爽朗語氣說:「小姐身上的衣服很漂亮哪。方不方便告訴我是哪裡買的?我太太快過生日,想送她禮物。我們家那位,就是喜歡漂亮的服裝。」
蘊藍從手提袋裡拿名片給司機,「可以去這家店裡看看。」
司機驚訝地說:「你開的服裝店?」
「是的。」
「哈哈,難怪穿得這樣漂亮。」
蘊藍疲憊地笑了笑,「跟職業沒有關係,今天因為是特別的日子,比較注意裝飾自己。」
「特別的日子?」
蘊藍說:「要相親。」
司機笑了笑,「未婚的好女人越來越少,全是因為去結婚了。」
「前面……」蘊藍忽然說。
「啊?啊!」分神太嚴重,根本忘記在行車中,眼看要撞到別人的車尾。司機忙不迭踩了剎車,幸好沒碰上去。他舒了口氣,頗有些尷尬,「不好意思。」
蘊藍打量周圍,說:「沒關係。我已經到了,那邊就是『鄭先生飲食店』。」她下了車,不忘對司機說:「請駕車時候小心。」
司機看著她,搖了搖頭,「你真是個奇怪的女孩子。難道你不知道我剛才幾乎害你捲進車禍裡?」
「不怪。」
「不怪?」
「若你為我製造一場車禍,幫忙我決定未來的事情,說不定比較好。」蘊藍注意看了眼表情變得很古怪的司機,再次對他微笑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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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先生飲食店」是家古怪的老店,掛著厚厚的簾子,燃著草香。門口站著唇紅齒白的美麗孩子,背了一書包的報紙對進店的顧客兜售。
進店來的顧客多半臉色奇特行色匆匆,和店本身一樣詭異。
店裡正對門的牆壁上刻著一條龍。
說不出原因,那龍誘惑了蘊藍。於是她靠近那裡仔細看,可是越近越看不清楚它的形狀。
很漂亮……可是,也和這家店一樣……還是詭異。除了詭異之外找不出其他適當的形容詞,這讓蘊藍對自己的文字表述能力越來越沮喪。
「喜歡那個嗎?」某人不知何時走近了身旁,問道。是雖然低沉但相當好聽的聲音。
蘊藍慢慢轉身,看定身後人,「是漂亮的龍啊。」
「我初次進到這家店,也是這條龍先吸引了我。由此看,我們應該是有緣分的呢。」那有著一雙溫柔眼睛的男人對蘊藍伸出手,「藍小姐。」
蘊藍和他握手,「你可以叫我蘊藍。」
「蘊藍。」那男人端詳著她,然後笑著說:「蘊藍,你是比想像中更好的女孩子。我本來沒有想到,你會答應來相親。」
「因為丁先生的相親和其他人的都不同。甚至不需要雙方家長出席,也約在了奇怪的地方。」蘊藍笑說。
丁先生也笑起來,「蘊藍,我不要求你現在叫我的名字,你就一直稱呼我丁先生,直到你認為可以改變稱呼的時候。」他從旁邊的桌下拉出籐椅,「請坐。」
很優雅的動作,但是在這種地方看來也很詭異。
在詭異的地方和詭異的男人進行詭異的相親。蘊藍邊想著邊坐下,對自己詞彙的缺乏已經痛恨到極點。
丁先生坐在對面,雙手習慣性地交叉,「我明白你同意來的理由,因為我這樣隨便訂下約定,所以你認定我是個並不太認真於尋求結婚對象的男人,你若想抽身離開會容易。」
「……」
「然而你錯了,我是非常認真想要娶你為妻。」
蘊藍不以為然,「我們是第一次見面不是嗎?」
「不是。」
「咦?」
「我們在本市最大的醫院見過許多次,多次擦身而過。」
蘊藍抬頭認真看著丁先生,「那麼你應該理解我需要一個草率的相親對象的理由,也該知道我來相親未必代表我想成為你的妻子。」
丁先生用他溫柔的眼睛看著蘊藍,笑了,「你有一位青梅竹馬的男朋友在醫院,你為他整整勞頓三年。」
「既然知道……」
「因為知道,所以想要娶你。」丁先生很快地說道,「因為你是個好女人。」
「……」
「不想知道我為什麼也總去醫院嗎?」丁先生玩弄著茶杯,「我的妹妹也在那裡住院。上周她死了。」說這句話的時候丁先生聲音一啞,他望著手裡的杯子,不肯抬頭,「妹妹的男友,當年追求妹妹的時候,也是發誓永遠不離開她,可得知妹妹得的是胃癌後沒有來過醫院看她,像空氣一樣蒸發得無影無蹤。絕情得讓人無法理解。我看著妹妹從美麗走向衰敗,深深感覺到了對死亡和人性的恐懼……」丁先生出神半晌,然後輕輕說:「我想要娶一個讓我敬佩的,而且確實很美、很優秀的女人為妻。」
蘊藍沉默了一刻,然後苦笑,「實話說,我對每日沒有希望的等待也已經厭倦,我根本不是你想像中那樣好的人。況且,如果我背棄他而和你在一起,這本身就不符合你所認為的美好了吧。」
丁先生沉聲說:「不是的。你已經堅持過了可貴的三年。你已經疲累而需要能讓你依靠的人,厭倦不是你的錯,而是時間太無情。我希望娶你,也希望幫助你。」
丁先生那樣冒昧地握住了蘊藍的手,「我將為你照顧你的朋友,而我也會因為得到你而心靈安寧。」
蘊藍略微縮了縮手,可丁先生握得那樣堅決,「太草率了吧。」
「即使草率,未必不會有好的結果。」丁先生鬆開了手,說,「我很希望你能仔細地考慮我的提議。我必定會盡一切可能讓你不後悔選擇我。」
先前就有的累突然放大一萬倍,說不出來的勞累感充滿了身體,蘊藍帶著這樣的感覺恍恍惚惚進行這個詭異的相親,恍恍惚惚,食不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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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飯後被送上出租車,蘊藍疲乏得幾乎不想說話。她倚在車座上,明顯感覺到丁先生猶豫了一下,最終沒有上車來。他為蘊藍關上車門,對司機說:「送這位小姐去醫院。每週的今天,晚上她總要去醫院看她的朋友。」
司機是個中年婦女,用羨慕的口吻對蘊藍說:「您的丈夫真是很體貼的人啊。」
蘊藍沒有說話,閉上眼睛,縮在車的角落裡,有淚水從眼角滑落也沒有力氣抬手。
真的真的很累啊。
是期待韓楚從病床上抬起手為自己擦去淚,還是該寄托希望在想幫助自己的男人身上?畢竟他有很乾淨的手帕。
就這樣累得說不出話,不可思議地,卻還能夠走動。
去了醫院。輕飄飄地飄上台階。打開韓楚的病房門。總想,也許他已經醒來?
可門完全打開時,看到他還是躺在那裡,月光裡,一動不動。
蘊藍坐下來,握住韓楚的手。明明是很溫暖有生命的手,為什麼不能動?她把那隻手附在臉頰邊,輕聲說:「你再不醒來,我要嫁人去了。」
「和小時候玩過家家那種不一樣,我真的要嫁人去了。」
「……我嫁人其實也不關你的事,反正你也不是我的男朋友。」
「可是你再不醒來,我真的要嫁人了。」
「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這樣躺著沒有聲息。」
「所謂的忠貞或者忠誠,還是有時限的吧。你若在這三年裡任何一天醒來,我都是你夠義氣的好朋友,可是再久下去,我也要背棄你。並不是我不肯做一個好人,只是時間在流逝。」
「……不如你在我喪失耐心前死去?那樣我就是從來沒有背叛過你,最好的那種模範人物嗎?」蘊藍輕聲說。她長長的手指在輸液管上停留,然後抑制不住地開始發抖。她真的在克制自己不要去拔下它。
猛地飛開手,掠過了早上才插了新菊花的花瓶,它撞在牆上,落了一地碎片。菊花輕輕地飛在空中,又重重落在地上,潔白的花在黑色的地板上簌簌抖動。
蘊藍站起來,椅子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音。她大聲對韓楚說:「你若真的沒死,真的還有呼吸,若有一丁點不願意我背叛你,就快醒來吧!」
「既然我無法下手殺死你,你就在我背叛你之前……醒來啊!」
大叫耗盡力氣,蘊藍怔怔看著韓楚,然後軟軟跪坐床邊,喃喃重複道:「在我背棄你前,醒來啊。」
她抓住了綿軟的被子,抱著那被子,抱著韓楚的手臂。空氣裡依然滿是消毒水的味道,她又在這幾乎讓她窒息的空氣裡睡去。
但是這又是和三年來一樣無夢的夜。沒有任何徵兆,沒有奇跡發生的平凡的夜。若有不同,無非是又有一個女孩子在睡眠裡還在哭泣。
夢裡若再夢到往昔,該多好呵。即使在睡著,心裡也在這樣祈望。
菊花潔白的花瓣依然在地面籟籟抖動。
早晨就在它的搖擺中漸漸近了。它把光線化成一把把鈍鈍的刀,插進房間裡。當它劃進蘊藍的眼睛裡時,她卻並沒有輕易甦醒。
她不願意醒來,因為雖然沒有夢,卻聽到了熟悉的聲音,他說:「喂,怎麼睡得這樣難看?」
真是討厭,這樣想著,嘴角卻不自覺地劃出淺笑。
蘊藍笑的時候,那熟悉的話音突然停頓下來,然後那聲音焦躁地說:「你先把我的手放開,這樣我怎麼給你蓋被子?想凍死嗎?白癡。」
蘊藍感覺到了掌心裡那隻手試圖脫逃,感覺如此真實。
啊啊,真是古怪的夢啊,有聲音有觸感,卻沒有畫面。蘊藍想,然後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
她的眼睛正對著一雙晶亮頑皮的眸子。那明眸的主人正用很彆扭的姿態吃力地拿起被子向蘊藍靠近。在視線接觸的瞬間停住動作,有些尷尬地笑起來,嗨。」
蘊藍終於完全醒來。她看著那人說不出話,然後抓緊了仍在掌中未逃走的那隻手,抵在額前什麼也不想再說。
她在陽光中好像週身散發光芒,姿態好似聖母,美麗而聖潔。韓楚凝視著那成長起來的少女,心裡突然有些感動。身子依然無法立刻恢復力氣,他躺在那裡,因為虛弱而閉上眼睛。
彼此都不願打破沉默而安靜著。
終於,韓楚輕聲道:「說真的,這時候你在身邊,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