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曾經以為美滿的傳奇
簡安然宅。
委託。
「……十一月十七日的那場爆炸幾乎把所有人的耳朵都震聾了。我們在ERl研究所原來矗立的地方,看到的除了斷壁殘垣就只有淒切哭泣的缺少了身體一部分的人們,以及已經冰涼的、無法開口再說一個字的屍體!作為一個有良知的公民,我不得不站起來好好地問一句:霍氏到底要做什麼?!他們的所謂神秘生物研究所在研究的究竟是些什麼?!……」——摘自《說法》。10.17
「……在那場不幸的意外事故發生的當天,我的妹妹霍青衣也在ERl研究所呀。那裡如果真的有什麼大危險,難道我們會放她獨自去嗎?那只是意外而已,霍氏對此會有所解釋……什麼?什麼叫做我和青衣有隙?你知道嗎,這樣叫做誹謗!你是哪個報社的記者!……」——摘自《今日快報》。10.18
「霍氏千金消失無蹤,生死誰人知?」摘自……
委託一:參照以上資料始末,搜尋少女霍青衣確切死亡的證據。法律認定死亡的同時交付酬金。 10.18AMll:00
委託二:參照以上資料始末,搜尋少女霍青衣。 10.18PMl:00
「……」
「真快。」同為賞金獵人的陳九洵打破客廳的沉默,一反平常的大大咧咧,帶著一臉的冷峻說,「有錢人果然不同,這麼一天的時間,找死人的找活人的任務書都遞上來了。可是卻沒有人能遞一張查究爆炸始末的委託任務。」
原犁雪說:「因為其他受害者是市民,市民沒有錢。」他走到窗前,拉開窗幔深深吸了口氣,也冷笑了,「而獵人是為錢而工作呀。」
簡安然沒有說話,仔細看完傳真,問他,「犁雪知道有關霍家的事情嗎?」
「……和我家是世交。生意遍及各個領域,但是近年來似乎在他們的私人生物研究所裡投入特別大。」他背轉身子,眼睛裡閃著詭異的波光,「據說,還做過生化人。」說著,又忍不住冷笑起來。
「你好像在生氣?」簡安然問,「是因為那個叫青衣的女孩子嗎?」
「那和我有什麼關係!那也不過是和我一樣,從出生就注定了要為家族奉獻一生的人啊!母親來歷不明,不夠出身高貴,父親也早不能庇護,艱難地和母親生存下來——今天以自己的死亡或者失蹤為家族的名譽作了證明,『因為她也在研究所,我們不可能害死親人,所以這件事情是意外』啊,以自己身上的血統來做個註腳,想必她很為自己作的貢獻而榮幸!」
原犁雪大聲叫著,只覺心頭硬著什麼,迫他要不停地說,把什麼都吐出來。他大聲說:「那母親的兩個孩子,第一個是死了!天知道是怎麼在襁褓裡失去了呼吸!這第二個,終於也在今天完了!」他摀住臉低聲說,「……算什麼母親,等事情發生了再哭,讓自己的精神經常錯亂來逃避責任……現在再懸賞,最多也只有一具屍體啊。你們這些女人,這些母親,為什麼老是連勇敢地伸手護住自己和孩子都做不到?」
他把臉埋進掌心,感覺簡安然輕輕走近,在凝望自己,低聲說:「別管我。」
簡安然沉默著,看著原犁雪很想對他說不要再難過,但猶豫後她還是決定說想說的話:「不能依靠別人,那只好靠著自己的力量活下去呀。就算力不能及,也要努力讓自己變得強大來保護重要的人好了,老在埋怨別人做得不夠好,不體會母親在特定地位的無奈,太自私了。」
沒有料到她會說這個,沒料到她開口就是這樣的批評,原犁雪澀然地說:「你什麼都不知道。」
真是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孩子期待親人為維護自己而努力的姿態遠比能否衛護要重要,不知道對那柔弱的母親不懂得保護她自己深切的恨……原犁雪沒有再說話,有些事情,果然還是只有自己才能為自己分擔嗎?
然後他說:「我先回去了。」
「……」
看著關上的大門,被原犁雪的突然爆發震呆了半天的陳九洵問:「安然,你是不是說得太嚴厲了?」
「嚴厲嗎?」
「犁雪那樣倔強的人,只有對你,才會把心裡想的事情袒露出來的啊。即使不溫柔地安慰——我知道你做不來那種事情的,又何必說那種冰冷的話傷他?」
簡安然沉默著,良久後說:「就這一個討論,我永遠無法妥協。他從小受好的教育,過著好的生活,所以他有資格為家庭的勾心鬥角煩惱或者細緻的情感波動而痛苦。」簡安然望向陳九洵,「但是我們是在孤兒院長大的呀,考慮的是生存,為沒有親人在被子裡偷偷哭泣,那時候想的永遠只是若有親人就好了,拼了命也要保護她,怎麼會對她有要求?」
簡安然看著原犁雪慢慢從樓下走過,「那時候想,有個親人就為她做世界上的任何事,絕對不讓任何人欺侮她,怎麼會想反要她做力不能及的努力?那樣任性的話會覺得老天都要譴責的。很想要親人……九洵,你也是這樣想的吧。」
「……是的。」陳九洵低聲說。
簡安然在窗前看原犁雪走進樹林,雪白的牙齒在唇上咬住,手指無意識劃過玻璃窗,清麗的臉龐上掠過苦笑,「但是這樣子,又算吵架了吧。」
「會長,和什麼人吵架了嗎?」
原犁雪在餐廳裡,忽然聽到如是說。
吃晚飯的時候,阿宗拿著盤子坐到這桌來,和莫垣低頭謀劃著聖誕節目,突然抬頭看著原犁雪認真地問。
原犁雪沒情沒緒地攪著飯碗,「看得出來嗎?」
「你的週身都散發著陰鬱的『氣』呀。」
「……」
莫垣笑,「阿宗的口氣好像很詭異。」
「其實我以前被稱為『占卜烏鴉』哩。雖然不是好的稱呼……以會長的個性看,其實吵架也是與人交流的方式吧。但是這種方式和效力強的藥一樣哦,小用是好的,如果用得太頻繁,也許會造成不可估量的後果——會在最近造成痛苦呢。」
莫垣說:「比如——大麻。」
「……」攪著湯料。
莫垣說:「再比如——朱古力。」
「……」攪著湯料。
阿宗忍不住好奇地問:「朱古力?」
莫垣微笑著看一臉陰沉的原犁雪,「會蛀牙。」
原犁雪沒說話,一抬手把整盤套餐乾淨利落地倒進桌邊的垃圾桶,「還比如——晚餐。」
阿宗揚起眉毛問:「晚餐?」
「會撐死。」原犁雪不由分說,一把推過來,把二人的飯全攪翻掉,看著阿宗徒然伸在半空中的手,冷臉說:「這個世界上不可以被人原諒的事情有很多,其中有一條就是絕對不要打擾別人吃飯。破壞別人食慾的人『必定』沒有飯吃。」
阿宗欲哭無淚,「但是會長你的『氣』表示你真的在生氣呀。」
原犁雪壓低聲音威脅:「不要以為辦了靈能社就可以標榜自己是靈能者。再這樣下學期一分錢社團經費都沒有。」
「可是我確實……」
「閉嘴!」
「……」
莫垣摀住額頭,低聲笑到說不出話來。
餐廳的廣播突然響起來:「請學生會全體幹部去A1階梯教室集中。請學生會全體幹部去A1階梯教室集中。」
原犁雪懶得再說什麼,他撣撣衣服站起來,對莫垣說:「走嗎?還是要再買份晚餐和這白癡繼續吃?」話是尖銳的,但是大概是瞬間調整回學生會長心態的緣故,口吻又淡定得難以適應。
莫垣笑著搖頭跟他走,悄聲在他身後問:「若沒有阿宗,很難這麼快調整回平常心吧?飯要買了賠給他比較好。」
原犁雪目不斜視,「賠他?你先給我個更充分的理由。」
莫垣仔細想了一會兒,突然說:「比如——安然今天打過電話來了。」
「這個和那個有關係嗎?」
「她說如果要合作,那麼明天最好早點會面,還要確定行動方針什麼的。」
原犁雪重複問:「這個和那個有關係嗎?」
「不高興?」
「她找我合作,卻和你接洽,我有什麼好高興的?」原犁雪微微擰起眉毛問莫垣。
那種強自抑止不滿的語氣,難道叫做妒忌嗎?莫垣又忍不住笑,「那女孩子說:『從今天起,你的搭檔我要了。從禮儀上來說:該和你道歉對不對?』然後她考慮了好長時間,說,『萬一可以合作愉快的話,犁雪就不打算還給你了』。」
「……」
莫垣微笑,他是看不出原犁雪有沒有滿身陰鬱之氣,可他看著那人強起來生氣的樣子總會覺得好笑,或者說很……可愛?如果原犁雪不反對用這個形容詞的話。莫垣走著考慮要不要告訴原犁雪,阿宗其實從小以來看人的情緒或者預測什麼從來沒有錯過,因此被大家稱為「占卜烏鴉」實在是有著深厚的歷史情結——壞的事情由他說出來,從來沒有不中的,勸壞脾氣的會長最近避免和重要的人起爭端比較好吧。
「喂。」
莫垣被打斷思緒,看原犁雪,「啊?」
原犁雪的語氣還是冷冷硬硬的,不回頭,「晚餐會賠你們。」
「唔。」有些驚訝有些好笑,情知再多說一句,定有人覺得顏面大失要大光其火,索性不要多說罷了。然後看月亮——莫垣發現今天的月亮圓圓的大大的,影影綽綽看到玉兔搗藥的情景,就不知道嫦娥在哪裡?
這樣看著月亮,莫垣就把提醒原犁雪別和簡安然老起爭執的事情全忘了。
原犁雪向學校請了事假,理由是與霍家素來交好,理當看望。至於為什麼非得拋下課業由自己去,則答說因為自己是原家的當家云云。老師當時憂心忡忡地看著他,欲言又止,最後看著他交代事情給學生會幹部,終於忍不住勸:「雖然我們都教導大家有寬廣的胸懷,但是驚世駭俗的事情,還是不要做得好。」
原犁雪把文件夾合上,「老師是說……」
老師不好說。他看了一眼按約定來找原犁雪,正靜靜地在庭院裡等待的簡安然,又把眼睛挪開。簡安然今天還是穿男衫,頭髮是一貫的短,頎長的身材因為著意掩飾,根本沒有女性的跡象,那種清爽的感覺用露珠比擬最適當不過吧。
原犁雪也看著簡安然,有些驚訝她怎麼在陽光下就像是在發光一樣,總能吸引自己的目光。
不知不覺間一抹溫暖的笑便爬上了嘴角,原犁雪加快速度交接了工作,堅決地對老師說:「是自己喜歡就好了。」
「犁雪和那少年的事情已經鬧得滿城風雨,沒想過將來嗎?這種感情無論如何不是正常——或者客觀點說不是大多數人能接受的呀。」
「沒關係。老師你知道嗎,我參加過別人的婚禮觀瞻。」
「婚,婚禮?」老師臉上表情怪異極了,就算想像兩個男生的婚禮對他的想像力也已經造成了很大的打擊。
「牧師總說,無論貧窮疾病不離不棄之類的話……世界上大部分人都做不到的。如果可以做到這一點,大概就算是真心的吧?」
「是,是啊。」
「但我百分之百相信的。能讓我做到那個地步的,能為我做到那個地步的,只有外面那個人。」原犁雪難得微笑地看著老師的眼睛說,「因此,性別也好什麼也好……只要她就是她,別的什麼我無所謂。」
「……」
「老師?」仔細一看,他好像石化了。原犁雪扶老師坐在椅子上,然後向外走去。
——安然站在那裡,為了等待自己而站在那裡呀!
原想經過爭執後不歡而散,今天會尷尬吧。可剛剛注視到彼此,看看彼此的眼睛就知道陰翳早散了。
簡安然說:「聽見你和老師的對話了。」
「……」
「怎麼不說話?」
原犁雪和平常一樣擰著眉毛道:「早跟你說別穿男裝。」
簡安然開始考慮自己是不是太縱容對面的小孩了。
「請了幾天假?」
「……到12月26日。」
「這個工作大概很煩瑣呢,你要在一個月左右的時間裡做完,是不是太……」原犁雪猛想到什麼,看簡安然,「跟聖誕有關。」
「第一次合作,做漂亮些嘛。」簡安然淡淡地說:「可以完成吧?聖誕前……」
「真是瘋狂的女人。」
安然聞言淺笑,沉默後說,「若成功了,大概就證明我們還算有默契。若那樣,真考慮看以後就一直在一起吧。」安然補充說:「在一起配合做搭檔。」
確實是瘋狂。面前這個過度自信,心性和寧靜的外表天差地遠的女生真的對工作偏執到瘋狂。這一定是不正常的,絕對是不正常的!
「要做嗎?」她問。看原犁雪的臉色怔忡不定,又問:「你怎麼了?」
「怎麼了?你這個壞蛋!」原犁雪大聲叫起來,「明明知道開出這樣的條件我就不得不拚死來做了,開出一個月這樣苛刻的條件!居然問我『怎麼了』!」他憤怒地盯住簡安然,「現在去案發地點!馬上!」
ERI生物研究所坐落在城西郊區。就在三天前這裡還是一派和煦,乳白色的巨型建築幾乎讓人以為是高級療養院。然而現在除了地下部分還剩殘垣,地面已經一片空曠。
「當初這個名字還叫人很費揣度呢。明明研究生物,偏偏叫做ERI——地震研究所的意思。以為是有深意的,去問那個所長,他像個白癡一樣衝我笑,最後說『你不覺得ERI這幾個字很酷嗎?』——那時候就知道這裡以後一定會有這類事情發生。」原犁雪說。
簡安然注視著那片廢墟,「這裡有人看守,沒辦法接近。要做什麼呢?」
「看看。」
「看什麼?」
原犁雪張望四處,最後指向不遠處一棵不起眼的樹,「霍家的夫人。」
那裡有個蒙著灰頭巾的窈窕女人,一動不動地依在樹上,枯若朽木。
原犁雪看著那憔悴的女人,眼中複雜的光一閃,「有時候想,若我死在母親前,母親會不會像她這樣。」
簡安然輕輕覆上原犁雪的手,沒有看他的表情。感受到他在微微發抖,該怎麼把足以支持他的一切全給他?要怎樣就可以真正算是幫他逃離生天?
明明看到他在傷痛了,然而根本沒辦法用同種方法思考,連安慰都不知道有什麼言辭。
——那麼這樣算是心意相通的戀人嗎?
突然想到這個,手指猛地蜷曲了。
原犁雪猶未察覺,他笑笑,「真是諷刺,在郊區能看見這個孤零零的女人,在霍家反而見不到霍夫人。在霍家的話,就只有聞說有個女瘋子鎖在屋子裡呢。」
簡安然低聲問:「怎麼知道她會來這裡?」
「兒女死了,總該憑弔呀。」原犁雪冰冷道,隨即冷笑,「這位夫人再在『侍女疏忽裡逃出家來,瘋症發作,不小心死在哪裡』,就更好了吧?」突然湧身向前,電光石火間手裡已經握了靈蛇鞭。清叱一聲掄鞭起落,在空中挽起七道鞭花,把霍夫人罩在其中。
好一道疏而不露的鞭網,直直擋下了飛射而來的三顆子彈。簡安然看著那小小的飛彈飛過身側,被鞭子擋了去路,轉著圈子在地上盤桓,慢慢把彈指刀附在指間,「玩投擲的話……」隨即展開了掌指。
其實沒人看清那個瞬間,那細小的刀子正如其名彈指。
北面林子裡一聲悶哼,隨即沒了聲響。
原犁雪看簡安然,「只射到他的手臂嗎?」他不留情面,「好菜。」
簡安然過來檢視霍夫人的狀況,淡淡地說:「如果他傷到你的話,我大概就不會只射他的手臂了——何苦和辛苦賺賣命錢的人計較?他們和我們真是一樣的啊。」
霍夫人似乎已經死了,剛才身邊發生這樣大的動靜,誰都不能不被驚駭到,可她真的是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沒聽到,依然像石頭那樣立著。
原犁雪目光複雜地看著她:「說什麼都沒關係,她什麼也聽不到了。」
「……接續剛才的話,你似乎已經確定霍青衣死去?」
原犁雪站在風裡,短髮被吹得飄搖,「你沒注意到嗎?我們接到的委託任務之一,說是搜尋霍青衣的真實死亡證據——也就是說,如果想賺那個任務的賞金,哪怕是活的,也該殺成死的。」
「……」
原犁雪看著霍夫人蒼白的臉龐,「母親失寵了,愛人連多一眼也不肯看了,小女兒卻最得常年不在家的父親寵愛。哪怕沒拿過算盤,被當成經商奇才,會礙眼也是正常的。不能保護她,就該教她裝成個傻子。」
「為了活下去犧牲尊嚴我想誰也……」簡安然說。
原犁雪高聲打斷簡安然:「只有暫時的忍耐才可以在將來永遠不忍耐啊!」
「但是……」簡安然感覺心裡煩亂,然而第一次搭檔就產生大的不調和,不是好兆頭。她搖了搖頭,「算了。那麼第二個任務那是找活的霍青衣呀。」
原犁雪還在注視霍夫人,「呵,這個連自己都保不住的女人,神志卻難免也有清醒的時候。不過看吧,再過幾天,那個賞金任務就會因為主顧銀行存款凍結而取消的——因此,想賺賞金,我們只要做採集死亡證據的資料就好。來扶她吧。」
「是她做的委託?」
原犁雪大聲說:「你以為除了這個母親,世界上還有誰記得一個傀儡樣的女孩子,想她活?!過來扶她這個夫人去霍家!去探問她的兄弟姐妹當初定好殺她的計劃哪裡出了紕漏!她應該是被什麼重創了,我們只要在一堆屍體裡找出骸骨就好,或者去迫尋僥倖殘喘下來的女孩,坐在病床前等她停止呼吸!」
風吹得一地蕭瑟,兩個人的頭髮都亂了。聲嘶力竭的大叫也不過是過眼雲煙,轉眼不知道消散在哪裡。
簡安然不動。她看著他,看著她的小傻瓜,輕聲說:「其實,你不想把霍夫人帶回霍家吧。」
「……什麼話!」看簡安然一臉明瞭,原犁雪只覺心頭的火焰都在燃燒了,「說笑呀!不帶她回去怎麼完成任務!」
簡安然的聲音高起來:「那就不要完成呀!」她大聲說,「若真的想要這筆賞金我支付給你好不好?若真的是個純粹獵人就別說什麼等獵物停止呼吸的話,就對我說要把霍青衣殺掉!」她嚴厲地望著原犁雪,「就算霍夫人死了對工作的進程也沒有大影響吧!你要告訴我說你來這裡不是為了救她!你要說你不是因為一直暗中有關注這個不幸的母親,同情著她所以能夠知道她的動向!」
簡安然疲倦地奇怪起來——為什麼不爭執也這麼難?為什麼他不能坦誠點面對自己的心?為什麼連和諧地配合面前的男孩子做搭檔也不能夠?
到底怎樣做才好?
——彷彿都看到無數細小的裂痕在鏡子上密集,等某天有一個輕微的衝撞也許就碎了。
想到這樣不祥的比喻,簡安然覺得呼吸滯重。鏡子!
此刻從原犁雪的眼睛裡看到自己的樣子。這雙眼睛是不是鏡子?裡面那樣重的悲哀,拿什麼來治療才好?已經,不想再看了。就像是為了掩埋自己不祥的預感,簡安然忽然伸手,手指滑過犁雪的耳畔,停留在那裡,然後環繞過他的肩膀,像以前一樣擁抱住少年,躲開鏡子樣的眼睛,輕聲說:「別再殺自己了,別再殺自己了。」
她居然說,別再殺自己,別再殺自己了!
這算什麼蠢話?明明看見自己好好地站在面前,卻對自己說——別再殺自己了!
該笑吧,為這個向來思緒縝密的獵人的混亂而大笑,然而為什麼聽到那六個字,牽動唇角就是無法笑出半點聲音?
他沒有動。良久,低下倔強的頭顱,把頭像以前一樣埋在簡安然的頸間。
終於默默地哭泣。
簡安然輕聲說:「我們,都沒有變吧。和以前一樣會吵架,和以前一樣不對彼此妥協。即使有好多地方不一樣,即使看這個世界的眼睛都不同,可是,還是把彼此的心情分享了啊。我……在看著你啊,因此……」
原犁雪低聲說:「為什麼總在這種時候溫柔?」覺得眼淚真要下來——是不是自己真的太軟弱?然而——也許有時候真的還是該把一切說出來比較好?
哪怕有些事情真是只有自己可以承擔,說出來總要好吧。
這樣想著指甲都要嵌進掌心裡,
簡安然在耳畔那樣難得溫柔地說:「把你的心情告訴我好嗎?」
遲疑了一下,原犁雪輕聲道:「我……看著這個任務,總想,他們殺的究竟是霍青衣,還是我。和當年的我相同處境的女孩子是這樣死的,那麼當年的我、其實也該是這樣死了吧。我現在是不是已經死了?這個現在的你,是不是根本只是我的夢?」
漂泊來去,宛若夢幻。
一隻如玉的手,悄無聲息地擋住了模糊淚眼裡所有的光線。一團漆黑中,聽到一個柔美清冷的聲音在說:「我在夢裡看到了蝴蝶,醒來的時候總要想,究竟是我夢到了蝴蝶,還是此刻我在蝴蝶的夢中?我是不是蝴蝶。蝴蝶難道就是我。然而就算不想,蝴蝶還是蝴蝶,我也還是我……你就不要執著許多了。」
那聲音並不是屬於簡安然的,雖然陌生卻又並不是從來沒有聽見過。所以原犁雪問:「你是誰。」
「是夢呵。在你的夢裡的我的一個夢呵。」那女人說著,把手輕輕拿開,原犁雪的眼前便出現一雙澄澈的明眸。看著它們,原犁雪突然想起來,他確實聽過這個聲音。小時候去霍家,見過穿紫紅旗袍的漂亮女人,聲音就是這樣。她老在笑,很賢惠很幸福的樣子,處事精明能幹,不過後來瘋了。
原犁雪看著面前蒼白淒慘的女人,「……霍阿姨。」
霍夫人坐在原犁雪的車裡,一路上沒有說話。她眺望遠方綿延的群樹山巒,突然無聲地笑了。
她輕聲說:「我的女兒沒了。」
簡安然給霍夫人披上一件被褥,「沒有確實證明前,不能夠放棄。」
「確實是死了呀。」她細聲說,「在窗台上看見她站在樹上望著我。然後說,我自由了。」像是註解一樣,她很快又說:「很奇怪我能聽到死者的聲音吧。其實我怎麼能聽到呢?我是從她的唇形裡看出來的。我學過讀唇術。」
「……」簡安然幫霍夫人把窗戶關好,這一帶寒氣很大。
霍夫人擋住簡安然的手,「別!開著吧,曠野的空氣清新得醉人,為什麼要把它關在車子外面?」她望著簡安然,「當年的我和你一樣,很年輕。我喜歡在曠野裡獨自走路,看著路上的行人想自己的事情。學習很多技能,讀唇術,觀測學,甚至還有武術。」她赧然一笑,「我家先生,當初問我是不是想做女忍者呢。」
簡安然問:「霍先生不喜歡你做女忍者?」
「沒有啊。他說只要我是我就好了,做什麼都可以。別人怎麼看我們都無所謂,只要確定彼此的心意,何必管別人怎麼想?」霍夫人家少女那樣滿臉紅了,有了血色的臉,再看她確實是個美得特別的女人,「大家都說他該娶個世家好友的女公子,他最後卻娶了我,給我戴上戒指,說無論生老病死,不離不棄。」
「……」原犁雪開著車,看到前面路中間伏著只野兔子,打歪方向盤,不知怎麼地乎就重了,自己也沒想到,把車子開得猛傾了一下。簡安然從後座看著原犁雪紋絲不動的背影,沒有說話。
霍夫人繼續說:「當時,哎呀,哪家報社都為這個事情發了頭條。城裡把這件事情傳得亂紛紛的,背地裡那些正牌貴婦咒罵我,說我進霍家的研究所就是為了勾引霍南。說我不顧廉恥,拋棄了未婚夫。我的品性和自尊大概都被踩在了她們的腳下——可有必要介意嗎?阿南懂我。阿南對我笑我就什麼都不會在意。他知道一個女人和未婚夫青梅竹馬,熟悉到可以結婚過一輩子,但畢竟那不是愛。沒遇到想愛的人就算了,遇到了,怎麼能放棄?我和阿南是同類,我們都只想為自己的心意活——所以結合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簡安然覺得空氣有些窒悶,她把窗戶全部打開。聽霍夫人的聲音越來越細小:「只是,只是,是同類,卻不是同種人呀。漸漸地個性強得自己都痛恨了,卻沒辦法對自己眼中的錯誤妥協。然而這個錯誤在對方眼裡又一定是正確,怎麼辦才好?
「阿南在我27歲生日的當天打了我。我們的戀情經過三年竟已經有所改變,不是不愛了,恰恰是愛著無法容忍彼此的不契合,這真是人生最淒慘的事。他打我的時候,不相信地看著自己的手,我也看著那隻手。不敢相信居然是他打了我。後來他跑出了房間,從此不肯和我談很多,不和我經常待在一起。他說,求求你不要和我再爭執,不要毀滅我心頭最美好的回憶。」她頓了頓,望著簡安然露出疲憊溫暖的笑,「我說過,千萬人的詬罵我都不在意,只要阿南明白我。」霍夫人幽幽地說,「但是到他說了那句話的一天,他也終於離我而去了。
「……這樣,因此,所以,我就只好瘋了呀。」她說。
簡安然的目光不與霍夫人接觸,專注地看著窗外,覺得心跳得很快,幾乎無法呼吸。
霍夫人似乎倦了,慢慢闔上眼睛,一滴淚水從眼角滑落,嘴角卻在笑,「他上次回家是去年了,朝霞一片的時候來我房間裡看過我,知道嗎?他對我說話,像以前一樣誠懇地看著我說話。他對我說,你無聲笑的樣子,和茫然在人群中獨自穿梭的神態,我一生也忘不了。他說那是我少年時代最珍貴的回憶。聽到他說的時候,我真的很開心。」
又是一個無聲的笑,又是一個少年時代無法磨滅的愛情。
到了多年後不為人改變,只是因為時間而變質的愛情。
聽到霍夫人最後那句話的時候,原犁雪和簡安然的心有一刻跳得都生疼了,於是只有無話良久。
簡安然辯識出這路離霍家近了,問:「我們確實要把她送回霍家嗎?」
在原犁雪回應前,霍夫人急切地抓住了簡安然的衣衫,「要回去!」
原犁雪終於忍不住衝口問:「那地方你留戀的究竟還有……」
那一直文靜微笑的霍夫人怒目大聲叫來:「我的丈夫我的青春,還有我那總坐在窗台前大樹上的孩子,那樣多的記憶把我的一生充得滿滿的,你怎麼要說我無可留戀!我要回去!」
「……」簡安然的臉色隨著車窗外的光線而曲折變幻,「是。對不起,我們說話造次了。」
車子平滑過路面,無聲靜止。然後原犁雪說:「到霍家了。」
打開車門,他向霍家大門走去,門口門衛的眼睛雪亮,竟認出是原家的少爺,情知兩家關係非同一般,遠遠地彎腰鞠躬,忙代通傳。見狀,原犁雪厭煩得皺了皺眉,聽見另一側車門開了,簡安然在身後問:「我們也試驗看看做第二個任務嗎?」
原犁雪咬著嘴唇思索了片刻,「隨便你。」
「……你怕嗎?」她問。
怕在今天的熱戀後有一天怕見戀人;怕毀滅了自己的人生都還對當年的美好無法割捨;怕沿著王子和灰姑娘的現實的必然軌跡掉進生活的泥淖裡。
原犁雪回頭,眼神銳利如鷹,恍若面對一生的挑戰,「那麼你呢?你怕嗎?」
這一刻眼神並不是戀人的啊。是旗鼓相當的獵手在較量這命運的棋局。
簡安然微微地笑了,站在皎潔光影裡笑得一臉戰意,她就那麼輕輕地笑著,什麼也沒有說。
原犁雪伸出手,向簡安然堅決道:「來。」